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2024-10-09 05:36:22
作者: (法)羅曼·羅蘭
第一部 於萊之家
家裡變得冷清清的。父親死後,仿佛一切都死了。沒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從早到晚就只聽見令人厭煩的河水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發憤之下,埋頭工作了。他因為過去希圖幸福而恨自己,要罰自己。人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說些親熱的話,他都逞著傲氣置之不理。他聚精會神地幹著他的日常工作,冷冰冰地一心教課。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學生,認為他的無動於衷不近情理。但年紀大一些而受過患難的,懂得一個孩子這種表面上的冷淡,實際是藏著多少痛苦,便覺得他可憐。他並不接受他們的同情。便是音樂也不能給他什麼安慰,而僅僅是他的一項功課。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或者自以為不感興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無意義而仍然活下去,仿佛這樣他才痛快一點。
兩個兄弟,看到家中遭了喪事那麼冷靜,都害怕起來,趕緊往外逃了。洛陶夫進了丹沃陶伯父的鋪子,住宿在那裡。恩斯德當過了兩三種行業的學徒,結果上了船,在萊茵河上走著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線,他只有用錢的時候才回來一次。家裡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母親兩人,屋子顯得太大了;而經濟的困難,和父親死後發覺的債務,使他們不得不忍痛去找一個更簡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們找到了一個三層樓面,一共有兩三間房。地點是在城中心,非常嘈雜,跟河流、樹木,所有親切的地方都離得遠了。但這時候應當聽從理智,不能再憑感情做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個好機會叫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老書記官於萊,和祖父是朋友,跟他們都認識的,這一點就足以使魯意莎打定主意;她守著空蕩蕩的老家太孤獨了,只想去接近一班不忘記她心愛的家屬的人。
他們開始準備搬家。在那所叫人又愛又難受的、從此永別的老屋裡,他們待了最後幾天,深深體會著那種淒涼的情味。為了害羞或害怕,他們竟不大敢彼此訴說痛苦。各人都以為不應該讓自己的感傷向對方流露。護窗板關了一半,房裡陰慘慘的,兩人在飯桌上急匆匆地吃著飯,說話也不敢高聲,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亂。他們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門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來,偷偷地溜進家裡,提著足尖走上他的臥房或是閣樓,關了門,坐在屋角的一口舊箱子上或是窗檻上,不思不想地待在那裡,而一走路就會東響一下西響一下的老屋子,有種莫名其妙的嗡嗡聲填滿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樣的顫動。他戰戰兢兢地留神著屋內屋外的聲息,樓板的響聲和許多細小莫辨而熟悉的聲音,那是他一聽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覺,腦子裡全是過去的形象,直要聖·馬丁寺的大鐘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時候才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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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意莎在下一層樓上,輕輕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腳步聲聽不見了,她可以幾小時地沒有聲音。克利斯朵夫伸著耳朵細聽,不大放心地走下來。一個人遭了大難以後,就會長時期地這樣動輒焦心。他把門推開一半:母親背朝著他,坐在壁櫥前面,四周堆滿著許多東西:破布、舊東西、七零八落的雜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來的。可是她沒有氣力收拾,每樣東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們翻過來轉過去,胡思亂想起來;東西在手裡掉下了,她垂著手臂,癱在椅子裡,幾小時地在痛苦的麻痹狀態中發呆。
現在,可憐的魯意莎就靠回想過日子,回想她那個苦多樂少的過去。但她受苦受慣了,只要人家回報她一點兒好意就感激不盡;幾道僅有的微光已盡夠照明她的一生。曼希沃給她的折磨已經完全忘了,她只記得他的好處。結婚的經過是她生平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於一時衝動而很快就後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給他的,以為人家愛她也跟她愛人家一樣,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於丈夫以後的改變,她根本不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實的真相,她只知道憑著謙卑與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實;像她這樣的婦女是用不著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讓上帝去解釋。一種特殊的虔誠,使她把從丈夫與旁人那裡受到的委屈,統統認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人家對她的好意算在人家頭上。所以她那種悲慘的生活並沒給她留下辛酸的回憶;她只覺得衰弱的身體給多年吃不飽而勞苦的生活攪壞了。曼希沃不在了,兩個兒子高飛遠走,離開了老家,另外一個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動的勇氣,疲乏至極,恍恍惚惚,意志已經麻木了。她正患著神經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擊而失掉了工作的意義,往往會有這種情形。她打不起精神來把襪子編織完工,把找東西的抽屜收拾好,連站起身子關窗的勁也沒有。她坐在那裡,腦子裡空空洞洞,筋疲力盡,只能夠回想。她覺得自己的衰老而為之臉紅,竭力不讓兒子發覺;而克利斯朵夫只顧著自己的痛苦,什麼也沒注意。當然,他對母親現在動作說話之慢,暗中很不耐煩;但儘管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習慣大不相同,他也並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見母親手裡抓著、膝上放著、腳下堆著、地板上鋪著各種各樣的破布,才破題兒第一遭地奇怪起來。她伸著脖子、探著頭、呆著臉,聽見他進來不禁嚇了一跳,蒼白的腮幫上泛起紅暈,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動作,想把手裡的東西藏起,一邊勉強笑了笑,嘟囔著:
「你瞧,我整東西來著……」
可憐的母親對著往事的遺蹟發呆的模樣,他看了傷心至極,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著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媽媽,您這樣可不行哪!屋子關得嚴嚴的,老待在那些灰塵中間,太不衛生了。上點兒勁吧,趕快把東西收起來。」
「好吧。」她很和順地回答。
她勉強站起身子,想把東西歸還到抽屜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來,垂頭喪氣地讓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簡直收拾不了!」她說著哭起來了。
他嚇壞了,彎下身子摸著她的頭:「哎,媽媽,怎麼啦?要不要我幫忙?您病了嗎?」
她不做聲,只一勁兒地抽抽搭搭。他握著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這間黑魆魆的屋子裡把她看個仔細。
「媽媽!」他有點揪心了。
魯意莎把頭靠著他的肩膀,眼淚直淌下來。「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緊緊地摟著,「你不會離開我吧?你得答應我,你不離開我吧?」
他聽了心都碎了:「不會的,媽媽,我不離開您的。您哪兒來的這種念頭?」
「我多苦惱!他們全把我丟了,丟了……」她指著周圍的東西,可不知她說的是那些東西,還是她的兒子和死了的人。
「你會陪著我嗎?不離開我嗎?……要是你也走了,我怎麼辦呢?」
「我不走的。咱們住在一塊兒。別哭啦。我答應您得了。」
她還是哭著,沒法停下來。他拿手帕替她抹著眼淚。
「您心裡想著什麼啊,好媽媽?您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竭力靜下來裝出笑臉。
「我再想得明白也沒用,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起來……你瞧,我又來了……原諒我吧。我真傻。我老了,沒精神了,覺得什麼都沒意思,我對什麼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這些東西一塊兒埋掉算了。」
