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05:17:2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這場布道,對我們的同胞是否產生了效果,還很難說。預審法官奧通先生就明確對里厄大夫說,他認為帕納盧神父的陳述「絕對無懈可擊」。然而,並不是人人都持如此明確的看法。只不過,一些人聽了這場布道,此前一種模糊的想法就清楚多了:他們因為一種莫名的罪過,被判處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監禁。於是,一些人就接著過他們的小日子,儘量適應這種幽禁的生活;另一些人則相反,此後他們只有一個念頭,設法逃出這座監獄。
一開始,大家都接受了與外界隔絕的措施,無論什麼麻煩,只要是暫時性的,僅僅打破他們的某些習慣,他們也都會同樣接受。可是,他們猛然意識到,這是一種非法監禁,囚禁在夏日火熱的天空之下,他們隱約感到,這種禁錮威脅到了他們的整個生活,因此到了傍晚,他們隨著涼爽而恢復了精力,往往就會有絕望之舉。
首先,不管是不是巧合,反正從這個星期天開始,我們的城市產生一種相當普遍、相當深度的恐懼,能讓人看出,我們的同胞真的開始意識到自身的處境了。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在城裡的生活氛圍有些改變了。不過,老實說,究竟是氛圍還是心理發生了變化,這倒是問題之所在。
講道後沒過幾天,里厄前往城郊街區,跟格朗一路議論這件事,夜幕中撞到一個搖搖晃晃卻不往前走的男人。恰好這時,越來越遲點亮的路燈突然亮了起來。這兩位散步者身後亮亮的路燈,霎時間射到那人身上,只見他緊閉雙眼,無聲地大笑,那張慘白的臉龐大大咧開,流下豆大的汗珠。他們二人閃身走過去。
「是個瘋子。」格朗說道。里厄剛才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走過去,就感到這個職員緊張得發抖。「過不了多久,我們的城牆裡就只有瘋子了。」里厄說道。他身心疲憊,覺得嗓子眼發乾。「咱們喝點什麼吧。」二人走進一家小咖啡館,只有櫃檯上方亮著一盞燈,發紅的燈光中空氣滯重,不知是何原因,顧客們說話都壓低了聲音。出乎大夫的意料,格朗在櫃檯上要了一杯燒酒,一飲而盡,並說他是海量。隨後,他就想要出去。到了外面,里厄恍惚覺得夜色中充斥著哀吟。在路燈上方,漆黑天空的某處,隱隱有呼嘯之聲,讓他想起那無形的災難正持續攪動著暑熱的空氣。
「幸好,幸好。」格朗說道。里厄心裡揣摩他要表達什麼意思。「幸好,」對方又說道,「我有事干。」「是啊,」里厄附和道,「這樣才好。」里厄決意不再聽那呼嘯之聲,問起格朗事做得是否滿意。「還行,我認為自己走在正道上。」「您還得干很久嗎?」格朗顯得有了精神頭,聲調里滲出燒酒的熱度。「我也不知道。其實,問題不在那兒,那不是問題,不是。」在昏暗之中,里厄猜想他一定揮舞著手臂。他似乎準備說什麼,話突然來到嘴邊,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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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大夫,我希圖的就是,有朝一日,我的手稿能交到出版商手上,而出版商看完了,就站起身來,對他的手下人說:『先生們,脫帽致敬吧!』」
這種表白突如其來,大大出乎里厄的意料。里厄恍若看見他這朋友做出脫帽的動作,手放到頭頂,手臂再伸向前方。上空那奇怪的呼嘯之聲仿佛變本加厲了。
「是的,」格朗說道,「務求完美。」
