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24-10-09 05:35:54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一朝離別,愛人的魔力更加強了。我們的心只記著愛人身上最可寶貴的部分。遠方的朋友傳來的每一句話,都有些莊嚴的回聲在靜默中顫動。

  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通信的口吻變得沉著、含蓄,好似一對已經受過愛情磨鍊的夫婦,因為過了難關,手挽著手走著,對於他們的前途和腳力很有把握了。各人都相當的強,足以支持對方,領導對方;也相當的弱,需要受對方的支持與領導。

  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他本來不願意再去,可是自己發的這些願有什麼用呢!他知道在那邊依舊能找到葛拉齊亞的影子。情勢的發展,仿佛和他暗中的願望串通一起,把意志推翻了,使他看到在巴黎還有一件新的義務等著他。消息靈通的高蘭德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的小朋友耶南正在胡鬧。素來溺愛兒子的雅葛麗納不想管束他了。她精神上也在經歷一個苦悶的時期,自顧不周,沒有心思再管兒子。

  自從那次可悲的情變把她的婚姻和奧里維的生活一齊毀掉以後,雅葛麗納閉門不出,過著很穩重的生活。巴黎社會扮著偽君子的面孔,把她當作瘟疫一般隔離了相當時間,又來親近她,她可是拒絕了。她不覺得為了自己的行為在這些人前面有什麼慚愧,也認為無須向他們負責:因為他們比她更要不得;她坦坦白白做的事,在她所認識的女子中,有半數是無聲無息的,戴著家庭的假面具做的。她覺得痛苦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愛人。她不能原諒自己在這麼貧弱的世界上失去了像他那樣的愛。

  

  這些遺恨和痛苦慢慢地減淡了,剩下來的僅是一種鬱悶,一種瞧不起自己瞧不起別人的心理,還有是對兒子的愛。她因為所有的愛沒有地方可發泄了,便統統傾注在母愛裡面,使她對兒子一無辦法,沒有力量抵抗他的任性。為了譬解自己的懦弱,她硬要相信這是向奧里維補贖罪過。在某個時期內她可以對兒子溫柔到極點,然後又厭倦了,馬上不聞不問;一會兒她用著苛求的,過分煩心的愛和喬治糾纏不清;一會兒覺得膩煩了,什麼都由他做去。她明白自己教子無方,心裡懊惱得很,但並不改變方法。等到她偶爾想要把做人之道依著奧里維的精神改塑一番的時候,結果真是可嘆;奧里維的悲觀主義對她母子倆都不合適。她想只用感情來控制兒子。這當然是對的:因為兩個人不管怎麼相像,除了感情以外究竟沒有別的聯繫。喬治·耶南很受母親的吸引,喜歡她的聲音,她的姿態,她的動作,她的柔媚,她的愛。但他覺得精神上和她是完全陌生的。在母親方面,只要到青春期的第一陣風吹起來,把兒子吹遠去了,她才發覺這情形。於是她驚異、憤慨,以為他的疏遠是由於別的女性的影響,便很笨拙地想消滅那些影響,結果反而使他離得更遠。其實他們一塊兒生活的時期,素來各轉各的念頭,對於雙方的分歧點抱著自欺欺人的幻想,因為有些表面上的共同的好惡而以為彼此相同;但等到孩子從模稜兩可的、留著女性氣息的階段轉入成人的階段,那些共同的情感就沒有了。雅葛麗納很心酸地對兒子說:「我不知道你究竟像誰:既不像你父親,也不像我。」

  這樣她更使他體會到兩人之間的不同;他暗中還因之驕傲,同時也有點焦躁不安的情緒。

  上一代跟下一代對於彼此格格不入的成分,永遠比對於彼此接近的成分感覺得更清楚;他們都需要肯定自己的生命,即使要用不公平的行為或扯謊做代價也在所不惜。但這種感覺的強弱是看時代而定的。在古典時代,因為文化的各種力量在某一個時期內得到了平衡——好比由陡峭的山坡圍繞著的一塊高地——所以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水準並不相差太大。可是在一個復興的時期或頹廢的時期,那些或是往上攀登或是往陡峭的山坡衝下去的青年,往往把前人丟得很遠——而喬治和他年齡相仿的人正在攀登山峰。

  在思想上,性格上,他沒有過人的地方:無論學什麼,能力都差不多,成績沒有一樣是超過中上的。可是他入世的時候,已經毫不費力地比他的父親——比那個在短短的一生中消耗了一筆不可估計的智慧與毅力的父親,高出了幾級。

  他的理智在世界上才睜開眼來,就看到了周圍這一片僅僅有幾點炫目的微光的黑暗,一大堆的可知與不可知,敵對的真理,矛盾的錯誤,為他的父親不勝煩躁地摸索過來的。但同時他意識到自己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那是奧里維從來沒認識的:他的力。

  他的力?從哪兒來的?那是一種神秘的現象:一個疲弱到昏昏入睡的民族突然復活起來,好似山中的一道急流到了春天突然泛濫一樣……他怎麼使用這股力呢?是不是也要拿去開發現代思想這個迷離撲朔的叢林呢?不,那對他毫無吸引力。他還覺得有許多潛伏的危險在那裡威脅他。它們曾經把他的父親壓倒了。與其再來一次同樣的經驗而回到悲慘的森林中去,他寧可放一把火把它燒了。凡是奧里維為之著迷的,講著明哲的理論或是表現神聖的瘋狂的書,例如托爾斯泰那種虛無主義的憐憫、易卜生那種以破壞為能事的驕傲、尼采的那種狂熱、華格納的那種壯烈的富於刺激性的悲觀主義:他才看了一眼就又憤怒又驚駭地掉過頭去了。他恨寫實派的作家在半世紀中把藝術中間歡樂的成分都消滅了。可是籠罩著他童年的淒涼的夢影,究竟不能完全抹掉。他不願意向後回顧,但明明知道影子就在後面。因為太健康了,他不能用上一個時代的懶惰的懷疑主義把不安的心緒引到別的路上去;他痛恨勒南和阿那托·法朗士一派的玩世氣息,認為是自由思想的沒落,沒有快樂的笑,沒有氣魄的幽默:那種可恥的方法只適用於做奴隸的人,因為不能斬斷鐵索,就拿著鐵索玩兒。

