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10-09 05:35:57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天已大明,

  曙色倉皇飛遁,

  遠聽宛似海濤奔騰……

  《神曲·煉獄》第一

  克拉夫脫家的祖籍是比利時安特衛普。老約翰·米希爾少年時脾氣暴躁,喜歡打架,某次鬧了亂子,逃出本鄉。大約在五十年前,他棲身到這個親王駐節的小城裡:紅的屋頂、尖的屋脊、濃蔭茂密的花園,鱗次櫛比地散布在一個柔和的山崗下,倒映在灰綠的萊茵河裡。他是出色的音樂家,在這每個人都是音樂家的地方馬上被人賞識了。四十歲後,他娶了王府樂隊指揮的女兒克拉拉·薩多羅斯,在當地生了根。接著他承襲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個溫靜的德國女子,生平只喜歡烹飪跟音樂。她對於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對父親的敬愛可以相比。約翰·米希爾也非常佩服妻子。他們和和睦睦地過了十五年,生了四個孩子。隨後克拉拉死了。約翰·米希爾大哭幾場之後,過了五個月又娶了奧蒂麗·蘇茲,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腮幫通紅,非常壯健,老帶著笑容。奧蒂麗的長處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樣多,而約翰·米希爾也正好一樣地愛她。結縭了八年之後,她也死了,但已經生了七個孩子。統共十一個兒女,只有一個活著。雖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並沒改變他的快活脾氣。最殘酷的打擊是三年以前奧蒂麗的死,他那個年紀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約翰·米希爾又定下心來,任何災難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於感情的人,但他最突出的一點是健康。他天生不喜歡愁悶,需要佛蘭德斯式[8]的狂歡,兒童般的痴笑。不論有如何悲傷的事,他絕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樂更是從來不放棄的。在他指揮之下,親王的樂隊在萊茵河地區頗有些小名氣,而約翰·米希爾運動家般的體格與容易動怒的脾氣,也是遐邇皆知。他總不能克制自己,雖然他已經儘量地克制,因為這個性子暴烈的人實際是膽小的,生怕敗壞名譽。他喜歡講規矩,怕人批評,然而他受著血氣支配:殺性起處,會突然之間暴躁起來,不但在樂隊練習的時候,就在音樂會中有時也會當著親王的面憤憤地摔他的指揮棍,發瘋般地亂跳,狂叫怒吼,把一個樂師臭罵一頓。親王看著好玩,被罵的音樂家可不免心中懷恨。約翰·米希爾事後覺得羞愧,便表示過分的禮貌想叫人忘記,但一有機會他又馬上發作了。年紀越大,極端易怒的脾氣也越厲害,終於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維持。他自己也覺得。有一天他大發脾氣之後,樂隊幾乎罷工,他便提出辭呈,心裡卻希望以多年服務的資格,人家不讓他走,會挽留他,可是並不;既然很高傲,不願意轉圜,他只得傷心地走了,認為人家無情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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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他就不知道怎樣消磨日子。七十多歲的人還很壯健,他照舊工作,從早到晚在城裡跑來跑去,不是教課,就是聊天,高談闊論,什麼都要過問。他心思巧妙,想出種種方法來消遣:修理樂器,做許多改良的試驗,有時也實現一部分。他也作曲,拼命想作曲。從前他寫過一部《彌撒祭樂》,那是他常常提到而為家庭增光的。他當時花了不少心血,差一點中風。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傑作,但明明知道寫作的時候腦子裡是多麼空虛。他不敢再看原稿,因為每看一次,總發現一些自以為獨創的樂句其實是別個作家的斷片,由他費了好大的勁硬湊起來的。這是他極大的痛苦。有時他有些思想,覺得很美,便戰戰兢兢地奔向書桌,心裡想這一回靈感總給他抓住了吧?但手裡才拿上筆,頭腦已經空虛了,聲音沒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蹤的樂思給追回來,結果只聽到孟德爾頌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調子。

  喬治·桑說過:「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現力,正如那個口吃的大人物若弗魯瓦·聖伊萊爾[9]所說的,他們把深思默想得來的秘密帶到了墳墓里去。」約翰·米希爾便是這等人。他在音樂方面並不比在語言方面更能表現自己,但他老是一廂情願:他真想說話,寫作,做個大音樂家、大演說家!這種力不從心的隱痛,他對誰也不說,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地不去想,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就覺得心灰意冷。

  可憐的老人!無論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來面目:胸中藏著多少美麗而元氣充沛的種子,可是沒法長成;對於藝術的尊嚴,對於人生的價值,有著深刻動人的信仰,但表現的方式往往是誇張而可笑的;多麼高傲,但在現實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級的人,甚至還帶點兒奴性;多麼想獨往獨來,結果卻是唯命是聽;自命為強者,實際上可凡事迷信;既嚮往於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氣,而為人卻那麼膽小懦怯——那是一個只發展了一半的性格。

