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許辭職
2024-10-09 05:15:20
作者: 度陰山
忠孝兩全了
1579年的最後一個月,朱翊鈞詢問吏部尚書王國光:「張先生守孝期滿了吧?」王國光答「是」。
朱翊鈞若有所思,王國光趁勢說:「應該要張先生脫掉喪服,正式辦公。」朱翊鈞瞄了王國光一眼,語氣極怪異地說:「張先生一直在正式辦公啊。」
王國光不語。朱翊鈞似乎意識到什麼,說:「張先生真是忠誠,守喪期間都忙於國事,這都怪我太小,毫無經驗,否則張先生怎麼會忠孝難全呢?」
王國光不知該接什麼話,只能沉默。
朱翊鈞又說:「讓張先生來,我有話說。」
張居正走進太和殿,殿中光線慘澹,朱翊鈞深留在陰影里。他對張居正說:「您在京守制,忠孝可謂兩全了。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朕很寬慰,賜您些東西,以表達朕對您移孝做忠的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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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聽了這話,想起老爹,不禁鼻子一酸,他對朱翊鈞表達了自己的心意:「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朱翊鈞看著同樣在陰影里的王國光,說:「張先生對國家真是忠心耿耿。王尚書,你身為吏部尚書,應該有話要說吧。」
王國光的話是可說可不說的,無非誇讚張居正是官員們的楷模,如果每個官員都能如張居正一樣,一心為國,全心全意做好本職工作,那天下就太平無事了。
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些話太空,而且如果針對張居正在京守制這件事發揮這些空話,不是儒家門徒的本色。儒家講孝為大,倘若每個官員都效仿張居正,父母去世而不回家守制,那儒家的根基豈不是就動搖了?
他囁嚅了半天,不知該怎麼說。張居正理解了他的難處,插嘴道:「既然已除服,我想去兩宮太后那裡叩頭稱謝。」
這是應該的,如果沒有兩宮太后的支持,張居正在京守制和後來的回家奔喪都會成空。朱翊鈞欣然同意。
李太后對張居正說:「張先生現在總算是忠孝兩全了。皇上年紀還小,都仰仗張先生,希望張先生以後更要盡力。」
張居正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客套話,因為朱翊鈞年紀已不小,1579年時已十五歲,這樣的年紀實在談不上小。李太后還在說客套話:「張先生盡力輔佐皇上,到他三十歲時,張先生再退休吧。」
張居正的腦袋嗡嗡起來,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來,朱翊鈞絕不會允准;二來,張居正最近總感覺身體狀況欠佳。早在三年前,他就患上了異常嚴重的肛腸疾病。工作繁忙時,他會坐立不安,心慌意亂。其實肛腸疾病,貴在調養,只要有時間調養,並非大事。問題就在這裡,張居正沒有時間調養,所以疾病纏纏綿綿,不肯離他而去。
他對李太后說:「我只能盡力而為,至於輔佐到何時,就看天命吧。」
李太后對張居正這句話的理解是隨性的,所以根本沒往心裡去。1580年初,張居正做內閣首輔已九年,按慣例考滿加恩,張居正死活不同意。他向朱翊鈞直抒胸臆:「人做事符合天理,心自然安,毫無歉恨,就是求仁而得仁也。可我最近審視自己的良知,發現還有不當之處,心上很不安,也就是說,我還未做到極致,未全身心地做事報君恩。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能加恩?倘若皇上加恩,那我更自責,我的良心會懲罰我。如果不加恩,我還能勉強心安,為國家心無旁騖地貢獻力量。」
朱翊鈞對張居正的胸臆大為嘆服,他對身邊的人說:「你們看看,居功非但不自傲,反而如此謙遜,張先生真是千古第一臣!」
加恩的事於是不了了之,張居正卻抑鬱起來。其實事情明擺著,張居正真心不想讓朱翊鈞加恩於他,但他還有個私念,朱翊鈞至少應該幾次三番要下旨加恩。這就是人心,它不是知行不一,只是想在心上找到一片溫暖。然而,朱翊鈞沒有給他溫暖,反而就此作罷。
換作別人,必會氣惱。張居正沒有氣惱,抑鬱之後就是釋然,這自然是心胸。但釋然之後,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皇上如此決定不加恩,是不是他內心深處根本就不想加恩?不想加恩,是不是對自己有了意見?
