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23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這種流放突如其來,正當我們的同胞設法適應時,鼠疫卻給城門上了崗哨,迫使駛向奧蘭的船隻中途改變航向。自從封城以來,沒有一輛車駛入城裡。而且從那天起,在大家的印象里,汽車都開始兜圈子了。站在地勢高的林蔭大道上眺望,也覺得港口呈現一種奇特的景象。往常那麼繁忙、沿海首屈一指的港口,猛然間蕭索冷清了。接受隔離檢疫的幾艘輪船還停泊在那裡,但是碼頭上大吊車已經閒置,翻斗車都側翻在輕便軌道上,酒桶和麻袋零散地堆著,無處不表明貿易也因鼠疫而癱瘓了。

  這些非同尋常的景象即使呈現在面前,我們的同胞似乎也很難理解災難臨頭了。固然有分離和恐懼這樣共通的感覺,但是,大家還繼續把個人的憂慮放在首位。大多數人對打破自己的習慣,或者損害自己的利益的事尤為敏感。他們對此會生氣,甚至惱火,可是,這種情緒對抗不了鼠疫。譬如說,他們頭一個反應就是譴責當局。報紙刊登了這類批評(「難道不能考慮放寬一點所採取的措施嗎?」),省長的答覆相當出人意料。此前,無論報社還是朗斯多克情報所,哪家也沒有收到過官方關於疾病的統計數據。現在,省長每天都向情報所提供統計數據,由該所每個星期發布一次。

  即使如此,也沒有立即引起公眾的反應。鼠疫流行第三個星期,公布死亡人數為三百零二人,確也沒有讓人產生什麼聯想。一方面,也許這些人並不全死於鼠疫;另一方面,城裡居民誰也不了解平常每個星期的死亡人數。全城有二十萬居民。大家都不清楚這種死亡率是否正常。這種精確的數字,從來也沒有人關心,儘管數字所表明的意義非常明顯。也可以說,公眾缺乏的是比較的基點。只有時間一長,目睹死亡人數不斷增加,公眾輿論才能認識事實。果然,第五個星期死亡三百二十一人,第六個星期又升至三百四十五人。至少數字增長頗有說服力,但是增長的幅度還不夠大,我們的同胞在不安的情緒當中,仍保持原來的印象,覺得這無疑是個嚴重事件,但大不了也是暫時現象。

  正因為如此,他們照常遛大街,在露天座上泡咖啡館。總體來說,他們並不是膽小鬼,在談話中,哀嘆的時候少,開玩笑的時候多,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開朗地接受顯然是暫時的不便。總算保住了體面。然而,到了月底,差不多就在那個祈禱周(下文還要談及),我們城市的面貌則發生了更為重大的變化。先是車輛交通和食品供應,省長採取了限制措施:食品供應限量,汽油實行配給制,甚至還要求全市節約用電。只有生活必需品,才由陸路和空運送達奧蘭。這樣,行駛的車輛眼見日益減少,直到可以忽略不計了。豪華商店隨時都會關門歇業,而其他商店的櫥窗里,也掛出了無貨的告示,但是顧客照樣在門前排著長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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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奧蘭城換上了一副奇特的面貌。步行的人數激增,即使在低谷時間,也有許多人因商店休業或因辦事處關門而無事可干,都擁上大街,擠進咖啡館。眼下,他們還沒有失業,而是休假。譬如說,將近下午三點,奧蘭天清氣朗,給人一種歡慶節日的假象:全城車輛暫停通行,商店關門,以便保證群眾的遊行隊伍暢行無阻,居民擁上街頭參加狂歡。

  電影院當然不會放過這一全民放假的好時機,生意十分紅火。只可惜,影片在全省停止周轉。兩星期之後,各家影院只好交換影片放映。再過一段時間,電影院最終就反覆放映同一部影片了。可是門票收入並未減少。

  最後再說咖啡館,多虧這是一座酒業貿易居首位的城市,擁有大批庫存貨物,咖啡館可以敞開供應顧客。老實說,大家的酒量大增。一家咖啡館貼出這樣的GG:「葡萄美酒能滅菌。」烈性酒能預防傳染病的這種思想,大家已經覺得很自然,公眾輿論現在就更加堅信不疑了。每天深夜兩點,大批醉鬼從咖啡館裡清出來,滿街全是,他們在街頭傳播樂觀的言論。