  於是約翰·米希爾把野心寄托在兒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現得很有希望,他從小極有音樂天才,學的時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樂會中捧他,把他當做偶像。他鋼琴也彈得很不錯,還能玩別的樂器。他能說會道,身體長得很好,雖然笨重一些,可確是德國人認為古典美的那種典型:沒有表情的寬廣的額角,粗線條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著捲曲的鬍子,仿佛是萊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約翰·米希爾對兒子的聲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賣弄技巧簡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從來不能好好地弄一種樂器。要曼希沃表現思想是毫不困難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沒有思想,甚至不願意思想。他正如一個庸碌的喜劇演員,只知道賣弄抑揚頓挫的聲音,而不問聲音表現的內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虛榮地留神他的聲音對觀眾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雖然像約翰·米希爾一樣老是講究當眾的態度,雖然小心翼翼地尊重社會的成規,可始終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其不意的、糊裡糊塗的表現,使人家看了都說克拉夫脫家裡的人總帶些瘋癲。最初那還沒有什麼害處,似乎這種古怪勁兒正是大家說他有天才的證據。因為在明理的人看來,一個普通的藝術家絕不會有這種現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癲狂的性質:主要的來源是杯中物。尼采說酒神是音樂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覺也是這麼想,不幸他的上帝是無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賜給他,反而把他僅有的一點兒也拿走了。攀了那門大眾認為荒唐,所以他也認為荒唐的親事以後,他愈來愈沒有節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經高人一等,結果把那點兒高人一等的本領很快地就丟了。別的演奏家接踵而至,給群眾捧了出來;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並不奮起力追,反倒更加灰心,和一班酒友把敵手毀謗一頓算是報復。他憑著那種荒謬的驕傲,滿以為能夠承繼父親做樂隊指揮,結果是任命了別人,他以為受了迫害,便裝出懷才不遇的神氣。老克拉夫脫的聲望,使他在樂隊裡還保住提琴師的職位,但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丟了。這個打擊固然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響到他的財源。幾年以來,因為時運不濟,家庭的收入已經減少許多。經過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來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劇。曼希沃只是不理會,他在裝飾與享受方面並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半好的人,這也許更糟。他生性懦弱,沒有一點兒氣魄,沒有毅力,還自以為是慈父、孝子、賢夫、善人,或許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這些,只要有種婆婆媽媽的好心,只要像動物似的,愛家人像愛自己一部分的肉體一樣。而且他也不能說是十分自私:他的個性還夠不上這種資格。他是哪一種人呢?簡直什麼都不是。這種什麼都不是的人真是人生中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塊掛在空中的沒有生命的肉,他們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來的時候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了。

  小克利斯朵夫開始懂得周圍的事,正是家境最艱難的時候。

  那時他已經不是獨子了。曼希沃跟妻子每年生一個孩子,完全不管將來的結局。兩個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其餘兩個正好是三歲和四歲。曼希沃從來不照顧他們。魯意莎要出門,就得把兩個小的交給克利斯朵夫,他現在已經有六歲了。

  這個職務使克利斯朵夫犧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地玩。可是人家拿他當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經地盡他的責任。他竭力逗小兄弟們玩兒,把自己的遊戲做給他們看,拿母親和小娃娃說的話跟他們胡扯。再不然他學大人的樣輪流地抱他們;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緊牙齒,使勁把小兄弟摟在懷裡,不讓他跌下。兩個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時候,他們便哭個不休。他們磨他,常常把他弄得發窘。他們很髒,需要收拾、照顧。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欺負他。有時他真想打他們一頓,可是又想:「他們還小呢,什麼都不知道。」便滿不在乎地讓他們抓、打、耍弄。恩斯德會無緣無故地叫嚷、跺腳、滿地打滾:他是個神經質的孩子,魯意莎囑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彆扭。洛陶夫卻像猴子一樣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裡抱著恩斯德的時候,在他背後百般搗亂:砸破玩具,倒翻水,弄髒衣服,在壁櫥里亂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搗亂得兇狠,往往使母親回來非但不誇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對著狼藉滿地的情形愁眉苦臉地說一句(雖然不是埋怨他):

  「可憐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著委屈,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魯意莎從來不錯過掙錢的機會,照舊在特殊情形中出去當廚娘,人家結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時候,她幫著做酒席。曼希沃假裝不知道,因為這有傷他的自尊心;但瞞著他去做,他也並不生氣。小克利斯朵夫對於人生的艱苦還一無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以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約束。而父母的約束也並不怎麼嚴,他們是差不多讓他自生自發的。他只希望長大成人,可以為所欲為。一個人一步一趨所能碰到的釘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連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到人有治人與治於人的分別,而他家裡的人並非屬於前一類的那天,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難。

  那天,母親替他穿了最乾淨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舊衣衫,由魯意莎很巧妙很耐性地改過了的。依著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個兒進去,不免有點兒膽小。一個當差在門洞下面閒蕩,攔住了孩子用長輩的口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紅著臉,照母親囑咐的話,嘟囔著說要找「克拉夫脫太太」。

  「克拉夫脫太太?找她幹嗎,克拉夫脫太太?」當差很俏皮地把「太太」兩個字念得特別重。「她是你母親嗎?魯意莎在廚房裡,你從那邊上去,廚房在走廊盡頭。」

  他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臉越來越紅了:聽見人家叫出母親的小名,覺得很難為情。他窘極了,恨不得馬上逃到可愛的河邊,去躲在樹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語編故事的地方。

  一到廚房,他又被別的僕人包圍,他們叫叫嚷嚷地招呼他。在裡面靠近爐灶的地方,母親對他笑著,又溫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過去撲在她的腿中間。她戴著一條白圍裙,手裡拿著一隻大木匙。她抬起他的下巴,讓大家看到他的臉,叫他給在場的每個人去握手請安,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願意那麼做,扭轉身子朝著牆壁,把手蒙著臉。可是,慢慢地他膽子大了些,在手指縫裡露出一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給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來。他偷偷地打量屋子裡的人。母親那種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氣,他從來沒見過。她在每隻鍋子裡嘗嘗味道,發表意見,用肯定的口氣說明烹調的訣竅,原來在那個人家當差的廚娘恭而敬之地聽著。屋子非常漂亮,擺著耀眼的銅器。母親在這等地方受人佩服,當那種角色,孩子看了心裡很驕傲。

  大家的談話突然停止。廚房的門打開了,進來一位太太,拖著硬繃繃的衣服窸窣作響,不大放心地對四周看了看。她年紀已經不輕,可還穿著件袖子寬大的淺色衣衫;她手裡提著衣擺,怕碰到什麼東西。可是她仍舊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還嘗嘗味道。當她微微舉起手臂的時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認為怪難看,非常不雅。她對魯意莎說話的口氣多麼刺耳、多麼威嚴!而魯意莎回答她又多麼恭敬!克利斯朵夫看著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給人家發現,可是沒用。太太查問這個男孩子的來歷,魯意莎便過來拉他,要他去見太太,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再把臉蒙起來。克利斯朵夫雖然想掙扎逃跑,可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一回是無論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著孩子嚇昏了的臉,先很和氣地對他笑了笑,但馬上又拿出長輩的神氣,查問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課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麼樣,魯意莎立刻說好極了,隨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覺得身上一緊,幾乎要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向那位太太道謝。

