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05:17:0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門房之死,可以說標誌著一個令人困惑的徵象重重的時期的終結,同時標誌著另一個相對更加困難的時期的開始:前期的驚異逐漸轉化為驚慌失措了。我們的同胞,從此心知肚明了,而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的小城會成特定之地:老鼠紛紛出洞死在陽光之下,門房一個個死於怪病。從這個角度看,他們總體判斷失誤,必須糾正思想了。如果一切就此了結,那麼毫無疑問,習慣又會重占上風。然而,我們的同胞另有些人,並不當門房,也不窮困,他們卻要步其後塵,走上米歇爾先生帶頭走過的那條不歸路。正是從這一刻起,恐懼,以及恐懼帶來的思考,便開始大行其道。
不過,在詳細講述這些新發生的事件之前,敘述者認為有必要介紹一下,另一位見證人對前面描述的時期的看法。此人名叫讓·塔魯,在本書開頭部分已經出現過,他於幾星期前才到奧蘭定居,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館裡。看樣子他收入頗豐,生活過得相當滋潤。本城居民雖說逐漸跟他混熟了,但是誰也說不清他來自何地,又為何來到這裡。在所有公共場所都能見到他的身影。剛一開春,他就頻頻去海灘,經常游泳,顯然非常開心。他為人寬厚,總面帶笑容,似乎喜好所有正當的娛樂,卻又不沉溺其中。事實上,大家了解他的唯一習慣,就是他經常交結在本城為數頗多的搞舞蹈和音樂的西班牙人。
不管怎麼說,讓·塔魯的這些筆記,也算得上這個困難時期的紀事。不過,這一紀事非常獨特,傾向性很強,偏愛記錄煩瑣的小事。粗看起來,我們會以為塔魯刻意把人和事物放大來看。在全城一片惶恐之中,他竭力以歷史學家的筆法,記錄那些不能稱其為歷史的事情。對這種偏愛,有人可能會感到惋惜,並懷疑他的心腸未免冷酷。儘管如此,這些筆記還是為這個時期的紀事提供了大量次要的細節,而這些細節自有其重要性,其怪異本身又能阻止人們匆忙判斷這個有趣的人物。
讓·塔魯到達奧蘭的當天,就開始做筆記了。從一開頭,筆記就表明一種奇特的滿足感,樂得置身於一座本身就如此醜陋的城市之中。在筆記上能看到他對裝飾在市政廳門前的那對銅獅的詳細描繪,以及對城中無樹木、房舍不美觀和全城荒謬的布局的寬厚評論。塔魯還插入了他在電車裡和街道上所聽到的談話,但是沒有加以評論,只有一次稍後一點的談話例外,這次談到了一個名叫「康普斯」的人,塔魯加入了電車上兩名售票員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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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普斯那人,你很熟悉。」一名售票員說道。
「康普斯?一個留著黑鬍子的大高個嗎?」
「正是,當時他在鐵道上扳道岔。」
「對,沒錯。」
「唉,他死了。」
「啊?什麼時候的事?」
「鬧鼠患之後。」
「咦!他得了什麼病?」
「不知道,是發高燒。況且,他的身體不夠強壯,腋下長了膿腫。他沒有挺住。」
「可是看起來,他跟大家一樣。」
「不一樣,他的肺虛弱,那是因為他參加了俄耳甫斯樂隊,總吹短號,那很傷肺。」
「嗯!」另一名售票員總結一句,「人有了病,就別吹短號了。」
記錄下來這種對話之後,塔魯心中不解,如此明顯傷身體的事,康普斯為什麼全然不顧,還要參加軍樂隊呢,有什麼深層次緣由促使他冒著生命危險,為主日遊行伴奏呢?
後來,塔魯窗戶對面的陽台上經常出現的一個場景,引起他的興趣,似乎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客房對著一條橫向的小街,街上牆壁的陰涼處,總有幾隻貓躺著睡覺。每天午飯過後,天氣很熱,全城人都昏昏欲睡的時候,街對面的陽台上便出現一個小老頭兒,一頭白髮梳得很整齊,一身軍裝式樣的打扮,身子挺直,神態嚴肅。他呼喚那些小貓:「貓咪,貓咪。」聲音溫和但是疏遠。小貓只是抬一抬矇矓的睡眼,還不想動彈。老人便撕碎白紙,往街上拋撒,小貓受到這群「白蝴蝶」的吸引,就走到街道中央,遲疑地伸出爪子,去抓最後飄落的紙片。這時,小老頭兒就朝小貓吐痰,又狠又准,如果有一口痰擊中目標,他就嘿嘿笑起來。