  不過,所有這些變化,在一定意義上都異乎尋常,而且形成得那麼迅疾,不容易讓人視為正常和持久的現象。結果我們還一如既往,將個人的情感置於首位。

  關閉城門兩天後,里厄正從醫院出來,與科塔爾不期而遇。科塔爾揚臉迎上去,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氣。里厄祝賀他好氣色。

  「是啊,身體完全好了,」矮個男人說道,「請您告訴我,大夫,這該死的鼠疫,嗯!這還真開始成氣候了。」

  大夫承認是這樣,對方頗為慶幸地說道:「這場鼠疫沒什麼理由現在就停止。看來全都得亂套了。」

  他們倆一道走了一會兒。科塔爾講述他那街區有家大食品雜貨店,囤積了大量食品,準備賣高價,來人接這個老闆要送醫院時,發現他的床下堆滿了罐頭食品。「他死在醫院裡了。鼠疫嘛,可不會付錢。」科塔爾滿腦子故事,有真的也有假的,無不涉及鼠疫。例如,據說有一天早晨,在市中心,一個男人顯出了感染鼠疫的症狀,他犯了病,胡言亂語,一頭闖到街上,碰見一個女人便一把摟住,叫嚷說自己患上了鼠疫。

  「好哇,」科塔爾指出,他那親熱的語調同他講的事實很不協調,「可以肯定,我們全都得發瘋啦!」

  當天下午,約瑟夫·格朗也同樣,最終向里厄大夫講了心裡話。他看到擺在寫字檯上的里厄太太的照片,又瞧了瞧大夫。里厄回答說,他妻子去了外地治病。「從一定意義上講,」格朗說道,「這也是一種運氣。」大夫回應說,這當然是一種運氣,但願他妻子能夠康復。

  「嗯!」格朗說道,「我理解。」

  自從里厄認識他以來,這是頭一次聽到他侃侃而談。他儘管仍然考慮用詞,但幾乎總能找到合適的詞語,說出來的話好像他早已深思熟慮。

  他年紀輕輕,就同一個窮苦的鄰家姑娘結了婚。他為了結婚,甚至輟了學,找了一份工作。無論雅娜還是格朗,都從未走出他們的街區。他到家裡去看她,而雅娜的父母有點笑話這個沉默寡言而又笨拙的求婚者。雅娜父親是鐵路工人,他休息的時候,總是坐在窗口的一個角落,兩隻大手掌平放在大腿上,若有所思地觀望街上的人來車往。母親總在忙家務活,雅娜當幫手。雅娜身形那麼瘦小,格朗看見她穿行馬路時,心裡總是惴惴不安。來往車輛在他看來都大得要命。有一天,在一家聖誕節禮品店前,雅娜望著櫥窗艷羨不已,身子朝他往後一仰,說道:「真好看呀!」格朗握住她的手腕。他們倆就這樣私訂了終身。

  這個故事後來的情況,據格朗說就很簡單了。跟所有人一樣:二人結了婚,還有點相愛。格朗有了工作,工作特別忙,也就把愛情置於腦後。雅娜也得幹活,因為辦公室主任並沒有履行諾言。講到這裡,必須有點想像力,才能明白格朗所講的意思。工作一累,他回家就隨隨便便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沒有支持他年輕的妻子維繫他還愛她的念頭。一個工作忙碌的男人,家境貧苦,前程逐漸渺茫,坐在晚飯桌邊一句話也沒有,在這樣一個小天地里,就沒有激情慾火的位置。也許,雅娜內心已經苦不堪言,然而,她還是留了下來:人有時會長期忍受痛苦而不覺得。一年一年這樣過去。後來,她走了,當然不是獨自一人走的。「當初我很愛你,但是現在我累了……我也不是很開心地離開,但是,不見得非需要幸福才重新開始。」雅娜給他寫了信,內容大致如此。隨後,就輪到約瑟夫·格朗痛苦了。他也本可以重新開始,里厄就向他指出了這一點。可是沒辦法,他就是不自信。

  不過,格朗還一直思念雅娜。他很想做的事,就是給雅娜寫一封信,為自己辯解。「然而,下筆很難,」他說道,「我想了很久了。只要還相愛,我們不說話相互也理解。可是,人並不總相愛。到了一定時候,我本應該想出適當的話語留住她,可惜沒有做到。」格朗用方格子手帕擤了擤鼻涕,接著又擦了擦鬍鬚。里厄一直注視著他。

