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5:36:3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洛莎嚇壞了,搶著上前,捧著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絕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撲在桌上蒙著臉。她向他探著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著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裡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只知道像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地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像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著他,說:「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著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著有什麼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什麼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麼都不愛,我只愛她,只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裡,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反倒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地哭著。

  過了一會兒,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麼的呢?怎麼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幹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著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裡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著淚勾著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麼可貴。他多麼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麼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地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於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於看到了:她愛著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麼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裡,只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裡,一匹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他很奇怪怎麼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鐘吧,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地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兒。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麼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麼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地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麼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麼相干?……

  他想:「為什麼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著,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生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於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著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著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麼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裡嗎?」

  洛莎詫異地望著他:「是的,在夜裡兩三點鐘的時候。」

  那個淒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著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麼痛苦,人那麼軟弱,一點兒沒有掙扎。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是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樣地叫苦。」

  「那時你在那裡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裡。」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往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兒,他吞吞吐吐地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她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地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裡期待著的話,只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志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裡溫著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麼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裡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雙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愛的肉體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裡。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麼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麼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裡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麼?……——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衝動之下,緊緊抓著那一點兒最後的殘餘: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里。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裡,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子,他避著伏奇爾家裡的人,只覺得他們討厭。其實他並沒可以責備他們的地方,這些人多麼忠厚多麼虔敬,絕不會再說出他們對亡人的感想。他們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裡以為如何,面上總是尊重他的痛苦,留著神絕對不在他面前提到薩皮納的名字。但他們是她生前的敵人,便是這一點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薩皮納死後跟他們做敵人了。

  並且,他們叫叫嚷嚷的作風並沒改變;即使他們的同情是真誠的,而且還是短時間的,他們也顯而易見沒有受到這個不幸的打擊(那不是挺自然的嗎?)甚至暗裡覺得拔去了眼中釘也難說。至少克利斯朵夫是這麼猜想。因為伏奇爾一家對他的用意現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誇張。其實他們對他並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薩皮納的死既然替房東們的計劃去掉了一重障礙,他們一定覺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討厭洛莎。只要別人(不問是伏奇爾夫婦,是魯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麼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愛的人疏遠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跳起來。而且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個人有關。旁人一廂情願地替他做主,不但損害了他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他傾心相與的死者的權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衛,雖然並沒有人攻擊那些權利。他懷疑洛莎的好意,因為她看著他痛苦而痛苦,時常來敲他的門,想安慰他,和他談談故世的人。他並不拒絕,他需要和認識薩皮納的人提到薩皮納,打聽她病中的細節。但他並不因之感激洛莎,以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連阿瑪利亞在內,讓她跑來做長時間的談話,要是阿瑪利亞自己沒有好處,會答應洛莎這樣做嗎?洛莎不是也跟家裡的人有默契嗎?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誠而沒有私心的。

  當然她不能毫無私心。洛莎的哀憐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來看薩皮納,想從克利斯朵夫身上去愛薩皮納;她狠狠地埋怨自己從前不該對死者抱有惡感,甚至在夜晚的禱告中求薩皮納寬恕。可是她,她是活著,每天時時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愛著他,用不著再怕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已經消滅了,連她留給人的印象將來也會消滅,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或許有朝一日……——這些念頭,洛莎能不想嗎?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時候,她能把突然之間冒起來的快樂與非分的希望壓下去嗎?接著她馬上責備自己。而那些念頭也不過像電光般的一閃。可是已經夠了,克利斯朵夫已經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裡就涼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薩皮納死了而她活著,他就恨她這一點。

  麵粉師趕了車來搬薩皮納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看見門前和街上,堆著一張床、一口櫥、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來的東西。他看得難受極了,便急急忙忙地走過去,不料在門洞裡劈面撞見貝爾多,被他攔住了:

  「啊!親愛的先生,」他興奮地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咱們那天在一塊兒的時候哪想得到?咱們多高興呵!可是她的確是從那次該死的遊河以後得了病的。唉,別說了吧,怨也沒用!現在她死了。以後就要輪到我們了。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體怎麼樣?我嗎,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滿臉通紅,流著汗,有股酒氣。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隨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難堪。麵粉師可是很高興遇到一個朋友能夠談談薩皮納;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現就叫人突然之間想到農莊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地提起快樂的往事,一邊說話一邊用腳踢著薩皮納的可憐的遺物,這些情形會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麵粉師是萬萬想不到的。只要他嘴裡一提到薩皮納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個機會叫貝爾多住嘴。他踏上樓梯,可是麵粉師盯著他不放,在踏級上擋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別是鄉下人,談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麵粉師便是這個脾氣,他非常細緻地描摹薩皮納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撐著,使自己不至於痛苦得叫起來),老實不客氣打斷了貝爾多的話,冷冷地說了聲:

  「對不起,少陪了。」

  他連作別的話都不說就走了。

  這種冷酷無情使麵粉師大為氣憤。他並不是沒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戀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這樣的不關痛癢,真叫他覺得形同禽獸,認為克利斯朵夫毫無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裡,氣都喘不過來了。在搬場的時間,他不敢再出門,也決心不向窗外張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簾後面,瞧著愛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給搬走。那時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給我吧!別把它們帶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給他一件東西,只要一件,別把她整個兒地帶走。但他怎麼敢向麵粉師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沒有一點兒地位。他的愛,連她本人都沒知道,他怎麼敢向別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開口,只要說出一個字,他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說的,只能眼看她整個兒地消滅,沉入海底,沒法搶救出一絲半毫……

  等到事情辦完,整個屋子搬空了,大門關上,車輪把玻璃震動著,慢慢地去遠了,聽不見了,他就撲在地下,一滴眼淚都沒有,連痛苦的念頭,掙扎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全身冰冷,像死了一樣。

  有人敲他的門,他躺著不動。接著又敲了幾下。他忘了把門上鎖,洛莎進來了,看見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氣沖沖地抬起頭來說:

  「什麼事?你要什麼?別來打攪我!」

  她遲疑不決地靠在門上,嘴裡再三叫著:

  「克利斯朵夫!……」

  他一聲不響地爬起來,覺得被她看到這情形很難為情。他撲著身上的灰塵,惡狠狠地問:「哦,你要什麼?」

  洛莎怯生生地說:「對不起……克利斯朵夫……我來……我給你拿……」

  他看見她手裡拿著一件東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問貝爾多要了一件紀念品。我想你也許會喜歡……」

  那是一面手袋裡用的銀的小鏡子,她生前並非為了賣弄風情而是為了慵懶而幾小時照著的鏡子。克利斯朵夫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著鏡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動了,也為了自己對她的不公平非常難過。他一陣衝動,向她跪了下來,吻著她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隨後卻是太明白了;她臉一紅,哭了出來。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說:

  「對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對不起,要是我不愛你……對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愛你,要是我永遠不愛你!……」

  她並不把手縮回來:她知道他所親吻的並不是她。他把臉偎著洛莎的手,熱淚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窺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為不能愛她,因為使她難過而十分悲苦。

  兩人便這樣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著。

  終於她掙脫了手。他還在喃喃地說:「對不起!……」

  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頭上。他站起身子。兩人不聲不響地擁抱著,嘴裡都有些眼淚的酸澀的味道。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他低聲地說。

  她點了點頭,走了,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他們都覺得世界沒有安排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家愛的偏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又早晚得分離。……你自己痛苦,你也叫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還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開始往外逃了。他沒法再在家裡過活,不能看到對面沒有窗簾的窗,空無一人的屋子。

  更難受的是,老於萊不久就把底層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的房裡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舊人的最後一點兒遺蹟也給抹掉了。

  他簡直不能待在家裡,成天在外邊閒蕩,直到夜裡什麼都看不見了才回來。他到鄉下去亂跑,而走來走去總走向貝爾多的農莊。可是他不進去,也不敢走近,只遠遠地繞著圈子。他在一個山崗上發現一個地點,正好臨著莊子、平原與河流;他就把這地方作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從這兒,他的目光跟著紆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樹蔭下,那是他在薩皮納臉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認出他們倆終宵不寐的兩間房的窗子。在那邊,兩人比鄰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門,一扇永恆的門,分隔著。他也能在山崗上俯瞰公墓,可躊躇著不敢進去,從小他就厭惡這些霉爛的土地,從來不願意把他心愛的人的影子跟它連在一起。但從高處遠處看,這墓園並沒陰森的氣象,而是非常恬靜,在陽光底下睡著……睡著!……哦,她多喜歡睡啊!……這兒什麼也不會來打攪她了。田野里雞聲相應。莊子上傳來磨子的隆隆聲、雞鴨的聒噪聲、孩子們玩耍的呼號聲。他看見薩皮納的女孩子,還能分辨出她的笑聲呢。有一回,靠近莊子的大門,他躲在圍牆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過便把她攔住了,儘量地親吻。女孩子嚇得哭了,差不多認不得他了。他問:

  「你在這兒快活嗎?」

  「快活……」

  「你不願意回去嗎?」

  「不!」

  他把她鬆了手。小孩子的滿不在乎使他很難過。可憐的薩皮納!……但孩子的確就是她,有點兒是她……雖然是那麼一點兒!孩子不像母親,她明明是從母腹中經過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給她淡淡地留下一點兒母親的氣息,留下一點兒聲音的抑揚頓挫,吊起嘴唇、側著腦袋的模樣。其餘的部分全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另外一個和薩皮納混合起來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厭惡,雖然他沒有明白承認。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薩皮納。她到處跟著他;但他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真正覺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過於那個山崗,遠離著閒人,就在她的本鄉,到處都有她往事的遺蹟。他不惜趕了多少里路到這兒來,一邊奔著一邊心跳地爬上崗去,好像赴什麼約會似的;那的確可以算是個約會。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經躺過的;他閉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圍了。他不看見她的面貌,不聽見她的聲音,他不需要這些;她進到他心裡,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這種熱情衝動的幻覺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而這種境界也是不長久的。實在說來,自然而然來的幻覺只經驗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後雖然克利斯朵夫盡力要它再現也沒用。那時他方始想起要把薩皮納真切的形象喚引起來,以前他可是沒有這個念頭的。有時他居然成功了,像幾道電光似的一閃,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幾小時的等待,熬著幾小時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憐的薩皮納!」他想道,「他們都把你忘了,只有我愛著你,永遠把你存在心裡,噢!我的寶貝!我占有你,抓著你,絕不讓你逃掉的!……」

  他這樣說著,因為她已經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隱去,好似水在手裡漏掉一樣。他老是回到那裡去赴她的約會。他要想念她,便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一小時,甚至兩小時,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思。山谷里的聲響,閘口下面潺潺的水聲,在坡上齧草的兩頭山羊的鈴聲,在他頭上的小樹間的風聲,一切都滲進他軟綿綿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塊海綿那樣。他對著自己的思想發氣,硬要它服從意志,盯住那個死者的形象;但過了一會兒,他疲倦不堪,嘆了口氣,又讓思想被外來的感覺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來跑去,尋訪薩皮納的印象。他到鏡子裡去找,那是映射過她的笑容的。他到河邊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經在水中浸過的。但鏡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清新的空氣、奔騰活躍的血,喚起了他心中的音樂。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換個方向吧。

  「唉!薩皮納!……」他嘆了一聲。

  他把這些歌曲題贈給她,努力要使他的愛情與苦惱在其中再現……可是沒用:愛情與苦惱固然是重現了,可完全沒有薩皮納的份。愛情與痛苦是望著前面而不是回顧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氣又挾著新的威勢在他胸中迸發了。他的悲傷,他的悔恨,他的貞潔的火熾的愛情,他壓在心裡的肉慾,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哀痛,他的心卻是跳得那麼輕快激昂,興奮的歌曲按著如醉如狂的韻律響亮起來;一切都在慶祝生命,連悲哀也帶著慶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騙著自己;他承認自己並不在想念愛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裡鼓動他;精神上充滿著死氣而肉體充滿著生氣,他只能很悲哀地聽憑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歡把他擺布;痛苦、憐憫、絕望、無可補救的損失的創傷,一切關於死的苦悶,對於強者無疑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不受攻擊的隱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著薩皮納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沖不掉的。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他們在其中成年累月地睡著,什麼也不來驚醒他們。可是早晚有一天——我們知道的——墓穴會重新打開。死者會從墳墓里出來,用她褪色的嘴唇向愛人微笑;她們原來潛伏在愛人胸中,像兒童睡在母腹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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