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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6:2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為對這件事多少有些責任,便來問問她的情形,他破題兒第一遭對她表面上有些親熱。她心裡感激到極點,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願意終身受苦,為的要終身能有這種快樂。——她一動不動地躺了好幾天,在床上只顧翻來覆去地想著外祖父的話,還要加以推敲,因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說的「將來是……」呢,還是「可能是……」呢?

  並且他究竟說過這種話沒有?——說過的,他的確說過,她清楚得很……可是怎麼!難道他們不覺得她難看,不覺得克利斯朵夫討厭她嗎?……然而能有個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為自己弄錯了,或許她並不像自己所想的那麼丑;她在椅子上把身體抬起一點兒,照著掛在對面的鏡子,不知道怎麼想才好。總而言之,外祖父跟父親的判斷比他準確,一個人對自己的判斷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長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話!……或許她把克利斯朵夫並沒多少好意的感情給誇張了。沒有問題,這冷淡的男孩子從出事的第二天跑來表示一下關切以後,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來問問她的病狀;但洛莎是原諒他的,他忙著多少事啊!怎麼能有時間想到她呢?我們不能批評一個藝術家像批評別人一樣。

  可是不管她多麼隱忍,當克利斯朵夫在旁走過的時候,仍不由自主要心中忐忑地等著,希望聽到句好言好語……只要一個字、一個眼神就夠了……其餘的自有她的幻想來補足。初期的愛情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只消能彼此見到,走過的時候輕輕碰一下,心中就會湧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創造出她的愛情;一點兒極無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銷魂盪魄。將來她因為逐漸得到了滿足而逐漸變得苛求的時候,終於把欲望的對象完全占有了之後,可沒有這種境界了。——那時洛莎編了一個從頭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讓自己整個兒生活在裡面而誰也不發覺。故事是這樣的:克利斯朵夫偷偷地愛著她,可不敢說出來,為了膽小,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荒誕不經的、才子佳人式的,總之是這個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來的原因。她根據了這個,編成無窮盡的故事,完全是荒謬絕倫的。她也知道荒謬,可不願意去想到它荒謬。她拿著活計可以幾天幾天地對自己扯謊。她甚至忘了說話,平日拉不斷扯不完的話一齊往心裡倒流,好似一條河忽然隱沒到地下去了。在她心裡,多嘴的脾氣可是要痛痛快快發泄的,多少的長篇大論!多少沒有聲音的嘮叨!有時人家看見她扯動嘴唇,好比有些人看書的時候輕輕地念著字音,以便了解意義一樣。

  從這些夢想中醒來,她又快樂又悲哀。她知道事實並不像她剛才所想的那樣;但這些夢給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實際生活的時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對於爭取克利斯朵夫這樁事也絕對不灰心。