  他太剛強了,不能拿懷疑來滿足自己,同時又太懦弱了,不能由自己來確定什麼;但他需要確定,一心一意地追求著。而社會上永遠有些沽名釣譽的人,空頭的大文豪,投機的思想家,利用青年們這個頑強的、苦苦追求的欲望,大吹大擂地叫賣他們的解毒劑。這些大醫生個個都在台上喊著說,只有他的補藥是好的,別人的全是不好的。其實他們的秘方都是半斤八兩,沒有一個賣藥的肯費心去找什麼新方子。他們都在柜子里搬出些破爛的藥瓶。所謂萬應靈丹,有的是舊教教會,有的是正統的王室,有的是古典的傳統。還有一班開玩笑的傢伙,說只要恢復拉丁文就能把所有的病都給治好。另外一批說些教傻子們聽了發呆的大話,一本正經地提倡地中海精神(過一晌也可以提倡大西洋精神呢!),儼然以新羅馬帝國的繼承人自命,以反抗北方與東方的蠻子自命……說來說去無非是廢話,東摭西拾的廢話。那好比圖書館中的底貨,被他們拿來隨便往四下里播送。年輕的耶南像他所有的同伴一樣,到一個一個的販子那邊去聽他們的誇口,有時也受著誘惑,走進棚子,然後大失所望地退出來,有點兒羞愧,因為糟蹋了金錢與時間,只看到衣衫破爛的老丑角。可是青年人的迷夢不容易醒,相信確定的事一定會找到的,所以聽見一個新的販子說有什麼新的希望出賣,又跑去上當了。他是真正的法國人:天生的愛好秩序,但非常挑剔。他需要一個領袖,可是對無論哪個領袖都受不了:他的鐵面無情的譏諷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批駁得體無完膚。

  在他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告訴他謎底的人的時候,他等不及了。他不像父親肯一輩子以探求真理為滿足。他的煩躁的年輕的力需要消耗。不管有無理由,他要打定主意,要行動,要使用他的精力。先是旅行、藝術,尤其是他拼命吸收的音樂,成為他間歇的如醉如狂的消遣。人長得很俊,又是早熟,又受到許多誘惑,早就發現了外表那麼迷人的愛情的天地,便用一種富有詩意的、貪饞的、興奮的心情跳進去。但這個善於鍾情的少年,天真與貪得無厭的程度簡直沒有分寸,所以不久就對女人厭倦了,需要行動了。於是他對體育著了迷:每樣都要試,每樣都要玩。凡是鬥劍和拳擊的比賽,他無不參與,又是賽跑與跳高的全國冠軍,當著某足球隊的隊長。他和幾個像他一類的青年瘋子,有錢而抖亂的傢伙,在汽車競賽中比膽量;其荒唐激烈的情形等於死亡的比賽。隨後他又丟下一切去攪新的玩意兒。群眾的飛機狂把他傳染了。在蘭姆斯舉行的航空大會中,他和三十萬人一起吶喊著,快樂得哭了,覺得自己在這個慶祝歡呼的場合和全人類結合了。人和鳥一樣的在他們頭上飛過,把他們也帶到了空中。自從大革命的黎明時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這些民眾舉眼望著天空,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給打開了……年輕的耶南說要加入征略天空的隊伍,使母親聽了大吃一驚。她哀求他,甚至於命令他放棄這個危險的野心。他卻只管獨斷獨行。雅葛麗納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站在她一邊的,不料他只囑咐孩子小心一點;其餘的話,他斷定喬治絕不會聽,要是他處在喬治的地位也不會聽的。他認為即使能夠,也不可以阻撓那些年輕的力量,不讓它們有健康而正常的活動;要是這麼辦了,它們可能回過來毀滅自己。

  雅葛麗納不能聽天由命的讓兒子逃出掌握。她真心以為自己已經把愛情放棄了,可是沒用,她仍少不了愛情的幻象;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行為,都染著愛的色彩。多少做母親的人,都把不能在夫婦之間或情人之間發泄的熱情移在兒子身上;一朝看到兒子對自己居然滿不在乎了,不再需要她們了,精神上的痛苦就跟情人的欺騙和愛情的幻滅沒有分別。這一下對於雅葛麗納又是一個新的打擊。喬治可完全沒覺得。青年人萬萬想不到周圍發生著什麼感情的悲劇:他們來不及看到;自私的本能教他們頭也不回地往前直衝。

  雅葛麗納自個兒把這個新的痛苦吞了下去。直到日子久了,痛苦慢慢地解淡了,她才得到釋放。同時她的愛也跟著解淡了。當然她始終愛著兒子;但那是一種遠遠的,沒有幻想的情愛,因為明知這情愛是無用的,所以她對於自己的感情和兒子都不以為意了。她這樣憂憂鬱郁地挨了一年,他一點沒注意。然後,這顆遭逢不幸的心既不能死,也不能沒有愛情而活下去,就得造出一個對象來讓自己愛。於是她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熱情;這個情形,在某些女性,特別是一班最高尚最不容易讓人高攀的心靈,到了成熟時期而沒有採到人生的美果的話,常常會發生的。她認識了一個女子,一見之下就被她神秘的吸引力抓住了。

