第二部 薩皮納

2024-10-09 05:36:28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在院子對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層住著一個二十歲的新寡的女人和一個女孩子,叫做薩皮納·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於萊老人的房客。她占著臨街的鋪面,和靠院子的兩間房,還帶著一小方花園,跟於萊家的只隔一道繞滿藤蘿的鐵絲網。她難得在園子裡露面,只有孩子從早到晚獨自在那裡扒著泥土。自生自發的園子有點亂七八糟,老於萊看了大不高興,他是喜歡把小路給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顯得有條有理的。關於這一點,他曾經對房客說過幾回;或許就為了這個緣故她根本不到園子裡來了,而園子也並沒因此給收拾得像個樣。

  弗洛哀列克太太開著一個小針線鋪,在這城中心商業繁盛的街上原來可以很發達;但她對鋪子並不比對花園更關心。照伏奇爾太太的說法,一個愛面子的女人,家務是應當自己動手的,尤其在沒有相當的財產容許她閒蕩的時候,更沒有閒蕩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每天早上來做幾個鐘點零活,打掃屋子、看守鋪子,使她自己可以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或是把時間花在梳妝上面。

  有時,克利斯朵夫從玻璃窗里看到她光著腳,拖著很長的睡衣在房裡走來走去,或是幾小時地坐在鏡子前面發呆;因為她滿不在乎,連窗簾都忘了放下,便是發覺了也懶得走過去動一動手。克利斯朵夫反倒更怕羞,特意從窗邊走開,免得她發窘。但那誘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紅著臉,偷偷地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氣無力地環繞著披散的頭髮,兩手勾搭著抱著頸窩。她就是這樣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來。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這幕可愛的景象完全是出於無意的,而他腦子裡想著音樂的時候,也並不因之慌亂;可是他上了癮,結果他看薩皮納的時間和她為了梳妝花費的時間一樣多。她並非賣弄風情,平時倒是隨隨便便的,對衣著還不及阿瑪利亞或洛莎那麼仔細周到。她老半天地照著鏡子,純粹是由於懶惰;每插一支針也像花了很大的勁,必須歇一歇,對鏡子扮一下苦臉。白天快完了,她還沒完全穿扮好。

  薩皮納沒有收拾完畢,往往女僕已經走了,而顧客在門外打鈴了。她聽見鈴響,還得人家叫了一兩聲,才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從容不迫地走出去,從容不迫地尋找顧客所要的貨——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花一些氣力,譬如把梯子從這邊搬到那邊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地說那東西已經賣完了;因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辦賣缺的貨,顧客們不是不耐煩了,就是照顧別的鋪子去了。可是他們並不怪怨她。這樣一個可愛的、說話的聲音那麼柔和的女人,對什麼都是不慌不忙的,怎麼能跟她生氣呢?隨便你說什麼,她都無所謂;人家也感覺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話已經出了口,也沒勇氣再說下去。他們走了,對她可愛的笑容也回報一個笑容,可是從此不再上門了。她並不因之著慌。她老是那麼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像佛羅倫斯的少女。眉毛向上,長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底下只睜開一半。下眼皮帶點兒浮腫,底下有條很淺的皺痕。玲瓏的小鼻子,下端微微地向上翹著;鼻尖和上嘴唇中間另有一條小小的曲線。嘴巴張開著一點,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臉盤的下部是圓的,像義大利畫家菲利波·利比所畫的聖母,有種天真而嚴肅的神氣。皮色不十分清白,頭髮是淺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亂,挽的髻尤其不知所云。細身材、小骨骼,動作老是懶洋洋的。穿扮並不講究——一件敞開著的短褂,紐扣七零八落,腳下拖著雙破爛的舊鞋子,有點不修邊幅——但她青春的風韻、溫和的氣息、天真的嬌媚,自有動人憐愛的魔力。她站在鋪子門口換換空氣的時候,過路的青年們總喜歡瞅她幾眼;她雖然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卻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點感激與喜悅;婦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這種表情,意思仿佛是說:「多謝多謝!……再來一下吧!再瞧我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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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儘管覺得能討人喜歡是種快樂,懶惰的天性使她從來不想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

