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05:17:2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不過,這些人視為抽象概念,另一些人則看作真實情況。鼠疫流行的頭一個月,到了月底,由於疫情明顯反彈,又由於帕納盧神父做了一次情緒激昂的講道,形勢的確陰雲密布了。帕納盧神父,就是救助過剛患病的門房米歇爾老頭的那位耶穌會會士,他以經常在奧蘭地理學會的簡報上撰文而聞名,又是學會裡碑銘復原工作的權威。他還以現代個人主義為題,做了一系列講座,因而比一位專家擁有更廣泛的聽眾。他在講座中熱忱捍衛天主教的一種嚴格教義:這種教義既遠離現代的放縱生活,也遠離舊時代流行了幾個世紀的愚昧主義。他面對聽眾的時候,總是無所顧忌,講出嚴酷的事實。因此,他也聲名遠揚。
且說這個月的月底,本市教會當局決定,要以他們特有的方式同鼠疫鬥爭,組織一星期的集體祈禱。這種公眾的宗教活動,最後以星期天奉行一場隆重的彌撒來收尾,以祈求曾感染上鼠疫的聖徒聖羅克來保佑。帕納盧神父應邀在活動期間布道。他對奧古斯丁和非洲教會的研究獨具匠心,在修會中占有特殊地位。這半個月以來,帕納盧神父不得不撂下自己的研究工作。他天性熱情洋溢,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這一使命。早在這場布道之前,城裡就議論開了,而在這個時期的歷史中,他的布道也以其特有的方式,標誌了一個重要日期。
許多人參加了祈禱周,這並不表明奧蘭的居民平時都格外虔誠。譬如說,星期天上午,海水浴就同彌撒進行激烈的競爭。這同樣也不表明他們受到神明啟迪,突然皈依了宗教。須知一方面,既封城又封港,不可能再去海灘游泳了;另一方面,他們的思想,正處於一種極其特殊的狀態:他們從內心深處不肯接受這種打擊他們的突發事件,但同時又明顯感到發生了什麼變化。不過,許多人還一直抱有希望,瘟疫會很快停止,他們和家人能倖免於難。因此,他們還感覺不到必須如何如何。在他們看來,鼠疫純粹是個不速之客,既然來了,總有一天要走的。他們害怕歸害怕,但是並不絕望:時候還沒有到,他們不該把鼠疫視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還沒有忘記鼠疫之前他們所能過的日子。總而言之,他們還在期盼。他們對待宗教也像對待其他許多問題一樣,鼠疫賦予他們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既不冷漠,也無激情,可以用「客觀」一詞來界定。參加祈禱的人,大多數都認可一名信徒在里厄大夫面前講的話:「不管怎麼說,這也不可能有什麼害處。」這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就連塔魯本人也在筆記中記下,在類似的情況下,中國人就敲鑼打鼓送瘟神,然後他也指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鼓聲是否比預防措施更有效。接著,他僅僅補充這樣一句:必須弄清楚是否存在瘟神,這個問題才能迎刃而解,而我們在這方面很無知,有多少見解也都是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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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在祈禱周期間,本市大教堂信眾幾乎總是座無虛席。起初幾天,許多居民還停留在大教堂門廊前的棕櫚園和石榴園裡,聆聽一直擁上街頭的祝聖和祈禱的聲浪。逐漸有人帶了頭,外面的聽眾才決定進去,怯怯的聲音摻進了全場應答輪唱的頌歌中。而這個星期天,大批民眾蜂擁而入,大教堂正殿滿了,都排到了門前的台階和廣場上。前一天就開始烏雲滿天,雨下得很大,站在外面的人都撐開了雨傘。帕納盧神父登上講壇的時候,教堂里飄散著焚香和濕衣服的氣味。