  那是一個女修士,年紀和她差不多,專做救濟事業的。人長得高大、強壯,有點兒臃腫;褐色的頭髮,臉上的線條很好看,很顯明;眼睛極精神,一張闊大而細膩的嘴巴老是在微笑,下巴的長相表示性格專橫。她聰明過人,沒有一點感傷氣息,像鄉下女人那麼狡猾,對實際的事務很精明,再加上南方人的想像力,目光遠大,必要時也會把尺度看得很準;神秘主義的氣息和老公證人那樣的陰險混在一起,特別有種韻味。她是慣於支配人的,而且支配得不著痕跡。雅葛麗納立刻被她迷住了,對救濟事業熱心得不得了。至少她自己這麼相信著。女修士安日爾知道這股熱情為的是誰;挑起這一類的情緒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領;表面上裝作沒注意到對方的熱情,骨子裡她卻是很冷靜地拿它去獻給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濟事業。雅葛麗納把金錢、意志、感情,統統捐獻了出來。她變得慈悲了,因為需要愛而變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著了魔。只有她自己沒覺得。喬治的監護人開始擔心了。連一向很慷慨、糊塗、不注意金錢問題的喬治,也發覺了母親被人利用,大為懊惱。他想和她恢復從前的親密,可是太晚了;兩人中間已經隔了一重幕。他把這個情形歸咎於妖術作祟,對於那個他稱為陰謀家的女人,甚至也對於母親,公然表示氣憤之極。他認為母親的感情是他的私產,絕不能讓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侵占。他可沒想到那是自己放棄了才被人侵占的。這時他非但不想法把它爭回來,反而對付得很笨拙,使人難堪。母子兩個都是脾氣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換一些難堪的話,加深了原有的裂痕。而安日爾左右雅葛麗納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鞏固。喬治便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往外跑了,只管忙著玩兒。他去賭博,輸了很多的錢;並且一邊亂攪,一邊還故意在人前招搖,為了好玩,也為了報復母親的胡鬧。他和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家裡的人是熟的:高蘭德早就注意到這個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試一試她風韻猶存的魔力。她知道喬治的種種荒唐事兒,覺得挺有意思。表面上她雖很輕佻,人確是通情達理,好心也是真的:由於這兩點,她發覺了這個瘋瘋癲癲的青年所冒的危險。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決計救不了他,便通知了克利斯朵夫。他接到信就趕回來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對年輕的耶南有點兒影響的人。影響並不大,而且是斷斷續續的,但因為無法解釋,所以這影響尤其值得注意。克利斯朵夫屬於昨日的一代,正是喬治和他的夥伴們以非常激烈的態度反抗的一代。克利斯朵夫又是那個暴風雨時代的最高代表之一,而青年人對於暴風雨時代的藝術和思想都存著猜忌的敵意。凡是新的《福音書》,小型的先知和老魔術師嘴裡的符咒,向一班老實的年輕人布送的、連羅馬連法國連全世界都能挽救過來的靈驗如神的秘方,都與克利斯朵夫無緣。他忠於自由的信仰,不受任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黨派的影響,不受任何國家的限制,可是這種信仰已經不時行了,或者還沒有重新時行。最後,他雖然已經把國家問題擺脫乾淨,但在巴黎究竟是個外人,因為照當時的風氣,每個國家的人都是把外國人看作蠻子的。

  年輕的耶南,輕浮、快活,最恨掃興的人,一味喜歡作樂,喜歡劇烈的遊戲,極容易受當時那一套花言巧語的騙,因為筋骨強壯、思想懶惰而偏向於法蘭西行動派[66]的暴力主義,同時又是國家主義者,又是保王黨,又是帝國主義者——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心裡卻只佩服一個人:克利斯朵夫。憑著早熟的經驗和得之於母親的靈敏的感覺,他早已認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會是一文不值的,雖然依舊割捨不得這個社會,也不因為它一文不值而減少自己的興致。他白白地拿運動和行動來麻醉自己,父親的遺傳始終沒法擺脫。他常常會突然之間有一陣空泛的不安,覺得需要替自己的行動確定一個目標:這便是從奧里維身上來的。還有使他去接近奧里維曾經愛過的人的,那種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於奧里維。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生性愛說話,甚至有點兒嘴碎,他喜歡講自己的事,從來不管克利斯朵夫有沒有時間聽他。克利斯朵夫可聽著他,毫無不耐煩地表示。但逢著喬治突如其來的上門,打斷了他的工作的時候,他就心不在焉了。他的精神會溜走幾分鐘,把胸中的作品潤色一下,然後再回到喬治旁邊。他對於這種情形覺得很好玩,正如一個人提著腳尖回到屋裡,沒人聽見。但也有一兩次,喬治注意到了,憤憤地說:「你怎麼不聽我啊?」

  於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馬上很溫柔地聽下去,並且聽得格外用心,藉此表示歉意。喬治說的故事頗有發噱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聽到某些胡鬧的事不由得笑了:因為喬治無話不談,並且坦白程度使人對他毫無辦法。

  可是有些笑話在克利斯朵夫是覺得笑不出來的。喬治的行為往往使他很難過。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聖人,並不自以為有教訓別人的資格。喬治的風流事兒和揮金如土的作風,還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憤慨的事。他最難寬恕的,是喬治把自己的過失看得輕描淡寫,非但不以為意,還認為挺自然。他對於「道德」的觀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對於他那一類的青年,男女關係只是一種自由的遊戲,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只要相當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顧慮周詳),就夠得上稱為誠實君子了。他絕不像克利斯朵夫那樣認真,給自己找麻煩。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為然。儘管不願意強迫別人跟他一樣看法,他究竟不是個寬容的人,從前那種火氣不過減掉了些,有時照舊會發作的。他不能不把喬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實不客氣對他說出來。喬治不比他更有耐性。兩人常常吵得很兇,接著便幾星期的不見面。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這樣的生氣絕不能改變喬治的行為,而硬要一個時代的道德去適合另一個時代的標準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機會又發作了。對於我們依靠了一輩子的信仰,怎麼能懷疑呢?那簡直是放棄人生了!幹嗎要假裝想著自己沒有的思想,去學鄰人或敷衍鄰人呢?這是毀滅自己而對誰都沒有好處的。最要緊的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應當有膽量說:「這是好的,那是壞的。」一個人要幫助弱者,應當自己成為強者,而不是和他們一樣變做弱者。對於已經做了的壞事,不妨寬大為懷,如果你願意。對於將做未做的壞事可絕不能放鬆。

  這態度當然是對的,但喬治絕不肯把將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將要做些什麼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後才告訴他。那時……那時,除掉不聲不響的存著責備的心,像一個明知不會有人聽的老伯老叔一般,望著這個淘氣的孩子,聳聳肩膀笑笑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逢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就要沉默好一會兒。喬治瞧著克利斯朵夫那雙出神的眼睛,覺得自己完全變了個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賽似一面鏡子,照出了喬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覺得體面。克利斯朵夫難得搬出喬治告訴他的心腹話來埋怨他,仿佛根本沒聽見。兩人在眼睛裡默默地交換了幾句以後,他氣哼哼地搖了搖頭,然後講一樁似乎跟剛才的事渺不相關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歷史,或者是別人的,有時是真實的,有時是虛構的。喬治慢慢地看到,在可惱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地顯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認得的),經歷著一些和他類似的錯誤。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憐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語,這種灑脫的態度倒反加強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像提到旁人一樣,用著同樣滿不在乎的神氣,同樣達觀同樣安定的心情。這點兒安靜的氣息把喬治感動了。他就是來找這種氣息的。等到絮絮叨叨地招供完了,他仿佛一個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腳地躺在大樹底下。火辣辣的陽光使人頭暈眼花的刺激沒有了。和平恬靜的氣氛像翅膀一樣張蓋在他身上。眼看身邊這個人心平氣和地挑著那麼重的人生的擔子,喬治自己的騷動也平靜了。聽著克利斯朵夫說話,他整個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不是始終聽著的,往往讓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遊魂到哪裡,克利斯朵夫的笑聲老是在他的周圍。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對他仍舊是陌生的。他心裡奇怪克利斯朵夫怎麼能忍受那種精神上的孤獨,怎麼能跟藝術團體、政治黨派、宗教黨派,任何集團都不發生關係。他問他:「你從來不覺得需要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里嗎?」