他把她像孩子一樣緊緊地抱在懷裡。
「別難受啦,您歇歇吧,別亂想了……」
她慢慢地靜下來。
「真胡鬧,我自己也難為情……可是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這樣的呢?」
這位一輩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麼會一下子衰退的,只覺得非常難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覺得。
「媽媽,大概您是累了吧,」他竭力裝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沒關係的,您瞧著吧。」
但他在那裡擔心了。他從小看慣母親勇敢、隱忍,對所有的磨折都不聲不響地抵抗過來。這一回的精神崩潰使他害怕了。
他幫著把散在地下的東西收拾起來。她往往抓著一件東西捨不得放下;他就輕輕地從她手裡拿走,而她也讓他拿走了。
從這天起,他儘量多跟母親在一塊兒。工作完畢,他不再關在自己房裡而來陪她了。他覺得她那麼孤獨,又不夠堅強擔受這孤獨:把她這樣地丟在一邊是很危險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開著的臨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來了。人們一個一個地都在回家。遠遠的屋子裡,亮起小小的燈光。這些景象,他們見過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兩人斷斷續續地說著話,互相指出黃昏時那些熟悉的,早就預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鮮。他們往往半晌不作聲。魯意莎莫名其妙地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斷片的回憶。如今身旁有了一顆對她憐愛的心,她舌頭比較鬆動了。她費了很大的勁想說話,可是不容易,因為平時在家老躲在一邊,認為丈夫兒子都太聰明了,和她談不上話的;她從來不敢在他們之間插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現在這種孝順而殷勤的態度,對她完全是新鮮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膽怯。她搜索枯腸,只表達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頭無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時她對自己所說的也難為情起來,望著兒子,一樁事講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對於這顆兒童般的慈母的心不勝憐愛,那是他小時候的避難所,而此刻倒是它來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興又悲哀地聽著那些無聊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感興趣的嘮叨,聽著那平凡而沒有歡樂的一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魯意莎認為極寶貴的回憶。他有時拿別的話打斷她,怕她因回想而傷心,勸她睡覺。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著感激的眼神望著他說:「真的,這樣我心裡倒覺得舒服些;咱們再待一會兒吧。」
他們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時候方始分手。她因為胸中的鬱積發泄了一部分,覺得鬆快了些;他因為精神上多了一重擔負,有點悶悶不樂。
搬家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不點燈火的房間裡比平時逗留得更久,一句話也不說。每隔一些時候,魯意莎嘆一聲:「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場的許多小節目,想使母親分心。她不願意睡覺,克利斯朵夫很溫和地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裡,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著窗子,他竭力透過黑暗,對屋子底下黑魆魆的河面最後望了一番。他聽到彌娜花園裡大樹之間的風聲。天上很黑。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一陣冷雨開始下起來了。定風針格格地響著。隔壁屋裡有個孩子在啼哭。黑夜壓在地面上,陰慘慘的叫你透不過氣來。破裂的鐘聲報出單調的時刻,一點,半點,一刻,在沉悶靜寂的空氣中叮叮噹噹,和屋頂上的雨聲交錯並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著寒噤終於準備睡覺的時候,聽見下一層樓上有關窗的聲音。上了床,他想到窮人懷念過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為他們不夠資格像有錢的人一樣有什麼過去,他們沒有一個家。世界上沒有一席地可以讓他們珍藏自己的回憶。他們的歡樂、他們的苦惱、他們所有的歲月,結果都在風中飄零四散。
第二天,他們在傾盆大雨中把破舊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費休借給他們一輛小車和一匹小馬,自己也過來幫忙。但他們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帶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勸母親把一些最舊最無用的丟掉。而這也費了好多口舌;她對無論什么小東西都認為很有價值:一張擺不平的桌子、一張破椅子,什麼也不願意犧牲。直要費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份,幫克利斯朵夫一邊勸一邊埋怨;而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應把這些寶貴的破東西存一部分在他家裡,等他們將來去拿。這樣,她才忍痛把它們留了下來。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兩個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來說他沒有空,不能到場;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時候出現了一下;他看著家具裝上車子,發表了一些意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們在滿是泥漿的街上出發了。克利斯朵夫拉著韁繩,馬在泥濘的街面上滑來滑去。魯意莎靠著兒子身邊走,替他擋著雨。然後他們在潮濕的屋子裡把東西安頓下來。天上雲層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間更陰沉了。要沒有房東的照顧,他們簡直心灰意懶,支持不住。等到車子走了,家具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天已經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倆筋疲力盡,一個倒在箱子上,一個倒在布包上,忽然聽見樓梯上一聲乾咳,有人敲門了。進來的是於萊老頭,他先鄭重其事地表示打攪了他親愛的房客很抱歉,又請他們下去一塊兒吃晚飯,慶祝他們的喬遷之喜。滿腹辛酸的魯意莎想拒絕。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興參與那種家庭的集會;但老人一再邀請,克利斯朵夫又覺得母親第一晚搬來不應該老想著不快活的念頭,便硬勸她接受了。
他們走到下一層樓,看見於萊全家都在那裡,老人以外,還有他的女兒,女婿伏奇爾,兩個外孫,一男一女,年紀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搶著上前,說著歡迎的話,問他們是否累了,對屋子是否滿意,是否需要什麼,一大串的問話把克利斯朵夫鬧昏了,一句也沒聽懂;因為他們都是七嘴八舌,同時說話的。晚餐端了出來,他們便坐上桌子,但喧鬧的聲音還是照舊。於萊的女兒阿瑪利亞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兒告訴魯意莎,例如近邊有哪幾條街道,她屋裡有哪些習慣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幾點鐘來,她自己幾點鐘起床,買東西上哪幾家鋪子,她平時給的是什麼價錢。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才肯放鬆魯意莎。魯意莎迷迷糊糊的,竭力裝作對這些話很注意,但她隨便接了幾句,證明她完全沒有懂,使阿瑪利亞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從頭再說一遍。於萊老人卻在那裡對克利斯朵夫解釋音樂家的前途如何艱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邊坐著阿瑪利亞的女兒洛莎,從晚餐開始就沒有停過說話,滔滔汩汩,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她一句話說到一半,氣透不過來了,但又馬上接了下去。無精打采的伏奇爾對著飯菜咕嚕。這可掀起了一場熱烈的辯論。阿瑪利亞、於萊、洛莎,都打斷了自己的話加入論戰,對紅燜肉太咸還是太淡的問題爭辯不休。他們你問我,我問你,可沒有一個人的意見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認為別人的口味不對,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們為此竟可以辯論到最後之審判。