這念頭一生,張居正立即緊張起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伴君如伴虎……種種中國傳統文化中最低劣的格言統統湧上心頭。然而,這只是剎那一瞬,很快他就埋頭工作了。
心事一旦產生,雖會忘記,但觸景生情,馬上會重新泛起。1580年三月,張居正奉朱翊鈞之命到天壽山拜謁。一天晚上,他和陪同去的申時行談公事。公事很快談完,兩人進入聊閒天模式,申時行感嘆地說:「人死如燈滅,灰燼而已。」這句話大概是面對皇陵而發,卻一下戳中了張居正的心窩。
張居正長嘆一聲,很衝動地對申時行說:「我真想告老還鄉,享受天倫之樂,在溫暖幸福中歸天。」
申時行大為驚駭,不是因為張居正想到死亡,而是自他認識張居正以來,就從未從張居正口中聽到過這樣消極的話。張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他是台永動機,怎麼會有私人感情?
「張閣老,您怎麼……」
張居正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只是說說而已。」
一陣沉默。張居正恢復了嚴肅,若有所思地問道:「依你之見,政府現在效率如何?」
申時行脫口而出:「非常好,雖還有不足之處,但已不是大問題。考成法、一條鞭法都在逐步發揮作用。張閣老一心為國,真是忠誠可鑑日月。」
張居正不由得苦笑:「我想起幾年前的奪情風波來,那時候很多人都恨我恨得要死。」
「腐儒只是這樣。」
「也不可這樣看,」張居正思慮一會兒,「孝順父母是第一人性,若無這第一人性,此人恐非有良知之輩。但良知就是『易』,就是變通,人應按現實隨時改變觀念。孝順父母和忠君愛國之間,哪個緊迫就先做哪個,只要問心無愧。」
申時行知道,這是張居正多年來的人生觀,從未改變過。出於良知,他認可這種人生觀,但真要去做,他恐怕不能。因為人在世上,總會受別人意志和言語的制約,如果沒有張居正那樣強大的內心,根本就跳不出誹謗和議論的泥潭。
申時行正在思考哲學問題時,張居正冷不防地問他:「按你的看法,如今政府這架機器已開始正常運轉,不必有人監管了吧?」
申時行皺起眉頭,他不明白張居正問這句話的用意,與其費力琢磨對方的心思,倒不如實話實說來得痛快:「固然如此。但正如大船,雖運行能力正常,也在正軌上,卻不能沒有高明的舵手,否則船必傾覆。」
張居正陷入沉思,連他自己都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他才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舵手的命運掌握在船長手裡啊。」
申時行仍是聽不明白,他不可能明白。
幾天後,回到京城的張居正向朱翊鈞遞交了一份辭呈。他要放下所有的權力,放下他幾年來殫精竭慮創造的輝煌,回老家養老!
舉朝譁然。
謀定而動的辭職?
張居正這封辭職信寫得極具藝術性。他首先說:「皇上讓我擔任內閣首輔,我九年來誠惶誠恐,幸好沒有辜負皇上的重託,如今國家已走上正軌。」接著話鋒一轉說,「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來始終不放手,因為時機未到。如今皇上已可親政,我的價值也得到體現,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後他說,「皇上如果真關心我,那就必須放我回家,因為這兩年血氣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占據,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來。一旦我突然有個閃失,倉促之間尋找人才頂替我,豈不是害了皇上?我雖離開,但我會讓我的子孫世世代代為皇上盡犬馬之勞。」
朱翊鈞得到張居正的辭職信後,先是震駭,後是茫然,接著就是一陣從心底湧上來的狂喜。這種狂喜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充盈了他整張臉。
李太后卻臉色凝重,似乎還有些焦急。她問馮保:「張先生這是哪一出?」
馮保比李太后焦急十倍,口已無遮攔:「是啊,他這是什麼意思,去了次天壽山,怎麼就糊塗了?」
李太后看向朱翊鈞:「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鈞沒有反應,李太后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張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現在更是如此!」
