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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6:0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嗯,你喜歡這個麼,孩子?」他說著親熱地拍拍孩子的頭,「要不要我教你彈?」
怎麼不要呢?……他高興極了,嘟囔著回答說要的,兩人便一齊坐在鋼琴前面。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書上了,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課。他先聽說這些咿咿唔唔的精靈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國式的、單音母的,甚至是單字的。他覺得很詫異,他另外造出一些美麗動人的名字,好似神話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歡父親提到它們時那種親狎的態度。而且他召來的不是原來的那些精靈了,在他手指底下滾出來的都顯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舊很高興地學到了音與音的關係和等級,那些音階好比一個王統領著一隊兵士,或是一隊魚貫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詫異地發現,每個兵士或每個黑人都可以輪流做王做領袖,帶領一個同樣的隊伍,甚至在鍵盤上可以從下到上引出整個的聯隊。他喜歡抓住那個支配它們的線索來玩。可是這些比他早先發現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為那也並不沉悶。父親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厭倦地教他把同樣的功課來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親怎麼肯這樣費心:難道是喜歡他麼?喔!他多好!孩子一邊用功一邊心裡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師的存心,他就不會這樣滿意了。
從這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帶到一個鄰居家裡。那邊有一個室內音樂會,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當第一小提琴手[12],約翰·米希爾當大提琴手。另外還有一個銀行職員,一個席勒街上的老鐘錶匠。不時還有個藥劑師夾著笛子來加入。總是下午五點開始,九點散場。一闋終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隨便進進出出,靠壁站著,一聲不出地在那裡聽,按著拍子搖頭頓足,抽的煙把屋子弄得烏煙瘴氣。演奏的人一頁復一頁、一曲復一曲地奏下去,始終是那麼耐性。他們不說話,聚精會神的,擰著眉頭,偶然鼻子裡哼幾聲表示高興,可是他們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現出來,並且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演技既不十分準確也不十分按拍,但從來不越軌,很忠實地依照譜上的標識。他們對於音樂,容易學會,容易滿足。而那種不高不低的成就,在這個號稱世界上最富音樂天才的民族中間是很普遍的。他們貪多務得而並不挑剔品質。對於這等強健的胃口,一切音樂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們既不把貝多芬與勃拉姆斯加以區別,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闋空洞的協奏曲和一闋深刻動人的奏鳴曲之間有何差異,因為它們都是同樣的原料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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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躲在一邊,在鋼琴後面;沒有人會驚動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著進去。裡邊黑洞洞的,空間剛好容得下他這個孩子,蜷著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煙直刺他的眼睛與喉嚨;另外還有灰塵,一大球一大球的像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顧嚴肅地聽著,像土耳其人般盤膝而坐,骯髒的小手指把琴後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樂他並不全部喜歡,但絕對沒有使他厭煩的東西。他也從來不想整理出什麼意見來,因為他覺得年紀太小,什麼還沒有懂。有些音樂使他瞌睡,有些使他驚醒,反正沒有不入耳的。雖然他自己並沒知道,可是使他興奮的總是些上品的音樂。他知道沒有人看見,就扮著鬼臉,聳著鼻子,咬著牙齒,或者吐出舌頭,做出發怒的或慵懶的眼神,裝著挑戰的、威武的神氣揮舞手足,他恨不得往前走,打,把世界碎為齏粉。他騷動得那麼厲害,終於鋼琴頂上露出了一個人頭,對他喊道:「喂,孩子,你發瘋了麼?不准和鋼琴搗亂,把手拿出來好不好?我要來擰你的耳朵了!」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惱。幹嗎人家要來掃他的興呢?他又不幹壞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過不去!他的父親又從而附和。人家責備他吵鬧,不喜歡音樂。結果連他自己也相信這話了。——那些老實的公務員只會像機器似的奏些協奏曲;要是告訴他們,說在場的人中間對音樂真有感覺的只有那個孩子的話,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靜,那麼幹嗎奏那些鼓動他的曲子呢?在那些樂章中,有飛奔的馬、刀劍的擊觸、戰爭的吶喊、勝利的歡呼,人家倒要他跟他們一樣搖頭擺腦地打拍子!那他們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嘮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話也沒說的樂章就得了。這類東西在音樂中有的是,例如戈德馬克[13]的那一闋,剛才老鐘錶匠就很得意地說:「這個很美。一點也不粗糙。所有的稜角都給修得圓圓的……」那時孩子就迷迷糊糊地很安靜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麼,到後來甚至聽不見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軟,在那裡胡思亂想。