  「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們在外面不是很好嗎?你整天跑在外邊的人,倒說要把自己關起來!」

  「啊!精神是和肉體不同的。」喬治回答說,「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別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時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則。我羨慕從前的人,古典時代的人。我的朋友們要恢復過去美妙的秩序是對的。」

  「沒勇氣的傢伙!」克利斯朵夫說,「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灰心的人!」

  「我並不灰心,」喬治憤憤地爭辯,「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麼會怕你自己?怎麼!你們需要一種秩序而不能自己來創造嗎?你們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們不能自個兒走路嗎?」

  「先得把自己的根種在土裡。」喬治非常得意地說出這句當時流行的話。

  「要把根種在土裡,難道樹木就得給裝在箱子裡嗎?這兒有的是泥土,大眾可用。把你的根插進去吧。找出你的規則來吧。在你自己身上找吧。」

  「我沒有時間。」喬治說。

  「你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喬治先是不服,後來終於承認,要他瞧自己的內心的確沒勁。他不懂人家怎麼會對此津津有味:靠在這個漆黑的窟窿上面張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險嗎?

  「那麼把你的手讓我拿著好了。」克利斯朵夫說。

  他說著便好玩地揭開窟窿的蓋子,讓喬治對人生的現實而悲壯的境界看了一眼。喬治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著把風洞重新關上。

  「你怎麼能這樣過活的?」喬治問。

  「我不是活著嗎?並且很快樂呢。」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老看到這個,我會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們的運動健將原來不過如此!……好吧,你別瞧就是了,倘使覺得頭腦不夠結實的話。反正沒有誰強迫你。向前吧,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著要一個主子在你肩膀上列印,像對付牲口一般。你等什麼?信號早已發出。裝鞍的軍號已經吹過,馬隊已經在前進了。你只要管著你的馬。快快的歸隊,向前奔吧!」

  「往哪兒去呢?」

  「往你的隊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氣,降伏元素,衝破自然界的最後一批堡壘,你得逼空間後退,逼死神後退……」

  代達羅斯已經把天空試探過了……[67]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這句話嗎?能不能把它解釋給我聽?」

  他已經渡過了阿謝隆……[68]

  「……瞧,這便是你們的命運,你們這般幸運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應當負的英勇的責任說得明明白白,喬治不禁詫異地問道:「既然你感覺到這些,幹嗎不跟我們一起來呢?」

  「因為我另有任務。去吧,孩子,去干你的事。儘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夠。我嘛,我留在這兒,我要擔任警戒……你讀過天方夜譚,該記得其中有一個精靈,像山一般高,被關在壓著梭羅門印璽的箱子裡……哎,你知道沒有,精靈就在這兒,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就是你不敢低下頭去瞧一我跟我同時代的人,和它搏鬥了一輩子,我們沒有把它打敗,它也沒有把我們打敗。如今我們和它都在透一口氣,彼此瞪著眼,可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對咱們的戰鬥都很滿意,等著休戰期滿。你們哪,你們該利用休戰的機會養精蓄銳,預備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們儘量地快活吧,享受這個短時期的休息吧。可是千萬記住,你們,或是你們的兒子們,有一天從征略大業中回來的時候,應當回到我現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邊而為我在旁監視的精靈搏鬥。這搏鬥,雖則中間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戰,但只要等到兩者之間有一個被打倒的時候才能結束。你們應當比我們更強,更幸福!目前,你儘管玩你的運動,如果你願意;你得活動你的筋骨,鍛鍊你的心志;別發傻勁,把你躍躍欲試的精力為一些無聊的事浪費掉:放心,你現在所處的時代早晚會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喬治並沒記著多少。他胸襟相當寬大,足夠容納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還沒走完樓梯已經把什麼都忘了。可是他仍舊有種甜美的暢快的感覺,即使在產生這種感覺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卻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東西(他心裡一無信仰,對什麼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誰敢毀謗他的老朋友,他是會拼命的。

  幸而沒有人在他面前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否則他什麼事都會幹出來。

  克利斯朵夫把風向看得很準,不久它果然轉變了。年輕的法國音樂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這一點使克利斯朵夫對法國音樂的好感多添了一個理由,但法國音樂界對他絕對不表同情。他在群眾之間那麼時行,絕不能使那些鬧饑荒鬧得最厲害的青年和他攜手;他們肚子裡沒有多少東西,所以牙齒格外的長,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們的兇惡放在心上。

  「他們多麼認真啊!」他說,「這些孩子正在磨鍊牙齒呢……」

  比較之下,他幾乎更喜歡他們,而討厭那班因為他的聲名而來巴結他的小狗,好似杜皮尼[69]說的:「一頭猛犬把頭伸在一隻奶油缽里時,就有小狗們來舐它的鬍子表示慶賀。」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劇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開始排練。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報上有攻擊他的文章,說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預定上演的一個青年作家的劇本無限期地擱下去了。那記者不勝憤慨,認為這種濫用勢力的事應當由克利斯朵夫負責。

  克利斯朵夫跑去見經理,對他說:「你沒預先通知我。那怎麼行呢?你該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劇先上演。」

  經理大驚小怪地嚷著,嘻嘻哈哈地拒絕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維了一陣,對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輕蔑到極點,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絕對不能賣座。

  「那麼你幹嗎收下來呢?」

  「一個人不能每樣事都逞著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時候,我們不能不敷衍一下輿論。從前,那些青年儘管叫叫嚷嚷,誰也不理會的。此刻他們找到了一個方法,挑撥一般國家主義派的報紙來攻擊我們,把我們叫做賣國賊,劣等法國人,倘使我們不幸而沒對他們的少壯派表示欽佩的話。哼!少壯派!就談少壯派吧!要不要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真是夠受了!群眾也是夠受了。他們用那種輓歌來叫你頭痛!脈管里沒有一滴血,對你老唱著彌撒祭,描寫愛情的兩重唱簡直像追思祈禱……倘若我糊裡糊塗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劇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戲院虧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來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談咱們的正經吧。你呀,你的大作是準會叫座的。」

