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結局
2024-10-09 05:15:23
作者: 度陰山
與皇室矛盾升溫
1581年春,朱翊鈞冷不防地再度提出外戚恩蔭的問題,張居正很是鬱悶。外戚恩蔭的問題,早在兩年前朱翊鈞岳父封伯時就已解決,此時又被朱翊鈞提出,張居正無法明白這位皇帝小兒的心思。
朱翊鈞這次提出,要把岳父王偉的弟弟王俊加恩授職。張居正和張四維、申時行商議,商議了大半天,張居正覺得精力不濟,索性就做了心中早想好的主張:授王俊錦衣衛千戶。
可這道票擬才進宮沒多久,朱翊鈞的手詔又到了。張居正從疲憊的夢中驚醒,聞聽朱翊鈞的手詔:「正德年間,皇親夏助等人,都授錦衣衛指揮使等官世襲,今為何只授王俊千戶?又無世襲字樣?」
顯然,這是極度不滿下的詰問。張居正只好親自去見朱翊鈞,向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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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說:「對非有軍功的皇親不封爵,不世襲,這是兩年前制定的規矩。當時皇上也是同意的,怎麼如今要自壞規矩呢?」
這話有些不敬,朱翊鈞的火氣冒上來:「張先生,您總說不違祖制,可不世襲就違背了武宗皇帝時的制度,這是違背祖制啊。」
這話充滿了指責的火藥味。張居正不管他,說:「皇上有仁慈之心,加恩外戚,做臣子的當然要照做。」
朱翊鈞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他坐穩了,試探地問:「當真?」
張居正說:「當然!」
「那就擬旨吧。」
很快,張居正的票擬來了:「授王俊錦衣衛指揮使。」
朱翊鈞跳起來,抖著張居正的票擬,向身邊的太監們咆哮:「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張居正又來了,朱翊鈞像是複讀機:「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錦衣衛指揮使已是最高榮譽,倘若再加世襲二字,恐怕和祖制違背。」這是張居正不緊不慢的回答,他越是這樣氣定神閒,朱翊鈞就越生氣。
「祖制?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武宗在位時,外戚的職位就是世襲的。」
張居正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皇上明鑑,祖制並非都是完美無缺的。尤其是武宗皇帝在位時,奸賊小人太多,導致政體紊亂。世宗皇帝繼位後,將一切弊政全部改正,復我祖宗之舊,這才是我們要遵守的祖制。武宗一朝是改變了祖制,我們絕不能將錯就錯,違反祖制。」
朱翊鈞氣得七竅生煙:「張先生為何在升王俊為錦衣衛指揮使之前不說,這個時候又說?」
張居正最近感到朱翊鈞的脾氣越來越大,其實可以換一種說法,朱翊鈞要擺脫束縛的心越來越強!
朱翊鈞的問題正中張居正的計策,他說:「臣認為皇上聰明睿智,正大無私,應該能想明白這件事的利害。官職是公家之物,不可輕易授人。尤其是世襲,和浪費金銀沒有區別。我常和皇上講,浪費可恥,節儉光榮,原因正在此。皇上現在醒悟,也為時不晚。」
朱翊鈞愕然,顯然,張居正把他輕而易舉地繞了進去。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再毫無廉恥地糾纏「世襲」那兩個字了。
如你所知,朱翊鈞不可能心服口服。張居正的話語中毫無誠意,全是詭辯,所以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恨就更加濃重。
除了朱翊鈞之外,張居正又和李太后的信仰發生了矛盾。李太后多年來信仰佛教。普通老太太信仰佛教,無非是買個廉價佛珠,每日數珠罷了。但李太后有權有錢,所以信仰起來就非比尋常。1581年夏初,李太后在五台山建大寶塔寺,要內閣票擬。張居正和張四維抱怨說:「李太后真以為錢是大風颳來的嗎?這麼多年,咱們披肝瀝膽,星夜奔馳,才積攢了這麼點錢,都被她拿去建寺廟了。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施捨,要是做看得見的功德,不但向和尚的寺廟裡捐錢,還給普通百姓捐款,這是張居正可以容忍的,但建各種毫無必要的寺廟,張居正卻很有意見。
他如數家珍道:「萬曆二年建承恩寺、海會寺,三年修東嶽廟,四年建慈壽寺,五年建萬壽寺。這些寺廟有何用?無非是慫恿更多的懶惰之人看到不勞而獲的希望,進寺廟出家而已。」
這是宗教問題,張居正堂堂大言,一語道破,讓張四維和申時行很是欽佩。欽佩是欽佩,申時行卻說出問題的關鍵:「那大寶塔寺的問題……」