  太太拉著他的手,說要帶他到她的孩子那邊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著母親,可是她對女主人那種巴結的神氣使他感到沒有希望,只得跟著太太走,像一頭被牽入屠場的羔羊。

  他們到了一個園子裡,那兒有兩個孩子沉著臉,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紀,好像正在生氣。克利斯朵夫一來,倒是給他們解了圍。兩人走攏來打量這新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丟在那兒,呆呆地站在一條小道上,低著眼睛。那兩個在幾步之外,把他從頭到腳地瞧著,彼此碰著肘子,指手畫腳地笑。終於他們打定了主意,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父親是做什麼的。克利斯朵夫愣頭磕腦地一聲不出,窘得幾乎哭出來。那個拖著淡黃辮子、穿著短裙、光著兩腿的小姑娘,尤其使他害臊。

  他們玩起來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時候,那位小少爺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著他的衣服說:「喲!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聽說他的衣服是別人的,他覺得非常氣憤,拼命地搖頭否認。

  「我還認得出呢!」那個男孩子說,「是我的舊藍上裝,這兒還有塊污跡。」

  他用手指點在上面。隨後他又細細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腳,問他那雙滿是補釘的鞋頭是用什麼補的。克利斯朵夫的臉漲得通紅。小姑娘噘著嘴輕輕地和他的兄弟說:「他是個窮小子。」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話來了。他嗄著嗓子結結巴巴地說,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脫的兒子,母親是當廚娘的魯意莎——他以為這個頭銜和別的頭銜一樣好聽,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為這樣一說,他們那種瞧不起人的偏見就給駁倒了。但那兩個孩子,雖然給這個新聞引動了興味,可並不因此瞧得起他。相反,他們倒拿出老氣橫秋的口氣,問他將來當什麼差使,廚子還是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做聲了,仿佛有塊冰直刺到他的心裡。

  兩個有錢的孩子,突然對窮小子起了一種兒童的、殘忍的、莫名其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聲更大膽了,想用什麼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其不放鬆。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著緊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機一動,要他做跳欄的遊戲。他們用小凳堆起來做柵欄,叫克利斯朵夫跳過去。可憐的孩子不敢說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氣力往前一衝,馬上倒在地下,只聽見周圍哈哈大笑。他們要他再來過。他眼淚汪汪的,拼了一下命,居然跳過了。可是那些劊子手還不滿意,認為柵欄不夠高,又把別的東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試著反抗,說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膽怯鬼,說他害怕。克利斯朵夫聽著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腳碰到了障礙物,所有的東西都跟著他一齊倒下。他擦破了手,差點兒砸破腦袋,而最倒霉的是,他的衣服在膝蓋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惱,只聽見兩個孩子高興得在周圍跳舞,他心裡難過死了,覺得他們瞧不起他、恨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寧可死了!最難受的痛苦就是兒童第一次發現別人的兇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沒有一點兒倚傍。真是什麼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來,男孩子把他一推又推跌了,小姑娘還要踢他。他重新再爬,兩個孩子卻一齊撲在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臉撳在土裡。於是他心頭火起,一樁又一樁的磨折怎麼受得了!手疼得發燒,又撕破了美麗的衣衫——那真是大難臨頭了!羞愧、悲傷、對強暴的憤懣,一下子來的多少災難,統統變成一股瘋狂的怒氣。他把手和膝蓋撐在地下,撅起身子,像狗一樣抖擻了一下,把兩個敵人甩開了。等到他們再撲上來,他便低著頭直撞過去,給了小姑娘一個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花壇中間。

  於是一陣叫嚷,孩子們尖聲喊著逃進屋子去了。然後只聽見砰砰訇訇的開門,怒氣勃勃的囉唣。太太出現了,拖著長裙,儘量地奔。克利斯朵夫看見她來並不想逃。他對自己所做的事嚇壞了:這是闖了大禍,犯了大罪,但他一點不後悔。他等著。他完了。管他!他已經絕望了。

  太太向他直撲過來。他覺得挨了打,聽見她狂叫怒吼,說了許多話,一句也聽不出。兩個小冤家又來了,看著他受辱,一邊還嘰嘰呱呱地直著嗓子叫。僕人們也都到場,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又為了徹底收拾他,魯意莎也給叫了來。她非但不保護他,反而不問情由就是幾個嘴巴,還要他賠禮。他憤憤地拒絕了。母親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腳、大叫,咬著母親的手,終於在僕人們的鬨笑聲中逃跑了。

  他走了,傷心得不得了,又氣憤,又挨了頓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發燒。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著腳步,因為不願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馬上到家,用眼淚來發泄一下,喉嚨塞住了,血都跑到了頭裡,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終於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樓梯,奔到他睡覺的地方,臨著河,在一個窗洞底下。他氣吁吁地倒在床上,眼淚像洪水似的決了口。他不大明白為什麼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陣的巨潮快完了,他接著又哭,因為抱著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叫自己難過,好似他責罰了自己,同時也就責罰了別人。後來,想到父親快回家,母親要把事情全盤說出來,他覺得苦難還沒有完呢。他決心逃了,不管上哪兒,只要能從此不回來。

  不料他下樓的時候,正碰到父親回家。

  「你幹嗎,孩子?往哪兒去?」曼希沃問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闖了禍吧,你做了什麼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地不做聲。

