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05:17:0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塔魯記載的數據準確無誤。里厄大夫明白這種病來者不善,他將門房的屍體隔離起來,給里夏爾打了電話,詢問腹股溝淋巴發炎的症狀。
「這回我一點也弄不明白了,」里夏爾說道,「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從發病到死亡,只有四十八小時,另一個也才三天工夫。那天早晨,我離開第二位患者時,他的症狀完全好轉了。」
「如有其他病例,請您通知我一聲。」里厄說道。
他還給幾位醫生打了電話。這樣調查下來便得知,幾天之內就有二十個相似的病例,幾乎都是致命的。於是,他就請求里夏爾——奧蘭醫師協會主席,務必隔離新發現的病人。
「我實在無能為力,」里夏爾說道,「這些措施必須由省里做出決定。再說了,您怎麼就知道有傳染的危險呢?」
「我沒有任何憑據,但是症狀實在令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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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里夏爾認為他沒有這種資格,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跟省長談談。
可是,在談談這期間,天氣轉壞了。門房死後的第二天,雲霧瀰漫天空,短暫的暴雨,一陣陣沖盪全城,雨後又驟然溽熱熏蒸。就連大海也喪失了那種幽深的藍色,在霧蒙蒙的天空下,換上了銀白色或鐵灰色刺眼的閃光。這年春天的濕熱,倒讓人盼望夏季的烈焰。建築在高地上的這座城市,形同蝸牛,幾乎不向大海敞開,保持著一種死氣沉沉的呆滯狀態。在城裡排成長列的灰泥牆壁中間,在兩側灰塵污黯的櫥窗街道之間,在髒兮兮的黃色有軌電車裡,人人都多少感到成為這種天氣的囚徒。唯獨里厄的那位哮喘的老患者戰勝了哮喘,好好享受這樣的氣候。
「跟蒸籠一樣,」他說道,「這對支氣管炎有好處。」
的確像在蒸籠里,不折不扣的一次高燒。全城發了高燒,至少這是里厄大夫那天早晨揮之不去的印象,當時他趕往菲代爾伯街,調查科塔爾自殺未遂的事件。然而在他看來,這種印象不合乎情理。他歸咎為心情煩躁,又思慮重重,認為要趕緊理一理自己的思緒。
里厄到達時,警官還沒有到。格朗在樓梯口等他,他們決定先到格朗家。房門敞著,市政府的這名職員住兩室的套間,陳設十分簡單。引人注目的只有一個白木擱板,上面擺著兩三本詞典,還有一塊黑板,能依稀看出寫在上面而未擦乾淨的「花徑」二字。據格朗說,科塔爾一夜睡得很好,可是早晨醒來時,他的頭疼得厲害,對什麼都沒有能力反應。格朗顯得很疲憊,也很煩躁,在屋裡踱來踱去,翻開又合上放在桌子上的一個裝滿手稿的大文件夾。
這工夫,格朗告訴大夫,他跟科塔爾並不熟悉,估計他薄有家財。科塔爾是個怪人。長期以來,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在樓梯上相遇時打個招呼。
「我同他僅僅談過兩次話。幾天前,我走到這樓梯平台上,帶回來的一盒粉筆撒了一地,有紅粉筆和藍粉筆。恰巧這時,科塔爾出門,來到樓道,便幫忙拾粉筆。他問我拿這些彩色粉筆做什麼。」
格朗就向他解釋說,自己想把拉丁文撿起來。他在中學學到的那些知識,畢業之後全都淡忘了。
「是的,」格朗對大夫說,「有人明確告訴我,學習拉丁文很有用,能更好地理解法語詞語的含義。」
他就這樣,將拉丁文單詞寫在黑板上,有性、數、格變化的詞及變位的動詞的詞尾部分,就用藍粉筆重寫一遍,永遠不變的詞根,就用紅粉筆抄寫。
「我不知道科塔爾是不是真聽明白了,看樣子他挺感興趣,還向我要了一根紅粉筆,讓我覺得有點意外,但是畢竟……我當然不可能猜想到,他要粉筆是用來實現他的計劃。」
里厄問他第二次談話是什麼內容,這時警長帶著秘書來了,想先聽聽格朗的陳述。大夫注意到,格朗每次談到科塔爾,總是稱他「絕望者」,甚至還一度用了「自絕」的說法。他們討論了自殺的動機,在選擇用語上,格朗就顯得鑽牛角尖了。最後,他們就認可了「內心憂鬱」的字眼。警長還問,從科塔爾的態度上,是否絲毫也看不出所謂「他的決定」。
「昨天,他來敲我家房門,」格朗回答,「是向我討火柴。我把自己用的一盒給了他。他向我表示歉意,並說鄰里之間……隨後他又向我保證,好借好還。我跟他說留著用吧。」