朱翊鈞慌忙地答應了,一道聖旨送到了張居正府上。聖旨說的是李太后說的話:「張先生受先帝所託,勵精圖治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豈能一日離了張先生?您怎麼就想離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應該想想先帝對您的大恩,以社稷為重。您如果真關心朕,辭職的事萬不可再說。」
張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竅,朱翊鈞不讓他說辭職,他非說,不但說,而且還不去內閣上班了。
馮保如丟了魂一樣,在內廷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找了個機會,跑出宮,心急火燎地去找張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見張居正就發點小火,以彌補這幾天的心情忐忑。
可見到張居正,他的打算馬上無影無蹤。張居正臉色很難看,而且坐臥不寧,這是肛腸疾病又犯了。馮保只好壓下火氣,但仍有點氣急敗壞:「張閣老這是鬧的哪出,辭職干甚?您是不是有點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麼辦?」
張居正理解這段話,淡淡地說道:「沒鬧,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是真想回家養老。」
馮保整張臉都是迷惑和怒氣:「為啥!?」
「辭呈上寫得清楚明白,馮公公何必多問?」
「身體不好,可以調理啊。」
張居正不說話。
「『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這是什麼話?皇上和太后從未猜疑過張先生啊。」
張居正換了個坐姿:「這是天理。皇上、李太后固然不猜疑,可身為人臣應該銘記於心。」
馮保更急了:「您竊高位、居大權已經九年,怎麼現在才說?」
張居正語重心長:「馮公公,最近這幾年我何嘗沒有想過這問題?可國家沒有步入正軌,我只能冒死賴在這位置上。如今國家已入正軌,馮公公不曾讀過『功成身遂天之道』這句話嗎?」
馮保讀過,卻不理解,或者說,理解,但絕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張居正身上。因為張居正一走,他總感覺會發生不祥的事。
「總之,」馮保很武斷,「您就是不能走!」
張居正向來不受外在影響,所以馮保的話對他毫無作用。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會咬釘嚼鐵做下去。
馮保掃興而走後,張居正寫了他的第二道辭呈,辭呈里提了三點:第一,身體原因,不得不走;第二,感謝朱翊鈞多年來的信任,並請朱翊鈞考慮這樣的問題,馬力不可用盡,日後才有好馬,人力更不可用盡,日後才有人才;第三,現在告老還鄉並不代表他永不復出,只要國家有事,皇上召見,他會毫不猶豫出山。
朱翊鈞說:「這明明還是能工作的嘛,幹嗎要辭職?」
李太后深思熟慮了半天說:「這是張先生的場面話。」
馮保說:「不能讓張先生走。」
朱翊鈞只好再下旨慰留:「張先生不到內閣辦公,朕幾日不見就悵然若失,怎麼又有辭呈?您說國家已步入正軌,只是表象,政務還是繁重,沒有您在,我該如何?您今年才五十餘歲,就說不堪重負了,我聽說古代還有八十歲的大臣在工作崗位上。朕希望您能快快出來辦公,沒有您,朕都好像丟了魂兒,忘了初心,失去方向了。」
朱翊鈞用君臣大義來壓張居正,張居正除非是亂臣賊子,否則必要遵從。他無可奈何地嘆氣,寫信給朱翊鈞說:「去天壽山回來後感染風寒,要在家休息幾日,然後就去上班。」
朱翊鈞回覆說:「可以。」
張居正和朱翊鈞之間風平浪靜,官員們卻議論紛紛起來。
有官員說:「這是張居正謀定而後動的辭職,意在試探上意是否對他信任如昨。」也有官員說:「張閣老是真想走,你們不曾見到他已成虛脫樣子。」
申時行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張四維默默地說道:「沒法看。」
申時行諱莫如深道:「我看張閣老是真想走。」
張四維眼睛一亮:「為何?」
申時行把當時在天壽山的事說給張四維聽,張四維不置可否。政治家向來心口不一,人所共知,只有傻子才相信政治家的話。