  「你做了什麼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來了,曼希沃嚷起來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臨了魯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樓了。她還像剛才一樣神魂不定,一進來就大罵,又加上幾個嘴巴,曼希沃聽明白了,也幫著揍他(或許沒有明白之前已經動手了),那股狠勁差不多可以打死一頭牛。他們倆叫著嚷著,孩子嚎著。結果父母吵架了,火氣都一樣的大。曼希沃一邊揍著孩子一邊說孩子並沒錯,說這是侍候別人的好處,他們仗著有錢,肆無忌憚。魯意莎一邊揍著孩子一邊罵丈夫野蠻,說她不答應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確,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並不在乎。母親粗手粗腳地用濕布堵住他的鼻子,他也並不感激,因為她還在罵他。末了,他們把他推進一間黑房裡,不給他吃晚飯。

  他聽見他們對叫對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個,似乎是母親,他從來想不到她會這樣凶的。一天的苦難一齊壓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兩個孩子的強凶霸道,那太太的強凶霸道,父母的強凶霸道,還有他雖然不大明白,可是像劇烈的傷口一般使他感覺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會向那些卑鄙的惡人低頭。這種卑躬屈膝的態度,他第一次隱隱約約感覺到,認為簡直是無恥。他心中一切都動搖了:對父母的尊敬與欽佩,對人生的信心,希望愛人家、同時也受到人家的愛那種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絕對的道德信仰,一股腦兒都給推翻了。這是天翻地覆的總崩潰。他給暴力壓倒了,既沒法自衛,也沒法躲閃。他閉住了氣,以為要死了。在無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發僵了。他用拳、用頭、用腳,往牆上亂打亂撞,大號大叫,抽搐著,拼命地撞著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親都趕了來,把他抱在懷裡,這一下他們倆是比賽誰更溫柔了。母親替他脫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邊,直等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但他一點兒不讓步,一點兒不原諒,他假裝睡著,不願意和她擁抱。他認為母親惡劣而又卑鄙。至於她為生活和養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邊跟他為難的隱痛,他是萬萬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淚也流到了最後一滴,他覺得鬆動了些。他累極了,可是神經過於緊張,還不能立刻睡著。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剛才的印象又在那裡浮動,尤其是那個小姑娘,睜著明亮的眼睛,聳著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著長頭髮,光著腿,說著那些幼稚而裝腔作勢的話。他打了個寒噤,好像又聽到她的聲音了。他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多麼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諒她的欺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頓,叫她哭一場。他想種種的方法,可一個都想不出。看樣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為了消消自己的氣,他假定一切都能夠如願以償。他把自己想作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而她又愛上了他。根據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結果他竟信以為真了。

  她為他害了相思病,可是他不理她。他在她門前走過,她躲在窗簾後面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卻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說有笑。甚至為了增加她的苦悶,他出門到遠地去了。他幹了很大的事業。——他從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幾段做穿插。——那時她可悲傷得病倒了。她的母親,那位驕傲的太太來哀求他:「我可憐的女兒快死了。我求你,請你來吧!」於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來。她說不上話,只顧捧著他的手親著哭著。於是他很慈悲很溫柔地望著她,囑咐她保養身體,允許她愛他。故事編到這個地方,他為了延長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對話和動作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結果他睡了,心平氣和地睡熟了。

  他睜眼醒來,已經天亮了,可是這一天的光輝沒有昨天早晨那樣輕快了:世界有過一點兒變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經嘗到了人間的不公道。

  有些時候家裡非常艱難,而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遇到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覺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親是一點不覺得的,他第一個撿菜,儘量地拿。他嘰嘰呱呱地說話,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全沒注意到他的女人強作笑容和瞧他撿菜的那種目光。盤子從他手裡遞過來,一半已經空了。魯意莎替孩子們分菜,每人兩個馬鈴薯。輪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盤子裡只剩了三個,而母親自己還沒拿。他早已知道,沒輪到他就已經數過了。他便鼓足勇氣,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只要一個,媽媽。」

  她有點不放心了。

  「兩個吧,跟大家一樣。」

  「不,真的,我只要一個。」

  「你不餓麼?」

  「對啦,我不大餓。」

  可是她也只拿一個,他們倆仔仔細細地剝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地吃著。母親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說:「喂,把這個吃了吧!」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裡,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著了,待了一會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地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麵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只是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挨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了!……

  這種殘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著毒刑,有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仿佛有把錐子往裡鑽。可是他忍著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作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的,隱隱約約地懂得,兒子省著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拼命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麼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挨餓慣的。既然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麼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挨餓的時候更難受。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著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兒,熱情衝動地把他拉在懷裡,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坐在膝上,緊緊地摟著他。他使勁把手臂繞著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地哭著,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裡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現父親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期。發酒瘋的時候也並不粗暴。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他說些傻話,幾小時地拍著桌子,直著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地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著頭做活。她儘量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她就很溫和地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地回家,在他簡直像過節一樣。家裡老是那麼淒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鬆動一下。父親的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著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很生氣地喝阻他非常掃興。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倘使兒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將來罷了。在這種「驕傲的寄託」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片,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都達於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儘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羨慕他的身段,羨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致。聽見人家佩服父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詞地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很驕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小兄弟們跟著老祖父散步去了,母親在河邊洗衣服。門一開,曼希沃闖了進來,他光著頭,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裡。克利斯朵夫笑了,以為他像平常一樣又來玩把戲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來了。曼希沃坐在那裡,垂著手臂,眨巴著眼睛望著前面,臉色通紅,張著嘴,不時發出很可笑的蟈蟈聲。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為父親開玩笑,可是看他一動不動,便害怕了。他喊著:「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像母雞一樣蟈蟈地叫。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地抓著他的胳膊,盡力地推他搖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軟綿綿地晃來晃去,差不多快倒下來。他腦袋向前,對著克利斯朵夫的頭伸過來,瞪著他,氣哼哼地嘟囔著,根本說不成話。趕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錯亂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時候,孩子忽然大吃一驚,逃到臥房的盡裡頭,跪在床前,把臉埋在被窩底下。這樣過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地搖擺、傻笑。克利斯朵夫掩著耳朵不願意聽,打著哆嗦。他的心緒真是沒法形容:只覺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麼人,死了一個心愛而敬重的人。