末了,大家在怨嘆人生殘酷這一點上意見一致了。他們對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傷心事很親切地說了些動人的話,表示同情,稱讚他們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們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認得的人的不幸。他們一致同意,說好人永遠倒霉,只有自私的人和壞人才有快樂。他們得到一個結論,認為人生是悲慘的、空虛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著受罪,簡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為這些思想和他當時的悲觀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東家裡的人,而對他們小小的缺點視若無睹了。
等到他和母親回到雜亂的房裡,兩人覺得又疲倦又抑鬱,可不像從前那麼孤獨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裡睜著眼睛,因為疲勞過度和街上吵鬧而睡不著覺。沉重的車子在外邊過,牆壁都為之震動,下一層樓上全家都睡了,在那裡打鼾:他一邊聽著,一邊以為在這兒跟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樂,也可以減少些苦惱——固然他們有點討人厭,但和他受著同樣的痛苦,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為了解他們的。
他終於矇矓睡去,可是天方破曉就給鄰人吵醒了,他們已經在開始爭論,還有人拼命扳著唧筒打水,準備沖洗院子和樓梯。
烏斯多斯·於萊是個矮小的駝背老頭,眼睛常帶不安和鬱悶的表情,紅紅的臉全是肉疙瘩與皺痕,牙齒都脫落了,亂七八糟的鬍子,老是被他用手拈來拈去。他心地很好,為人正直,非常講道德,從前和祖父也還投機。人家說他們很相像。的確,他們是同輩而在同樣的禮教之下長大的;但他沒有約翰·米希爾那樣結實的體格,換句話說,儘管有許多地方兩人意見相投,實際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造成一個人的特點的,性情脾氣比思想更重要。雖然人與人間因智愚的關係而有不少虛虛實實的差別,但最大的類型只有兩種:一種是身體強壯的人,一種是身體軟弱的人。於萊老人可並不屬於前一種。他像米希爾一樣講做人之道,但講的是另外一套;他沒有米希爾那樣的胃口,那樣的肺量,那種快活的臉色。他和他的家屬,在無論哪方面氣局都比較狹小。做了四十年公務員而退休之後,他感到無事可做的苦悶,而在不曾預先為暮年準備好一種內心生活的老人,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後天的,以及在職業方面養成的習慣,都使他有種畏首畏尾與憂鬱的氣息,他的兒女多少也有些這種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爾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大約有五十歲。他高大、結實,頭髮已經全禿,戴著金絲眼鏡,臉色相當好,自以為鬧著病;大概這倒是真的,雖然病沒有像他所想的那麼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氣弄壞了,終日伏案的生活把身體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謹,為人也不無可取,甚至還有相當教育,只是被荒謬的現代生活犧牲了。像多數當職員的人一樣,他結果變得神經過敏。這便是歌德所說的「鬱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憐這種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瑪利亞的做人既不像她父親那一套,也不像丈夫那一套。強壯、活潑、粗嗓子,她絕不哀憐丈夫的唉聲嘆氣,老是不客氣地埋怨他。但兩人既然老在一起過活,總免不了受到影響;夫婦之間只要有一個鬧著神經衰弱,不消幾年兩人很可能都變作神經衰弱。阿瑪利亞雖然喝阻伏奇爾的嘆苦,過了一會兒她可婆婆媽媽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厲害;這種從責備一變而為幫著訴苦的態度,對丈夫全無好處;他的無病呻吟給她大驚小怪地一鬧,痛苦反倒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爾看到他的訴苦引起了意外的反響而更害怕,並且她的心緒也攪壞了。結果她對自己那麼硬朗的身體,對父親的、對兒子的、對女兒的,也來無端端地發愁了。那簡直成了一種癖,因為嘴裡念個不停,她竟信以為真。極輕微的傷風感冒就被看得很嚴重,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揪心的題目。大家身體好的時候,她還是要著急,因為想到了將來的病。所以她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見得因之更壞;仿佛那種連續不斷的訴苦倒是維持眾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覺、工作;家庭生活也並不因之鬆弛下來。阿瑪利亞光是從早到晚樓上樓下的活動還嫌不夠,必須要每個人跟著她一塊兒拼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磚、擦地板,永遠是一片叫喊聲、腳步聲,天翻地覆地忙個不停。
兩個孩子,被這種呼來喝去的,誰也不讓自由的淫威壓倒了,認為低頭聽命是分內之事。男孩子萊沃那,臉長得漂亮而呆板,一舉一動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黃頭髮,溫和而親切的藍眼睛還相當好看;要不是那個太大而長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顯得笨重,帶點兒愣頭愣腦的表情的話,她細膩嬌嫩的皮膚跟那副和善的神氣,還能討人喜歡。她叫你想起瑞士巴勒美術館中霍爾朋的少女像:畫的那個曼哀市長的女兒,低著眼睛坐著,手按著膝蓋,肩上披著淡黃頭髮,為了她難看的鼻子神態有點發僵。洛莎可不在乎這一點,她的娓娓不倦的嘮叨絲毫不受影響。人家只聽見她成天尖著嗓子東拉西扯——老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仿佛沒有時間把話說完,老是那麼一團高興,不管母親、父親、外祖父氣惱之下把她怎樣埋怨;而他們的氣惱並非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為妨礙了他們的聒噪。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誠——老實人中的精華——所有的德行差不多齊備了,只缺少一樣使生活有點兒趣味的、靜默的德行。
克利斯朵夫那時很有耐性。憂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氣改好了許多。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實際冷酷無情的人來往過後,他對那些毫無風趣,非常可厭,但對人生抱著嚴肅的態度的好人,更體會到他們的可貴。因為他們過著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就以為他們沒有向弱點屈服。一旦斷定他們是好人,認為自己應當喜歡他們之後,他就憑他的德國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確喜歡他們了。可是他沒有成功,原因是這樣的:日耳曼民族有種一廂情願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願意看見,也不會看見;因為一個人早已把事情判斷定了,精神上得過且過的非常安靜,絕不願意再讓事情的真相來破壞這種安靜,妨礙生活的樂趣。克利斯朵夫可沒有這個本領。他反而在心愛的人身上更容易發現缺點,因為他要把他們整個兒的愛,絕對沒有保留,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的忠誠,對真理的渴望,使他對越喜歡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為了房東們的缺點暗中氣惱。他們可並不想遮掩自己的短處,只把所有令人厭惡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反倒給隱藏起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點,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丟開最初的印象,去探尋他們加意深藏的優點。
他想法跟老於萊搭訕,那是於萊求之不得的。為了紀念從前喜歡他而誇獎他的祖父,他暗地裡對於萊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約翰·米希爾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種本領,能夠對朋友存幻想;這一層克利斯朵夫也發覺了,他竭力想探聽於萊對祖父的回憶,結果只得到一個米希爾的近於漫畫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無意義的斷片的談話。於萊提到他的時候,開場老是千篇一律的這麼一句:
「就像我對你可憐的祖父說的……」
於萊除了當年自己說過的話,其餘一概沒聽見。
