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5:16:59 作者: 阿爾貝·加繆

  四月十六日上午,貝爾納·里厄大夫走出診所,通過樓梯平台時絆到了一隻死老鼠,當即一腳踢開,也並沒在意,就下樓去了。可是到了街上,他忽然想到那隻老鼠不該死在那地方,於是返回,要告知門房。面對米歇爾老先生的反應,里厄大夫就更加明確地感到他的發現異乎尋常。乍一碰到這隻死鼠,他只是覺得有些蹊蹺,而門房卻把這視為一種誣衊。門房絕不容忍,斷言這樓里絕沒有老鼠。里厄大夫則向他保證說,二樓的樓道上就是有一隻,大概死了,可是白費唇舌,米歇爾先生還是堅信不疑:這樓里沒有老鼠,而這隻老鼠,一定是有人從外面帶進來的。總之,這是一場惡作劇。

  當天晚上,貝爾納·里厄站在樓道里,要摸出鑰匙來,才好上樓回家,他忽然發現一隻大老鼠從樓道的幽暗深處溜出來,身子搖搖晃晃,皮毛全濕了。老鼠停下來,似乎要保持平衡,隨即跑向大夫,又停下來,原地打了個轉,輕輕叫了一聲,最終倒地,從半張的嘴裡咯出血來。大夫瞧了它半晌,上樓回家了。

  他想的不是那隻老鼠,而是念念不忘咯出的血。他妻子病了有一年了,準備次日動身去一家山區療養院。他見妻子按照他的囑咐,躺在他們的臥室里。旅途勞頓,她要養足精神。她笑臉相迎,說道:

  「我感覺很好。」

  大夫端詳在床頭的燈光下轉向他的臉龐。妻子三十歲了,儘管一副病容,可是在里厄看來,這張臉始終保持著青春,也許是這嫣然一笑驅走了其餘的一切。

  「能睡就多睡會兒,」里厄說道,「護士明天十一點來,我送你們去車站,趕十二點的火車。」

  他親了親妻子微微潮濕的額頭。那笑容一直送他到門口。

  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早上八點,大夫出門,被門房攔住。門房指責有人搞惡作劇,又把三隻死鼠撂在樓道中間。老鼠渾身是血,估計是用大號老鼠夾子捕殺的。門房拎著死鼠的爪子,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想用冷嘲熱諷來激那些壞蛋現出原形。然而一無所獲。

  「哼!那些傢伙,」米歇爾先生說道,「早晚會讓我給逮住。」

  

  里厄大為不解,決定去城邊街區巡診,那裡住著他的最窮困的患者。這些街區清理垃圾要晚得多,他的汽車在飛揚的塵土中,駛過一條條筆直的街道,車身幾乎擦著撂在人行道邊上的垃圾箱。大夫駛過這樣一條街道,計數有十二隻死鼠扔在爛菜葉和骯髒的破布片中間。

  大夫探視的第一個患者正躺在床上。房屋臨街,既是臥室,又當餐廳。患者是個西班牙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面前的被子上,放著兩個盛滿鷹嘴豆的小鍋。大夫進來時,這位老哮喘患者正半坐在床上,他見大夫進來,身子便往後一仰,想調一調高低不平的急促喘息。他妻子拿來一個小盆。

  「嘿,大夫,」患者在打針時說道,「它們跑出來了,您看到了吧?」

  「是啊,」他妻子也說道,「鄰居拾到三隻。」

  老人搓著手:「它們跑出來了,所有垃圾箱裡都看得見,是餓的!」隨後,里厄無須費力就觀察到,全街區的居民都在議論老鼠。

  他巡診完便回家了。「有您一封電報,送樓上了。」米歇爾先生說道。大夫問他是否又見到了老鼠。「哎!沒有,」門房回答,「要知道,我的眼睛盯著呢。那些蠢豬沒那個膽子了。」

  電報告知里厄,他母親於次日到達。在兒媳去療養院期間,老太太來料理兒子的家務。大夫走進家門,見女看護已經到了,又見妻子穿好了套裙,略施了脂粉,正站在那裡。里厄沖她笑了笑。