  接著又是一大篇恭維。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的話,氣沖沖地說:「我絕不上當。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們便利用我來壓倒青年人。我年輕的時候,你們也曾用同樣的手段壓倒我。要不先上演那個青年的劇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經理舉起胳膊向著天,回答說:「你難道不明白,倘使我們聽了你的話,人家豈不以為我們被報紙的攻擊屈服了嗎?」

  「那對我有什麼相干?」

  「隨你吧!第一個吃虧的還是你。」

  於是人家開始排練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同時也不中止練習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兩幕的;戲院決定拿它們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拔的人見了面。他要親自報告這個消息。那青年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表示沒齒不忘。

  經理全副精神地對付克利斯朵夫的劇本,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沒有被照顧到,克利斯朵夫卻一點都不知道,只參加了幾次排練,覺得作品很平常,隨便表示了一些意見,人家也不表歡迎;他便至此為止,不再顧問。此外,經理又要那位新進作家把作品刪節一部分,倘若他願意馬上演出的話。這種犧牲,作者先是很樂意地答應的,不久卻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劇本完全失敗,克利斯朵夫的大為成功。有幾家報紙竭力攻擊克利斯朵夫,說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個年輕而偉大的法國作家;他們說歌劇院為了巴結德國大師而把法國作家的音樂割裂了;而這個德國大師是妒忌一切新興的明星的。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想道:「他會答覆他們的。」

  「他」可是一聲不出。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批評剪了一部分寄給他,附了一句話:「你看到沒有?」

  他回信說:「遺憾之至!那位新聞記者太關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還是別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裡想:「他說得對,這個膽怯鬼。」

  於是他把這件事像他所謂的「置之腦後」了。

  但那個難得看報,而且除了體育新聞以外都看得很馬虎的喬治,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擊克利斯朵夫最劇烈的文字。他認得那個記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決鬥,一劍刺傷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邊吃中飯一邊從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馬上氣都塞住了,飯也沒吃完,就趕到喬治家裡。出來開門的就是喬治。克利斯朵夫像一陣狂風般卷進去,抓著他的胳膊,憤憤地搖著,破口大罵。

  「畜生!你為了我去跟人打架!誰允許你的?你這個小子,你這個糊塗蟲,居然來管我的事!難道我自己管不了嗎,嗯?你以為占了便宜!你給這個壞蛋面子,跟他決鬥。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這一下他變了一個英雄了,知道沒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斷定你是依著你的老脾氣,冒冒失失的去乾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憐蟲!我簡直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你!」

  喬治早已笑得像瘋子一般,聽了最後一句威嚇的話,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為我替你出了氣,你這樣的罵我!下回我攻擊你,也許你會跟我擁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喬治摟在懷裡,親著他的臉,然後又說:「我的孩子!……對不起。我老糊塗了……可是這個消息把我嚇壞了。跟人打架,虧你想得出!我們犯得上跟這種人打架嗎?答應我,以後不能再這樣胡鬧。」

  「我什麼也不答應你,」喬治說,「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可不許,聽見沒有?倘使你再鬧這種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報否認你,我要把你……」

  「取消繼承權是不是?好,隨你吧。」

  「得啦,喬治,我是央求你呀……你這麼來一下有什麼用呢?」

  「親愛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幾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簡直數不清;但對於那些流氓,我比你認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現在他們要侮辱你,先要把他們的毒舌掂掂斤兩了。」

  「嘿!那些小子對我有什麼相干?他們說的話,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並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吧。」

  這樣以後,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麼新的文章引起喬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後的幾天,從來不看報的克利斯朵夫,居然撲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著所有的日報,預備看到一篇辱罵的文章,就想盡方法(不管是怎麼卑鄙的方法)不讓它落在喬治眼裡。過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說得不錯。喬治的舉動教那些叫叫嚷嚷的傢伙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邊儘管埋怨小瘋子耽誤了他八天的工作,一邊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教訓他。他想到從前——還不算怎麼長久呢——自己為了奧里維而跟人決鬥的事。於是他仿佛聽見奧里維對他說著:

  「由他去吧,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債也得還你的。」

  人家的攻擊,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為意,另外一個人卻沒有看破一切的涵養。那便是愛麥虞限。

  歐洲的思想界演變得非常快。它仿佛跟機械方面的新發明和新的引擎同時加增了速度。偏見與希望這種存糧,從前足夠維持人類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幾代的思想都在那裡飛奔,一代跟著一代,往往還是一代踏著一代:時間已經下了衝鋒令。愛麥虞限被人追出了。

  謳歌法蘭西毅力的詩人從來沒否認他宗師奧里維的理想主義。儘管愛國心那麼熱烈,他依舊崇拜精神上的崇高偉大。他在詩歌中提高著嗓子預告法蘭西的勝利,乃是要藉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愛法蘭西是因為它代表今日歐羅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個向暴力反攻而得勝的權利。不料權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氣息,暴力又赤裸裸地出現了。新興的一代,結實,耐苦,渴望戰鬥,在沒勝利之前就存著勝利者的心理。他憑著他的肌肉,憑著他寬闊的胸脯,憑著他的強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憑著他像鷙鳥一般翱翔於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揚揚,迫不及待地想撲下來試試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爾卑斯的飛翔,橫跨亞非利加沙漠的馳騁,新時代的十字軍(神秘氣息不比菲利普二世[70]和維拉阿杜安為少,功利觀念也不比他們多),把民族的頭腦沖昏了。那些年輕人對於戰爭的認識都是從書本上來的,以為是壯美的。他們聲勢洶洶,取著挑釁的態度。什麼和平,什麼思想,他們都厭倦了;他們所宣揚的是戰爭,說法蘭西的威力將來可以在戰爭的洪爐中鍛鍊出來。因為種種的學說無非是可厭的空談,他們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為主的理想。他們大吹大擂,提倡狹窄的見識,粗暴的現實主義,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能增加本國的光榮,不惜把別人和別的民族踩在腳下。他們排斥外族,反對民主,極力主張——連最無信仰的人在內——恢復舊教的勢力,因為他們需要把「宇宙萬物的本體」集中在一處,需要把「無窮無極」交給維持秩序而掌權的人監督。昨天那些溫和的饒舌家,空洞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輕視,並且還被認為社會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愛麥虞限便是屬於這一類的。而愛麥虞限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憤慨。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像自己一樣受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厲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惡劣的心緒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現在他的驕傲仍舊不允許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後悔。但他想出辦法,好像是無意中遇到的,而且還使對方先來遷就他。這樣以後,他的小心眼兒的脾氣總算滿足了,不再隱藏他歡迎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從此兩人時常見面,不是在這個家裡,就是在那個家裡。