  一個人也不回家,屋子裡只有父子兩個。天黑下來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懼一分鐘一分鐘地增加。他不由自主地要伸著耳朵聽,可是一聽那個認不得的聲音,全身的血都涼了。瘸腿似的鐘擺,替那胡鬧的怪聲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走出屋子非在父親面前過不可;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親的眼睛就發抖,仿佛會嚇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腳並用地爬到房門口。他既不敢喘氣,也不敢抬頭望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親的腳有點小小的動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條腿在那裡索索地抖。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門口,笨拙的手也抓住了門鈕,不料慌慌張張地一鬆手,門又突然關上了。曼希沃想轉過身來看,他坐著搖擺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嘩啦地倒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嚇得連逃出去的氣力也沒有了,靠在牆上眼看著父親躺在腳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地的椅子罵著、咒著,捶了幾拳,掙扎著想站起而站不起來之後,他背靠著桌子坐定了,開始認出周圍的環境。他看見克利斯朵夫哭著,就叫他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動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著不動就生了氣,賭起咒來。克利斯朵夫只得渾身哆嗦地向前。曼希沃把他拉過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擰著孩子的耳朵,結結巴巴地,把兒童應該如何尊重父親的話教訓了一頓。隨後,他忽然改變了念頭,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把他抱在懷裡顛簸,哈哈大笑。然後他又急轉直下地想到不快活的念頭,哀憐孩子,哀憐自己,緊緊摟著他,幾乎叫他喘不過氣,把眼淚和親吻蓋滿著孩子的臉。末了,他高聲唱著我從深處求告[10],搖著孩子給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嚇昏了,一點不敢掙扎。他在父親懷裡悶死了,聞到一股酒氣,聽著醉漢的打嗝兒,給討厭的淚水與親吻的口水沾了一臉,他又害怕又噁心地在那兒受難。他真想叫喊,可是一聲也喊不出。他覺得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紀之久,直到後來,房門一開,魯意莎挽著一籃衣服進來了。她大叫一聲,把籃子摔在地下,拿出她從來未有的狠勁,奔過來從曼希沃懷裡搶出了克利斯朵夫。

  「哎喲!該死的酒鬼!」她嚷著,眼裡冒著火。

  克利斯朵夫以為父親要去殺死母親了。可是曼希沃被他女人聲勢洶洶的態度嚇呆了,一句話也沒有,哭起來了。他在地下亂滾,把頭撞著家具,嘴裡還說她是對的,他是一個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憐的孩子們,他願意馬上死掉。魯意莎轉過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裡,儘量地撫慰他。孩子還在發抖,對母親的問話也答不上來;接著他又嚎啕大哭。魯意莎把他的臉在水裡浸了一會兒,擁抱他,對他說著溫柔的話,和他一起哭了。終於他們倆都靜下來。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邊。他們做了個祈禱,求上帝治好父親這種惡習,使他仍舊和和氣氣的,跟從前一樣。魯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邊拿著他的手。那一夜,魯意莎在發燒的克利斯朵夫的床頭坐了好久,酒鬼卻躺在地下打鼾。

  過了一晌,克利斯朵夫上學了。他老望著天花板上的蒼蠅,把拳頭捶著旁邊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動個不停、笑個不停,從來不念書。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討厭他的老師便說了句難聽的話隱射某個大家知道的人,說他大概要青出於藍地走上那條路了。所有的孩子聽著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學還揭穿隱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註解。克利斯朵夫爬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拿起墨水瓶對準一個正在笑的人扔過去。老師衝上來就是一頓拳頭,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極重的罰課。

  他臉色發了青,憋著一肚子怨氣回家,冷冷地說他再也不上學了。家裡人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親提醒他該上學了,他卻安安靜靜地回答,他早說過不去的了。魯意莎對他軟騙硬嚇都沒用。他坐在一角,死賴在那裡。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過了叫他上學,他總是火氣更大地回答一聲「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說出理由來,他卻咬緊牙關,死不開口。曼希沃抓著他硬送到學校交給老師。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有計劃地毀壞手頭所有的東西:墨水瓶、筆、練習簿、書本。而且故意做得叫人看見,帶著挑戰的意味望著老師。結果他被關進黑房。過了一會兒,老師發現他用手帕縛著脖子,拼命往兩頭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人家只得打發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結實的身體是父親與祖父的遺傳。家裡沒有一個嬌弱的人:生病也罷,不生病也罷,他們從來不抱怨,什麼也不能使克拉夫脫父子的習慣改動分毫。他們不管什麼天氣都出門,夏天跟冬天一樣,幾小時的淋著雨或曬著太陽,有時還光著頭,敞開著衣服,由於疏忽或由於逞強,走上幾十里地也不覺得疲倦。可憐的魯意莎一聲不出地跟在後面,血色全無,兩腿虛腫,心跳得要蹦出來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們又可憐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著他們輕視母親了:他不懂一個人怎麼會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燙壞了的時候,他是不哭的,只對著使他受罪的東西生氣。父親跟小夥伴們的強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鍊得十分結實。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腫地回家是常事。有一天,他在這一類的惡鬥中,被敵人壓在身底下,拼命把他的腦袋撞著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快悶死了。他可認為稀鬆平常,預備把這一套照樣去回敬別人。

  然而他也害怕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為了驕傲而不說,但他最痛苦的莫過於童年時代那些連續不斷的恐怖。尤其有兩三年之久,它們像病一般的把他折磨著。