  她著手進攻了,可完全是無意識的。凡是強烈的感情需要行動的時候,都有那種萬無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辦法去打動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標;但等到完全康復,能在屋子裡走動了,她便去親近魯意莎。只要有一點兒藉口就行。她想出無數的小事情幫魯意莎的忙——上街的時候替她帶買東西,使魯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販論價,也不必到院子裡的龍頭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務,像洗地磚、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勞了,魯意莎雖是局促不安地攔阻也沒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濟,也沒多大勇氣拒絕人家幫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魯意莎非常孤獨,有這個殷勤而熱鬧的小姑娘做伴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洛莎竟待在她家裡不走了,拿了活計來跟魯意莎談天。她用些並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話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聽見人家提起他,說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覺得快活,手指哆嗦,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魯意莎很高興談談她心疼的兒子,講他小時候的許多小事情,無聊的、可笑的;但洛莎絕不認為無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時代的克利斯朵夫,做著那個年齡上的或是胡鬧或是惹人憐愛的事兒,洛莎的快樂和激動簡直沒法形容;每個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種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濕了。魯意莎看洛莎這樣關心不禁大為感動。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裝不知道;但她心裡很喜歡,因為在這個屋子裡所有的人中間,唯有她懂得這個姑娘的心是多麼好。有時她把話打住了,望著洛莎。洛莎聽見沒有聲音覺得奇怪,便抬起頭來。魯意莎對她微微笑著。於是洛莎熱情衝動地撲在她臂抱里,把臉藏在她懷裡。然後她們又照常做著活兒、談著話。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時候,魯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實行自己的計劃,便把鄰家的孩子讚不絕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熱心感動了,知道那是對母親有好處的,她臉色不是開朗得多嗎?他向她熱烈道謝,洛莎支吾其詞地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亂。克利斯朵夫認為,她這個辦法比跟他說話聰明而且可愛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像以前那麼懷著很深的成見了,並且明白表示出來:他想不到在她身上會發現那些意想不到的優點。洛莎也覺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地加增,以為這點好感正在往愛情的路上發展。她比先前更耽溺於夢想了。憑著年輕人萬事如意的推想,她幾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況她的欲望也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對於她的好心,對於她需要為人家鞠躬盡瘁的本性,不是應當比別人更敏感嗎?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並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頭裡,她一點兒地位都沒有。他正為許多別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認得自己了。心中經歷著極大的轉變,他的生命整個兒都給顛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極度的睏倦、煩躁。他無緣無故地沒有了氣力,腦袋沉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像是醉了,在那裡嗡嗡作響。什麼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從這個題目跳到那個題目,激動狂亂,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轉不已,他為之頭都暈了。他先還認為這是由於過度的疲乏與春天的困擾。可是春天過了,他的病狀有增無減。

  這便是輕描淡寫的詩人們所說的青春期的困惑,凱魯比諾[38]的煩惱,愛欲在年輕的身心中的覺醒。在他們看來,仿佛這全身動搖、死滅、再生的關頭,信仰、思想、行動、整個生活準備在痛苦與歡樂的抽搐中毀滅而重新鼓鑄的大變動,僅僅是小孩子的胡鬧!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他的靈和肉都在那裡發酵。他又驚奇又厭惡地看著這個情形,沒有力量掙扎。他完全不明白內心有了什麼變化。他的生命解體了,成天的恍恍惚惚、無精打采。工作簡直變了刑罰。夜裡的睡眠是困頓的、斷斷續續的,做些妖形怪狀的夢,種種的欲望抬起頭來:他被獸性抓住了。渾身灼熱,汗流浹背,他對自己只感到厭惡;他努力想丟開那些荒唐的髒念頭,簡直疑心自己瘋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這些獸性的纏繞。他覺得自己正在往靈魂的黑暗的陷坑裡沉下去,沒有一點東西可以給他抓握,沒有什麼藩籬能擋住那種混亂。所有的盔甲,所有據以自衛的堅固的壁壘: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潰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地被捆綁著,躺在地下,一動也不能動,像一個蟲蛆滿身的屍首。有時他使勁反抗了幾下,他的意志到哪兒去了呢?他號召意志,意志也不來,正如一個人在夢中知道做著夢,拼命想醒而醒不過來。結果只能從這一個夢轉到另一個夢。末了他覺得不去掙扎倒還少一些痛苦,便抱著無可奈何的心理聽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給阻斷了。有時它滲進了地下的裂縫,有時卻非常猛烈地飛湧起來。長流不盡的時間也會中斷,顯出些窟窿,張著大口,讓你陷進去。克利斯朵夫看著這種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靈,萬物——連他自己在內——對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辦公、做事,可完全是無意識的;他覺得生命的機構已經發生障礙,隨時可以停止。和母親與房東們坐在飯桌前面,在樂隊裡,在樂師與聽眾之間,頭腦會突然變成一片空虛。他呆呆地望著在他周圍扭動的臉,什麼都弄不清了。他問自己:「這些人跟……有什麼關係呢?」他甚至不敢說出「這些人跟我」。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他說話吧,聲音仿佛是從別個身體上來的;做什麼動作吧,他又像在遠處、高處、塔頂上,看到自己的動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著腦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鬧的事來了。