  愛麥虞限把心中的牢騷都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他被那些批評惹得氣憤之極;又因為克利斯朵夫不怎麼動心,就拿報上評論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給他看,人家說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聲,剽竊同行,褻瀆音樂,叫他做「老瘋子」;又說:「這些大發神經的表演,我們受夠了!我們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覺得好玩,他說:「這是應有的事。青年人總把老年人丟在臭溝里的……不錯,在我的時代,一個人要到六十歲才被認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無線電,飛機……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憐的傢伙,他們的得意也不會久的!讓他們趕快瞧不起我們,在太陽底下耀武揚威吧!」

  但愛麥虞限不是像克利斯朵夫那樣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剛強的,卻受著有病的神經控制;心是熱烈的,身體是殘廢的;他需要戰鬥,卻生來不是個戰鬥的人。某些惡毒的批評竟使他痛徹心扉。

  「啊!」他說,「要是批評家們知道,他們隨便說的一句不公平的話使藝術家受到怎樣的痛苦,他們也要覺得那套本領可恥了。」

  「他們何嘗不知道!他們就靠這個過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嗎?」

  「那簡直是一班劊子手。我們被生活折磨到渾身是血,為了跟藝術鬥爭而筋疲力盡。他們非但不伸出手來,不用慈悲的態度提到你的弱點,不用友善的心情幫你補救那些弱點,倒反雙手插在袋裡,眼睜睜地看你挑著重擔上坡,說:『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頂,有的說:『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對!』有些更固執的還說:『他並沒爬到呀!』他們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來,已經是你的大幸了。」

  「話得說回來,有時他們中間也有兩三個好人,那給你的好處才大呢!毒蛇猛獸到處都有,不論哪一行。沒有慈悲心的藝術家,抱著一肚子虛榮和牢騷,把世界當作他的戰利品,因為不能細細咀嚼而暴跳如雷:這樣的人不是也有嗎?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嗎?你得耐著性子。不論什麼禍害都還有點兒好處。最兇惡的批評家對我們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個練馬的人,不許我們在路上閒逛。每次我們自以為達到了目的,就有獵狗來咬我們的腿。往前吧!得跑得更遠一點,爬得更高一點!我還在向前,它已經不耐煩再來追我了。別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纍纍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們應該可憐那般不受騷擾的藝術家。他們將來會留在半路上,懶洋洋地坐著。等到他們想站起來,兩條蜷曲的腿已經挪不動了。我的敵人其實是朋友,我歡迎他們。他們在我一生中給我的好處,遠過於我的朋友,因為所謂朋友其實倒是敵人。」

  愛麥虞限不由得微微地笑了。隨後他說:「可是像你這樣一個老戰士,受一般剛出頭的小子教訓,不覺得難過嗎?」

  「我只覺得他們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這種傲慢表示他們熱血奔騰,只想往外流。從前我自己就是這樣的。這是三月中的驟雨,下在剛剛復活的土地上……讓他們來教訓我們吧。歸根結底,他們是對的。應當由老年人去學青年人!他們利用了我們,忘恩負義是應有之事!……但他們憑了我們的努力,可以比我們走得更遠,可以把我們嘗試的事去實地做出來。倘若咱們還有點兒朝氣,那麼也來學一學,想法子脫胎換骨。要是辦不到,要是咱們太老了,那麼瞧著他們,咱們心裡也高興。看到萎靡不振的人類永遠會開出鮮花來,看到這些青年人的樂天氣息多麼有生氣,看到他們歡天喜地地去冒險,看到這些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種族:不是挺有意思嗎?」

  「沒有我們,哪裡會有他們!他們的歡樂是我們的眼淚給培養出來的。那驕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開出來的花。你們就是這樣的為人作嫁……」

  「這句古話是不對的。我們創造一個超出我們的種族,其實還是為了我們自己。我們把他們的儲蓄收起來,在一間四面通風的小屋子裡保證它,拼命地抵著門才能擋住死神。我們親手開闢了勝利的路,讓兒子們走。我們的苦難把前途挽救了。我們把方舟駛到了福地的進口。它將來會駛進港去,帶著他們一起,同時也靠了我們的力量。」

  「我們橫渡沙漠,拿著神聖的火把,捧著我們民族的神明,把這批在今日已經成人的孩子背著走,可是他們還會有一天記得我們嗎?……憂患痛苦,忘恩負義,這些滋味我們已經嘗夠了。」

  「那麼你後悔嗎?」

  「不。一個像我們這樣轟轟烈烈的時代,為了它所創造的一個時代做犧牲,的確有一種悲壯的偉大,使你感到醉意。捨身忘我的歡樂,現代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了。」

  「我們還是最幸福的人。我們爬上了奈波山[71],山腳下展開著我們不會進去的地帶。但我們比那些將來進去的人更能欣賞那風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見平原的廣大與遙遠的天邊了。」

  克利斯朵夫給喬治和愛麥虞限的那種令人安定的影響,是從葛拉齊亞的愛情中汲取來的。由於這股愛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輕的東西密切相連,才對於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永遠抱著同情。不管使大地昭蘇的是什麼力量,他總是跟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和他對立的時候。看到那些新興的德謨克拉西,一小部分的特權階級為了自私自利而驚呼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絕不把衰老的藝術死抓不放,絕不奉那些陳言俗套為金科玉律;他深信不疑地等著,等一種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藝術,從虛無縹緲的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預示他不能進去的福地。幻境中,從科學與行動已經兌現的夢想中產生出來;他歡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舊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滅。葛拉齊亞知道她的愛情給克利斯朵夫的好處: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她精神上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她用書信來對他發揮力量。並非她有什麼可笑的念頭,想在藝術方面指導他:她太聰明了,對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但她那個準確而純粹的聲音好比一隻校音器,給他拿去校準靈魂的。只要克利斯朵夫覺得那聲音說出來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準確、純粹,而值得說出來的思想。一架美妙的樂器的聲音,對於音樂家正像他的夢境所寄託的一個美麗的肉體。兩顆相愛的心靈自有一種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對方最優秀的部分,為的是要用自己的愛把這個部分加以培養,再把得之於對方的還給對方。葛拉齊亞不怕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她愛他了。因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為她知道永遠不會嫁給他,所以她說話倒更自由了。這愛情有股宗教般的熱誠感染了克利斯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平的心情。