警長還問這位職員,是否覺得科塔爾挺古怪。
「我覺得他古怪,是因為他那神情是要跟我攀談。可是,當時我正工作呢。」
格朗轉向里厄,神情有點尷尬地補充一句:
「是一件私事。」
這時,警長要去見見病人。但是里厄認為,最好先打聲招呼,讓科塔爾對警長的探訪有個思想準備。里厄走進科塔爾房間時,只見他僅僅穿著一件淡灰色法蘭絨衣服,從床上坐起來,目光轉向門口,一副焦慮不安的神色。
「是警局來人啦,嗯?」
「對,」里厄回答,「您也不要緊張。有兩三道手續,您履行完了也就安心了。」可是,科塔爾卻回答說,那一點事也不頂,他不喜歡警察。里厄顯得不耐煩了:「我也不待見他們。辦事歸辦事,痛快並準確回答他們的問題,就萬事大吉了。」科塔爾不吱聲了,大夫反身走向門口,又被那小個子男人叫住,只得又回到床邊,被他抓住雙手:「他們不會動一個病人,一個上過吊的人吧,對不對,大夫?」
里厄注視他片刻,終於向他保證,事情跟這種情況一點邊都不沾,況且,還有他在場,一定會保護自己的病人。科塔爾的神經似乎放鬆了一點,於是,里厄請警官進來。
警官首先就向科塔爾宣讀了格朗的證詞,又問他能否具體談談他的行為動機。科塔爾眼睛沒有看警長,僅僅回答說:「內心憂鬱,覺得這樣就很好了。」警長又追問他還想不想這麼幹了。科塔爾激動起來,回答說不想了,只渴望別人讓他清靜些。
「我要提請您注意,」警長的口氣有點惱火,說道,「是您打擾了別人的清靜。」不過,在里厄的示意下,事情也就到此打住。「您想想看,」警長出門時,感嘆道,「自從這種高燒引起大家議論以來,要管的事就太多了……」警長問大夫,這次情況是否嚴重,里厄說他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是天氣作祟,不過如此。」警長下了結論。當然是天氣作祟。白天越往前走,拿什麼東西都越黏手,而里厄每出一次診,就感到恐懼增添一分。就在那天傍晚,城邊街區那個老病號的一個鄰居,正用手壓住腹股溝,滿嘴胡話,還嘔吐不止。比起門房來,他的淋巴結要大得多,其中一個開始流膿了,很快就像爛水果那樣破裂。里厄回到家,給省藥品儲備庫打電話。他在當天的工作筆記上僅僅提了一句:「答覆缺貨。」可是,別的地方又出現類似的病例,請他出診了。顯而易見,必須切開膿皰。用手術刀兩下就劃個十字,淋巴結便流出膿血。病人流血,仿佛五馬分屍。而且,腹部和小腿上也出現了黑斑,一個淋巴結流盡了膿,隨即又腫脹起來。病人死去時,大多都籠罩在熏天的臭味中。
在鼠患期間,報紙連篇累牘地報導,現在卻不置一詞了。這是因為老鼠死在街頭,而人則死在家裡。報紙只注意街頭發生的事件。好在省政府和市政府開始反思了。只要每位大夫診治不超過三個這種病例,誰也想不到要行動起來,這種狀況就會持續下去。然而,只需要有個人想到做一做加法,情況就大不一樣。相加的數字令人觸目驚心。僅僅數日,死亡的病例就成倍增長,而關心這種怪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瘟疫。正是選擇這種時候,比里厄年長得多的一位同行,卡斯泰爾來看望他了。
「當然了,」卡斯泰爾對里厄說,「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吧,里厄?」
「我正等待化驗的結果。」
「我呢,我就知道,也用不著等什麼化驗。有一段時間,我在中國行醫,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見過幾例。只不過當時,還沒大敢給他們的病定名。公眾輿論,那可是神聖的:切勿恐慌,千萬不可恐慌。還有,正如一位同行所講:『這不可能,眾所周知,瘟疫已然從西方滅絕了。』對,眾所周知,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跟我一樣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里厄還在思索。他站在診室的窗口,眺望摟抱海灣的懸崖的岩頭。天空雖為藍色,但是,隨著午後時間的流逝,光澤也漸趨暗淡了。
「是的,卡斯泰爾,」里厄說道,「真是難以置信,但這很像鬧了鼠疫。」卡斯泰爾站起身,朝門口走去。「您知道別人會怎麼回答我們,」老大夫又說道,「『鼠疫在溫帶地區,多少年前就根除了。』」「根除了,根除是什麼意思?」里厄答道,同時聳聳肩膀。「說得是呢。不要忘記:不過二十年前,巴黎還發生過。」「沒錯。但願今天,不會像當年鬧得那麼嚴重。說起來,真是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