  尤其在眾目昭彰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時候,更容易有這種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會中間,或是他當眾演奏的時候,突然之間他覺得需要扯個鬼臉、說些野話、向大公爵吐吐舌頭,或是往什麼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腳。有一回他掙扎了一個晚上,因為他一邊指揮樂隊,一邊竟想當眾脫衣服;而他越是壓制這念頭,越是被這個念頭糾纏不清,直要使盡全身之力才能撐過去。在這種荒唐的鬥爭之後,他一身大汗,覺得腦子裡空空如也。他真是瘋了。只要他想到不該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像偏執狂一樣頑強地把他死抓不放。

  於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瘋狂的力播弄,就是墮入虛無的境界。一切像是沙漠上的狂風。哪兒來的這陣風呢?這種瘋狂又是怎麼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頭腦的欲望,從哪個窟窿里冒出來的呢?他仿佛是一張弓,被一隻暴烈的手快拉斷了——不知為了什麼目的——過後又被扔在一邊,像無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誰的俘虜,只覺得被打敗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視自己的失敗。他睏倦不堪,一點兒志氣都沒有了。那些不願意看到難堪的真相的人,從前他是瞧不起的,現在他了解了。在這些虛無的時間,一想到浪費的光陰、丟掉的工作、白白斷送了的前途,他嚇得渾身冰冷。但他並不振作起來,只無可奈何地承認虛無的力量,而寬恕自己的懦弱無能。他覺得委身於虛無倒有種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條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掙扎有什麼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無論什麼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時候,忽然他雙腳離地了,既沒有土地,也沒有空氣,也沒有光明,也沒有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他頭重腳輕,腦門向前探著;他能夠撐著不跌下去也是間不容髮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脫胎換骨,正在換一顆靈魂。他只看見童年時代那顆衰敗憔悴的靈魂掉下來,可想不到正在蛻化出一顆新的、更年輕而更強壯的靈魂。一個人在人生中更換軀殼的時候,同時也換了一顆心;而這種蛻變並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兒來的,往往在幾小時的劇變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軀殼脫下來了。在那些苦悶的時間,一個人自以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還都要開始呢。一個生命死了。另外一個已經誕生了。

  一天晚上,他獨自在臥室里,背對著窗,在燭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並不工作。幾星期以來,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頭裡打轉。宗教、道德、藝術、整個的人生,一股腦兒都同時成了問題。思想既然是總崩潰了,就談不到什麼條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爾的雜書中胡亂抓幾本看看。神學書、科學書、哲學書,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為每樣都得從頭學起;而且他從來不能看完一本,翻翻這個,看看那個,把自己攪糊塗了,結果是疲倦不堪,頹喪到了極點。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狀態中發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開著,院子裡一絲風也沒吹過來,天上堆滿了密雲。克利斯朵夫像傻子似的,望著蠟燭慢慢地燒到燭台底里。他不能睡覺,什麼也不想,只覺得那空虛越來越深,在那兒吸引他。他拼命不要看那個窟窿,卻偏偏不由自主地要湊上去。在窟窿里騷然蠢動的是混亂,是黑暗。一陣苦悶直透入內心,背脊里打了個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顫巍巍地等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等著一樁奇蹟,等著一個上帝……

  忽然之間,在他背後,院子裡好似開了水閘一樣,一場傾盆大雨浩浩蕩蕩直倒下來。靜止不動的空氣打著哆嗦。雨點打在乾燥堅硬的泥土上,好比鐘聲一般錚錚作響。像野獸那樣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亂與快樂的抽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動了愛情的肉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顛倒,全身緊張,連五臟六腑都顫抖了……幕揭開了。簡直是目眩神迷。在閃爍的電光中,在黑暗的最深處,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過臥室的屋頂,透過四面的牆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於天地之間、宇宙之間、虛無之間。世界像飛瀑似的沖入它的懷抱。對著這個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嚇呆了、出神了;旋風把自然界的規則掃蕩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帶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測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颶風,求生的瘋狂——沒有目的、沒有節制、沒有理由,只為了轟轟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劇變過去以後,他沉沉睡著了,那是久已沒有的酣睡。第二天醒來,他頭腦昏沉,四肢無力,像喝過了酒。昨夜使他驚駭萬狀的,那道陰森而強烈的光,在他心中還剩下一些餘輝。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來,可是辦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著。從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個一剎那間的幻象再現一回,結果是勞而無功。出神的境界絕不讓意志做主的。