他的幻想可並不是什麼連貫的故事,而是沒頭沒尾的。他難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親做著點心,用刀刮去手指上的麵糊;或是隔天看見在河裡游泳的一隻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條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會想起這些!——他往往是一無所見,可是明明覺得有無數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極重要的事,不能說或不必說,因為是盡人皆知的,從古以來就是這樣的。其中有些是淒涼的,非常淒涼的,但絕對沒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種難堪,也並沒有像克利斯朵夫挨著父親的巴掌,或是羞憤交加地想著什麼委屈的時候那種醜惡與屈辱:它們只使他精神上感到淒涼靜穆。同時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歡樂的巨流,於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對啦……我將來要做的就是這樣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謂這樣的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這句話;但他覺得非說不可,覺得那是極明顯的事。他聽到一片海洋的聲音,就在他身旁,只隔著一道砂堤。這片海洋是什麼東西,要把他怎樣擺布,克利斯朵夫連一點觀念都沒有。他只意識到這海洋要從堤岸上翻過來,那時……啊,那時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樂了。只要聽著它,給它宏大的聲音催眠著,一切零星的悲痛與恥辱就都能平復下來;固然這些感覺還使他傷心,可是再沒有可恥與侮辱的意味: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樂往往使他有這種醉意。寫作這類東西的人是些可憐蟲,一無所思,只想掙錢,或是想把他們空虛的人生編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為標新立異起見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來。但便是一個傖夫俗物所配製的音樂,也有一股強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靈激發出狂風驟雨。甚至由俗物喚引起來的幻想,比那些使勁拖曳他的強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為無意義的動作與廢話並不妨害心靈自身的觀照……
孩子這樣的躲在鋼琴後邊物我兩忘,直到他忽然覺得螞蟻爬上他大腿的時候,才記起自己是個小孩子,指甲烏黑,把鼻子往牆上輕輕挨著,雙手攀著腳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著足尖走進來,撞見孩子坐在太高的鍵盤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麼早先沒想到呢?……這不是家庭的運氣嗎!」沒有問題,他一向認為這孩子將來不過是個鄉下人,跟他母親一樣。「可是試一下又不破費什麼。嘿,這倒是一個機會!他將來可以帶著他週遊德國,也許還能到國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嗎?」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為中發掘出一點高尚的成分,而發掘不出的時候是難得有的。
有了這點信心以後,他一吃過晚飯,最後一口東西剛下肚,就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鋼琴前面,要他複習白天的功課,直到他眼睛累得要合攏來的時候。然後明天又是三次,後天又是三次。從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厭倦了,後來竟悶得慌了。終於他支持不住,試著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課真無聊,不過要他的手在鍵盤上飛奔,越快越好,一邊要把大拇指很快地偷渡[14]過去,或是把跟中指與小指牽連在一塊兒的無名指練得婉轉如意。這些都叫他頭痛;而且聽起來一點不美。餘音裊裊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剎那間感覺到的夢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階之後又是練習,練習之後又是音階,枯索、單調、乏味,比著餐桌上老講著飯菜,而且老是那幾樣飯菜的話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聽父親所教的東西了。給罵了一頓,他老大不願意地繼續下去。這樣當然招來了冷拳,他便用最惡劣的心情來反抗。有一晚聽見父親在隔壁屋子說出他的計劃,克利斯朵夫的氣更大了。哦,原來是為了要把他訓練成一頭玩把戲的動物拿到人前去賣弄,才這樣地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撥動那些象牙鍵子!他連去看看親愛的河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們幹嗎要跟他過不去呢?——他的驕傲與自由都受了傷害,他憤慨極了。他決意不是從此不弄音樂,便是儘量地彈得壞,使父親灰心。這對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獨立非挽救不可。