新任工部尚書曾省吾也不相信張居正真要辭職,他還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前,張居正要他做工部尚書時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李幼孜在工部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曾省吾點頭稱是。張居正想了一會兒又說:「工部責任重大,皇上最近對金錢很感興趣,你要有承受壓力的思想準備。當然,我會全力支持你。」
曾省吾走在去往張居正府的路上,想起當時張居正堅毅的神態,無論如何都不明白,張閣老怎麼會突然要辭職。
張居正府上有些熱鬧,張四維、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方逢時都在。曾省吾不必問什麼,因為該問的問題都被這些人問完了。
張居正對每個人的問題都回答得坦誠之至。他回答張四維說:「九年大權在握,天道忌盈,理應退休,以彰顯臣子的節操。而且我不能久占此位,讓後來人無所施展。」
張四維覬覦首輔寶座已不是一天兩天,但張居正從未明示過這個位置必是他張四維的。正因此,張四維聽到張居正的這句話,心情不是歡喜,而是恐懼。一個心理齷齪的人,往往會把別人也看得不真誠。所以當張居正話音一落,張四維馬上流下眼淚說:「沒有您主持大局,我們都成木偶,還怎敢說有所施展啊?」
張居正並未和他纏綿下去,對其他人說:「國家步入正軌,我現在可以說對得住先皇託付。你們看我氣色大不如前,這都是病鬧的。你們也不想看我死在工作崗位上吧。」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張居正的臉色,的確如菜色。
張居正不再說話,眾人相繼散了,只有方逢時留了下來。
「李成梁和戚繼光知道否?」方逢時問。
張居正搖頭:「本想皇上恩准我回老家,再告訴他們。」
方逢時考慮了一下,覺得下面的話該說:「我在邊關待過,知道邊關將帥的心理。李成梁和戚繼光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您在朝廷支持。您這一走,恐怕……」
張居正眼神迷離起來,許久才說道:「皇上應該會信任他們,支持他們。方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老夫也只是按皇上的意思辦事,全力支持他們。方大人的話,老朽真是愧不敢當。」
方逢時還想再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離開了。
張居正望著方逢時的背影,嘴上念叨著幾個人的名字:夏言、嚴嵩、徐階、高拱。這都是一世之才,帝國首輔。夏言被殺、嚴嵩兒子被殺、徐階險些被高拱搞死,至於高拱,還算最幸運的,雖慘澹離場卻未付出身家性命的代價。居高位者非死即傷已成牢不可破的傳統,他張居正如果繼續在高位,能避開這一傳統嗎?
夕陽西下,人間一片血紅。
張居正的提神藥
張居正遲遲不上班,朱翊鈞和李太后嘀咕上了。嘀咕的結果是,李太后要朱翊鈞下旨,聖旨的口吻一定要嚴肅,就如同是誓詞,如同是上天的意思。
朱翊鈞說:「國家雖步入軌道,但有些細節仍未完美,特別是邊事。張先生受先帝委託,怎可輕言離開!等朕三十歲時,您辭職一事才有商量。先生今後絕不許興此念頭!」
這道聖旨一定是朱翊鈞心不甘情不願寫下的,他離三十歲還有十幾年的時間,也就是說,他還要做傀儡皇帝十幾年。但他對李太后無可奈何,多年來,李太后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監護人,更是他的主人。
李太后強力挽留張居正,自有她的原因。在母親眼中,兒子永遠都是孩子,她武斷地認定,朱翊鈞此時根本無法擔當大任。這是經驗之談,九年來,張居正一直在做事,做得很好;朱翊鈞一直沒做事,所以肯定做不好。所以,她必須要讓張居正留下。
張居正只能留下,他不是那種說不干就撂挑子走的人,他有責任感。在他重新回到內閣後,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居正也一直找不到工作狀態,直到下面這兩件事的到來。
第一件事是1580年閏四月兩廣總督劉堯誨送來的報捷信。劉堯誨是凌雲翼之後最有名氣的兩廣總督,他上任不久,就碰到廣西八寨壯族人叛亂。八寨在廣西桂林、平樂兩府,本是壯人群居的場所,多年前,王陽明曾到這裡剿匪,憑藉知行合一的威力而事半功倍。凌雲翼在時,八寨就涌動著叛亂的暗流,這股暗流終於在1579年衝出地面,飛上天空。劉堯誨向張居正請教,張居正的觀點和從前一樣:務必誅殺殆盡!