  在於萊和伏奇爾這些人看來,她正是一個引起反感的對象。她的一切都使他們憤慨:她的無精打采,家裡的雜亂,衣著的隨便,永遠的微笑,客客氣氣聽著他們的批評而滿不在乎,對於丈夫的死、孩子的病、營業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煩惱,都若無其事地不以為意,無論什麼也改變不了她的習慣和遊手好閒的脾氣——她的一切都叫他們生氣;而最糟的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討人喜歡。這是伏奇爾太太不能原諒的。仿佛薩皮納故意拿她的行為來取笑根深蒂固的傳統,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責任,毫無樂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亂、鬧哄、吵架、嘆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觀主義。而這悲觀主義便是於萊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規矩人的生存的意義,使他們的生活成為補贖罪孽而準備的。要是一個女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把神聖的日子糟蹋完了,還膽敢不聲不響地瞧不起人,人家卻像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結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還像話嗎?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嗎?……幸而,謝謝上帝!世界上還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爾太太跟他們一起得到些安慰。他們從百葉窗里偷覷著小寡婦,每天都得把她議論一番。吃晚飯的時候,這些閒話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地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地聽著。伏奇爾夫婦素來好批評鄰居們的行為,他早已聽膩了,再也不去注意。何況他對薩皮納的認識僅限於脖子和裸露的手臂,雖然覺得可愛,還談不到對她的為人有什麼確切的見解。然而他覺得自己對她非常寬容;而且為了故意跟人家彆扭,他很高興薩皮納叫伏奇爾太太生氣。

  天氣很熱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沒法待在院子裡,那邊整個下午曬著太陽,連晚上都很悶熱。只有靠街的一邊還能讓人透口氣。有時於萊跟伏奇爾和魯意莎在門口坐一會兒。伏奇爾太太和洛莎不過露一露臉,她們忙著家裡的事;而伏奇爾太太還要爭面子,格外表示她沒有閒逛的時間;為了要人聽到,她高聲地說,所有在這兒靠著屋門打著呵欠,十個指頭不肯動一動的人,都叫她頭疼。既然她不能強迫他們做事(那是她覺得非常遺憾的),她唯有眼不見為淨,回到屋裡去狠命地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為應當學她的樣。而於萊與伏奇爾,覺得到處是過路風,因為怕著涼,也回到樓上去了。他們睡得極早,並且哪怕你請他們做皇帝,也不能叫他們改變一點兒習慣。從九點起,門外只剩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兩個人了。魯意莎整天關在屋子裡;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閒就陪著她,硬要她換換空氣。她自個兒是絕不會出來的,街上的聲音使她害怕。孩子們尖聲怪叫地追來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地叫起來,跟他們呼應。還有鋼琴聲,遠處又有笛聲,旁邊的街上又有人吹著唧筒號角。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在屋子前面走過。要是讓魯意莎一個人待在這個嘈雜的環境中,她簡直不知怎麼辦;跟兒子在一起,她幾乎對這些感興趣了。聲音慢慢地靜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覺。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氣更新鮮,周圍也更靜了。魯意莎用細小的聲音講著阿瑪利亞或洛莎告訴她的小新聞。她並不覺得這些有多大的興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兒子說些什麼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親近,找些話來談談。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用意,便假裝關心她說的話,但並不細聽。他迷迷糊糊地想著許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親正這樣講著,他看見隔壁針線鋪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悄悄地走出來,坐在街上,和魯意莎的椅子只差幾步路。克利斯朵夫雖然瞧不見她的臉,可已經認得是什麼人了。他恢復了精神。空氣仿佛更甜美了。魯意莎沒有覺察薩皮納在場,照舊輕輕地說著閒話。克利斯朵夫聽得比較留神了,甚至覺得需要參加一些議論,說幾句話,或許還要叫旁人聽見。瘦小的影子待著不動,有點睏倦的模樣,兩腿交叉著,雙手疊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著,似乎什麼都沒聽到。魯意莎想睡覺了,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說他還想待一會兒。

  時間快到十點。街上沒有人了。最後幾個鄰居一個一個都回進了屋子,只聽見鋪子關門的聲音。玻璃窗內的燈?了?眼睛,熄了。還有一兩處亮著的,接著也熄掉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彼此可並不瞧一眼,都屏著氣,似乎不知道各人身邊還有一個人。遠處的田裡傳來一陣新近割過的草原的香味,鄰家的平台上飄來種在盆里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氣靜止。天河緩緩地在那裡移轉。一座煙囪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車軸在滾動;群星點綴著淡綠的天,像一朵朵的翠菊。本區教堂的大鐘敲著十一點,別的教堂在四周遙遙呼應,有些是清脆的聲音,有些是遲鈍的聲音,家家戶戶的時鐘也傳出重濁的音調,其中還有喉音嘶嗄的鷓鴣聲[39]。

  他們從幻想中驚醒過來,同時站起,正要進門的時候,一聲不出地互相點了點頭。克利斯朵夫回到樓上,點起蠟燭,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著頭,一無所思地待了好久。然後他嘆了一口氣,睡了。明天他一起來就不由自主地走近窗口,向薩皮納的房間那邊望了一眼。可是窗簾拉得很嚴。整個上午都是這樣。從此也永遠是這樣。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親提議再到門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涼的習慣。魯意莎覺得很高興,以前看他吃罷晚飯就躲在自己房裡,把玻璃窗跟護窗一起關著,她有些擔心。不聲不響的小影子也照舊出來,坐在老地方。他們很快地點了點頭,魯意莎根本沒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母親談著話。薩皮納對她的女孩子微微笑著,看她在街上玩;到九點,薩皮納帶她去睡了,然後又悄悄地回出來。她要是在屋裡多待了一些時候,克利斯朵夫就擔心她不會再來。他留神屋子裡的動靜,聽著不肯睡覺的女孩子的笑聲,薩皮納還沒有在鋪門口出現,他已經聽到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便掉過頭來,聲音更興奮地和母親談著話。有時他覺得薩皮納覷著他,他也偷偷地瞟她幾眼。可是他們的眼睛從來沒碰在一起。