約翰·米希爾從前說不定也是這樣的。大多數的友誼,往往只是為了要找個對手談談自己,痛快一下。但約翰·米希爾雖然那麼天真地只想找機會高談闊論,至少還有同情心,準備隨時發泄,不管得當與否。他對一切都感到興趣,恨自己不是十五歲的少年,看不見下一代的奇妙的發明,沒法和他們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寶貴的一個德行:一種永久新鮮的好奇心,不會給時間沖淡而是與日俱增的。他沒有相當的才具來利用這天賦,但多少有才具的人會羨慕他這種天賦!大半的人在二十歲或三十歲上就死了,一過這個年齡,他們只變了自己的影子;以後的生命不過是用來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兒的時代所說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歡的,一天天地重複,而且重複的方式越來越機械,越來越脫腔走板。
老於萊真正生活過的時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當時也沒有多少生氣,留剩下來的自然更貧弱可憐。除了他從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願意知道。他對所有的事都抱著現成的見解,而那些見解還是他少年時代的。他自命為懂得藝術,卻只知道幾個偶像的名字,提到他們就搬出一套誇張的濫調;餘下的都被認為有等於無,不足掛齒。人家和他說起現代藝術家,他或是充耳不聞,或是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說極喜歡音樂,要克利斯朵夫彈琴。克利斯朵夫上過一兩次當;但音樂一開場,老人就和女兒大聲說起話來,仿佛音樂能使他對一切不關音樂的事增加興致。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不等曲子彈完就站了起來,可是誰也不注意。只有三四個老曲子,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但都是大眾推崇的,才能使他們比較的靜一些,表示完全贊成。那時老人聽了最初幾個音就出神了,眼淚冒上來了,而這種感動,與其說是由於現在體會到的樂趣,還不如說是由於從前體會過的樂趣。雖然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極愛好的,例如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結果他都覺得厭惡了。老人哼著開頭的幾個小節,一邊拿它們和「所有那些沒有調子的該死的近代音樂」做比較,一邊說著:「這個嗎,這才叫做音樂。」——的確,他對近代音樂是一無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較有點知識,知道藝術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為他下判斷的時候永遠存心要壓低人家。既不是不聰明,也不是沒有鑑賞力,他可不願意欣賞一切現代的東西。倘若莫扎特與貝多芬是和他同時代的,他一樣會瞧不起,倘若華格納與理查·施特勞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樣會賞識。天生不快活的脾氣,使他不肯承認他活著的時候會有什麼活著的大人物,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為自己虛度了一生,必須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輩子,那是一定的事;誰要跟他意見相反,那麼這種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開玩笑。
因此,他講起新興的名流總帶著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為他並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會發現人家的可笑和弱點。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關於某個藝術家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已經準備批評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認識這個藝術家。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為相信這個憤世嫉俗的孩子像他一樣覺得人生可厭,而且也沒有什麼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憐蟲,彼此會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夠同病相憐,在一塊兒怨嘆。他們為了自己不快樂而否認別人的快樂。但便是這批俗物與病夫的無聊的悲觀主義,最容易使健康的人發覺健康之可貴。克利斯朵夫便經歷到這個情形。伏奇爾那種抑鬱的念頭,原來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會在伏奇爾嘴裡聽到,而且認不出來了。他厭惡那些思想,他為之生氣了。
克利斯朵夫更氣惱的是阿瑪利亞的作風。其實這忠厚的女人不過把克利斯朵夫關於盡職的理論付諸實行罷了。她無論提到什麼事,總把「盡職」二字掛在嘴上。她一刻不停地做活,要別人也跟她一樣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並非為增加自己和別人的快樂,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來叫大家受罪,使生活變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要不然生活就談不上聖潔了。她無論如何不肯把神聖的家務放下一分鐘,那是多少婦女用來代替別的道德與別的社會義務的。要是沒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時間抹地板、洗地磚,把門鈕擦得雪亮,使勁地拍地毯,搬動桌子、椅子、柜子,那她簡直以為自己墮落了。她還對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當做榮譽攸關的問題。許多婦女不就是用這個方式來假想自己的榮譽而加以保護的嗎?她們所謂的榮譽,就是一件必須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油蠟,又冷又硬,滑得叫人摔跤的地板。
伏奇爾太太責任固然是盡了,人並不因之變得可愛些。她拼命幹著無聊的家務,像是上帝交下來的使命。她瞧不起不像她一樣死乾的人,喜歡把工作歇一歇而體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闖到魯意莎的屋裡,因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魯意莎見了她嘆口氣,可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終於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這種事,阿瑪利亞總等他出去之後才往他們家裡闖;而至此為止,她還沒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決計受不了的。他暗中覺得和她處於敵對狀態,尤其不能原諒她的吵鬧,他為之頭都疼了。躲在臥房裡——一個靠著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間——他顧不得缺少空氣,把窗子關得嚴嚴的,只求不要聽到屋子裡砰砰訇訇的響聲,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地要特別留神,樓下最小的聲音都引起他的注意。等到短時間地安靜了一下,那透過樓板的粗嗓子又嚷起來的時候,他真是氣極了,叫著,跺著腳,大罵一陣。可是屋子裡沸沸揚揚,人家根本沒覺得,還以為他哼著調子作曲呢。他咒著伏奇爾太太,希望她入地獄。什麼顧慮、什麼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種時候,他竟認為便是最要不得的蕩婦,只要能不開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賢大德的女人強得多。
因為恨吵鬧,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萊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團,唯有這年輕的孩子永遠安安靜靜,從來沒有提高嗓子的時候。他說話很得體,很有分寸,每個字都經過挑選,而且從容不迫。暴躁的阿瑪利亞沒有耐性等他把話說完;全家都為了他的慢性子氣得直嚷。他可是不動聲色。什麼也擾亂不了他心平氣和與恭敬有禮的態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萊沃那是預備進教會的,所以對他特別感到好奇。