  葛拉齊亞固然給克利斯朵夫領會到和平,但她自己早已沒有和平了。身體完全磨壞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嚴重的損害。兒子的情形並無起色。兩年來她老是惴惴不安地過日子,而雷翁那羅還要玩那種致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懼。他使愛他的人整天提心弔膽的本領,簡直到了最高峰;為了要人注意,為了折磨別人,他空閒的頭腦里裝滿了奇妙的念頭,結果竟變成一種狂病。最慘的是,在他裝病的時候,真正的病慢慢地加深了,死神來到門口了。真是驚心動魄的諷刺!葛拉齊亞幾年來被兒子假裝的病磨夠了,等真病來的時候倒反不再相信……一個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她的慈悲心被謊話透支完了。臨到雷翁那羅說出了實話,她卻以為他做戲;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後,又一輩子的悔恨不盡。

  雷翁那羅惡毒的心理始終不變。他對誰都不愛,卻不答應周圍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歡別人。他唯一的情慾是妒忌。他把母親和克利斯朵夫隔離了還不滿足,還想毀掉他們之間始終如一的親密的關係。他已經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親發誓不再嫁人,但仍舊不放心,更要逼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這一下她忍無可忍了。兒子的濫用威權把她解放了。她揭穿他的謊話,狠狠地罵了他一頓,過後又責備自己,像犯了罪似的;因為雷翁那羅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而他的病勢因為母親不願意相信而更加嚴重。他憤恨之極,只希望快快死去,好對母親出氣,可沒想到這希望真會實現。

  趕到醫生告訴葛拉齊亞,說她的兒子沒救的時候,她好似中了霹靂一般。但她還得把絕望的心情藏起去,騙那個屢次騙她的兒子。他自己也覺得這一回真的嚴重了,可不願意相信,拼命瞅著母親的眼睛,只盼望像他說謊的時候一樣能看到責備他的表情。終於到了不能不信的時間。那對他跟他的家屬都是可怕到極點:因為他不願意死!

  看到兒子終於長眠不起的時候,葛拉齊亞沒有一聲叫喊,沒有一聲怨嘆;她的沉默使人奇怪,其實她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唯一的願望是死。她繼續幹著日常的事,表面上照舊很鎮靜。過了幾星期,她更加沉靜的臉上甚至也會堆起笑容來了。誰也沒想到她內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她只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沒提到她自己,對於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懇切的來信置之不復。他想趕來,她教他不要來。過了兩三個月,她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嚴肅而恬靜的口吻,認為把自己的弱點交給他負擔是樁罪過。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回聲,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她並沒怎麼苦苦地壓制自己。她的能夠得救是靠一種精神上的紀律。在倦於生活的情形之下,使她還能活下去的只有兩點,就是克利斯朵夫的愛情和她那種義大利女子的宿命觀念,快樂也罷,痛苦也罷,骨子裡她都是這種性格。這宿命觀不是從智慧來的,而是一種動物的本能;憑著這本能,一頭困憊之極的野獸會不覺得自己的困憊而眼睛發呆著往前走,像做夢一樣,忘了路上的石子,也忘了自己的身體,直走到倒在地下為止。宿命觀支持著她的肉體。愛情支持著她的心。她自己的生命已經消耗完了,只因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給她寄託而活著。然而她那時更小心地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愛。沒有問題,這是因為她的愛情比從前更強了,但也因為老記著亡兒的反對,使她的愛情受著良心的責備。於是她緘默了,強迫自己在某一個時期內不再寫信。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這緘默的道理。有時,他在一封語氣單純而平靜的信中聽到一些出人意料的口吻,表示有一股硬壓著的熱情在那裡哀號。他嚇壞了,卻一句話都不敢提,好比一個人屏著氣,生怕那個幻象消失。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別冷淡的,因為要遮蓋這一次的感情……然後又是一片恬靜……

  一天下午,喬治和愛麥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裡。兩人都想著自己的煩惱:愛麥虞限是對於文壇的牢騷,喬治是為了某次運動比賽的不如意。克利斯朵夫心平氣和地聽著,很親熱地跟他們打趣。忽然有人打鈴,喬治去開了。原來高蘭德的當差送一封信來。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兩個朋友繼續討論,沒看到背對著他們的克利斯朵夫。他走出了房間,他們根本沒覺察,而等會發覺了也不以為意。但因為他老是不出來,喬治就去敲隔壁的門。沒有回音。喬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氣,便不再堅持。過了幾分鐘,克利斯朵夫進來了,神色很鎮靜,很疲倦,很溫和。他因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又把剛才打斷的話接下去,提到他們的煩惱,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他的語氣使他們莫名其妙地非常感動。

  然後他們走了。喬治跑到高蘭德家,看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她第一句就問:

  「他受到這個打擊怎麼樣啦,那可憐的朋友?真是太殘酷了!」

  喬治聽了莫名其妙。高蘭德向他解釋,說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齊亞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

  葛拉齊亞來不及向任何人告別就去了。幾個月來,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經連根拔起,只要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這次的流行性感冒發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溫柔的信,大為感動,想要叫他來,覺得一切把他們分隔的理由都是虛偽的、罪過的。因為沒有精神,她把寫信的事拖到下一天。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寫了幾行就頭昏腦暈,而且也躊躇著不敢寫出自己的病狀,怕驚動克利斯朵夫。他那時正忙著練習一闋帶有合唱的交響樂,根據愛麥虞限的一首叫作福地的詩寫的:兩人都很喜歡這個題材,因為有點象徵他們的命運。克利斯朵夫把這作品向葛拉齊亞提過好幾回。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內……那當然不該打攪他。葛拉齊亞在信中只說起自己傷風,後來還以為說得太過分,便撕掉了,又沒氣力再寫。她預備晚上再動筆。不料到晚上已經太遲了。要他來已經太遲了。連給他寫信也太遲了……死真是來得多快!要幾百年才能培養起來的東西,不出幾小時就被毀滅了……葛拉齊亞只來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給女兒,要她轉交克利斯朵夫。她一向和奧洛拉不大親近,現在要離開世界的時候,才抱著一腔熱情瞅著這張留在世界上的臉,緊緊地握著女兒的手,這雙手將來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她快樂的想道:

  「我沒有完全離開世界。」

  怎麼?我說,氣勢這樣偉大的,充滿著我耳鼓的,同時又這樣溫柔的聲音,是什麼聲音?……

  ——《西比翁之夢》[72]