  終於孩子做了他們的聯繫。她在街上和別的兒童奔跑。一條和善的狗把臉擱在腳上,躺在地下打盹;他們去惹它,它把紅眼睛睜開了一半,結果給惹惱了,咕嚕了幾聲。他們便一邊叫一邊逃,又怕又樂。女孩子尖聲嚷著,盡往後面瞧,好像被狗追著似的。她往魯意莎這邊直撲過來,把魯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問長問短,開始跟薩皮納搭訕。克利斯朵夫並不插嘴。他不跟薩皮納說話,薩皮納也不向他說話。兩人心照不宣的,都裝作沒有對方這個人。但她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放過。魯意莎覺得他的不開口仿佛表示敵意。薩皮納並不這樣想;但他使她膽怯,回答魯意莎的話不免因之有些慌張,過了一會兒她借端進去了。

  整整一個星期,魯意莎因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裡,外邊只剩克利斯朵夫與薩皮納兩個人了。第一次,他們都有些害怕。薩皮納為免得發僵,把女兒抱在膝上不住地親吻。克利斯朵夫非常侷促,不知道是否應當繼續不理不睬。那的確有點兒為難;他們雖沒直接談過話,魯意莎早已把他們介紹過。他想迸出一兩句話來,不料聲音在喉嚨里擱淺了。幸而女孩子又來給他們解了圍。她玩著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圍打轉,他把她攔住了親了一下。他不大喜歡小孩子,但擁抱這一個的時候有種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掙脫。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薩皮納笑了起來。他們一邊瞧著孩子一邊交換了幾句無聊的話。隨後,克利斯朵夫想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自以為應當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話來;而薩皮納也幫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說的重複一遍:

  「今晚天氣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裡簡直透不過氣來。」

  「是的,悶得很。」

  話說不下去了。薩皮納趁著孩子該睡覺的時候,進了屋子不再出來。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後幾晚都要這樣,怕魯意莎不在的時候,她會躲著不跟他單獨在一起。事實可並不如此。第二天,薩皮納又跟他搭訕了。她是為了要說話而說話,而不是為了說話有什麼樂趣。明明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話題,她對自己的問話也覺得憋悶:不論是回答是發問,都往往在難堪的靜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和奧多最初幾次的會面;但和薩皮納的談天,範圍更窄了,而她還沒有奧多的耐性。試了幾下不成功,她就丟手。太費氣力的事,她是不感興趣的。她不做聲了,他也就跟著不做聲。

  這樣以後,一切又立刻變得很甜美。黑夜恢復了它的安靜,心靈恢復了它的幽思。薩皮納在椅子上緩緩搖擺,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半小時以後,一陣薰風從裝著楊梅的小車上吹來,帶著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輕輕地自言自語。薩皮納回報他一兩個字。他們倆又不做聲了,只體味著這種寧靜跟那些不相干的話。他們做著同樣的夢,想著同一的念頭。什麼念頭呢?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承認有同樣的思想。大鐘敲了十一點,兩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們根本不想再開始談話,只守著他們心愛的靜默,隔了半晌才交換一言半語,證明他們原來都想著同樣的事。

  薩皮納笑著說:「不勉強自己說話真是舒服多了!你以為該找點兒話來說,可是多麻煩啊!」

  「唉!」克利斯朵夫聲音非常感動,「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想才好呢!」

  兩人一齊笑了。他們都想到了伏奇爾太太。

  「可憐的女人!」薩皮納說,「真叫人頭疼!」

  「她自己可從來不頭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薩皮納瞧著他的神色,聽著他的話,笑了起來。

  「你覺得有趣嗎?」他說,「你滿不在乎,因為你不受這個罪。」

  「對啦,我鎖了門躲在家裡。」

  她差不多沒有聲音的,輕輕地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靜的夜裡很高興地聽著她。他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覺得暢快極了。

  「啊!能夠不做聲多舒服!」他說著伸了個懶腰。

  「說話真沒意思!」她回答。

  「對啦,不說話大家已經很了解了!」

  兩人又沒有聲音了。他們在黑暗裡彼此瞧不見,可都微微地笑著。

  然而,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同樣的感覺——或者自以為如此——還談不到互相有什麼認識。薩皮納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克利斯朵夫比較好奇,有天晚上問她:

  「你喜歡音樂嗎?」

  「不,」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聽了心中發悶,一點兒都不懂。」

  這種坦白使他很高興。一般人聽到音樂就煩悶,嘴裡偏要說喜歡極了。克利斯朵夫聽膩了這種謊話,所以有人能老實說不愛音樂,他差不多認為是種德行了。他又問薩皮納看書不看。

  不,先是她沒有書。

  他提議把他的借給她。

  「是正經書嗎?」她有些害怕地問。

  她要不喜歡的話,就不給她正經書。他可以借些詩集給她。

  「那不就是正經書嗎?」

  「那么小說吧?」

  她噘了噘嘴。

  難道這個她也不感興趣嗎?