劉堯誨舉起屠刀,八寨血流成河。張居正看到捷報書,心情振奮,私人答覆劉堯誨說:「你手法乾淨利落,可謂深得知行合一之旨。凡和政府做對以及要脫離政府而去的,都應以鐵血手腕懲治,不可心存僥倖,認為他們還有良知。教化固能拯救人心,卻是年深日久的事。你們身為一方之長官的人,要切記我的話。」
這件事如果是良性提神藥,下面的事就是惡性的。
張居正執政九年以來,對其不滿的呼聲始終未曾絕跡。他從病假中到內閣不久,就有南京兵部官員趙世卿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廢除驛遞新規,緩行考成法等五件事,事事針對張居正的路線方針。最後趙世卿還提出廣開言路,讓那群窮嚼蛆的官員可以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
張居正的憤怒可想而知,他覺得這些人如同蟑螂,永無滅絕之日。他縱然手眼通天,也只能舉著鞋底,見一個拍一個。
趙世卿的上疏在朱翊鈞心中引起了沸騰,他和張居正談到這件事時,突然說了破天荒的一句話:「趙世卿這廝說的話恐怕也有點道理。」
張居正臉色瞬間大變,幾乎不假思索地追問了一句:「有何道理?!」
朱翊鈞頓覺泰山壓頂,呆愣如木雞,半天都緩不過神來。張居正也發現了自己的唐突,慌忙語氣柔和下來:「皇上英明,這等搬弄口舌,不知在位者辛苦的小人,他的話哪裡會有道理可言呢?」
朱翊鈞緊張地頻頻點頭。幾天後,趙世卿被調入某王府任職,這是個嚴重的處分,因為王府官員極不易升調,一入王府,仕途就註定了。
實際上,張居正主政後的種種措施,都建立在執行力上。執行力異常強大,說到就做,甚至先做再說,這都是張居正主政期間政府的一個特徵。執行力強固然有好處,卻也有壞處,人人都急促,人人都忙得忘乎所以,人人都神經緊繃。1580年八月,張居正收到親家劉一儒的信,這是一封議論朝政的信,平心靜氣,發自良知:
我聽說,欲建立事功的人必須要精明,但要培養良好體制,必須要渾厚。自您當了大明帝國的家之後,大刀闊斧,雷厲風行,政府官員盡心盡力,效率奇高。我以為,事功您是建立了,但您制定的各項法律實在嚴苛,考成法執行起來太不近人情。既然現在政府已走上正軌,從前的一些苛刻規定是否能撤銷?不然,大部分官員都活在惶恐中,恐怕有失渾厚。不培養元氣,就養不了敦渾之體,將來弊必大於利。
這不是劉一儒閒扯淡,站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中,劉一儒的話可謂洞見本體。中國傳統政治講張弛之道,而以柔和為主,不主張剛健治國。所以,以鐵血手腕改革的商鞅被人唾罵,以嚴苛法律治國的秦始皇被人詬病。
張居正的整頓吏治,實際上是陽明學「知行合一」的加強版。一個人良知不被遮蔽,知道了就必會去行。但張居正認為所有官員的良知都被遮蔽了,只知不行,所以他把「知」作為命令,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知」,命令一下,你必須去行。你不必在我的命令上致良知,不要想是對是錯,按照命令去行就是對的。這固然能大大提高效率,然而他的很多命令被許多人當成是外物,也就是不能自得於心的東西,這就導致執行命令的人心不甘情不願。忍受嚴刑峻法的逼迫只好去行,可一旦張居正去世,嚴刑峻法消失,這些人會馬上恢復本心,不再去行。
劉一儒的擔心正在於此:看似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實際上是受心外的法律壓制,法律消失時,就是他們的強烈反彈之日。到那時,張居正規劃的一切都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道理人人會講,張居正也有他的道理:亂世用重典,急病用猛藥。面對濫局面,必須要以雷霆之力迅速糾正它,其他一切方法都是空談。如果他真的聽從劉一儒的意見,改弦易轍,必能收回大部分人的心,但他不可能聽從,因為他是張居正。他從坐上首輔的椅子那天起,就深刻知道什麼才是真的知行合一,如何去知行合一。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做法,原因只有一個:他認為自己是在致良知。
也許,正是有官員們的強烈反對,張居正才大踏步走到今天。在他看來,只有艱難險阻才是實學,人只有在障礙中才能學到貨真價實的東西,才能鍛造強大的心力。碌碌無為,永不可能實現人生的價值!