  「好哇,」他說道,「很好。」過了片刻,到了火車站,里厄將妻子安置在臥鋪車廂里。他妻子瞧著車廂:「這對咱們也太貴了,是吧?」「有這個必要。」里厄回答。「聽說鬧老鼠,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怪得很,不過,事情會過去的。」接著,他說得很快,請求妻子原諒,他本該好好照顧她,可是對她太粗心了。他妻子連連搖頭,似乎向他表示快別說了。他還是補充一句:「等你回來,一切都會好的。咱們從頭再來。」「對,」妻子兩眼放光,附和道,「咱們從頭再來。」過了一會兒,妻子轉過身去,背朝他張望窗外。站台上,人人都匆匆忙忙,不顧避讓而相撞。火車頭蒸汽的噓噓聲,一直傳到他們的耳畔。他呼喚妻子的名字,等她轉過身來,便看見她淚流滿面。

  「別這樣啊。」里厄輕聲勸道。妻子眼淚汪汪,重又浮現笑容,只是還有點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走吧,一切都會好起來。」里厄緊緊擁抱妻子,繼而回到站台,隔著車窗的玻璃,現在只能看見妻子的笑容了。「千萬照顧好自己呀。」里厄說道。可是,妻子聽不見他說話了。在站台的出口處附近,里厄遇見了奧通先生,手拉著小兒子的預審法官。大夫問他是否要動身去旅行。奧通先生身材瘦長,穿一套黑禮服,五分像從前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士,五分像殯儀館的掘墓人。他聲調親熱,回答簡短:

  「我來接奧通太太,她去看望我的家人回來。」火車汽笛長鳴。「老鼠……」法官說道。里厄朝火車啟動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又轉向出站口,他應了一句:「是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當時的情況,他記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一名列車員經過,腋下夾著一箱死鼠。

  當天下午,開始門診時,里厄接待了一個年輕人,據說是記者,上午就來過診所。年輕人名叫雷蒙·朗貝爾,矮個頭,肩膀寬闊,一副果敢的神情,明亮的眼睛透著聰明。他穿一身運動裝,看樣子生活挺富裕。他開門見山,表明他為巴黎一家大報館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狀況,想了解他們的衛生情況。里厄告訴他,他們的衛生情況不佳,但是深談之前,他想了解記者是否能如實報導。

  「那當然了。」記者答道,「我是想說:您能百分之百進行譴責嗎?」

  「百分之百,不行,這得實話實說。不過,照我的估計,這樣的譴責也不會有什麼根據。」里厄心平氣和,說這樣的譴責,確實沒什麼根據,而他提出這個問題,無非是想知道朗貝爾的見證文章能否做到毫無保留。「我只接受毫無保留的見證。因此,我也不會用我的資料支持您的見證。」「這是聖茹斯特的語言。」記者微笑道。里厄也不提高嗓門,說他對此一無所知,但是認為這是一個厭世的人所用的語言,不過,這個人與其同胞也有同好,自身也決意拒絕不公正和退讓。朗貝爾聳了聳肩膀,注視著大夫。「我覺得理解了您的意思。」他站起身,最後說道。大夫送他到門口:「我感謝您能這樣對待事物。」朗貝爾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好吧,」他說道,「我理解,請原諒,打擾您了。」大夫同他握手,並且對他說,現在城裡發現大批死老鼠,以此為題寫一篇報導,也許會相當吸引人。「哦!」朗貝爾歡叫了一聲,「這事我有興趣。」十七點,大夫又出診了,在樓梯上同一個男人打了個照面。

  此人仍然年輕,側影顯得笨重,大臉盤,眼窩深陷,兩道濃眉。里厄遇見過他幾次,那是在這幢樓的頂層西班牙舞蹈演員的家中。此人名叫讓·塔魯,他正有滋有味地抽著一支香菸,聚精會神地觀賞腳下台階上一隻老鼠垂死地抽搐。他抬起平靜的目光,灰色的眼睛稍微多看了一下大夫,向他問好,還說老鼠都跑出來可是件怪事。「對,」里厄答道,「不過,到頭來就該讓人惱火了。」「在某種意義上,大夫,只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類似的現象,我們從未見過,僅此而已。而我覺得這挺有意思,對,實在有意思。」塔魯伸手往後攏了攏頭髮,又瞥了一眼現在不再動彈的老鼠,然後沖里厄微微一笑:「不過,大夫,不管怎麼說,這是門房主管的事。」說到門房,大夫正巧碰到米歇爾老頭背靠在樓門口旁邊的牆上,平常充血的臉上又添了不勝其煩的表情。「不錯,這我知道,」他回應向他表示有新發現的里厄,「現在一見到就是兩三隻了。而且,在別的樓房裡,也是同樣的情況。」