對於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場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從來沒時間去仔細想。學識既不夠,謀生的艱難把精神都占據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氣,他會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完全的信仰變成絕對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樂的時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傾向於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時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會容許這種苦難與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覺得是不可能的。但他並不把這些難題放在心上。其實他是宗教情緒太濃了,用不著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無須再信上帝。信仰只是為軟弱的人、萎靡的人、貧血的人的!他們嚮往於上帝,有如植物的嚮往於太陽。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戀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著太陽有著生命的,幹嗎還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過著與世不相往來的生活,也許永遠想不到這些問題。但社會生活的種種約束,使他對這等幼稚而無謂的題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決定一個態度;因為它們在社會上占著一個大得不相稱的地位,你隨處都會碰上它們。仿佛一顆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著一腔熱愛的心靈,除了關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沒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還罷了!可是還得相信一個某種大小、某種形狀、某種色彩、某個種族的上帝!關於這些,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耶穌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點沒有地位。並非他不愛耶穌。他想到耶穌的時候是愛他的,問題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時他因之責備自己,覺得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他不多關心一些。但他對儀式是奉行的,家裡的人都奉行的,祖父還常常讀《聖經》;他自己也去望彌撒,還可以說參加陪祭,因為他是大風琴師,而且他的盡心職務可以作為模範。可是從教堂里出來,他不大說得清剛才想些什麼。他努力念著《聖經》,叫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時候也有興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過把它當作美妙的奇書,本質上跟別的書並無分別,誰也不會想到把它叫作聖書的。老實說,他對耶穌固然抱著好感,但對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日他為聖·弗洛里昂教堂的彌撒祭彈大風琴,他逢著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孟德爾頌[36]的日子宗教情緒更濃。有些祭禮特別引起他的熱誠。可是他愛的究竟是上帝呢還是音樂呢?有一天一個冒失的神甫就這樣打趣似的問過他,全沒想到這句帶刺的話惹起了孩子多少煩惱。換了別人絕不會把這一點放在心上,也絕不會因之而改變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麼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誠已經到了添加煩惱的程度,使他對無論什麼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遠不安下去。他非常惱恨,以為自己的行為有了騙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憐他在物質與思想兩方面都沒有能力獨自解答,那是既要閒暇,又要知識的。然而這問題非解答不可,否則不是漠不關心就是假仁假義,而要他做這兩種人都是辦不到的。
他很膽怯地試著去探問周圍的人。大家的神氣全表示極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於想知道他們的理由,可毫無結果。差不多永遠沒有一個人給他明確的答覆,他們說的都是閒文。有些人把他當作驕傲,告訴他這些事是不容討論的,成千成萬比他聰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討論地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們的榜樣就得了。還有些人居然生了氣,仿佛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是侮辱他們;這也許不是對自己的信仰頂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卻聳聳肩膀,笑著說:「嘔!你相信了也沒有什麼害處啊……」他們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費一點兒事!……」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試過把這些苦悶告訴一個神甫:結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討論。對方雖是很殷勤,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談不上真正的平等。神甫的大前提是:他的高人一等的地位與知識是毫無疑義的,所有的討論不能超過他指定的界限,否則便是有失體統……這完全是不痛不癢地裝點門面的把戲。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範圍,提出那個尊嚴的人物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就想法敷衍了事,先用長輩對小輩的神氣笑了笑,背幾句拉丁文,像父親一般責令他祈禱,祈禱,求上帝來啟示他、指引他。克利斯朵夫在這番談話之後,覺得神甫那種有禮而自命不凡的口吻,叫人屈辱得厲害。不管自己有理沒理,他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去請教什麼神甫了。他承認這些人物在聰明與神聖的名銜上比他高;但討論的時候就沒有什麼高級、低級、名銜、年歲、姓氏等等的分別!重要的是真理,而在真理之前,大家全是平等的。
因此,他能找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挺高興的。他自己也只求信仰,只希望萊沃那給他信仰的根據。他向他表示好感。萊沃那照例態度很溫和,可並不怎麼熱心;他對什麼事都不大熱心的。因為家裡老是有阿瑪利亞或老人打岔,沒法有頭有尾地說話,克利斯朵夫便提議吃過晚飯一同去散步。萊沃那太講禮貌了,不能拒絕,雖然心裡並不情願,因為他無精打采的性情素來怕走路,怕談話,怕一切要他費幾分氣力的事。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談話應當怎樣開始。說了兩三句閒話,他就突如其來地扯到掛在他心上的問題,他問萊沃那是不是真的預備去做教士,那對他是不是一種樂趣。萊沃那愣了愣,不大放心地望了他一眼,看見克利斯朵夫絕對沒有惡意,才安了心,回答說:
「是啊,要不然又是為的什麼呢?」
「啊!」克利斯朵夫嘆了一聲,「你真幸福!」
萊沃那覺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氣有些艷羨的成分,心裡不由得很舒服。他立刻改變態度,話多起來了,臉色也開朗了。
「是的,我是幸福的。」他說著,眉飛色舞。
「你怎麼能夠到這一步的呢?」
萊沃那先不回答他的問題,提議到聖·馬丁寺的迴廊底下找個安靜的地方,揀條凳子坐下。那兒,可以望見種著刺球樹的廣場的一角,還有遠遠地罩在暮靄中的田野。萊茵河在小山腳下流過。他們旁邊有個荒廢的公墓沉沉睡著,鐵門緊閉,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沒了。
萊沃那開始說話了。他眼睛裡閃著點得意的光彩,說能夠逃避人生,找到一個可以託庇的、永遠不受災害的地方是多麼舒服。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創傷還沒平復,非常熱烈地需要遺忘與休息;可是心中還有些遺憾。他嘆了一口氣,問:
「可是,完全放棄人生,你不覺得有所犧牲嗎?」
「噢!」萊沃那安安靜靜地回答,「有什麼可以惋惜的?人生不是又悲慘又醜惡嗎?」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說著,望著優美的暮色。
「有些美妙的地方,可是極少。」
「這極少的一些,對我還是很多呢!」
「噢!得了吧,只要你心中放明白些,事情就很簡單。一方面是一點點的好處和多多少少的壞處;另一方面是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壞,而這還不過是在活著的時候,以後可是有無窮的幸福。兩者之間還有什麼可遲疑的?」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歡這種算盤。他覺得這樣錙銖必較的生活太貧乏了。但他勉強叫自己相信這便是智慧。
「那麼,」他帶著一點譏諷的口氣問,「你想你不至於被片刻的歡娛誘惑嗎?」
「既然知道歡娛只有一剎那,而以後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一個人還會這麼傻嗎?」
「那麼你真的認為死後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了?」
「當然。」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細細地問他。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希望,衝動得厲害。要是萊沃那能給他千真萬確的證據使他信仰的話,他要用著何等的熱情去跟著他皈依上帝,把世界上的一切統統丟開!