  他怕藏在暗處的神秘的東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惡鬼、蠢動的妖魔,那是每個孩子的頭腦里都有而且到處看得見的。一方面這是原始動物的遺傳;一方面因為初生的時期,生命與虛無還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記憶,從冥頑的物體一變而為幼蟲的感覺,都還沒有消失:這種種的幻覺便是兒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閣樓的門:它正對著樓梯,老是半開著。他要走過的時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氣躥過去,連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覺得門背後總有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逢到閣樓門關上的日子,他從半開的貓洞裡清清楚楚聽到門後的響動。這原不足為奇,因為裡邊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認為那是一個鬼怪:身上是七零八落的骨頭、百孔千瘡的皮肉,上面是一個馬頭,一雙嚇得死人的眼睛,總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狀。他不願意想它,但不由自主地要想。他手指顫巍巍地去摸摸門鍵是否拴牢,摸過之後,走到半樓梯還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時他在祖父那邊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麼差使。老克拉夫脫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經在城外,一過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這座屋子與市梢上有燈火的窗子中間,大約隔著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卻覺得有三倍的遠。有一段路拐了彎,什麼都看不見了。黃昏時的田野是荒涼的,地下都黑了,天上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環繞大路的叢樹而爬上土丘的時候,還能看到天邊有些昏黃的微光。但這種光並不發亮,反比黑夜更叫人難受,黑的地方顯得更黑:那是一種垂死的光。雲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樹林變得很大很大,在那兒搖晃。瘦削的樹好似奇形怪狀的老人。路旁界石上的反光,像青灰色的衣服。陰影似乎在蠕動。土溝里有侏儒坐著,草里閃著亮光,空中有東西飛來飛去,可怕得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蟲,叫得那麼尖厲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弔膽,預備自然界中出點兒什麼兇惡的怪事。他飛奔著,心在胸中亂跳。

  望見了祖父屋裡的燈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還沒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經非常膽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時老人會不聲不響丟下他出門。克利斯朵夫沒有發覺。室內很安靜,所有的東西對他都是很熟很和氣的。屋裡有張白木大床;床頭的擱板上放著一部又大又厚的《聖經》,火爐架上供著紙花、兩位太太和十一個孩子的照片,老人在每張相片下面都注著他們的生年死月;壁上掛著嵌在鏡框裡的禱文,莫扎特和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著架小鋼琴,另外一角放著一架大提琴;還有是雜亂的書架,掛著菸斗;窗口擺著幾盆風呂草。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裡走來走去,可以聽見他在刨木頭、敲釘子;他自言自語,罵自己糊塗;再不然是大聲唱著,把讚美詩、酒歌、感傷的歌、殺氣騰騰的進行曲,雜湊在一起。在這種環境裡,他覺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發中,膝上擺著一本書,埋頭看著圖畫,出神了。天慢慢地黑下來,他的眼睛迷糊了,終於丟開書本,恍恍惚惚地胡思亂想起來。車輪遠遠地在路上隆隆地響。一頭母牛在田間叫。城裡懶懶的鐘聲奏著晚禱。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預感,在惘然幻想的兒童心中覺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驚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側耳傾聽:萬籟俱寂。祖父才走出去。他打了個寒噤,靠著窗口,還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涼;萬物開始扮起駭人的臉。天哪!要是它會來?——誰呢……他可說不出。反正是可怕的東西……屋子裡的門都關不嚴。樓梯格格作響,好似有人走過。孩子跳起來,拖著一張沙發、兩張椅子和一張桌子,擺到室內最安全的一角,圍成一道柵欄:沙發靠著牆壁,左邊一張椅子,右邊一張椅子,桌子擺在前面。中間布置一架雙摺的梯子,他爬在頂上,除了剛才看的書,又另外拿了幾本抱在手裡,當做被圍受困時的防禦物。於是他鬆了口氣,因為在孩子的想像中,敵人無論如何不能衝過柵欄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敵人有時就會從書中跳出來。在祖父隨便買來的舊書里,有些附著插圖,給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又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聖·安東尼的誘惑》,其中有鳥的骷髏在水瓶里下糞,無數的蛋在破開的青蛙肚子裡像蟲一般蠕動,沒有身子的頭在走路,屁股吹著喇叭,還有家用的器具和動物的屍身,裹著大氅,像老太太般,一邊莊嚴地前進,一邊行著禮。克利斯朵夫看著毛骨悚然,但就因為厭惡,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地瞪著它們,不時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麼東西在窗簾的皺襉中扭動。一本解剖書里有一幅人體的圖尤其使他厭惡。快到書中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哆嗦著翻著書頁。那些五顏六色的怪模樣對他有種特別強烈的刺激。而兒童的創造力把呆板的圖畫又加了一番潤色。他分不清這些光怪陸離的畫跟現實有什麼不同。而夜裡做夢的時候,書中的畫圖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對他更有影響。

  他也怕睡覺。有好多年,噩夢老是叫他睡不安穩:有時,他在地窖里閒蕩,忽然看見風洞裡鑽進那個解剖圖上的人體對他擠眉弄眼。有時,他獨自在一間屋裡,聽見走道上有輕微的腳步聲,他撲過去關門,才抓住門鈕,外邊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鎖不了門,沒有氣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邊要進來的是誰。有時,他和家裡的人在一塊兒,可是突然之間,他們的臉變了,做出許多瘋瘋癲癲的事。有時,他很安靜地在看書,冷不防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他要喊,嘴巴給堵住了,脖子給緊緊地箍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醒過來,牙齒格格地打戰,直哆嗦了好些時候。他怎麼樣也擺脫不了恐怖的感覺。