從下一課起,他就實行他的計劃。他一心一意地把音彈錯,把裝飾音弄成一團糟。曼希沃叫著喊著,繼之以怒吼;戒尺像雨點一般落下來。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彈錯一個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時在他耳邊咆哮,幾乎把他震聾。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臉扭做一團,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忍著痛苦照舊亂彈,覺得戒尺來了便把腦袋縮下去。但這不是個好辦法,他不久也發覺了。曼希沃和他一樣固執,他發誓哪怕兩天兩晚地拼下去,他也絕不放過一個音,直到他彈准為止。克利斯朵夫拼命留神要叫自己每次都彈錯,曼希沃看見他每逢裝飾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地打在旁邊的鍵子上,也就懷疑他是存心鬧鬼。戒尺的記數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覺。他不聲不響地、可憐巴巴地抽咽著,把眼淚往肚裡咽。他懂得這樣下去是沒有僥倖可圖的,只能試試最後一個辦法。他停下來,一想到他將要掀起的暴風雨,先就發抖了。
「爸爸,我不願意再彈了。」他鼓足勇氣說。
曼希沃氣得不能呼吸了。
「怎麼!……怎麼!……」他喊道。
他搖著孩子的手臂差點兒把它扭斷。克利斯朵夫越來越哆嗦,一邊舉著肘子防備拳頭,一邊繼續說:「我不願意再彈。第一,因為我不願意挨打,而且……」
他話沒有說完,一個巴掌打斷了他的呼吸。曼希沃嚷道:「嘿!你不願意挨打?你不願意挨打?……」接著拳頭就像冰雹一樣落下來。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地說:「而且……我不喜歡音樂!……我不喜歡音樂!……」
他從凳上滑了下來。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抓著他的手腕往鍵盤上搗了一陣,嚷道:「你非彈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偏不!」
曼希沃沒有法兒,只能把他推在門外,說要是他不好好地彈他的練習,一個音都不錯,就整天整月地沒有東西吃。他把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關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給趕到了樓梯上,又髒又暗、踏級都給蟲蛀了的樓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進一陣風,牆上濕漉漉的全是潮氣。克利斯朵夫坐在骯髒的踏級上,又憤怒又激動,心在胸中亂跳。他輕輕地咒罵父親:
「畜生!哼,對啦,你是畜生!……小人……野獸!……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憤填胸,無可奈何地瞅著滑膩膩的樓梯,望著破玻璃窗高頭迎風飄蕩的蜘蛛網。他覺得自己在苦難中孤獨無助。他望著欄杆中間的空隙……要是往下跳呢?……或者從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樓自殺來懲罰他們,他們良心上該多麼難過!他仿佛聽見自己墜樓的聲音。上面急急忙忙開門,好不悽慘地叫起來:「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陣腳步聲在樓梯上滾下來。父親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母親哭哭啼啼地嚷著:「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親把手臂亂動了一陣跪在地下,把腦袋撞著欄杆,喊著:「我該死呀!我該死呀!」想著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憐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轉念一想,又認為他們活該,覺得自己出了口氣非常痛快……
編完了故事,他發覺自己還是在樓梯高頭的黑影里;再對下面瞧了一眼,跳樓的念頭完全沒有了,甚至還打了個寒噤怕掉下去,趕緊退後了些。於是他覺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頭可憐的鳥給關在籠里,除了千辛萬苦,絞盡腦汁以外,別無生路。他哭著哭著,用骯髒的小手擦著眼睛,一會兒就把整個臉塗得烏七八糟。他一邊哭一邊照舊望著周圍的東西,這倒給了他一點兒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聲停了一會兒,仔細瞧了瞧那隻開始蠕動的蜘蛛。然後他又哭,可是沒有多大的勁了。他聽著自己哭,儘管無意識地在那裡哼著,可已經不大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哼了。不久他站起來,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檻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緊靠著裡頭,斜著眼睛瞅著他又好奇又厭惡的蜘蛛。