最初,萊沃那很得意自己這個使徒的角色,同時以為克利斯朵夫的懷疑不過是一種姿態,表示不肯隨俗,只要幾句話就能使他為了顧全體統而信服的;他便搬出《聖經》、《福音書》、奇蹟和傳統等等。但克利斯朵夫聽了一會兒便攔住了他的話,說這是拿問題來回答問題,他所要求的並非把正是他心中懷疑的對象敷陳演繹,而是指示他解決疑竇的方法。這樣以後,萊沃那就沉下了臉,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像中的嚴重得多,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說服他。然而他還以為克利斯朵夫喜歡標新立異——他想不到一個人的不肯隨俗竟會是出於真誠的——所以他並不失望;他仗著新近得來的學問,搬出學校里的知識,關於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死的問題,把許多玄學的論證亂七八糟地一齊倒出來,而說話的方式是威嚴多於條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緊張,皺緊眉頭聽著,覺得非常吃力;他要萊沃那把話重複了幾遍,竭力想參透其中的意義,把它灌進自己的腦子,一步一步跟著他推理的線索。終於他嚷起來,說這是跟他開玩笑,是思想的遊戲,是能言善辯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黃,自以為言之有物。萊沃那給他這一駁,竭力為經典的作者辯護,說他們是真誠的。克利斯朵夫可聳聳肩膀,打賭說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便是賣弄筆頭的該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萊沃那提出別的證據。
等到萊沃那駭然發覺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田地,就對他不再發生興趣了。他記得人家的囑咐,說不要浪費光陰去和根本沒有信仰的人爭辯——至少在他們一味固執,不願意相信的時候。那既不會使對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塗了的危險。最好讓這種可憐蟲聽憑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話,自然會點醒他的;要是上帝沒有這意思,那不是誰也沒有辦法嗎?於是萊沃那不想再繼續辯論。他只溫和地說目前是無法可想了,一個人要決意不肯睜開眼來,那麼任何推理都不能給他指示道路的;他勸克利斯朵夫祈禱,求上帝的恩寵,沒有恩寵是什麼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須心裡要信仰。
心裡要?克利斯朵夫苦悶地想道。那麼,只要我心裡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歡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夠心裡想要怎麼樣的真理就看到怎麼樣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稱心如意的夢而去軟綿綿地躺在裡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這種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遠睡不著覺的……
萊沃那繼續說著話,回到他最喜歡的題目,說靜思默想的生活多麼可愛。在這個毫無危險的陣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著單調的快樂得發抖的聲音,他說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可以遠離世界、遠離吵鬧(他說到這裡口氣非常惱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厭惡吵鬧)、遠離強暴、遠離譏諷、遠離那些零星的小災難,每天守著信仰那個又溫暖又安全的窩,對遙遠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難,只消心平氣和地取著靜觀的態度。克利斯朵夫一邊聽著一邊意味到這種信仰的自私自利。萊沃那也覺得他在猜疑,便急急地解釋。靜思默想的生活並非懶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禱來代替行動的生活。世界上要沒有祈禱,還成什麼世界!我們用祈禱來為人贖罪,代人受過,把自己的功績獻給別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討情。
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地聽著,愈來愈憤慨了。他覺得萊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義。他不至於那麼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認為假仁假義。他很知道,捨棄人生的行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無法生活、是慘痛的絕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數的一部分人,是一種熱情的出神的境界(這境界能維持多久是另一問題)……但在大半的人,逃世豈不往往是冷酷無情的計算,並非為了別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顧著自己的安寧嗎?倘若這種情形被那般真誠的信徒覺察了,豈不要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褻瀆而感到痛苦嗎?……
滿心喜悅的萊沃那,此刻正在陳說世界的美與和諧,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雲端里望出來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偏枉、痛苦;上面,一切變得清楚、光明、整齊。世界有如一座時鐘,什麼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經意地聽著,心裡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還是自以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熱烈的意念,並沒因之動搖。那絕不是像萊沃那這樣一個傻瓜的庸俗的心靈,貧弱的論證,所能損害的……
城裡已經黑了。他們坐的凳子已經埋在陰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層白霧從河上飄起。蟋蟀在墓園的樹底下亂叫。聖·馬丁寺的大鐘開始奏鳴。先是一個最高的音,孤零零的,像一頭哀鳴的鳥向天發問;接著響起第二個音,比前一個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然後是最低的一個五度音,仿佛是對前兩個音的答覆。三個音融成一起。在鐘樓底下,那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蜂房裡的合唱。空氣和人的心都為之顫動。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心裡想:音樂家的音樂,和這個千千萬萬的生靈一齊叫吼的音樂的海洋相比,真是多麼可憐。這是野獸,是音響的自由世界,絕非由人類的聰明分門別類、貼好標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世界所能比擬。他在這片無邊無岸的音響中出神了……
等到那氣勢雄偉的喁語靜默了,最後的顫動在空氣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驚醒過來,駭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麼都認不得了。在他周圍,在他心中,一切都變了。上帝沒有了……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樣,往往只是一種天意,只是電光似的一閃。理智是絕對不相干的,只要極小的一點兒什麼:一句話,一剎那的靜默,一下鐘聲,已經盡夠了。在你散步、夢想、完全不預備有什麼事的時候,突然之間一切都崩潰了,周圍只剩下一片廢墟。你孤獨了,不再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驚駭之下,弄不明白那是什麼原因,怎麼會發生的。那真像河水的春汛一樣……
萊沃那依舊在那裡喃喃不已,聲音比蟋蟀的鳴聲更單調。克利斯朵夫聽不見了。天已經全黑。萊沃那不做聲了。克利斯朵夫待著不動使他非常奇怪,又擔心時間太晚,便提議回去。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萊沃那去拉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睜著失神的眼睛瞪著萊沃那。