  然而這種神秘的狂亂狀態,並非只此一遭,以後又發生了好幾次,但從來不像第一回那麼劇烈。來的時候總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短短的幾秒鐘,完全是出其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舉一舉手的時間,幻象已經過去了,他連想也來不及想到這是幻象,事後還疑心是做夢。第一晚是一塊烈焰飛騰的隕石在黑暗中燃燒,以後的只是一簇毫光,幾小點稍縱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見一下就完了。但它們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多,終於把克利斯朵夫包圍在一個連續而模糊的夢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裡頭。凡是足以驅散這種朦朧的意境的,他都惱恨。他沒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邊他就恨,尤其是親近的人,連母親在內,因為他們自以為有權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邊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尋求田野里的清靜,為的能稱心如意的,像狂人一般,把自己整個兒交給那些執著的念頭。但在蕩滌塵懷的空曠中,和大地接觸之下,那種糾纏變得鬆懈了,那些念頭也沒有幽靈一般的性質了。他的熱狂並沒減少一點,反倒加強,但已經不是危險的精神錯亂,而是整個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體和靈魂都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發現了世界,仿佛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是童年以後的另外一個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語點化了。自然界放出輕快的火花。太陽在沸騰。天色一清如水,像河一般流著。大地咕嚕作響,吐出沉醉的氣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轉飛騰,草木、昆蟲、無數的生物,都是閃閃發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歡呼吶喊。

  而這歡樂便是他的歡樂,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萬物分不開了。至此為止,便是在童年時代快樂的日子,懷著熱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著大自然的時候,他也覺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無關係,他也無從了解。連它們是否有感覺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認為是古怪的機器而已。憑著兒童無意識的殘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經把一些可憐的昆蟲扯得四分五裂,看著它們古古怪怪地扭動覺得好玩,根本沒想到它們的受苦。平時那麼鎮靜的高脫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隻蒼蠅,禁不住憤憤地把它從手裡搶下來。孩子先還想笑,後來也給舅舅的神氣感動得哭了。那時他才明白他的俘虜也有生命,和他一樣,而他是犯了兇殺的罪。從此以後,他雖然不再傷害動物,可也並不對它們有什麼同情;在旁邊走過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到去體會一下,那些小小的軀殼裡頭有些什麼在騷動;他倒是把它當做噩夢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明白了。那些曖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來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萬物滋長的草上,在昆蟲嗡嗡作響的樹蔭底下,看著忙忙碌碌的螞蟻,走路像跳舞般的長腳蜘蛛,往斜刺里蹦跳的蚱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蟲,還有光滑的、粉紅色的、印著白斑、身體柔軟的蟲。或者他把手枕著頭,閉著眼睛,聽那個看不見的樂隊合奏。一道陽光底下,一群飛蟲繞著清香的柏樹發狂似的打轉,嗡嗡的蒼蠅奏著軍樂,黃蜂的聲音像大風琴,大隊的野蜜蜂好比在樹林上面飄過的鐘聲,搖曳的樹在那裡竊竊私語,迎風招展的枝條在低聲哀嘆,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輕拂,有如微風在明淨的湖上吹起一層皺紋,又像愛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走過了、去遠了。

  這些聲音,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裡聽到。這些生物,從最小的到最大的,內部都流著同一條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著它的浸潤。他和千千萬萬的生靈原是同一血統,它們的歡樂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聲;它們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像一條河被無數的小溪擴大了。他就浸在它們裡面。強烈的空氣衝進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幾乎要爆裂了。而這個變化是突如其來的。正當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覺得它像雨水般完全溶解而到處只見到虛無之後,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處體會到無窮無極的生命了。他仿佛從墳墓中走了出來。生命的巨潮泛濫洋溢地流著,他不勝喜悅地在其中游泳,讓巨流把他帶走,以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宇宙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剛在舊的軀殼中蛻化出來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軀殼中痛痛快快地欠伸舒展,它還來不及認識新的牢籠的界限。