  「請原諒,大夫,」這位老兄說道,「可是,怎麼講呢……我信得過您,和您在一起,我還能說一說。不過一說話,我就愛激動。」顯而易見,格朗的神思,從這鬧鼠疫之地飛出去十萬八千里。傍晚,里厄給妻子發了一份電報,說全城封閉,他身體很好,她應該繼續注意療養,他想念她。封城三個星期後,里厄剛走出醫院就見到一個等候他的年輕人。「想必您還能認出我來。」里厄看他似曾相識,但還有些遲疑。「在這些事件爆發之前,」對方又說道,「我來拜訪過,向您了解阿拉伯人的生活條件。我名叫雷蒙·朗貝爾。」「嗯!對呀,」里厄說道,「怎麼樣,現在您可有報導的好題材了。」對方的情緒卻有點煩躁。他說不是為這事來的,這次是想請里厄大夫幫個忙。「實在抱歉,」他補充道,「我來到這座城市,一個人也不認識,而我們報社在這裡的通訊員又是個笨蛋。」里厄提議一道去市中心一家診所一趟,他有些事情要交代。他們下行穿過黑人街區的小街。將近黃昏時分,從前這個時候,市里那麼喧鬧,現在卻冷清得出奇。軍號數聲,衝上還布滿金色霞光的天空,無非表明軍人還有模有樣在盡職。街道陡峭,兩側排列著摩爾式房舍的藍色、赭石色和紫色的牆壁,工人順坡而下,朗貝爾說話過程中,情緒很激動。他的妻子留在巴黎,老實說,還算不上他妻子,但也是一碼事。剛一封城,他就給妻子發去了電報。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突發事件,只是設法跟她聯繫。他在奧蘭的同行都告訴他,他們誰都無能為力。郵局一句話就把他打發走了,省政府的一名女秘書還對他嗤之以鼻。他足足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才得以發一份電報,僅僅寫上:「一切均好,不久見。」

  然而,今天早晨一起床,他突然萌生這個念頭:說到底,他終究不知道這情況會延續多久,於是決定離開。由於他是被推薦來的(干他這行的有種種便利),因此,他夠得上省政府辦公室主任,對主任說他和奧蘭沒有關係,他留在這兒也不是個事,他來到此地也純屬偶然,理應准許他離開,哪怕一旦出去,要他接受隔離檢疫。主任對他說完全理解,但是誰也不能破例,還得等著瞧,但是總體來說,形勢很嚴峻,現在什麼也決定不了。

  「可是,不管怎麼著,」朗貝爾爭辯道,「我不是本城居民,是外鄉人啊。」

  「當然了,不過,說來說去,我們還得盼望瘟疫不要久拖下去。」

  最後,主任還試圖勸慰朗貝爾,讓他也要注意到,他在奧蘭能發現一篇有趣報導的題材,如果全面考慮,任何變故都有好的一面。說到這裡,朗貝爾聳了聳肩膀。這時,他們走到了市中心。

  「這實在愚蠢,大夫,您能理解。我不是為了寫報導才生在世上的。我生在這世上,也許是為了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難道這不合情合理嗎?」

  里厄則說不管怎樣,這聽起來倒合乎情理。

  在市中心的林蔭大道上,已不見往常那樣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匆匆忙忙走向遠處的住所。誰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笑容。里厄心想,這是當天朗斯多克情報所發布通告的結果。過了一天一夜,我們的同胞就能重新燃起希望。可是當天,這些數字在頭腦里還是太清晰了。

  「這是因為,」朗貝爾又突兀地說道,「她和我相識不久,而我們又情投意合。」

  里厄沒有接話。

  「看來我打擾您了,」朗貝爾又說道,「我只是想問問您,能否給我開一份證明,確診我沒有感染上這種可惡的病症。我認為這也許能幫上我的忙。」

  里厄點了點頭,他接住跌向他兩腿間的一個小男孩,輕輕扶他站穩。二人接著往前走,到了閱兵場。一圈榕樹和棕櫚樹,垂下的樹枝紋絲不動,掛滿了灰塵,一片暗灰色;圍在中央的一尊共和國雕像,也灰頭土臉,髒兮兮的。二人在雕像下站住。里厄一隻接著一隻地跺著腳,要震掉蒙在鞋面上的一層白灰。他瞧了瞧朗貝爾,只見記者戴的氈帽略微滑向腦後,扎著領帶的襯衣扣子都解開了,臉上的鬍子沒有刮乾淨,一副執拗而賭氣的神情。