  他那樣子很沮喪,又愁容滿面,還下意識地搓著脖頸。里厄問他身體可好。門房當然不能說情況不妙,眼下只是感到食欲不振。依他之見,這是精神作用。全是老鼠攪的,等它們死絕了,情況就會大大好轉。

  可是,又過了一天,四月十八日早晨,大夫去車站接母親回來,看到米歇爾先生面容更加憔悴了:從地下室到閣樓,十來只老鼠死在樓梯上。鄰近樓房的垃圾箱全丟滿了死耗子。里厄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

  「這種事不新鮮。」老婦人身材矮小,滿頭銀髮,一雙黑眼睛十分溫柔。「又見到你真高興,」她說道,「老鼠絕破壞不了見面的喜悅。」里厄點頭稱是。千真萬確,跟母親在一起,無論什麼事,總好像很容易解決。

  里厄還是給本城滅鼠辦公室打了電話,他認識那位主任,問主任是否聽說,大批大批的老鼠跑出洞來死去。梅西埃主任早就聽說了,而且在他那與碼頭相距不遠的辦公室里,有人發現了五十來只老鼠。不過,他心裡還在琢磨,事情是不是嚴重了。里厄也說不準,但是他認為滅鼠辦公室應當採取措施。

  「是啊,」梅西埃說道,「要有指令。你若是覺得真有這個必要,那我可以請求指令。」

  「怎麼說也有這個必要。」里厄說道。

  他的清潔女工剛才也告訴他,在她丈夫幹活的那家大工廠里,也收集了好幾百隻死老鼠。

  總而言之,差不多正是這個時期,我們這些同胞開始擔心了。因為,從十八日起,各家工廠和庫房著實清出來數百隻老鼠屍體。有時候,也不得不結果那些殘喘時間太長的老鼠。然而,從城邊街區一直到市中心,凡是里厄大夫所經過的地方,凡是我們的同胞聚居的地方,等待清理的死鼠都堆在垃圾箱裡,或者長串排在陰溝里。正是從這天起,晚報大量報導這件事,質問市政府打不打算行動,準備採取什麼緊急措施,以確保市民免遭這場令人憎惡的鼠害的侵擾。市政府毫無打算,根本沒有準備採取任何措施,不過,市議會倒是先開會討論。指令下達給滅鼠辦公室,每天清晨集中清理死鼠。清理完了,由辦公室的兩輛卡車將死鼠拉到垃圾焚化場焚燒。

  不料,隨後幾天,形勢越發嚴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數量與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頭上,老鼠開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們從儲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陰溝里爬出來,列成長隊,蹣跚前行,晃晃悠悠來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轉,然後死在人的面前。夜晚,無論在走廊還是小巷,都能清晰地聽見它們垂死的輕微叫聲。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區,只見死鼠堆在陰溝里,尖嘴巴上還掛著血絲,有的泡得脹起來,開始腐爛,還有的軀體僵硬,鬍鬚仍然翹著。在市區,走在樓道或者院子裡,也能見到三五成堆的死鼠。甚至在行政機構的大廳里、學校操場上、咖啡館的露天座地面,有時也有零星的老鼠跑去死掉。我們的同胞在最熱鬧的地方發現死鼠,無不大驚失色。閱兵場、林蔭大道、海濱林蔭路,也不時受到玷污。清晨清理了死鼠之後,整個白天,全城又逐漸發現死鼠,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覺踩到了剛死還有彈性的小動物屍體。就好像我們的樓房紮根的大地本身長了癤子,在體內積滿了膿血,現在終於排放出來了。我們這座小城,原先多麼平靜,瞧一瞧就知道,它現在有多麼驚愕,幾天工夫就鬧得天翻地覆,如同一個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環突然紊亂起來!