  興趣是有的;但小說總嫌太長,她永遠沒有耐性看完。她會忘了開頭的情節,會跳過幾章,結果什麼都弄不清,把書丟下了。

  「原來是這樣的興趣!」

  「哦,對一樁憑空編出來的故事,有這點兒興趣也夠了。一個人在書本以外不是也該有點兒興趣嗎?」

  「也許喜歡看戲吧?」

  「那才不呢!」

  「難道不上戲院去嗎?」

  「不去。戲院裡太熱,人太多。哪有家裡舒服?燈光刺著你眼睛,戲子又那麼難看!」

  在這一點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戲院裡還有別的東西,譬如那些戲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可是我沒空。」

  「你忙些什麼呢,從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錯,你還有你的鋪子。」

  「哦!」她不慌不忙地說,「為鋪子我也不怎麼忙。」

  「那麼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沒有空囉?」

  「也不是的,可憐的孩子,她很乖,會自個兒玩的。」

  「那麼忙什麼呢?」

  他對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覺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麼呢?」

  她可說不清。有各種各樣的事要你忙著。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飯、做中飯、吃中飯,再想晚飯、收拾一下房間……一天已經完了……並且究竟還該有些空閒的時間!……

  「你不覺得無聊嗎?」

  「從來不會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時候也不無聊嗎?」

  「就是那樣我不會無聊;要做什麼事的時候,我心裡倒堵得慌了。」

  他們互相望著,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說,「要我一事不做就辦不到。」

  「你一定辦得到的。」

  「我這幾天才知道我也會不做事的。」

  「那麼你慢慢地就會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談過了話,心裡很平靜很安定。他只要看見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煩躁,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種緊張的苦悶,都鬆了下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想到她的時候,心一點兒不亂。他雖然不敢承認,但一接近她,就覺得進入了一種甜蜜的麻痹狀態,差不多要矇矓入睡了。

  這些夜裡,他比平時睡得特別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總向鋪子裡瞧一眼。他難得不看見薩皮納的,他們便笑著點點頭。有時她站在門口,兩人就談幾句話;再不然他把門推開一半,叫小孩子過來塞一包糖給她。

  有一天,他決意走進鋪子,推說要幾顆上裝的紐扣。她找了一會兒找不到。所有的紐扣都混在一起,沒法分清。她因為被他看到東西這麼亂,有點兒不大得勁。他可覺得很有趣,低下頭去想看個仔細。

  「不行!」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遮著抽屜,「你不能看!簡直是堆亂東西……」

  她又找起來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發窘,她懊惱之下,把抽屜一推,說道:「找不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齊鋪子去買吧。她一定有。她那兒是要什麼有什麼的。」

  他對她這種做買賣的作風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顧客都這樣介紹給他的?」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滿不在乎地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東西真麻煩,」她又說,「我老是一天一天地拖著,可是明兒我一定要開始了。」

  「要不要我幫忙?」

  她拒絕了。她心裡是願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說閒話,而且他來了,她也會膽怯的。

  他們繼續談著話。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的紐扣怎麼樣呢?不上李齊那邊去買嗎?」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說,「等你把東西整好了我再來。」

  「噢!」薩皮納回答,她已經忘了剛才的話,「你別等得那麼久啊!」

  這句老實話使他們倆都笑開了。

  克利斯朵夫向著她關上的抽屜走過去。

  「讓我來找行不行?」

  她跑上來想攔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確沒有了。」

  「我打賭你一定有的。」

  他一來就把他要的紐扣得意揚揚地找到了。可是他還要另外幾顆,想接著再找。但她把匣子搶了過去,賭著氣自己來找了。

  天黑下來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離開她幾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裝作聽著孩子胡扯,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其實他瞧著薩皮納,薩皮納也知道他瞧著她。她低著頭在匣子裡掏。他看到她的頸窩跟一部分的腮幫,發現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

  孩子老是在講話,沒有人理她。薩皮納木在那裡不動了。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麼,但相信她是什麼也沒做,甚至也沒看著她手裡的匣子。兩人還是不做聲,孩子覺得奇怪,從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來,問:「幹嗎你們不說話了?」