帕納盧神父中等身材,但是很敦實。他兩隻大手抓住木欄,俯依在講壇前沿,只能看到他那厚實的黑色形體,頂著滿面紅光的臉頰,戴著一副鋼絲邊眼鏡。他的嗓音洪亮,充滿激情,能傳出去很遠,一上來就拋出一句激烈的話,鏗鏘有力地抨擊全體聽眾:「弟兄們,你們在受苦受難。弟兄們,你們這是咎由自取。」全場一陣騷動,一直波及廣場上的人。
他接下來說的話,從邏輯上看,似乎同他這句悲憤的開場白並無緊密關係。可是他的演說越往下聽,我們的同胞才越明白,神父演說的方法巧妙,仿佛猛然一擊,和盤托出他這場講道的主題。果然,帕納盧拋出了這句話,緊接著就引述《出埃及記》中有關埃及發生鼠疫的段落,並且說道:「這種災難在歷史上頭一次出現,就是要打擊上帝的敵人。法老違抗天意,於是鼠疫就迫使他屈膝。有史以來,上帝降以災難,讓那些狂妄者和盲目者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外面的雨更狂了,因急雨噼啪敲窗的聲音而突顯的絕對肅靜中,神父講出最後這句話,聲音極其響亮,有幾名聽眾略微猶豫一下,便不由自主地滑下座椅,跪到跪凳上。其他一些人以為應當效仿,結果陸陸續續,不大工夫全場聽眾都跪下了,寂靜中只聽見幾張椅子的吱嘎聲。這時,帕納盧神父又挺起身子,深吸一口氣,調門越來越高,繼續說道:「如果說今天,鼠疫降臨到你們頭上,就是因為反思的時刻到了。義人自不必恐懼,而惡人卻理應顫抖。世界好似無比巨大的麥場,災難如同連枷,無情地擊打人類這片麥子,直到麥粒脫離麥秸。麥秸要多於麥粒,被召去的人也要多於上帝的選民,而這場災難並不是上帝的初衷。這個世界同邪惡妥協時間太久了,這個世界依賴上天的寬容時間也太久了。只要痛悔一下,就可以為所欲為。要表示痛悔,人人都覺得遊刃有餘。時候一到,肯定就會有悔恨的感覺。不過,在那之前,最簡便的做法就是放任自流,餘下的事就交由仁慈的上帝去處理了。要知道,這種狀況不能持續下去了。上帝那張慈悲的面孔,太久太久俯視這座城市的居民,等得厭倦了,他那永恆的希望化為失望,已經移開了目光。我們失去了上帝的光明,就這樣長期陷入鼠疫的黑暗啦!」
大堂里有人像急躁的馬那樣,打了一聲鼻息。神父停頓了一下,放低聲調接著說道:「《聖徒傳》上能看到這樣一段話:在亨伯特國王統治倫巴第的時期,義大利遭受鼠疫的大浩劫,倖免於難者少得可憐,僅僅夠埋葬死者了。鼠疫肆虐最凶的地方,當數羅馬和帕維亞。一個善良的天使顯形了,他命令惡神手持狩獵的長矛,去敲擊各家各戶,每家挨幾下敲擊,就要抬出多少死人。」
帕納盧說到此處,伸出兩隻短粗的手臂,指著教堂前廣場的方向,仿佛讓人透過搖曳的雨幕看什麼東西,他用力朗聲說道:「弟兄們,如今在我們街道上奔跑的,是同樣的死亡的追獵。你們瞧啊,這個鼠疫的瘟神,他像撒旦那樣漂亮,像疫病本身那樣閃光,就停在你們的屋頂上方,右手執紅色獵矛,抬起來有他的頭那麼高,左手指著你們哪家的房舍。此時此刻,他的手指也許正指向您家的房門,長矛擊打著房門的木板;此時此刻,鼠疫瘟神走進您的家,坐到您的房間裡,等待您回去。瘟神守在那裡,耐心等待,十分專注,就像人世的秩序那樣胸有成竹。他那隻手要朝你們伸去,世間任何力量,即使人類的科學,你們要記清,即使人類的科學也無濟於事,無法使你們免遭打擊。你們將在血淋淋的痛苦的打麥場上,被打得血肉橫飛,最終連同麥秸一起被拋棄。」
神父講到此處,越發展現這場災難的悲慘景象。他又提起那根在城池上空盤旋的長矛,隨意打擊,落下又起來時血淋淋的,總之將鮮血和痛苦散布開來,「以便播種,準備收穫真理」。