  事態嚴重到了極點,就連朗斯多克情報所(搜集並發布各種題材的情報資料),也在免費的無線電廣播節目中宣布,僅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清理並焚化了六千二百三十一隻老鼠。這個數字賦予全城每天有目共睹的景象一個清晰概念,遂加劇了居民的恐慌情緒。此前,大家只是抱怨一個頗令人厭惡的偶發事件,現在卻發現,這種現象隱含著威脅性,可是其規模還無法確定,其根源也無從探究。唯獨那個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舊搓著雙手,一再重複:「它們跑出來了,它們跑出來了……」顯示老年人的一種喜悅。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報所又宣告,大約清理出八千隻死鼠,全城焦慮不安的氣氛便達到了頂點。有人要求採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責市政當局,而在海邊有房子的人,已經說起要去那裡躲避一時。幸好第二天,情報所又宣布,死鼠現象突然消失,滅鼠辦公室收集死鼠的數量微不足道。全城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樓前停了汽車,看到老門房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只見他耷拉著腦袋,雙臂和雙腿都叉開,走路特別吃力,活像一個牽線的木偶。老人挽著一位神父的胳膊,大夫認識,那正是帕納盧神父,一位博學而活躍的耶穌會會士,他們見過幾次面,神父在這座城市享有盛名,甚至在不關心宗教的人中間也受到敬重。里厄等待二人過來。米歇爾老頭眼睛發亮,喘息卻發出噝噝的聲響。他感覺不舒服,原想出去走走,不料他的脖頸、腋下和腹股溝突然疼痛難忍,迫不得已回來,請帕納盧神父攙扶一下。

  「生成幾個腫塊,」米歇爾老頭說,「我走動挺費勁。」

  大夫從車門伸出手,用手指撫摩米歇爾伸給他的脖子根部——裡面形成了一個類似木節的腫塊。

  「您回去躺下,量量體溫,下午我去給您看看。」

  老門房一走,里厄就問帕納盧神父對這場鼠患的看法。

  「嗯!」神父答道,「恐怕是一場瘟疫。」他那雙眼睛在圓眼鏡後面笑吟吟的。

  里厄吃完午飯,拿起療養院通知他妻子到達的電報,又看了一遍,忽聽電話鈴響了。是一位老主顧打來的,那人在市政府當職員,長期患有主動脈狹窄症,因家境貧寒,里厄免費為他治療。

  「是我,」那人說道,「您還記得我吧?不過,這次是為別人。您快點來一趟,我鄰居家出了事。」

  聽電話里氣喘吁吁的聲音,里厄就聯想到門房,就決定隨後去看看他。過了幾分鐘,里厄就到了城邊街區菲代爾伯街,走進一幢矮樓,在陰涼而氣味難聞的樓梯中間,遇到了約瑟夫·格朗,即下樓來接他的那個職員。此人年約五旬,蓄留黃黃的小鬍子,身材細高,有點駝背,雙肩狹窄,四肢則又瘦又長。

  「稍好些了。」他走到里厄跟前說道,「可是那會兒,我還以為他活不了啦。」

  他擤了擤鼻涕。上到三樓,即最高一層,里厄看到左側的房門上用紅粉筆寫著:「進來吧,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屋。繩子從吊燈上垂下來,正對著下面一張翻倒的椅子,桌子則推到角落裡。不過,那根繩子空吊著。

  「我及時把他解下來了。」格朗說道。儘管他使用的語言極其簡單,但似乎總在字斟句酌。「當時也巧了,我剛好出門,就聽見有響動。我一看見房門上寫的字,怎麼跟您說呢,我還以為搞惡作劇呢。不過,他發出的呻吟聲,聽著很怪,甚至可以說挺恐怖的。」

  他搔著腦袋:「看起來,這樣自殺的方式一定很痛苦。我自然就進去了。」

  他們推開房門,在門口面對一間非常明亮但家具簡陋的屋子。一個圓滾滾的矮個男人躺在銅床上,他呼吸很吃力,充血的眼睛注視著來人。大夫停下腳步,從那人喘息的間歇中,似乎聽出垂死老鼠的噝噝叫聲。然而,屋裡各個角落沒有一點動靜,里厄朝床邊走去。此人沒有從多高的地方跌落,摔得也不重,脊椎支撐住了。當然,還有點窒息。有必要拍一張X光片。大夫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說是幾天之內就能痊癒。