「克利斯朵夫,得回去啦。」萊沃那說。
「見鬼去吧!」克利斯朵夫氣沖沖地回答。
「哎喲,我的天!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克利斯朵夫?」萊沃那問話的神氣很害怕,他給他嚇呆了。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
「不錯,你說得對,」他口氣溫和了些,「我不知道說些什麼。見上帝去吧!見上帝去吧!」
他獨自留下,心裡苦悶到極點。
「啊!天哪!天哪!」他喊著,扭著手,熱情衝動地仰望著漆黑的天。「為什麼我沒有信仰了呢?為什麼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心中有了些什麼事呢?……」
他信仰的破滅,跟他剛才與萊沃那的話是毫無關係的。這番談話不能成為他信仰破滅的理由,正如阿瑪利亞的叫囂和她家人的可笑,不能成為他近來道德心動搖的原因。那不過是借端而已。騷動不是從外面,而是從他內心來的。他覺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動,他不敢對自己的思想細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難道這是一種病嗎?他只知道有種懨懨無力的感覺,有股醉意,有種痛快的悲愴,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做不了主了。他想振作起來,恢復昨天那種堅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沒用。一切都一下子崩潰了。他忽然感覺到有個廣大無垠的世界,灼熱的、野蠻的、不可衡量的……超越上帝的世界!……
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但從此他就失掉了過去生活中的平衡。
於萊家裡的人,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注意到的只有那個女孩子洛莎。她長得根本不好看;而自己也絕對談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對別人的美貌倒很苛求。他有種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簡直不當作人,除非她的年齡已經到了不會牽動柔情,只能令人有些嚴肅的、恬靜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階段。並且洛莎雖不是不聰明,可毫無特殊的天賦,而她的喋喋不休還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他不願意費心去了解她,以為她沒有什麼可了解的,充其量不過是偶爾望她一眼罷了。
可是她比許多年輕的姑娘強得多,至少遠勝他熱戀過的彌娜。她是個老老實實的女孩子,沒有虛榮,不賣弄風情,在克利斯朵夫沒搬來之前,從來沒發覺自己的丑,或者是不把這一點放在心上,因為她周圍的人不把這點放在心上。倘使外祖父或母親嘀嘀咕咕地提到她長得醜,她只是笑笑,並不信以為真,或者認為無關重要;而他們也不比她多操什麼心。多少別的女人,和她一樣或更難看的,還不是照舊有人愛嗎?德國人對體格的缺陷特別能寬容:他們會熟視無睹,甚至能化丑為妍,憑著一廂情願的幻想,無論什麼臉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其不意地拉上關係。於萊老人用不著別人怎麼鼓勵,就會說他外孫女的鼻子像盧多維西的朱諾[37]雕像上的鼻子。幸而他老是嘰里咕嚕的脾氣不喜歡說人好話;而全不在乎鼻子模樣的洛莎,只知道依照習俗把家務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驕傲。人家教她什麼,她就當做《福音書》一般的接受。難得出門,沒有人給她做比較,她很天真地佩服自己的尊長,完全相信他們的話。天生地喜歡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極容易滿足,她可竭力學著家裡人嘆苦的口吻,把聽到的悲觀論調照式照樣掛在嘴邊。她非常熱心,老是想到別人,設法討人喜歡,替人分憂,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報。她這種好心當然被家裡的人妄用,雖然他們心地不壞,對她也很喜歡;但人們總不免濫用那些聽憑擺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認為她的殷勤是分內之事,所以並不特別對她滿意;不管她怎麼好,人家總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腳不利落,匆忙急迫,動作莽撞像男孩子一樣,又過分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闖禍,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門關得太猛了,使家裡的人對她大為生氣。不斷地挨著罵,她只能躲在一邊哭。但她的眼淚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舊笑嘻嘻的,嘰嘰呱呱地嚷起來,對誰也不記恨。
克利斯朵夫搬到這裡來,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時常聽見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為有點小名氣,在城裡也是人家談話的資料。於萊一家常常說到他,特別是老約翰·米希爾活著的時候,喜歡對所有的熟人誇他的孫子。洛莎在音樂會中也看見過一兩次年輕的音樂家。一知道他要住到他們屋子裡來,她不禁連連拍手。為了這有失體統的行為受了一頓嚴厲的訓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她過著那樣單調的生活,來個新房客當然是種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來的前幾天,她等得煩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歡他們的屋子,便儘量想法要它顯得可愛。搬來那天,她還在壁爐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歡迎。至於她自己,可絕對不想到裝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瞥之下就斷定她人既長得醜,衣服又穿得難看。她對他的看法可並不如此,雖然也很有理由斷定他難看;因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時更丑了。但洛莎對誰都不會批評的,認為她的父親、母親、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覺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像中的完全一樣,而一心一意地欽佩他了。在飯桌上和他並坐在一起使她非常膽怯,而不幸她的膽怯是用嘮叨不已的說話來表現的,以致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並沒發覺,這第一晚倒還給她留下一個光明的回憶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樓,她獨自在臥房裡聽到他們在上面走動的時候,她覺得那些聲音非常可愛,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氣。
第二天,破題兒第一遭,她不大放心地仔細照了照鏡子;雖然還不知道將來的不幸有多大範圍,但她已經有些預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辦不到。她頗有些疑懼的心理,深深地嘆著氣,想改變改變裝飾,不料把自己裝得更難看了。她還想出那種倒霉念頭,竭力去巴結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地只想時時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們出些力,她在樓梯上奔上奔下地忙個不停:不是拿一樣沒用的東西去給他們,就是硬要幫他們忙,老是大聲笑著、嚷著。只有聽到母親不耐煩的聲音叫喚她了,她的熱心和絮聒才會給打斷一下。克利斯朵夫沉著臉,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話,早已發作過幾十次了。他忍耐了兩天,到第三天把門上了鎖。洛莎敲敲門,叫了幾聲,心裡明白了,便不好意思地回下樓去,不再來了。他碰到她的時候,推說因為要趕一件工作,不能來開門。她不勝惶恐地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這種天真的巴結是失敗了。本意是想跟人家親近,結果卻適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嚇跑了。他老實不客氣地表示對她不高興,連話也不願意聽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煩。她覺得自己的多說話招他厭,下著決心在晚上靜默了一些時候;可是說話的勁比她的意志更強,突然之間又來嚕囌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話說完,把她丟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認為自己糊塗、可厭、可笑,覺得這些缺點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就很灰心,以為永遠改不掉了,自己沒有力量改的了。但她還試著改。