  薩皮納猛地轉過身子,把她摟在懷裡。匣子掉在地下,紐扣都往家具底下亂滾;孩子快活得直叫,趕緊跑著去追了。薩皮納回到窗子前面,把臉貼著玻璃好似望著外邊出神了。

  「再見。」克利斯朵夫說著,心亂了。

  她頭也不回,只很輕地回答了一聲「再見」。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當優美的鐘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裡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只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著,並且還有些討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絕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作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別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褻瀆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麼褻瀆。」

  「你別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地說。她怕上帝要著惱了,便趕快扯上別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只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地欣賞一下園子。」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麼清靜!」薩皮納又說,「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地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別人怎麼辦呢?」薩皮納笑著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地說,「還有洛莎。」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做聲了。然後克利斯朵夫又嘆了口氣:

  「要永遠像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眯眯地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和她隔著兩方花園之間繞滿常春藤的鐵絲網。)

  「你瞧,我剝青豆來著。」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地嘆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麼討厭的工作。」他笑著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願意做飯,寧可不吃飯的。」

  「當然囉!」

  「你等著,我來幫你。」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他腳下的石級上。從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後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裡。他望著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子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天上白茫茫的,雲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園子給關在高牆裡頭,世界就是這麼一點兒。

  孩子跟著鄰家的婦人出去了。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麼。他低著頭只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他們繼續不下去了。兩個都待著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裡,微微張著嘴巴,讓手臂往下掉著;他坐在她腳下,靠著她,覺得沿著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他們都有些氣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叫它冷,可是一隻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他們打著寒噤,像要發暈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著薩皮納纖小的腳趾。薩皮納流著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嚇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里進了屋子。他在院子裡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點開始簌簌地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著他;他奔到關著的窗子前面,向著對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時,對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著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裡衝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了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著了。他遲疑了一下。於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她並不猜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妒忌。她準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但她雖然很傷心地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別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鬆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地溜出房間,溜出屋子,像個犯了什麼錯處的小學生。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別人感到愉快,別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洛莎一陣難過,可並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別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地招呼著克利斯朵夫。在靜寂的夜裡,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像是個彈錯的音。他在椅子裡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洛莎得意揚揚地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地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盯住了他說。

  「那麼再做一條吧!」克利斯朵夫冷冷地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興致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著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她是只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著嗓子嘮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裡的習慣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壓著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他先還氣哼哼地回答一句半句,後來竟不理她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著她的叫囂咬牙切齒。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只隔幾步路,坐在黑影里,無關痛癢地在那兒冷眼旁觀。後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兒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地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著他進去的大門。她含著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著被嚎啕大哭。她並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討厭她。她只知道什麼都完了,活著沒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著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騙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麼嚴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裡存著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麼關係呢?像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並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麼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麼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麼,不禁大為氣惱。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是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那等於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個人說著話。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騙自己。她並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叫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後幾晚她還是來那麼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盯著,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個人了。他們倆都不願意再爭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麼也沒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會兒工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裡嫉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並且像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地、很狡猾地、冷眼看著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著她戰略的後果非常喪氣地考慮了一番。為她,最好是別一把死抓,別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怯生生地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地回答說她的確很俏。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瓏,態度舉動多麼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麼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麼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麼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醜!多可厭!而且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絕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嘆,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叫自己更謙虛一點,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麼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麼方法叫人愛的呢?……洛莎用著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隨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照顧家、不照顧孩子,什麼都不管,只顧著自己,活著只為了睡覺、閒蕩,一事不做……而這倒能討人喜歡……討那麼嚴厲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歡!哎喲!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麼會不發覺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時常說幾句對薩皮納不好聽的話。她並不願意說,但不由自主地要說。她常常後悔,因為她心腸很好,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更加後悔的是這些話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覆,顯出他對薩皮納是怎樣的鐘情。他的感情受了傷害,他便想法去傷害別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地走了,低著頭,咬著嘴唇,免得哭出來。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是咎由自取,因為她攻擊了克利斯朵夫心愛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難過。

  她的母親可沒有她這種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爾太太,和老於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要猜到其中的情節是不難的。他們暗中想把洛莎將來嫁給克利斯朵夫的願望受了打擊;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的一種侮辱,雖然他並沒知道人家沒有徵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瑪利亞那種專橫的性格,絕不答應別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幾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薩皮納以後,仍然去和薩皮納親近,尤其使她憤慨。

  她老實不客氣地把那種意見對克利斯朵夫嘮叨。只要他在場,她總借端扯到薩皮納身上,想找些最難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話來說;而憑她大膽的觀點和談鋒,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傷害人或討好人的藝術中,女子強悍的本能遠過於男子;而這種本能使阿瑪利亞對於薩皮納的不清潔,比對她的懶惰與道德方面的缺點攻擊得更厲害。她的放肆而喜歡窺探的眼睛,透過玻璃窗,一直掃到臥室裡頭,在薩皮納的梳洗方面搜尋她不乾淨的證據,然後再用那種粗俗的興致,一件一件地說給人家聽,要是為了體統攸關而不能全說,她就用暗示來叫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難堪又憤怒,臉色發了白,嘴唇抖個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親不要再說,甚至替薩皮納辯護;但這些話反而使阿瑪利亞攻擊得更凶。