  「您要相信,您的心情我理解,」里厄最後說道,「不過,您講的理由沒有什麼說服力。我不能給您開這份證明,因為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您是否感染了這種病症,還因為,即使您還沒有感染上,我也無法證明您出了我的診所,直到您走進省政府這段時間,就不會受到感染。況且,即使……」

  「況且,即使?」朗貝爾問道。

  「況且,即使我給您開了這份證明,您也未必用得上。」

  「為什麼?」

  「就因為在這座城市裡,像您這種情況的有數千人,然而,不可能都放他們出城。」「如果他們本身沒有感染上鼠疫呢?」「這種理由不充分。我知道,這場變故很荒謬,但是涉及我們所有人。那就得既來之,則安之。」「可我又不是這兒的人!」「唉,從現在開始,您同大家一樣,就是這裡的人了。」對方不免惱火了,說道:「這是個人道的問題,我敢向您發誓。也許您還體會不了,兩個情投意合的人就這樣分離意味著什麼。」

  里厄沒有立即應聲。繼而,他說自認為體會到了。他竭盡全力渴望朗貝爾同他的妻子團圓,渴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相聚,但是,還有政令和法律,還有鼠疫,他的職責所在。他要做他應做的事情。

  「不對,」朗貝爾痛楚地說道,「您理解不了。您滿口大道理,是在抽象概念中打圈子。」

  大夫抬起雙眼,望著共和國雕像,說他並不知道自己講的是不是大道理,但他講的是明顯的事實,這兩者不見得非是一碼事。記者正了正他的領帶說:

  「這麼說,我就得另做打算了吧?瞧著吧,」他帶著一種挑戰的口吻又說道,「我一定得離開這座城市。」大夫說他仍能理解,但是這就與他無關了。「哎!這事同您有關係,」朗貝爾突然嚷起來,「我來找您,就因為在這些決策中,您起了很大作用。於是我就想到,您促成的決定,至少您可以破一次例吧。可是您什麼也聽不進去。您不考慮任何人。您根本就不管相離的人。」

  里厄承認,在一定意義上,的確如此,當時他不願意考慮這些。「嗯!我明白了,」朗貝爾說道,「您要說公共服務了。然而,公共利益是由個人幸福構成的。」

  「好了,」大夫仿佛思想溜了號,回過神來說道,「見仁見智,不必判斷孰是孰非。真的,您不該發火。假如您能擺脫這種困境,我會由衷地感到高興。只是有些事情,職責不允許我去做。」

  對方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是啊,我不該發火。我這樣也耽誤了您好多時間。」

  里厄請他不要記恨,今後會把活動的情況告訴他。肯定在某一方面,他們能夠走到一起。突然間,朗貝爾顯得困惑了。

  「這一點我相信,」他沉吟一下,又說道,「我相信都是不由自主的,也包括您對我說的這些話。」

  他遲疑了一下說:

  「不過,我不能贊同您的做法。」

  他往前額拉了拉氈帽,快步走開了。里厄看著他走進讓·塔魯所住的旅館。

  望了一會兒,大夫搖了搖頭。這個記者這麼急切地追求幸福,自有他的道理。然而,朗貝爾指責他,有他的道理嗎?「在抽象概念中打圈子。」在他的醫院裡,鼠疫的胃口倍增,平均每星期要奪走五百人的生命,而他在醫院裡度過的這些日子,難道真是抽象概念嗎?固然,在災難中,確實有抽象和不現實的成分。可是,當抽象概念開始要你命的時候,勢必就得認真對待這種抽象概念了。而里厄僅僅知道,這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譬如說,他負責的這所附屬醫院(這種醫院已有三所),領導起來就不容易。診室對面的一間屋,他已改成患者接收室。室內挖了一個盛滿消毒水的池子,池子正中用磚砌起來一座小平台。患者先被抬到平台上,全身迅速脫光,衣服全投進池子裡。患者全身洗淨擦乾,換上醫院的粗布襯衫,再送到里厄的診室治療,然後才住進病房。一所學校的防雨操場也不得不利用起來,總共能容納五百張病床,現在幾乎住滿了。每天上午,里厄親自主持接納病人入院,給病人接種疫苗,切除腹股溝淋巴結腫塊,再核實一遍入院病人的統計數字,下午再回來診治患者。直到晚上,他才能出診,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了。昨天夜裡,母親將兒媳的電報交給里厄時,她發現做大夫的兒子雙手發抖。