  「謝謝了,大夫。」這人以窒息的聲音說道。

  里厄問格朗是否報告了警察局,這位職員神態未免有點尷尬——

  「沒有,」他說道,「哦!沒有。當時我想,最緊迫的……」

  「當然了,」里厄截口說道,「那由我去辦吧。」

  可是這時,床上的病人躁動起來,抬起身子阻止,說他很好,沒必要去報告。

  「您冷靜些,」里厄說道,「這算不上案件,請相信我,我必須去做個聲明。」

  「噢!」對方哀嘆。

  他隨即將身子往後一仰,開始飲泣。這陣工夫,格朗一直摩挲著鬍子,這時走到床前,勸道:「好了,科塔爾先生。要儘量理解。可以說,大夫有這個責任。譬如說,萬一您想不開,又要……」可是,科塔爾邊流淚邊說道,他再也不會幹這種傻事了,那也是一時糊塗,現在他只求讓他清靜。里厄開出藥方。「就這樣說定了,」里厄說道,「不談這事了,三兩天後我再過來瞧瞧。不要再干傻事了。」來到樓梯平台,里厄對格朗說,他不得不去報警,但是會要求警長過兩天再來調查。「今天夜裡還得監視他。他有家人嗎?」「我沒見過他的家人。不過,我可以親自守夜。」格朗搖著頭又說,「您應當注意到,我都談不上認識他。但是總得互助嘛。」經過走廊的時候,里厄還不由自主地觀察各個角落,問格朗在他這街區,老鼠是否徹底消失了。這名職員對此一無所知。確實有人跟他說過鼠患的事,但是,他沒大留心這個街區的傳聞。「我操心別的事呢。」格朗說道。里厄便同他握手告別,急著要去瞧瞧門房的病情,然後就給妻子寫信。

  報販叫賣晚報,吆喝著老鼠停止侵擾了。然而,里厄看到病人情況不妙,只見老門房半個身子探到床外,一隻手按住腹部,另一隻手摟著脖子,正在嘔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淺紅色的膽汁。門房長時間用力嘔吐,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重又倒在床上。他的體溫還高達三十九點五攝氏度,頸部淋巴結和四肢都腫起來,肋側兩塊淺色黑斑不斷擴大。現在他開始哀怨內臟疼痛了。

  「真是火燒火燎的,」他說道,「這可惡的東西,從裡邊燒我。」他那煤煙色的嘴唇,說話已經吞音了;他那對轉向大夫的金魚眼因頭痛而漾出了淚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著一言不發的里厄。「大夫,」她終於問道,「這是什麼病啊?」「什麼病都有可能。但是現在還確診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東西,服用清洗腸胃的淨化劑。讓他大量喝水。」門房恰恰渴得要命。里厄回到家,便打電話給他的同行里夏爾,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醫生。「沒有,」里夏爾說道,「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沒有高燒和局部組織發炎?」「嗯!那倒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大。」「極不正常嗎?」「嗯,」里夏爾答道,「所謂正常,您也知道……」晚上,無論什麼情況,門房都在說胡話,高燒四十攝氏度,還在抱怨老鼠。里厄試用固定性膿腫處理,用松節油燒灼時,門房號叫著:「噢!這些可惡的東西!」淋巴結越腫越大,摸著跟木質一樣堅硬。門房的妻子嚇壞了。「夜裡您要守著,」大夫對她說,「情況不好就叫我。」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濕度較大,微風習習已有暖意,從最邊遠的郊區帶來鮮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鬧聲,似乎比往常更熱鬧,也更歡快,我們的小城經歷了一星期惶恐隱憂,這天總算解脫出來,全城呈現出春回大地的景色。里厄本人接到妻子的回信,也放下心來,便懷著輕鬆的心情下樓,來到門房家中。到了清晨,體溫果然降下來,只有三十八攝氏度了,病人還很虛弱,但是躺在床上能報以微笑了。「病好轉了,對吧,大夫?」病人的妻子問道。

  「還有待觀察。」

  不料,到了中午,病人體溫一下子躥升到四十攝氏度,時時陷入譫妄狀態,重又嘔吐起來。脖子的淋巴結一碰就痛,門房的頭也仿佛要儘可能遠離身體。他妻子坐在床一端,兩隻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握著病人的雙腳。她注視著里厄。

  「聽我說,」里厄說道,「必須把他隔離,進行特殊的治療。我給醫院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他送走。」

  兩小時之後,上了救護車,大夫和門房的妻子俯身注視病人。病人滿嘴生出蕈狀贅生物,只能說出隻言片語:「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則呈鉛灰色,呼吸急促,氣息斷斷續續,他被淋巴結腫痛折磨得身子散了架,蜷成一團的軀體深深陷入擔架里,就好像要用擔架將他包裹起來,又好像地下深層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召喚他。門房在無形的重壓下斷氣了。他妻子哭道:

  「就沒有希望了嗎,大夫?」

  「他死了。」里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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