  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從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嚷著說這樣的議論一個女人,暗地裡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個人真要刻毒到極點,才會去拼命攻擊一個好心的、可愛的、和善的、躲在一邊的,不傷害誰,也不說誰的壞話的人。可是,倘若以為這樣就能叫她吃虧,那就錯了,那倒反增加別人對她的好感,愈加顯出她的善良。

  阿瑪利亞也覺得自己過火了些,但聽了這頓教訓惱羞成怒,把爭論換了方向,認為在嘴上說說善良真是太容易了,這兩個字可以把什麼都一筆勾銷了嗎?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顧一個人,不儘自己的責任,就能被認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聽了這番話,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人生第一應盡的責任是要讓人家覺得生活可愛,但有些人認為凡是丑的、沉悶的、叫人膩煩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鄰居、僕人、家屬,跟自己一股腦兒折磨而傷害了的,才算是責任。但願上帝保佑我們,不要像碰到瘟疫一樣的碰到這一類的人,這一種的責任!……

  大家越爭越激烈。阿瑪利亞變得非常不客氣了。克利斯朵夫也一點不饒人。而最顯明的結果,是從此以後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薩皮納老混在一塊兒。他去敲她的門,和她快快活活地有說有笑,還有心等阿瑪利亞與洛莎看得見的時候這麼做。阿瑪利亞說些氣憤的話作為報復。可是無邪的洛莎被這種殘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覺得他瞧不起她們,他要報復;她辛酸地哭了。

  這樣,從前受過多少冤枉氣的克利斯朵夫,也學會了叫別人受冤枉氣。

  過了一些時候,薩皮納的哥哥給一個男孩子行洗禮;他是麵粉師,住在十幾里以外的一個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薩皮納是孩子的教母,她叫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請了。他不喜歡這種喜慶事兒,但為了氣氣伏奇爾一家,同時又能跟薩皮納做伴,也就很高興地答應了。

  薩皮納有心開玩笑,也請了阿瑪利亞與洛莎,明知她們是不會接受的。而結果的確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應。她並沒瞧不起薩皮納,甚至為了克利斯朵夫喜歡她的緣故,有時對她也很有好感,頗想去勾著薩皮納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可是她的母親在面前,她的榜樣也擺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氣來謝絕了。等到他們動身以後,想到他們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卻關在房裡,面前放著一大堆衣服得縫補,母親又在旁邊嘀咕,她可透不過氣來了;她恨自己剛才的傲氣。啊!要是還來得及的話!……要是還來得及的話,她也能一樣的去樂一下……

  麵粉師派了他那輛鋪著板凳的馬車來接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路上又接了幾位別的客人。天氣又涼快又乾燥。鮮明的太陽把田野里一串串鮮紅的櫻桃照得發亮。薩皮納微微笑著。她的蒼白的臉,吹著新鮮的空氣有了粉紅的顏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們彼此並不想說話,只跟坐在旁邊的人閒扯,不管跟誰,也不管談些什麼。他們很高興聽到對方的聲音,很高興能坐在一輛車裡。兩人交換著像兒童一樣快活的目光,互相指著一座屋子、一株樹、一個走路人。薩皮納喜歡鄉下,可差不多從來不去。無可救藥的懶惰使她絕對不會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這天看到一點兒小景致就覺得趣味無窮。那對克利斯朵夫當然說不上新鮮;但他愛著薩皮納,也就像所有談戀愛的人一樣,對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衷心喜悅的激動他都感覺到,還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緒鼓動得更高。和愛人在精神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生機也灌注給她了。

  到了磨坊,莊子上的人和別的來客在院子裡招呼他們,大聲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聾了。雞、鴨、狗也一齊哄哄起來。麵粉師貝爾多是個渾身黃毛的漢子,腦袋和肩膀全是方的,個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薩皮納的瘦小纖弱成為對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輕輕巧巧地放在地下,仿佛怕她會碰壞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來,小妹妹向來是對她彪形大漢的哥哥愛怎辦就怎辦的,而他儘管說些戇直的笑話,挖苦她的使性、懶惰和數不清的缺點,照舊對她百依百順。她受慣了這種奉承,認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認為挺自然的,對什麼也不以為奇。她絕不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只覺得有人愛她是稀鬆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樣,才每個人愛她。