最後,塔魯似乎終於迷上了這座城市的商業特色:市容,忙碌,甚至娛樂,仿佛都取決於生意的需要。這種獨特性(這是筆記上的用語)贏得了塔魯的稱許,他的一句贊語甚至以感嘆句結尾:「終於開了眼!」這位旅行者這段時間所做的筆記,唯獨在這地方顯露了個性。但是很難簡單地判斷其含義和嚴肅性。同樣情況,塔魯講述旅館的收款員由於發現一隻死鼠便記錯了一筆帳,然後他的字跡比平時潦草,加上這樣一段話:「問題:怎樣才能避免浪費時間呢?答案:在時間的長河中體驗。方法: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里,坐在一張不舒服的椅子上度過幾天;星期天在自家陽台上待上一下午;聽一場講自己不懂的語言的講座;選擇路程最長、最不便利的線路乘火車旅行,在車廂里當然還得站著;在劇院的售票處前排隊卻不買票;等等。」思想這樣跳躍,東拉西扯之後,筆記緊接著又開始詳細描繪本城的有軌電車,如車輛小船似的外形、無法辨認的顏色,以及司空見慣的骯髒,而收束這種觀察的一句話「真是出類拔萃」,卻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不管怎樣,塔魯對鼠患還是提供了如下情況。
「今天,街對面的那個小老頭兒不知所措了。街上的貓全不見了,它們受不了從各條街發現的大量死鼠的刺激,確實消失得無影無蹤。依我看,問題不在於貓吃不吃死老鼠。還記得我家的貓就討厭死鼠。不管怎麼說,那些貓可能竄進了地窖,而那小老頭兒卻六神無主了。他的頭髮梳得不是那麼光溜了,也沒有那麼大精神頭了。看得出來,他心神不寧。過了片刻,他便回屋了。不過,他還是吐了一口痰,吐向虛空。
「今天,在城裡行駛的一輛電車停車了,只因在車上發現了一隻死老鼠,也不知道是怎麼跑上去的。兩三位婦女下了車。有人將老鼠扔下去。電車又開走了。
「在旅館裡,守夜的夥計是個誠實可信的人,他對我說,發現這麼多老鼠,他料想會有災難,『當老鼠棄船而去……』。我回應說,船有災難的情況,那是千真萬確的。可是城市發生這種情況,卻從來沒有被證實過。然而,他卻深信不疑。我問他,依他之見,可能降臨什麼災難。他不知道,災難是無法預見的。不過,果真發生地震,他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我承認有這種可能,於是他問我,這是否引起我的不安。
「『我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我對他說道,『就是找到內心的安寧。』
「他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
「在旅館的餐廳里,有一家人非常有趣。父親瘦高個,穿一身帶硬領的黑裝。他從正中謝頂,左右兩側各有一綹灰發。他那對小圓眼睛冷酷無情,鼻子細溜,嘴巴咧得很寬,活像一隻馴養的貓頭鷹。他總是頭一個走到餐廳門口,閃身避開,讓他嬌小如黑鼠的妻子先行,自己再進去,身後跟隨著一兒一女——穿戴得像兩條訓練有素的狗似的兩個小孩。到了餐桌,他要等妻子落了座,自己才坐下,而兩隻小狗這才終於能爬上椅子了。他跟妻子兒女說話全稱呼『您』,對妻子彬彬有禮地冷嘲熱諷,對兩個繼承人則要求唯他的話是從。
「『妮科珥,您的表現實在太反常啦!』
「小女孩就要流下眼淚。這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早晨,小男孩異常興奮,想在餐桌上聊聊鬧老鼠的事。
「『餐桌上不要提起老鼠,菲利普。我禁止您今後再講這個詞。』
「『您父親說得對。』小黑鼠說道。
「兩隻小狗便埋頭吃食了,貓頭鷹隨即點點頭,但是這種表示感謝的動作卻毫無意義。
「有他這樣的好榜樣也不頂事,全城人還是大談特談這場鼠患。報紙也大量報導。地方報紙專欄內容通常十分龐雜,現在整欄文章矛頭都直指市政府:『我們的市政官員難道沒有覺察出來,這些老鼠的腐屍可能帶來多大危害?』旅館經理開口閉口,也不再說別的事了。也正是這件事讓他特別惱火。一家體面的旅館,電梯上竟然發現老鼠,這在他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我便勸解,對他說道:『大家都落到了這一步。』
「『問題正在於此,』他回答說,『現在我們跟大家都一樣了。』
「正是他向我談到,這種出乎意料的頭一批高燒病例,開始引起惶惶不安了。旅館的一名收拾客房的女工就染上了這種病。
「『但是可以肯定,這不是傳染病。』他趕緊說明一句。
「我就對他說,我並不在乎。
「『哦!我明白。先生同我一樣,先生也是宿命論者。』
「我根本沒有闡明過類似觀點,況且我也不是宿命論者。我對他說了這種意思……」
正是從這時起,塔魯就在筆記中,開始稍微詳細地談論這種已經引起公眾不安的莫名的高燒。他記述道,在老鼠絕跡之後,那個小老頭兒終於又見到了那些貓咪,並且耐心地校正他吐痰的準頭。隨後他又補充說,這種高燒患者已能列出十餘例,大部分已經病逝。
最後,塔魯給里厄大夫勾勒的肖像,我們也作為資料在此轉錄。敘述者認為這幅肖像相當忠實於本人。
「看樣子有三十五歲。中等身材。肩膀壯實。近乎長方臉。深色的眼睛率性十足,但是下頜突出。高鼻樑非常端正。黑頭髮剪成寸頭。嘴角呈弓形,厚厚的嘴唇幾乎總是緊閉著。曬黑的肌膚,黑色汗毛,總穿一身深色衣服,但是同他很搭配,整個樣子有點像西西里農民。
「他走路步子很快,沿人行道往下走步伐不變,可是到街對面,重又上行時,十有八九他會輕輕一躍,跳上人行道。他開車時心不在焉,車拐彎之後,方向箭頭也往往不放下來。從不戴帽子。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