  他的臥室是屋子裡沒有窗沒有門的一角,進口高頭有根鐵桿,掛著條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臥房隔開了。重濁的空氣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們常常用腳踢他。他頭裡熱烘烘的,白天牽掛著的小事這時給格外地誇大了,化為種種的幻覺。在這種近乎噩夢的、神經極度緊張的情形之下,一點兒極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響聲使他驚悸不止。父親的鼾聲大得異乎尋常,不像是人的呼吸,他聽著不寒而慄,竟像是一頭野獸睡在那裡。黑夜把他壓倒了,它簡直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是這樣的了。他仿佛已經躺了幾個月。他喘著氣,在床上坐起來,用襯衫的袖子抹著腦門上的汗。有時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嚕了幾聲,把所有的被一齊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這種狂亂的苦悶,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線魚白色的時候,才算過去。這道黎明時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靜了。雖然誰也不能在陰影中辨別出來,他已經覺得那道光溜進了屋子:熱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濫的河水重新回進了河床;全身的溫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乾澀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晚上快到睡覺的時間他就驚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預備熬夜,免得做噩夢。可是疲倦終究把他征服了,而且總在他最不防備的時候,那些妖魔又出現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數的孩子覺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覺得多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覺,又怕睡不著覺。睡著也罷,醒著也罷,周圍總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靈,還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蟲,在童年將盡時的微光中浮動,好似在疾病的陰影中蕩漾。

  但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將在「大恐怖」前面消失。這大恐怖是蛀蝕一切人類的「死」,古往今來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終於無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櫥里摸索的時候,抓到一些不認得的東西:一件孩子的衣衫、一頂有條紋的小帽。他得意揚揚地拿到母親前面,她非但不對他笑,反而沉著臉叫他放還原處。他並沒馬上照辦,還要追問為什麼。母親一言不答,把東西搶過來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覺得莫名其妙,便再三地發問。她被逼不過,終於說出那是他沒有出世以前早已死掉的一個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講過這件事。他靜默了一會兒,還想多知道些。可是母親好像心不在焉,只說他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聽話。他提出別的問句,她卻不願意回答了,只說那個孩子在天上,為他們大家祈禱,克利斯朵夫再也問不出什麼。母親叫他住嘴,讓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裡縫東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躲在一邊生氣,便對他笑笑,很溫柔地叫他到外邊去玩。

  這些話給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來有過一個孩子,跟他一樣也是母親的兒子,取著同樣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沒有分別,可是已經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吧。人家從來沒提到那個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給忘了。那麼要是他死了,勢必是一樣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飯,看他們有說有笑,談著不相干的事,他心裡還想著那個念頭。他要死了,敢情人家還會這樣快活!噯噯!他做夢也想不到母親這樣的自私,死了兒子還能笑!他對父母都恨起來了,很想為自己痛哭一場,預先哭自己的死。同時他也想提出一大串問題,可是不敢,他記得母親叫他住嘴的口氣。終於他忍不住了,到睡覺的時候,母親來擁抱他,他就問:

  「媽媽,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憐的母親打了個寒噤,勉強裝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問:

  「誰啊?」

  「那孩子……那個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聲音很低。

  母親突然把他緊緊地抱著說:「住嘴,住嘴。」

  她的聲音在發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懷裡,聽到她的心跳。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隨後她說:

  「小寶貝,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覺吧……不,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擁抱了一下;他以為母親的腮幫濕了,只希望是真的濕了。他心裡寬慰了些:原來她還是心痛的!但過了一會兒,聽到母親在隔壁屋裡用著那種安靜的、日常聽慣的聲音說話,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種聲音是真的,現在的還是剛才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極希望母親難過。當然,母親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無論如何對他是一種安慰,可以減少他一些孤獨之感。然後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過了幾星期,有個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時該來的時候竟沒有來。有人說他病了,從此他不來玩也沒有人奇怪。事情已經有了解釋,不是挺簡單嗎?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從他的一角看見父母屋裡還亮著燈光。有人敲門,一位鄰居的太太來談天。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照例編他自己的故事,並沒把人家的談話句句聽清。忽然鄰人說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馬上停住:因為他知道說的是誰,就屏著氣聽下去。他的父母大驚小怪地叫了幾聲。曼希沃又扯著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聽見沒有?可憐的弗理茲死了。」

  克利斯朵夫掙扎了一下,靜靜地回答說:「是的,爸爸。」

  他的氣閉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頂了一句:「是,爸爸。你就會說這一句麼?你不覺得難過麼?」

  魯意莎很了解孩子,說道:「別鬧了!讓他睡覺!」

  於是他們把聲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想聽清所有的細節:什麼傷寒,什麼冷水浴,什麼神志昏迷,什麼父母的哀痛。聽到後來,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氣塞著他,直升到喉頭。他渾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腦子裡了。尤其是他們說那種病會傳染,就是說他也能像弗理茲一樣的死。想到這裡,他嚇得渾身冰凍了:因為他記得最後一次看見弗理茲是跟他握過手的,當天也曾在他屋前走過。可是他忍著不做聲,免得給人家逼著說話,便是父親在鄰居走了以後問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麼?」他也不回答。於是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

  「這孩子沒心肝。」

  母親一言不答。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來揭開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趕緊閉上眼睛,裝著他聽見兄弟們睡熟的時候那種均勻的呼吸。母親提著足尖走開了。他卻恨不得留住她,告訴她,說他怎樣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恥笑,把他看做膽怯無用,而且心裡也很明白,人家說什麼也沒用的。一連幾小時,他痛苦到了極點,自以為病已經上了身,頭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萬分恐懼地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會兒,他在床上坐起來,低聲叫著母親。可是他們睡得很熟,他不敢驚醒他們。

  從這時起,死亡的念頭把他童年的生活給毒害了。他的神經使他無緣無故地受種種磨難,一會兒胸口受著壓迫,一會兒有一陣劇烈的痛苦,一會兒又是喘不過氣來。憑著他的想像力,他把自己嚇昏了,以為每種痛苦裡頭都有那隻吃人的野獸來取他性命。幾次三番,就在母親身旁幾步路的地方,也沒有給母親發覺,他受著臨終的痛苦,因為他儘管膽小,還是有勇氣把他的恐懼藏起來,而這股勇氣是許多情緒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氣,他不肯求助於人;第二是羞恥心,他不敢說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體貼,不願驚動母親。但他老在心裡想:「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這名詞是他偶然聽到而記著的……「喔,上帝!饒了我這一次吧!」