孫海、客用事件
最初,張居正的障礙是些別有用心的官員,1579年則是想錢想瘋了的朱翊鈞,到了1580年後,張居正發現,朱翊鈞已不僅是障礙,而早已是一顆定時炸彈。
國家有張居正,朱翊鈞不必為政事煩憂。對於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無事可做,充沛的精力只好浪費到玩樂上。年紀小時自有年紀小的玩法,年紀稍大也有成熟的玩法。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朱翊鈞迷戀上了各種娛樂活動。
1580年最後一個月,朱翊鈞和他的太監玩伴孫海、客用常到西城玩耍。喝酒是難免的,但朱翊鈞很少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喝酒之後總有別的娛樂。某天,他突然起了雅興,要侍立一旁的小內監唱小曲。小內監按馮保的命令只管站著,唱小曲不是他的工作內容,所以他不唱。
朱翊鈞勸了半天,小內監就是不為所動。朱翊鈞暴跳如雷,抽出身邊孫海的佩刀,直奔小內監。小內監嚇得癱軟在地,直叫「馮公公」。
不叫還不打緊,這一叫,朱翊鈞更是怒火中燒,小內監竟然用馮保來壓他,於是上去就是一刀。由於大醉,沒有準頭,小內監只受了皮肉傷。孫海等人一見要出人命,慌忙上前拉住朱翊鈞。朱翊鈞余怒未消,吩咐孫海等人把小內監狠狠地踢了一頓。小內監被踢得奄奄一息,朱翊鈞還不罷休,割了小內監的頭髮,權當斬腦袋。
胡鬧完畢,朱翊鈞醉醺醺地回宮,昏昏睡去。天明時分,在宿醉中他被人叫醒,正是孫海與客用二人。二人臉色煞白,神情緊張地告訴他:「太后要見您。」
朱翊鈞驚得翻身而起,問道:「可知何事?」
孫海說:「那個小內監把昨天發生的事告訴了馮公公,大概正是此事。」
客用幫腔說:「據說馮公公也發了火。」
朱翊鈞騰地站到地上:「馮保有什麼資格發火,豈有此理!」
馮保不是他所怕的,他最怕的是馮保在他母親面前告狀。他猶豫焦慮起來,孫海與客用催促他:「皇上,還是趕緊去吧。去晚了,李太后更生氣。」
朱翊鈞膽戰心驚地來到李太后宮裡。李太后臉色鐵青,像是塗了一層鉛,一見朱翊鈞便大喝道:「跪下。」
朱翊鈞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李太后拍案而起,聲音尖利:「你知道你的罪過嗎?」
朱翊鈞不敢回話,渾身如篩糠。李太后開始一五一十地數落他的罪過,越數落越生氣,最後居然掉下眼淚。朱翊鈞也是哭得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李太后擦去眼淚,冷冰冰地問朱翊鈞:「你知錯嗎?」
朱翊鈞叩頭如搗蒜說:「兒知錯了。」
這情景連站在一旁的馮保都於心不忍。李太后見到兒子的狼狽相,嘆息一聲,要朱翊鈞站起來,去書櫥上找來《漢書》,讓他翻到第六十八卷。朱翊鈞輕聲念出口:「霍光傳。」
「讀!」李太后口氣威嚴。
朱翊鈞開始讀,當讀到「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時,眼淚再度流下,這眼淚半是恐懼半是委屈。霍光廢昌邑王乃中國歷史上重大的政治事件,朱翊鈞當然讀出了其中意思。他明白,現在的霍光就是張居正,他母親看上去就是張居正的幫凶,還有那個馮保,則是張居正的內線。他的一舉一動,都受馮保的監視,馮保知道了,李太后就知道了,張居正更知道了。
他沒有讀完《霍光傳》,雙腿一軟跪到地上。李太后聲色俱厲:「不是只有你才能當皇帝!」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朱翊鈞魂不附體,恐懼得一言不發。李太后吩咐:「去請張先生來,看看我大明朝的這個皇帝,還留不留!」
張居正早就得到朱翊鈞痛毆小內監的消息,他也知道李太后會過問,但沒有想到問題會這樣嚴重。連他都認為李太后有些小題大做,他對李太后說:「皇上固然有錯,只是道德瑕疵,沒有到廢立的地步。」
李太后余怒未消:「張先生不必維護他,他現在就如此,將來真的親政了,還不毀了大明朝!」