  「是的,」里厄說道,「不過,堅持下去,我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里厄身體健壯,能吃苦耐勞。其實,他還沒有感到疲倦。不過,有些頭痛的事,例如出診,就變得讓他難以忍受了。確診疫病發燒,就意味著必須儘快移走病人。於是,確實就開始了抽象的難題,因為患者家屬知道,只有等痊癒或者死掉,才能再見面了。「行行好吧,大夫!」洛雷太太央求道!她就是塔魯下榻的那家旅館的清掃女工的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當然有憐憫之心。可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必須打電話。很快就傳來救護車的鈴聲。起初,鄰居們還打開窗戶瞧一瞧。後來,他們就急急忙忙關上窗戶了。於是,就開始了抗爭,哭天抹淚,勸說,總之進入抽象環節。這些人家因高燒和焦慮而成為火藥庫,上演了一幕幕瘋狂的場面。最終病人還是被拉走。里厄這才可以離去。

  最初幾次,里厄只是打電話通知,不等救護車開到,就奔向別的病人家。可是大夫一走,家人就關上房門,他們寧肯同鼠疫相廝守,也不願和患病的親人分離,因為他們現已知道分離的結果是什麼了。喊叫,勒令,警察介入,接著動用武力,破門擄走病人。在頭幾個星期里,里厄只好留下來,一直等到救護車開到。後來,每位醫生出診時,就由一名志願督察陪同,里厄就得以從一個患者家庭趕到另一個患者家庭。但是,最初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都像今天晚上這樣,他走進洛雷太太的家門,只見小套間裝飾著扇子和假花。患者的母親接待他,強顏一笑對他說道:

  「但願不是大家談論的那種高燒。」

  里厄掀起被子和襯衫,默默觀察病人腹部和大腿上的紅斑。那是腫大的淋巴結。母親看著兩腿之間的情景,不由得驚叫起來。天天晚上如此,母親面對子女腹部呈現的所有致命的症狀,無不失魂落魄,大聲呼號;天天晚上如此,多少手臂揪住里厄的胳膊,徒費多少唇舌,接連許諾,接連哭泣;天天晚上如此,救護車的叮噹鈴聲引起歇斯底里的發作,而這種發作跟所有痛苦一樣,全都於事無補。天天晚上總這樣千篇一律,經過這段長時間的出診之後,里厄也不抱任何期望了,只能面對一系列無休無止更新的相同場景。不錯,鼠疫,作為抽象概念,實在單調得很。發生變化的也許只有一件事物,那就是里厄本身。那天傍晚,在共和國雕像腳下,里厄就有了這種感覺,他一直望著朗貝爾走進去的旅館的正門,心裡僅僅意識到艱難的冷漠開始充塞他的頭腦。

  在這過勞的幾星期之後,在這全城人擁上街頭兜圈子的所有暮晚之後,里厄方始憬悟,他無須再抵禦憐憫之心了。當憐憫成為無用之物時,大家就都鄙棄了。大夫在這些疲憊不堪的日子,在這顆慢慢封閉的心靈的感受中,找到了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的任務會因此而輕鬆些。這就是為什麼他很欣慰。母親等到深夜兩點才見他回家,里厄用茫然的目光注視著她,她心裡不禁難過,而她嘆息的,恰恰是里厄當時可能收到的唯一寬慰。要同抽象概念做鬥爭,就必須有幾分相像的樣子。但是,這怎麼可能觸動朗貝爾呢?對朗貝爾而言,抽象概念就是一切與他的幸福相對立的東西。里厄也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位記者並沒有錯。但是他同樣知道,抽象概念有時比幸福更為強勢,在這種時候,也僅僅在這種時候,就一定得予以重視。這正是要在朗貝爾身上所發生的情況,後來朗貝爾也向他交了心,他才得以了解詳情。里厄就是這樣,在一個新的層面上,關注著每個人的幸福與鼠疫的抽象概念之間沉悶的鬥爭,而正是這種鬥爭,在這個漫長的時期,構成了我們城市的全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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