  克利斯朵夫還有一個比較不大愉快的發現,原來洗禮不但要有一個教母,還得有一個教父,教父對教母照例有些特權,那是他絕不肯放棄的,倘若教母又年輕又漂亮的話。一個佃戶,長著金黃的卷頭髮,耳上戴著環子,走近薩皮納,笑著把她兩邊的腮幫都親了親;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記起那個風俗。他非但不以為早先沒想到是自己糊塗,為之而生氣是更其糊塗,他反而對薩皮納大不高興,像故意把他誘進圈套似的。在以後的儀式中和薩皮納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緒更壞了。大家在草場上蜿蜒前進,薩皮納不時從隊伍中轉過身來對他很和善地望一眼。他假裝不看見。她知道他在那兒慪氣,也猜到是為的什麼,但她並不著慌,只覺得好玩。雖然她跟一個心愛的人鬧了彆扭非常難過,可永遠不想花點兒精神去解除誤會——那太費事了。只要聽其自然,每樣事都會順當的……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麵粉師的太太和一個臉頰通紅的大胖姑娘中間。剛才他曾經陪著這姑娘去望彌撒,連看都不屑於看,這時他對她瞧了瞧,認為還過得去,便有心出氣,鬧哄著向她大獻殷勤,惹薩皮納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薩皮納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會嫉妒的,只要人家愛著她,她絕不計較人家同時愛著別人。所以她非但沒有氣惱,反倒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興。她從飯桌的那一頭,對他極溫柔地笑著。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無問題表示薩皮納滿不在乎;他便一聲不響地發氣,不管人家是跟他開玩笑還是灌酒,始終不開口。他憋著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幹嗎要跑來吃這頓吃不完的飯;後來他有些迷迷糊糊了,竟沒聽到麵粉師提議坐著船去玩兒,順手把有些客人送回莊子。他也沒看到薩皮納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條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經沒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條船。這點小小的不如意也許會使他心緒更壞,要不是他馬上發覺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這樣他才展開眉頭,對大家和顏悅色。並且天氣很好,在水上消磨一個下午,劃著名船,看那些老實的鄉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惡劣的心緒也消滅得無影無蹤了。薩皮納既不在眼前,他用不著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別人一樣的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共坐了三條船,前後銜接,互相爭前,興高采烈地罵來罵去。幾條船靠攏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對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講和了,因為他知道等會兒他們是一塊兒回去的。

  大家開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個小組擔任一部,逢到重複的歌詞就來個合唱。幾條船疏疏落落地散開著,此呼彼應。聲音滑在水面上像飛鳥掠過似的。不時有條船傍岸,讓一兩個鄉下人上去;他們站在河邊,向漸漸遠去的船揮著手。小小的一隊人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樂隊。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薩皮納和麵粉師。

  他們坐在一條船上,順流而下地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貝爾多拿著槳,但並不劃。薩皮納坐在船尾,正對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和哥哥談話,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這段對話使他們能彼此心平氣和地靜觀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謅的話,他們就不會有這個境界。嘴裡仿佛說:「我看的不是你呀。」但兩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錯,我是愛你的,但你是誰呢?……不問你是誰,我是愛你的,但你究竟是誰啊?……」

  忽然天上蓋了雲,霧從草原上升起來,河裡冒著水汽,太陽給遮掉了。薩皮納哆哆嗦嗦地把頭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緊了。她仿佛很累。船沿著岸在垂柳底下滑過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臉發了白,抿著嘴,一動不動,好似很痛苦,好似受過了痛苦,已經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陣難過,向她探著身子。她睜開眼來,看見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地瞧著她打著問號,就對他微微一笑。那對他簡直是一道陽光。他低聲問:

  「你病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覺得冷。」

  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齊披在她身上,裹著她的腳、腿、膝,像對付一個睡在床上的孩子。她聽憑擺布,只拿眼睛來表示謝意。一陣小小的冷雨下起來了。他們拿起槳來急急忙忙趕著回去。濃密的烏雲遮黑了天空。河裡捲起烏油油的水浪。田野里,東一處西一處的屋子亮起燈光。回到磨坊的時候,已經大雨傾盆,而薩皮納是渾身濕透了。

  廚房裡生起很旺的火,大家等陣雨過去。但雨勢越來越大,再加狂風助威。他們進城還得坐車走十幾里路。麵粉師說絕不讓薩皮納在這樣的天氣中動身,勸他們兩個都在莊子上過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應,想在薩皮納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盯著灶肚裡的火,好像怕影響了克利斯朵夫的決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應,她就把紅紅的臉(是不是被火光照著的緣故呢?)轉過來對著他,他看出她很高興。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兇。爐火把一簇簇的金星往煙囪里送。他們一個圈兒坐著,奇奇怪怪的人影在牆上跳動。麵粉師叫薩皮納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種種影子。孩子笑著,可不大放心。薩皮納彎著身子向著火,拿根笨重的鐵棒隨手撥弄;她有點兒疲倦,微笑著在那裡胡思亂想;嫂子跟她談著家常,她只點點頭,可並沒有聽進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麵粉師,輕輕地扯著孩子的頭髮,望著薩皮納的笑容。她知道他望著她。他知道她向他笑著。整個晚上他們沒有談一句話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們也沒有這個欲望。

