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7:3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還有一些人,如朗貝爾,也試圖逃離這種開始驚慌失措的氛圍,但是他們更執著,也更靈活,即使不能說更為得計的話。開頭那段時間,朗貝爾繼續走官方的門路。按照他的說法,他始終認為,只要堅持,沒有辦不成的事,從某種角度來看,遇事能排除萬難,這正是他的職業特點。於是,他拜訪了大批官員,以及通常公認神通廣大的人。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那種神通卻根本不頂用了。這些人大多是行家,在銀行、出口、柑橘或酒類貿易等事務上,都有精準的看法,說得頭頭是道;他們在訴訟或保險方面所掌握的知識不容置疑,且不說他們還有過硬的文憑、明顯的助人的誠意。甚至可以說,他們所有人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助人為樂的誠意。

  不過,朗貝爾抓住每一次機會,向他們每個人陳述自己的理由。他的論據的基調,就是一直強調他是外地人,因而他的情況應給予特殊考慮。這位記者的對話者,通常都樂意接受這一點。但是一般來說,他們也要向他指出,同樣情況的人也有相當數量,因此,他的事情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特殊。對此,朗貝爾可以回應說,這絲毫也改變不了他論據的實質,而對方就回答說,這改變了一點什麼,給行政當局增添了困難,當局必須反對任何特殊照顧的措施,以免開個受人罵名的先例。按照朗貝爾向里厄大夫推薦的分類法,這樣推理的人構成形式主義類。此外,還能碰到能說會道類,他們會安慰申請者,說這種狀況絕不會持久,他們還推出一大堆好主意,以搪塞申請者要他們做出決定,安慰朗貝爾時斷言這僅僅是個暫時的麻煩。再就是有權有勢類,他們請來訪者留下概述自己情況的材料,一旦對他的情況做出決定就會通知他。還有淺薄輕言類,他們就向他推銷住房債券,或者提供經濟型食宿公寓的地址。至於按部就班類,則要求他填寫卡片,然後歸類存檔。忙忙碌碌類只是無奈地舉起雙臂,嫌麻煩類則轉過臉去不予理睬。最後就是墨守成規類,他們人數最多,指點朗貝爾去找另一個辦公室,去跑另一個門路。

  這位記者到處拜訪求助,跑得疲憊不堪,總是坐在仿皮漆布蒙面的長椅上等待,面對宣傳免稅國庫券或參加殖民軍隊的大幅GG,他也經常出入一個個辦公室,那一張張面孔跟拉板文件櫃和檔案架一樣容易猜測,從而認清了一個市政府或省政府究竟是怎麼回事。正如朗貝爾帶幾分辛酸地對里厄說的那樣,這也有一樣好處:這一陣折騰向他掩蓋了真實情況。鼠疫的蔓延,在他的腦子裡基本沒有概念了。且不說這樣一天天過得更快,而全城處於這種境況,可以說每過一天,只要還沒死,每個人都接近一點他所受折磨的終點了。里厄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錯,但是這一點事實未免過分推而廣之了。

  朗貝爾偶爾也萌生了希望。他收到了省政府寄來的一張空白調查表,請他據實填寫。調查表要了解他的身份、家庭狀況、過去和現在的經濟來源,以及所謂的「履歷」。他得出的印象是,這份調查登記旨在搜集可能被遣返原地的人的情況。從一個辦公室搜羅來的含混不清的消息,也證實了這種印象。經過幾次目標明確的探訪之後,朗貝爾終於摸到了寄出調查表的部門,那部門的人便告訴他,搜集這些資料是「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怎樣呢?」朗貝爾問道。

  於是,對方就向他說明,萬一他感染上了鼠疫,喪了性命,他們一方面可以通知他的家庭;另一方面,也要弄清楚醫療費用是由市里財政負擔,還是由死者的親屬償付。顯而易見,這表明他還沒有同盼他回去的女人徹底分離,社會還在關心他們。這當然算不上一種安慰。更值得注意的是,朗貝爾也同樣注意到了,在災難最猖獗的時候,政府的一個辦事機構還能以什麼方式繼續辦公,還像往常那樣自作主張,最高當局還往往不知道,而這樣做的唯一理由是,這個辦事機構就是為了辦這種事而設立的。

  接下來的這個階段,對朗貝爾來說最好過也最難過。這是一個麻木遲鈍的階段。他已經跑遍了所有辦事處,走了所有門路,這方面暫時路路不通。於是,他就閒逛,從這家咖啡館出來,再進另一家咖啡館。每天早晨,他坐在露天座上,面對一杯常溫啤酒,讀一份報紙,希望從報上發現這場疫病即將結束的一些徵象,還觀看街上來往行人的面孔,但是又把頭扭開,他憎惡他們那種愁眉苦臉的表情。無數次讀過對面各商家的招牌、業已停售的名牌開胃酒的GG之後,他便站起身來,沿著市裡的黃色街道遊逛。孤獨的散步者,泡咖啡館,泡完咖啡館再去飯館,朗貝爾就這樣混到晚上。恰巧在一天傍晚,里厄看見這位記者來到一家咖啡館門前,猶豫要不要進去。他似乎終於下了決心,走到餐廳里端落座。咖啡館接到當局指令,現在這種時刻儘量晚些亮燈。暮色好似灰暗的水流,漫進了餐廳,而天空的晚霞映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餐桌面在開始暗下來的廳里隱隱發亮。咖啡館裡空蕩蕩的,朗貝爾坐在那裡,活似一個遊魂。見此情景,里厄不禁想,這正是他失魂落魄的時刻。不過,也是在這種時刻,所有被囚禁在這座城裡的人,都同樣感到了失落無助,必須有所行動,以求早日解脫。里厄轉身走開。

  朗貝爾也時而到火車站長時間逗留。站台入口封死了,但是候車大廳還開放,從站前可以進入。有時天氣太熱,候車大廳倒很陰涼,就成了一群乞丐落腳的地方。朗貝爾走進去,辨讀舊的列車時刻表、禁止吐痰的布告牌,以及列車警方的規定。看罷,他就到一個角落坐下。大廳里光線昏暗。一個舊鐵爐,已經閒置了數月,周圍的地面上還殘留有從前澆水的「8」字形水漬。牆壁上張貼的幾份GG,宣傳到邦多勒和坎城能過上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朗貝爾在此接觸到了一種在極度貧乏中能找到的可怕自由。在這種時候,他最不忍看到的,至少據他對里厄所講,就是巴黎的景象。古老建築的石牆和一處水景、王宮的鴿子、火車北站、先賢祠一帶行人稀少的街區,以及他當初深愛而不自知的一座城市的其他幾個地方,現在總是縈繞在朗貝爾的心頭,妨礙他去干任何具體的事情。里厄只是認為,朗貝爾將巴黎的這些景象等同了他愛人的形象。且說那一天,朗貝爾告訴大夫,他喜歡凌晨四點醒來,想念自己的城市,大夫聽了,不難從自身的體驗來解釋,他那是思念他留在那裡的女人。的確,這正是他在想像中占有她的時刻。凌晨四點,一般什麼也不干,就是睡覺,即使那是一個負情的夜晚。不錯,凌晨這一時刻就是睡覺,這樣可以安心些,只因一顆不安的心最大的欲望,就是時刻占有自己所愛的人,或者天各一方的時候,讓她沉入無夢的睡眠中,直到團聚的那天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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