  喬治熱情衝動之下,從高蘭德家裡出來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裡。高蘭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話,早已給他知道葛拉齊亞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甚至——青年人是不知輕重的——他還當作打哈哈的資料。但那時他又同情又緊張,體會到這樣一件禍事所能給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他要跑到他前面,擁抱他,可憐他。因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所以看了他剛才那種鎮靜的態度不大放心。他打了鈴。沒有動靜。他再打鈴,又照著跟克利斯朵夫約定的暗號在門上敲了幾下,才聽見一張椅子移動的聲音,又聽見沉重而遲緩的腳聲。克利斯朵夫把門開了,臉上那麼平靜,使本來預備撲到他懷裡去的喬治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克利斯朵夫很和氣地問:「是你嗎,孩子?可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喬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是的。」

  「那麼進來吧。」

  克利斯朵夫過去坐在喬治沒有來以前就坐著的椅子裡:靠著窗口,把頭仰在椅背上,瞧著對過的屋頂和傍晚天上的紅光,根本不理會喬治。喬治假裝在桌上找東西,偷偷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老人臉上毫無表情,夕陽照著他上半部的腮幫和一部分額角。喬治走到隔壁屋裡,好似繼續找著什麼。剛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關在這兒的。此刻信還在床上,被褥上清清楚楚有個身體躺過的痕跡。另外有本打開的書掉在地毯上,正翻在折皺的一頁。喬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福音書》里敘述瑪特蘭納遇到園丁的一段[73]。

  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東翻翻,西找找,免得手足無措,覷空又對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他很想告訴他,他替他多麼難過。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麼開朗,使喬治覺得說什麼都不大得體。那時的情形仿佛倒是他需要人家安慰了。他怯生生地說了句:「我走啦。」

  克利斯朵夫頭也不回過來,只說:「再會吧,孩子。」

  喬治走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這樣的呆了好久。天已經黑了。他沒有痛苦,沒有思想,沒有一個確切的形象。他好比一個困頓不堪的人,聽著一闋模糊的音樂,並不想了解。趕到他彎著腰站起來,時間已經到了深夜。他往床上一倒,呼呼睡熟了。音樂繼續在那裡響著。

  於是他看見了她,她,那個心愛的人……她對他伸著手微微地笑著說:

  「現在你已經越過了火線。」

  他的心融化了。一片和平充塞著明星密布的空間,各個星球的音樂展開著它靜止的,深沉的洪流……

  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極樂的境界依舊存在,聽到的話始終在那裡,像遙遠的微光。他下了床。一種無聲無息的、神聖的熱誠鼓動著他的心。

  ……現在我看到了,我的兒子,

  在貝雅特麗絲和你之間只有這堵牆壁……

  可是他已經跨過了他和貝雅特麗絲[74]之間的牆壁。

  他一半以上的靈魂久已到了那一邊。一個人越是生活,越是創作,越是有所愛,越是失掉他的所愛,他便越來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我們每受一次打擊,每造一件作品,我們都從自己身上脫出一點,躲到我們所創造的作品裡去,躲到我們所愛的而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中去。最後,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經在身外了。在牆垣的這一邊,只有一個葛拉齊亞把他留著。而她也去了……現在,痛苦世界的門已經給關上了。

  他心裡非常興奮地過了一個時期,不覺得再有什麼束縛,不再等待什麼,不再依靠什麼。他解放了。鬥爭已告結束。走出了戰場,他望著燃燒的荊棘在黑夜中熄滅了。它已經離得很遠。荊棘的火光替他照著路的時候,他自以為差不多到了山頂。可是從那時起,他又走了多少的路,而山頂並不見得更近。現在他才知道,即使永遠走下去,也到不了那裡。但是一個人進了光明的區域而沒有把所愛的人丟在後面,那麼即使跟著他們永遠走下去,你也不會覺得時間太久。

  他閉門不出,也沒有一個人來敲門。喬治把所有的同情一下子發泄完了:回到家裡,放了心,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高蘭德上羅馬去了。愛麥虞限一點都沒知道。他老是那么小心眼兒,不聲不響地生著氣,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去回拜他。克利斯朵夫因此盡可以安安靜靜地和他心坎里的人做著無聲的談話——從今以後,她像母腹中的嬰兒一般不會再跟他分離的了。而他們的談話又是多麼動人,非言語所能形容,便是音樂也不大能表達出來。克利斯朵夫感情洋溢的時間,只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自己的心歌唱。或者他坐在琴前,讓他的手指幾小時地說著話。在這一個時期,他的臨時即興比一生任何時期為多。他不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寫下來幹嗎呢?

  過了幾星期,他重新出門和大家相見:除了喬治以外,跟他親近的人誰也沒想到他那些經過的情形。臨時即興的習慣還保留了一些日子,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一天晚上,在高蘭德家裡,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彈了差不多有一小時,他儘量地發泄,忘了客廳里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們都不想笑他。這些驚人的即興把大家聽得惶惶然不知所措。連那般不懂其中意義的人,心裡也難過極了;高蘭德甚至含著眼淚……克利斯朵夫彈完了,突然轉過身來,看到大家激動的情形,便聳了聳肩膀,大聲笑了出來。

  他到了一個境界,便是痛苦也成為一種力量——一種由你統治的力量。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它儘管騷動、暴跳,始終被他關在籠子裡。

  這個時間產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時也是最快樂的作品。其中有《福音書》里的一幕,那是喬治一聽就知道的:

  女人,你為什麼哭?

  因為有人把我主挪走了,不知道放在哪裡。

  她說完之後轉過身來,看見耶穌站在面前:而她不知道就是耶穌。

  另外有一組悲壯的歌,依著西班牙的通俗歌謠寫的,其中特別有一首情歌,悽愴的調好比一朵黑色的火焰:

  我願成為那座埋葬你的墳墓,

  使我的手臂可以永遠抱著你。

  還有兩闋交響樂,題目叫作《平靜的島》和《西比翁之夢》。在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的全集中,這兩件作品是把當時音樂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結合得最完滿的:德意志的那種親切、深奧、富有神秘氣息的思想,義大利的那種熱情的曲調,法蘭西的那種細膩而豐富的節奏,層次極多的和聲,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

  這種從「生離死別的悲痛中發生的熱情」,維持了兩三個月。然後,克利斯朵夫懷著堅強的心,踏著穩實的步子,又回到人生的行列中去了。悲觀主義的最後一些霧氛,苦修的心靈的灰暗之氣,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風吹開去。紛紛四散的烏雲中顯出一條長虹。天色更明淨,好像被淚水洗過了似的,堆著微笑。這是山峰上恬靜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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