  晚上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兩人的臥房是相連的,裡頭有扇門相通。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看了看門,知道在薩皮納那邊是上了鎖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風在煙囪里呼呼地叫。樓上有扇門在那裡咿咿呀呀。窗外一株白楊被大風吹得格格地響著。克利斯朵夫沒法睡覺。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個屋頂之下,只隔著一堵壁。他並沒聽見薩皮納的屋裡有什麼聲音,但以為是看見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著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似乎聽到那個心愛的聲音在回答他,說著跟他一樣的話,輕輕地叫著他。他弄不清是自問自答呢,還是真的她在說話。有一聲叫得更響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著走到門邊;他不想去打開它,還因為它鎖著而覺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門鈕,門居然開了……

  他愣了一愣,輕輕地把門關上了,接著又推開,又關上了。剛才不是上了鎖的嗎?是的,明明是上了鎖的。那麼是誰開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來喘了喘氣。情慾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反倒害了怕,竟想不顧一切地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他又回到門口,愛情與恐懼使他渾身發抖,手握著門鈕,打不定主意。

  而在門的那一邊,光著腳踏在地磚上,冷得直打哆嗦,薩皮納也站在那裡。

  他們這樣的遲疑著……有多久呢?幾分鐘嗎?幾個鐘點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都站在那兒,但心裡明明知道。他們彼此伸著手臂——他給那麼強烈的愛情壓著,竟沒有勇氣進去——她叫著他、等著他,可又怕他真的進去……而當他決意進去的時候,她剛下了決心把門閂上了。

  於是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他使勁推著門,嘴巴貼在鎖孔上哀求:

  「開開吧!」

  他輕輕地叫著薩皮納,她連他喘氣的聲音都聽到。他站在門旁,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牙齒格格地響著,既沒有氣力開門,也沒有氣力退回到床上……

  狂風繼續抽打著樹木,把屋裡的門吹得砰砰訇訇……他們各自回到床上,拖著疲累的身子,心裡充滿著苦悶。雄雞嘶嗄的聲音唱起來了。滿布水霧的窗上透出一些東方初動時的微光。黯淡的,慘白的,給不斷的雨水淹沒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就立刻起身,到廚房裡跟人閒談。他急於要動身,怕單獨見到薩皮納。主婦說薩皮納病了,昨天在外邊著了涼,今天不能動身。他聽了差不多鬆了口氣。

  歸途很淒涼。他不願意坐車,便獨自走回去。田裡濕透了,黃黃的霧像屍衣一般籠罩著大地、樹木、村舍。生命也像日光似的熄滅了。一切都像幽靈。他自己也像個幽靈。

  他回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怒意。他和薩皮納在外邊過夜,天知道在哪裡,大家為之非常氣憤。他關在房裡埋頭工作。第二天薩皮納回來,也躲在家裡。他們加意提防,避免相見。天氣很冷,雨老是不停。兩人都不出門,他們彼此只在關著的玻璃窗中看到。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著火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鑽在他的紙堆裡面。兩人隔著窗子冷冷地點點頭。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感覺,只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後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慾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慾低頭而臉紅。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便齊了心躲在自己屋裡,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丟不開。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並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道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薩皮納也恢復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於衷。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麼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為了準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薩皮納坐在小園子裡曬太陽。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麼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她一聲不出,只向他伸出手來。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吧……」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她並不想縮回去。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地互相瞧著,可並沒解釋什麼。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然後,他們又彼此望著,眼神都顯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顏色。她用著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地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像這樣的話用不著回答。他們還在那裡互相望著,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著別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兒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氣還是那麼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像是說:「待在家裡吧!別走啊!……」

  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不懂她為什麼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只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後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但伏奇爾一家盯著他,母親也到處跟著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別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著,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麼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後,他下意識地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他並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別的痛苦如何當真;只想著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麼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些內疚。可是車子一動,什麼都忘了。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古城中的屋頂和鐘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別,又用著出門人那種無掛無慮的心思,對著一切留著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丟開了。

  他逗留科隆與杜塞道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從早到晚忙著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只注意著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工夫想起過去的事。只有一次,離家以後的第五夜,他做了個噩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著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麼樣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後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檳。既然睡不著覺,他便起來了。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現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他寫的時候並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只能寫出歡樂的音樂,叫自己看了生氣。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這種出其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其妙,已經習慣了。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麼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並不急。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他沒有寫信給她,並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態度暗暗地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麼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說的。可是還有什麼比聽到對方的心愿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麼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迫不及待地想從那張心愛的嘴裡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裡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著。他提著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叫她出其不意地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著。他毫無聲息地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里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便悄悄地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起床的洛莎在那裡掃地。他輕輕地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著可又一本正經地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地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裡,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著臉,眼睛望著別處,好似有什麼心事。隨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於他注意到了,問:「你怎麼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拼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著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裡的麵包掉在地下:「什麼!什麼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地問:「這裡?」

  他指著院子對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著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於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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