里厄不大了解文學領域的風俗,但是他卻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舉例來說,出版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恐怕就不會戴著帽子。不過,事實如何,實在很難說,里厄最好不置一詞。他又情不自禁,傾聽鼠疫的神秘喧聲。二人走近了格朗居住的街區,這裡地勢比較高,微風拂面,使他們頓感清爽,也一掃市井的喧鬧。這工夫,格朗還不住嘴地講,而里厄並沒有完全聽懂這位老兄所講的內容,只聽明白這部作品篇幅已經很多了,作者為求完善,修改潤色,冥思苦想,是一個備受煎熬的過程。「多少個夜晚、多少個星期,只為推敲一個詞……有時候,就單單一個連詞。」說到這裡,格朗停住了,他揪住大夫外衣的一顆紐扣,從他牙齒不齊的嘴裡,磕磕絆絆擠出這些詞語:
「您聽明白了,大夫。嚴格來說,在『但是』和『而且』之間選擇,還是相當容易。在『而且』和『接著』之間斟酌,就已經難些了。碰到『接著』和『然後』,難度就更大了。但是最難處理的,肯定就是究竟該不該用『而且』。」
「是啊,」里厄說道,「我明白。」
說著,里厄又往前走去,格朗一時不知所措,重又跟了上來。
「請原諒,」格朗囁嚅道,「真不知道今晚我怎麼了。」
里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很願意幫忙,而且對他所寫的故事也很感興趣。格朗這才顯得略微放心,走到樓門口,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邀請大夫上去坐坐。里厄接受了。
他們走進餐廳,格朗請他坐到一張桌子前,只見桌子上堆滿了手稿,頁面字體很小,密布塗改的道道。
「對,就是這個,」格朗看到里厄詢問的目光,便說道,「對了,您要喝點什麼?我還有些葡萄酒。」
里厄謝絕了。他的目光投在手稿上。
「您別看,」格朗說道,「這是我寫的第一句話,可讓我吃了苦頭,吃盡了苦頭。」
格朗自己也同樣在注視所有這些稿子,他的手似乎不可抗拒地被一頁稿子吸引過去。他拿起那頁稿子,湊到沒安燈罩的電燈近前,照得透過亮來。稿紙在他的手中顫動。里厄注意到這個職員的額頭沁出了微汗。
「您坐下吧,」里厄說道,「念給我聽聽。」
對方看了看他,帶幾分感激地微微一笑。
「好吧,」格朗說道,「我覺得自己也有這種願望。」
他又略微等一等,眼睛一直盯著那頁稿紙,然後才坐下來。與此同時,里厄也在傾聽城中一種隱隱的喧聲,那似乎在回應鼠疫的呼嘯。此時此刻,他的感官異常靈敏,能捕捉到在他腳下延展的這座城市的動靜,城池所形成的封閉世界的動靜,及其在夜間壓抑的悽慘的哀號。格朗低沉的聲音傳到耳畔:「五月一天明媚的清晨,一位曼妙多姿的女騎士,座下一匹英俊的阿勒桑牝馬,奔馳在布洛涅森林公園的花徑上。」隨即再次靜寂了,靜寂中又傳來受難的城市模糊不清的聲響。格朗已經放下那頁稿紙,目光還逗留在那頁稿紙上。過了半晌,他才抬起眼睛,問道:
「您看怎麼樣?」
里厄回答說,這個開頭引起了他的興趣,想看下文。但是對方卻興奮地說,這種觀點不夠中肯。他用手掌拍了拍手稿。
「這些不過是大致的輪廓。等我一旦能夠完全表達出我所想像的情景,那麼,我的句子就會有遛馬的那種節奏:一、二、三,一、二、三,餘下的寫起來就容易多了,尤其是那種幻象,一開始就浮現在眼前,簡直可以說:『脫帽致敬!』」
真要達到那種境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絕不會同意將這個句子原樣不動就送交印刷所。因為,有時他對這句子雖然還頗為滿意,但是心裡清楚,這句話同現實還不完全貼切,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這種流暢的句式,即使相距甚遠,也畢竟連得上陳詞濫調。這至少是格朗所講的意思,而恰巧這時,窗下傳來一些人奔跑的聲音。里厄站起身來。
「您會看到我修改好的稿子,」格朗說道,隨即轉向窗口,補充一句,「等這一切全結束時。」
這時,又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里厄已經下了樓,來到街上,忽見兩個人從他面前匆匆而過。看樣子,他們是奔向城門。在暑熱和鼠疫的夾擊之下,我們有些同胞確實昏了頭,想要胡作非為,企圖矇混過關,逃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