  他頗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親說的話,說靈魂在死後升到上帝面前,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進入天國的樂園。但他對於這個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反倒害怕。他一點不羨慕那些孩子,在睡夢中毫無痛苦地被上帝召了去,照母親說是上帝獎賞他們。他快睡熟的時候,不免心驚膽戰,唯恐上帝對他也這麼來一手。驟然之間離開了暖和的床,給拉到空中帶到上帝前面:一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像中,上帝有如一顆奇大無比的太陽,講話的聲音像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嗎?眼睛、耳朵、整個的靈魂,都會給燒掉的!何況上帝還會懲罰,誰保得了呢?……除此以外,還有多少可驚可怖的事,他雖然不大了解,可是從談話中能猜到:身體要給裝進一口匣子,孤零零地躺在一個窟窿里,在平時人家帶他去做禱告的可厭的公墓上,舉目無親……天哪!天哪!多慘啊!……

  可是活著也不見得愉快,眼看父親喝得爛醉,被他毒打,受別的孩子欺負,大人們的憐憫又多麼難堪,沒有人了解他,連自己的母親在內。大家叫你受委屈,沒有人愛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多麼渺小!是啊!但就因為這個他想活下去。他覺得自己有股怒潮洶湧的力,而這力又是多麼奇怪的東西!它眼前還一籌莫展,它好像在很遠的地方,被什麼東西掐著、包著,僵在那裡。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麼,將來變做什麼。但這股力的確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兒騷動、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來報復哩!他有種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義,為的是懲罰惡人,為的是干一番偉大的事業。「喔!只要我活著……」(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歲!」有時他認為要活到二十一歲。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紀,盡夠他統治世界了。他想起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崙,想起更古遠而他最崇拜的亞歷山大大帝。沒有問題,他將來是跟他們一樣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簡直不哀憐在三十歲上死掉的人。他們已經老了,享受過人生了……要是他們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們自己。但現在就死,那可什麼都完了!年紀輕輕地死掉,在大人們心中永遠留著一個誰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慘了!他想到這裡就拼命地哭,仿佛他已經死了。

  這些關於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時代受到許多磨難,直到後來他厭惡人生的時候才擺脫掉。

  在這片沉悶的黑暗中,在一刻濃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裡,像一顆明星流落在陰暗的空間,開始閃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樂,神妙的音樂!……

  不久以前,祖父送給孩子們一架舊鋼琴,那是他的一個主顧預備扔掉而由他花了許多心血修理得像個樣子的。這件禮物並沒受到歡迎。魯意莎覺得屋子裡不再添東西也已經很窄了。曼希沃說爸爸米希爾並沒破費,那不過是堆燒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為什麼對這件新來的東西非常高興。他認為這是一隻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像祖父偶爾給他念幾頁而兩人都為之著魔的《天方夜譚》。他聽見父親試音的時候,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11],仿佛陣雨之後,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濕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他拍著手叫:「再來一次!」可是父親滿臉瞧不起地合上琴蓋,說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樂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轉背他便揭開琴蓋捺一個鍵子,好像掀起什麼大蟲的綠殼,想把關在裡頭的怪物放出來。有時,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親就嚷著:「你不能安靜一會兒嗎?不准什麼東西都亂動!」有時他合上琴蓋的時候壓痛了手指,便哭喪著臉放在嘴裡吮著……

  如今他最快樂的是母親整天出去幫傭或上街買東西的時候。他聽著她下樓,到了街上了,走遠了。只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揭開鋼琴,拖著一張椅子,爬在上面,肩頭剛和鍵盤一樣高,那就行了。為什麼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沒人攔著他不許玩,只要聲音不太大。但當著別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們說話、走動,把他的樂趣給破壞了。沒有人的時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著氣,因為希望周圍更靜,也因為心裡慌張,仿佛要去開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鍵,心就跳了。有時他把一個鍵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個。誰知道從這一個里出來的是什麼呢?……忽然聲音來了:有些是沉著的,有些是尖銳的,有些是噹噹地響著,有些是低低地吼著。孩子一個又一個地聽上老半天,聽它們低下去,沒有了。它們有如田野里的鐘聲,飄飄蕩蕩,隨著風吹過來又吹遠去:細聽之下,遠遠地還有別的不同的聲音交錯迴旋,仿佛羽蟲飛舞。它們好像在那兒叫你,引你到窵遠的地方……愈趨愈遠,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們埋進去了、沉下去了……這才消滅了!……喔,不!它們還在喃喃細語呢……還在輕輕地拍著翅膀呢……這一切多奇怪!好像是些精靈鬼怪。它們多麼聽話,讓人家關在這隻破舊的箱子裡,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兩個手指在兩個鍵上同時按下去。那你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結果的。有時兩個精靈是敵對的,它們彼此生氣、扭打、怨恨、起鬨,聲音變得激昂了,叫起來了,一會兒是憤憤的,一會兒又是很和平的。克利斯朵夫頂愛這種玩意兒;那可以說是被縛的野獸,咬著它們的鎖鏈,撞著籠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來,正像童話里的鬼怪,給關在封有所羅門印璽的亞剌伯箱中。有些精靈卻奉承你、誘哄你,其實它們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們要什麼,它們勾引他,使他神搖意盪,差不多臉紅了。還有一些相親相愛的音,在那兒互相摟抱,好似兩個人的親吻。它們是嫵媚的、柔和的。這是些善良的精靈:它們笑靨迎人,臉上沒有一絲皺痕;它們喜歡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歡它們。他含著眼淚聽著,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們叫回來。那是他的朋友,親愛的、溫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這樣的在音響的森林中徘徊,覺得周圍有無數陌生的力量,偷偷地覷著他、呼喚他,有的是為了撫慰他,有的是為了要吞掉他……

  有一天他被父親撞見了。粗聲大氣的嗓子把他嚇得發抖。克利斯朵夫以為做了錯事,把手抱著耳朵,預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親出乎意料地沒有罵,他很高興,他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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