然而還有些別的缺點是她無能為力的:她長得醜有什麼辦法呢?現在這是毫無疑問的了。有一天她照著鏡子突然發覺這個不幸的時候,簡直像晴天霹靂。不用說,她還要誇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實際大了十倍,似乎占據了整個臉龐;她不願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麼強,極端失望的時間是不會久的;她緊跟著以為自己看錯了,叫自己相信早先的確是看錯了,甚至有時候覺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樣,還可以說長得不壞呢。於是她憑著本能,很笨拙地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頭髮多遮掉一部分腦門,使面部的不相稱不至於太顯著。其中可並沒賣弄風情的動機;她腦子裡從來沒有愛情的念頭,或者至少她沒有意識到。她所要求的並不多,只是很少的一點兒友誼;但這一點兒,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意思給她。洛莎覺得,只要他們相遇的時候,他能和和氣氣的,友好地道一聲好,她就會非常快樂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總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她見了心都涼了。他並沒對她說什麼難堪的話;她卻寧願受幾句埋怨而不要這種冷酷的靜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彈琴。他在閣樓上布置了一個小房間,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聽到人家吵鬧。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動地聽著。她愛音樂,雖然因為沒有受過訓練而趣味很低級。只要母親在家,她便待在房間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認真,但她的心老是牽掛著樓上的琴聲。幸而母親到近邊買什麼東西去了,洛莎就馬上跳起來,丟下活計,心兒亂跳地一直爬到閣樓門口。她屏著氣把耳朵貼在門上,直要母親回家了方始躡手躡腳地下樓,不讓自己鬧出一點兒聲響;可是她舉動不大利落,永遠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點從樓梯上滾下去。有一回她彎著身子,腮幫貼在鎖孔上聽著,一不小心身體失了平衡,把額角撞在門上。她嚇得氣都透不過來。琴聲立刻停止,她可連逃跑的氣力也沒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門開了。克利斯朵夫看見是她,便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不開一聲口,逕自粗暴地把她推過一邊,憤憤地奔下樓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飯才回家,對她那萬分抱歉與求他原諒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沒有她這個人;而好幾個星期他根本不彈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幾場,可沒有一個人覺察,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她熱烈地祈求上帝……求什麼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傷訴說一番。她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存著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像在聽她說話,或是握手比平常親熱一些,她就覺得有了希望。
最後,家裡的人幾句莽撞的話又叫她做了一場空夢。
全家的人都對克利斯朵夫抱著好感。這個十六歲的大孩子,嚴肅、孤獨,把責任看得很重,使他們都有些敬意。他的壞脾氣、他的死不開口、他的鬱悶的神色、他的莽撞的舉動,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是絕沒有人奇怪的。連把一切藝術家都看作懶蟲的伏奇爾太太,也不敢逞著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閣樓的窗上對著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為知道他白天已經被教課的事累死了;而且為了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別人一樣地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常常發現父母在旁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先是她並不在意。後來她奇怪起來,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又不敢動問。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開拴在兩株樹上晾衣服的麻繩,跳下來的時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頭撐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牆坐著抽菸斗的父親與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處。兩個男人彼此丟了一個眼色;於萊和伏奇爾說:「將來倒是出色的一對。」
伏奇爾發覺女兒在那裡聽著,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於萊便仿佛要周圍的人都聽見似的,大聲地「嗯!嗯!」了兩下,自以為把剛才的話很巧妙地混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轉著背,完全沒覺得;但洛莎聽了心裡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腳扭壞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邊埋怨她老是這麼笨,一邊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腳扭得很痛,但是不動聲色,簡直沒想到痛而只想到才聽見的話。她往自己屋裡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撐著不讓人家發覺。她心裡有種甜蜜的騷動。她往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倒下,把頭埋在被單里。臉上熱烘烘的,眼中含著淚,她笑了。她羞得幾乎想鑽下地去,沒法集中思想,只覺得太陽穴里亂跳,腳踝骨疼得厲害,頗有些發著高熱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邊的聲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聲音,外祖父的話還在耳朵里響著;她輕輕笑著,紅著臉,往被窩裡鑽;她又是禱告,又是感謝,又有欲望,又覺得害怕——她動了情了。
她聽見母親叫喚,就勉強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點兒發暈,覺得頭腦昏昏沉沉地亂轉。她以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這樣的死了,同時也拼命地想活,為了那個已經許給她的幸福而活。終於母親跑來了,家裡的人都著了慌。照例受了頓埋怨,包紮好了,躺上了床,她給肉體的痛苦與內心的喜悅刺激得精神恍惚。多麼甜蜜的一夜!……這似睡非睡的夜裡最瑣碎的事,也變了她將來神聖的回憶。她並不想著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麼。她反正是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