張居正望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如同被主人狠揍的死狗似的朱翊鈞:「皇上本性不壞,只是一時糊塗,要他痛改前非就好。」
李太后追問:「他還能改嗎?」
「能!」張居正說完,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的朱翊鈞。朱翊鈞倒很機靈,叩頭向李太后哭訴,他一定痛改。
李太后態度緩和下來,說:「既然要改,那就讓天下臣民皆知。張先生,你幫皇上寫兩道罪己手詔,一份給內廷,一份給內閣。」張居正遵旨。
說是幫皇上,其實張居正根本就未和朱翊鈞商量一句。他回到內閣,不假思索,鋪開紙張,以朱翊鈞的口吻先寫給內廷:「孫海、客用凡事引誘朕,無所不為,貶到南京孝陵(朱元璋的陵墓)去當菜農。你們司禮監的所有人既受朝廷爵祿,朕偶爾昏迷,犯下錯誤,你們就該勸諫朕,可你們卻圖朕一時歡愉,盡情放縱朕,真是該死!今後如果還有奸邪小人引誘朕,你們司禮監任何人都要舉報,並發外廷知道。」朱翊鈞看了這道罪己手詔,咀嚼著無聲的怨恨,也只能同意。
再看發給內閣的那道詔書:「孫海、客用已被朕發配南京。先生和諸位大臣既為輔臣,見朕犯錯怎能坐視不管?先生既知此事就該諫朕,讓朕成為堯舜那樣的君王,先生也就成了堯舜的臣子。從今而後,無論朕在宮中有何過失,先生都要勸諫,不可姑息朕!」這就是授人以柄,朱翊鈞的屈辱怨恨可想而知。
朱翊鈞憤怒悲傷,馮保卻歡欣起來。他對張居正說:「司禮監最近有幾個混帳,總和我過不去,趁此良機,張先生幫我把他們一併除了吧。」
這是順水人情,張居正很樂意做。在他眼中,內監就沒有幾個好人,除一個是一個。於是,朱翊鈞又收到張居正的奏疏。張居正說:「司禮監太監孫德秀、溫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引誘您的潛力,所以都應被懲處。」
朱翊鈞看著這道奏疏,咬牙切齒,但也只能同意。恨一個人,很多時候並非是此人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而只是因為他傷到了自己的自尊。孫海、客用事件是朱翊鈞和李太后、馮保、張居正的一次鬥爭,結果他慘敗。這種羞辱始終埋在心底,直到幾年後才被他以復仇形式釋放。
張居正卻絲毫未察覺朱翊鈞的心理,他憂心忡忡,決定趁這件事再做文章,把朱翊鈞牢牢固定在准聖君的軌道上。
但在1580年時,張居正再想這樣做已有相當的難度。朱翊鈞已從之前的唯唯諾諾變得有主見,這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非經強大力量,不可能回到正軌一樣。
但張居正的力量已經用盡,確切地說,他仍是新瓶裝舊酒。他把當初的《帝鑒圖說》思路重新拿出,把歷朝歷代的寶訓、實錄集結成冊,向朱翊鈞呈上了一本《謨訓類編》。他對朱翊鈞語重心長地說:「希望皇上能以史為鑑,念念警惕,事事遵成憲。在深宮中的心就應該是上朝理政時的心,在朝理政時的心就應該是在深宮中的心;靜時的心就應該是動時的心,動時的心就應該是靜時的心。」
這就叫知行合一,朱翊鈞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他對張居正說:「古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比如孔子,說為政要仁,可他一掌握政權,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少正卯,這是知行合一嗎?這簡直是虛偽得要命!」
換作任何一位大儒,都會對朱翊鈞這種看法驚愕失措。但張居正不是腐儒,他懂得變通,心中的偶像只有自己的良心。他對朱翊鈞說:「孔子縱然是聖人,心中也有私慾。他做錯的事,我們不要重蹈;他做對的事,我們要借鑑。不必論他的是非,只要我們自己心中有個是非。」
這種話,朱翊鈞只是一聽,他也並不認為孔子冤殺少正卯是錯的,他只是看不慣張居正總喜歡用文化育人,想要給張居正難堪罷了。
君臣二人已經離心,二人的心思已無法走到一起。出事,便是遲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