  日月循環,從此又開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燦爛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麼神秘、那麼奇妙,像童年時代初次把一件件的東西發現出來一樣。從黎明到黃昏,他老是過著空中樓閣的生活。正事都拋棄了。認真的孩子,多少年來便是害病也沒缺過一課,在樂隊的預奏會中也沒缺席一次,此刻竟會找出種種藉口來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謊,也不覺得慚愧。過去他喜歡用來壓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責任,如今都顯得空洞了。它們那種專制的淫威,一碰到人類的天性就給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強壯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獨一無二的德行,其餘的都是廢話!那些繁縟瑣碎,謹慎小心的規則,一般人稱之為道德而以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憐了!這樣的東西也配稱為牢籠嗎?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麼都給推倒了……

  精力過於充沛的克利斯朵夫,發瘋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毀掉、燒掉,讓它發泄。這種興奮的結果往往是突然之間的鬆弛;他哭著,撲在地下,親著泥土,恨不得把牙齒和手陷進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煩悶與情慾使他渾身發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個樹林旁邊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頭裡昏昏沉沉地在打轉,他精神非常興奮,看出來的東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萬物更添了一種神幻的情調。紫紅與金黃的陽光在栗樹底下浮動。草原上好像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色像人的眼睛一樣溫和可愛。近邊的草場上有個少女在割草。穿著襯衣和短裙,露著脖子跟手臂,他扒起乾草,堆在一處。她長著個短鼻子,大臉盤,天庭飽滿,頭上裹著一塊手帕;焦黑的皮膚給太陽曬得通紅,仿佛在儘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對她動了心。他靠在一株櫸樹上看著她向林邊走來。她並沒留神,只是無意之間抬了抬頭。他看見她黑不溜秋的臉上配著一對藍眼睛。她走得那麼近,甚至彎下身子撿草的時候,他從她半開的襯衣里看見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黃的毛。鬱積在他胸中的曖昧的欲望突然爆發了。他從後面撲上去,摟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頭往後扳著,拿嘴用力壓在她半開的嘴裡,吻著她那又干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齒。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濕的襯衣上亂摸。她掙扎著,他可把她抱得更緊,差不多想掐死她。終於她掙脫了,大叫大嚷,吐著口水,用手抹著嘴唇,沒頭沒腦地罵他。他一鬆手就往田裡逃了。她在背後扔著石子,不住地用許多髒字稱呼他。他臉紅耳赤,倒不是因為被她當作或說作是怎麼樣的人,而是為了他對自己的感想。這個突如其來的無意識的行動,使他驚駭萬狀。他剛才做的什麼事呢?準備做些什麼呢?他所能想像到的只能引起心中的厭惡。而他竟想去做這樁他厭惡的事。他跟自己抗拒著,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進攻他,他儘量地逃也逃不掉,那等於逃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麼辦呢?明天,一個鐘點以內……在他穿過田壟走上大路的時間內,他又會做出些什麼來呢?連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說。會不會退回去再追那個姑娘呢?以後又怎麼辦呢?……他記起了掐住她喉嚨的瘋狂的一剎那。他不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嗎?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騷亂使他沒法呼吸。到了大路上,他停下來喘口氣。姑娘在那邊跟一個聽見她叫喊而奔過來的少女談著話;她們把拳頭插在腰裡,望著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後,幾天關在家裡不敢動。便是在城裡,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出去。凡是有走過城門往田野去的機會,他都戰戰兢兢地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瘋狂的氣息,像陣雨以前的狂風一樣,吹起他心中的慾念。他以為城牆可以給他保障,卻想不到只要在緊閉的護窗裡頭露出一線看也看不見的,僅僅容得下一雙眼睛的空隙,敵人就會溜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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