萊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樓梯的窗口臨河眺望,好似懸在動盪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樓的時候總是對河瞧上一眼的,但從來沒見到今天這樣的景色。悲傷使感覺格外銳敏:眼睛經過淚水的洗滌,往事的遺蹟給一掃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畫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個有生命的東西,是個不可思議的生物,但比他所見到的一切都強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往前探著,想看個仔細;嘴巴鼻子都貼著玻璃。它上哪兒去呢?它想怎麼辦呢?它好似對前途很有把握……什麼也攔不住它,不分晝夜,不論晴雨,也不問屋裡的人是悲是喜,它總是那麼流著,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從來沒有痛苦,只憑著它那股氣魄恬然自得。要能像它一樣地穿過草原、拂著柳枝,在細小晶瑩的石子與砂塊上面流過,無愁無慮、無掛無礙、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貫注地瞧著、聽著,仿佛自己隨波逐流地跟著河一起去了……他閉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陸離的顏色:藍的、綠的、黃的、紅的,還有巨大的影子在飛馳,水流似的陽光在傾瀉……種種的景象漸漸分明了。一片遼闊的平原,微風挾著野草與薄荷的香味,把蘆葦與莊稼吹得有如漣波蕩漾。矢車菊、罌粟、紫羅蘭,到處都是花。啊,多美!空氣多甜蜜!躺在那些又軟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覺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像過節的日子父親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點兒萊茵美酒……河流又往前去……景色變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樹:齒形的葉子像小手般在水底下打迴旋。林間有所村落倒映在河裡。微波輕拍的白牆上面,可以看到杉木與公墓上的十字架……隨後是巉岩,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遺蹟。過後又是平原、莊稼、禽鳥、陽光……
浩蕩的綠波繼續奔流,好像一整片的思想,沒有波浪,沒有皺痕,只閃出綠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簡直看不見那片水了,他閉上眼睛想聽個清楚。連續不斷的澎湃的水聲包圍著他,使他頭暈眼花。他受著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夢境吸引。波濤洶湧,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地往前衝刺。而多少音樂又跟著那些節奏冒上來,像葡萄藤沿著樹幹扶搖直上:其中有鋼琴上清脆的琶音,有淒涼哀怨的提琴,也有纏綿婉轉的長笛……那些風景隱滅了。河流也隱滅了。只有一片柔和的、暮靄蒼茫的氣氛在那裡浮動。克利斯朵夫感動得心都顫抖了。那時又看到些什麼呢?哦,全是些可愛的臉!一個黃髮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帶著慵懶與嘲弄的神氣……一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子,碧藍的眼睛不勝悵惘地望著他……還有別的笑容別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亂人心意的眼睛,簡直把你瞧得臉紅;有的是親切而痛苦的眼睛,像狗那麼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惱的眼睛……還有那張慘白的婦人的臉,烏黑的頭髮、緊鎖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據了半個臉龐,惡狠狠地瞪著他……而最可愛的卻是那張對他微笑的臉,淡灰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嘴巴,小小的牙齒多麼光亮……啊!慈悲的溫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覺得多舒暢,多愛它!啊,再來一次吧!再對我笑一下吧!你別走呀!哎喲!它隱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經留下一股無法形容的溫柔的感覺。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場輕飄的夢、一闋清朗的音樂,在陽光中浮動,好似處女宮中的眾星在夏季的天空閃爍……可是剛才那些是怎麼回事呢?使孩子神搖魄盪的好多景象又是什麼呢?他從來沒看到過,可是明明認識它們。它們從哪兒來的?從生命的哪一個神秘的深淵中來的?是過去的呢還是將來的呢?……
然後,什麼都隱滅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後,好像一個人在高空,隔著雲霧,最後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濫,那麼威嚴那麼遲緩地流著,簡直像是靜止的。而遠遠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線水波在天邊顫動,那是大海。河向著海流去,海也向著河奔來。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終於河流入海,不見了……音樂在那裡迴旋打轉,舞曲的美妙的節奏瘋狂似的來回擺動,一切都捲入它們所向無敵的漩渦中去了……自由的心靈神遊太空,有如為空氣陶醉的飛燕,尖聲呼叫著翱翔天際……歡樂啊!歡樂啊!什麼都沒有了!……哦!那才是無窮的幸福!……
時間流逝,黃昏來了,樓梯那邊已經黑了。雨點滴在河面上,化成無數的圓渦跟著水波打轉。有時,一根樹枝、幾片黑色的樹皮,無聲無息地浮過,順流而去。兇殘的蜘蛛飽餐之後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邊上,抹得烏七八糟的蒼白的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