這一和諧複合長句講完之後,帕納盧神父停了一下,他的頭髮披散在前額上,渾身顫抖,而雙手又將這顫動傳給講台。接著,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但以責備的口吻說道:「是的,反思的時刻到了。你們原以為,只要星期天來拜拜天主就夠了,其餘的日子就可以任性妄為了。你們還曾想,隨便跪拜跪拜,就足以救贖你們罪惡的放肆行為。然而,上帝可不是這樣不冷不熱的。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不足以贏得上帝的無限慈愛。他希望看到你們的時間更長些,這才是他愛你們的方式,老實說,這也是唯一愛的方式。這就是為什麼,上帝等你們不來,實在厭倦了,就讓災難來光顧你們,正如有史以來,災難光顧了所有罪惡深重的城市那樣。現在你們懂得了什麼是罪孽,正如古代該隱及其兒子們、大洪水之前的人們、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的居民、法老和約伯,以及所有受到天譴的人,無不懂得了什麼是罪孽。自從封城的那一天起,你們就跟災難一起被關在城牆之內,你們也就跟所有上述那些人一樣,換了一種新眼光看待人和事物了。現在,你們終於懂得了,必須回到根本上來。」
這時,一股潮濕的風潛入了大堂,大蜡燭的火焰隨風擺動,發出細微的噼啪聲。蠟燭黑煙、咳嗽和噴嚏的濃烈氣味,直朝帕納盧神父的面門升騰。神父講道巧發奇中,備受聽眾讚賞,他又以平靜的聲調說道:「你們當中許多人,我也知道,心裡正在琢磨我這樣講是何用意。我就是想要你們認識真實情況,要你們儘管聽了我講的這番話,也會感到慶幸。進行勸導,伸出友愛之手,靠這種辦法督促你們向善已經過時了。今天,真實情況就是一道命令。而救贖之路,現在就由紅色長矛向你們指明,並且推動你們上路。我的弟兄們,上帝的仁慈最終就表現在這方面,即賦予一切事物以兩面:善與惡,憤怒與憐憫,鼠疫與救贖。就連危害你們的這場災難,也是對你們的教育,給你們指明道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亞的基督教徒,從鼠疫中看出神喻獲得永生的一種有效途徑:沒有感染上疫病的人務求一死,就用患者的被單裹住全身。當然了,這種狂熱的救贖不值得提倡,表明急於求成,令人遺憾,近乎自命不凡了。不應當比上帝還要急切,凡是操之過急的行為,違反上帝一勞永逸建立起來的永恆秩序,就必然走向異端。不過,這種例子至少包含著教訓,能讓更有遠見卓識的人獨獨看出,任何痛苦的深處都蘊藏著這種美妙的永恆之光。永恆之光照亮通往解脫痛苦的朦朧的道路,顯示出堅持不懈變惡為善的天意。今天也是一樣,永恆之光通過死亡、惶恐和呼號的途徑,引導我們走向本原的沉寂和生命的前提。我的弟兄們,這就是我要帶給你們的無限慰藉,而你們從這裡帶走的,不僅僅是譴責你們的話語,也是安撫你們的忠言。」
大家感到帕納盧神父的話已講完。外面雨也停了。陽光和雨意相交織的天空,向廣場灑下更為清新的光芒。街道又響起話語人聲、車輛滑行的聲音,一座甦醒的城市的全部語言。聽眾都在輕手輕腳地收拾隨身帶來的物品,發出隱隱的騷動聲響。然而,神父又開口講話了,他說在闡明鼠疫發自天意以及這場災難所包含的懲罰性質之後,作為結束語,如再施展雄辯的口才,去觸及如此悲慘的話題,那就太不合時宜了。他認為他所講的每句話,大家都應該聽得明明白白。他只是提醒一點,馬賽鼠疫大流行之際,編年史作家馬蒂厄·馬雷就曾抱怨,自己深陷地獄,那樣活著既無救護也無希望。此言差矣!馬蒂厄·馬雷是個睜眼瞎!與其相反,帕納盧神父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賜予所有人的這種天助和基督教的希望。他不顧任何希望而期望,我們的同胞儘管經歷了這些悽慘的日子,聽到了垂死者的哀號,他們仍然向上天表達唯一的話:基督教徒的篤愛。餘下的事,上帝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