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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只見電文上寫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閉。

2024-10-09 05:16:56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一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發生在奧蘭的奇特事件,構成本部紀事的素材。通常認為,這些事件不該發生在那裡,情況有點反常。初次領略,奧蘭的確是一座普通城市,只不過是阿爾及利亞濱海的一個法國海外省的省會。

  應當承認,這座城市,從本身看來挺醜陋,表面看上去倒很平靜,必須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發現它同各個地域其他許多商埠的差異。譬如說,一座城市既沒有鴿子,也沒有樹木和花園,既看不見鳥兒扑打的翅膀,也聽不到樹葉沙沙的聲響,總之,這樣毫無特色的地方,讓人怎麼想像呢?在這裡,四季的交替,僅僅在天空顯現。只有清爽的空氣、小販從郊區運來的大批花籃,才帶來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場上兜售的春天。整個夏季,炎炎烈日燒烤著干透了的房舍,給牆壁蒙上一層灰突突的灰燼。於是,家家戶戶只能關緊了百葉窗,躲在陰影里生活。到了秋天則相反,大雨滂沱,滿街泥漿的洪流。

  

  要了解一座城市,簡便的辦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勞動、如何愛,以及如何死亡。也許是受氣候的影響,在我們這座小城裡,所有這些事情都同時進行,處於同樣狀態,既狂熱又馳心旁騖。也就是說,大家都感到百無聊賴,又得儘量習以為常。我們的同胞都很有幹勁,但總是為了發財致富。他們對經商興趣尤為濃厚,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首先經營的是買賣,自不待言,他們也同樣喜愛尋常的樂趣,他們愛女人、愛看電影、愛泡海水澡。不過,他們卻十分理智,這類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星期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賺錢。傍晚他們離開辦公室,定時到咖啡館相聚,再沿著同一條林蔭大道散步,或者待在自家的陽台上。年紀最小的人,欲望強烈,但是短暫;而年紀最大的人,壞毛病也大不過參加滾球協會的活動、聯誼會的宴會,到俱樂部打牌,碰運氣大賭兩把。

  想必有人會說,這些並不是我們的城市所特有的,總體來說,我們同時代的人莫不如此。如今,看到人們從早干到晚,餘下的時間就去打牌、喝咖啡、閒聊,這樣的生活恐怕再正常不過了。然而,也有些城市,也有些地區,那裡的人時而會臆想別的事。一般來說,這並不能改變他們的生活,只不過,總還有過臆想,這就比什麼都強。奧蘭則相反,看來是一座沒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純粹現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具體描述我們這裡相愛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麼在所謂的做愛的行為中,快速地相互饜足,要麼在婚約中長相廝守。這兩種極端之間,往往找不到折中。這也算不上獨特。在奧蘭如同在別處一樣,大家都沒有時間,缺少思考,不得不相愛而又渾然不覺。

  我們這座城市更為獨特的,還是人臨死可能碰到的難題。用「難題」二字也不甚恰當,說不舒適或許更確切些。生病從來就不是愜意的事,但是有些城市,有些地方,生了病會有人照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順其自然。一個病人就需要溫馨呵護,喜歡有所依賴,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奧蘭,氣候這麼極端,生意這麼繁忙,景觀這麼乏味,傍晚時分消失得這麼快,而尋歡作樂又是這等水平,這一切都要求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一個人生了病,就陷入了孤獨。那麼再想一想一個要死的人,簡直就是掉進陷阱,被幾百堵熱得噼啪作響的牆壁困住,而與此同時,全體居民都在打電話或者在咖啡館裡談匯票、談提貨單和貼現。說來不難理解,即使在現代社會中,生活在一個酷熱乾燥的地方,死神突然闖來,人臨終的時候,境況該有多麼艱難困窘。

  我指出這樣幾點,也許足以讓人對我們的城市有一個概念。眼下說到什麼,都不宜誇大其詞,只應該強調市容和生活狀態都平淡無奇。不過,只要生活習慣了,也不難打發時日。既然這座城市容易讓人習慣,那麼就可以說無往而不利了。當然,從這個角度看,生活就不那麼趣味盎然了。但是在我們這裡,至少沒有出現過混亂。本城的居民為人直率、友善而活躍,總能贏得旅遊者應有的敬重。這座城市既無美景,又沒有草木和靈魂,最終似乎讓人感到安寧,在這裡的人終於可以進入夢鄉。不過,還應當說句公道話:這座城市鑲嵌在無與倫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塊光禿禿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則環繞著陽光燦爛的山巒,整個對著風景如畫的海灣。說到遺憾可能只有一點,就是城市的格局背對著海灣,因此不可能眺望海景,必須越過山巒去尋找。

  說到此處,恐怕大家不難理解,我們的同胞做夢也想不到,這年春天會發生這麼多變故,我們也是隨後才明白,這些變故正是我們打算在這裡記述的一系列嚴重事件的先兆。這些事實,在一些人看來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則相反,認為並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樣,一名紀事作者無法考慮這些矛盾的說法。他的任務僅僅是說,「這事發生了」,只因他知道,這事確實發生了,事關一地居民的生命,而且,還有數千名目擊者會由衷地認為,他講述的情況完全屬實。

  再者說,敘述者,到時候都會了解他是何許人,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他得以搜集相當數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勢在必行,他裹進了他打算講述的所有這些事件里,那麼,他就不大可能開發這樣一種事業。正因為有了這些條件,他才名正言順地做起了歷史學家之事。當然,一位歷史學家,即便是業餘的,也總要掌握一些資料。本書的敘述者手頭自然也有資料:首先是他親見,其次是別人的見證,既然他擔當了角色,就得去搜集這部紀事所有人物的心聲,最後便是輾轉落入他手上的文字資料。他心中自有準譜,到了適當時候就進行篩選,充分利用這些資料。他還打算……好了,也許該放下這些評論和謹慎的言辭,到了直接敘事的時候了。頭幾天的情況,要講得稍微詳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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