張居正沉思起來,他想起萬曆元年的一件事。當時李太后對朱翊鈞說要建涿州胡馬河、巨馬河兩條大橋。朱翊鈞對張居正說了這件事,張居正立即反對說:「皇上繼位之初,應與民休息,建橋太勞民,而且耗錢,恐怕有關部門不會辦理。」
朱翊鈞若有所思。幾天後,他對張居正說:「母后說了,一切花銷都由母后來,一錢不取於官,一夫不取於民。」
「好極!」張居正叩頭說。
每想到這件事,張居正就極為欣慰。他不反對做功德,但特別厭惡用百姓的錢做功德。可李太后的識大體也只這一回,而且李太后也並未識到底,還是從國庫挪用了五萬兩銀子。
萬曆二年正月,兩座橋完成,李太后一算帳,居然花掉了七萬兩白銀,這使她吃了一驚。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廟時,她還是向政府張了口。
張居正對當時的工部尚書朱衡說:「國家建築方面,你是負責人,你怎麼看?」
朱衡氣鼓鼓的:「這怎麼能是國家建築?」
張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國家建築,你跟我說不著。」
朱衡眼珠轉動,恍然大悟,這種事應該和皇上去說。於是他上疏請停工,但毫無效果。張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氣個半死。
當時的張居正自有他的算盤,他要取得李太后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后能感恩,適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欲望是無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腦里翻滾了許久,張居正才回到現實。他站起來對兩位閣臣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要阻止李太后。」
可怎麼阻止?現在連朱翊鈞都不太聽他的了,李太后又如何肯聽?
張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盡,想了兩天,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能上疏請求李太后看在民生艱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無動靜。
五台山已動工,工地上塵土飛揚、熱火朝天。
張居正無聲無息地嘆氣,整個身影被北京血一樣的黃昏罩起,密不透風。他感覺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燒火燎的痛。
最後的交流
1581年四月下旬,江蘇、安徽等地發生水災,很多百姓無衣無食,起來造反。張居正拿著南京方面的奏疏來見朱翊鈞。朱翊鈞看了奏疏,問道:「這淮安府、鳳陽府每年都有災情,怎麼回事?」
「這兩處地方從來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亂就起於此。」張居正的回答中規中矩。
朱翊鈞「哦」了一聲,忽然問道:「天災人禍,恐怕也有人為因素吧?」
張居正很高興:「皇上英明,當地政府官員不作為,也是天災無限擴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鈞有點沾沾自喜,張居正拋出了用意:「皇上應即刻下旨,發賑災物資給這兩處,同時動員其他未受災地區的民眾捐款捐物。如果這些還不夠,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面儲存的銀米也能派上用場。民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皇上剛才說天災人禍,真是極有見地。其實如果沒有人禍,天災就不會泛濫,因為有了人禍,天災才更成為大災禍。」
「張先生這話的意思是?」
「天災無可控,但天災之後的救災卻能控。無奈外省官員良知喪盡,一遇天災,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睜睜看著百姓前仆後繼死於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們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賑濟,但無數百姓已死於溝壑。救災物資一到,他們又中飽私囊,中央政府發出十兩銀子,到了災民手中連一兩都不到。」
朱翊鈞跳起來:「這些人渣,捉住一個重懲一個!」
張居正見朱翊鈞動了火氣,急忙說道:「以後有這種人,當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懲處。」
朱翊鈞氣鼓鼓地說:「張先生,為何天下有這種官員,只顧自己不顧百姓?他們為何不懼王法?」
這種問題,張居正實在不知該從何回答。他想到多年來,雖有考成法嚴苛壓逼著官員們,行政效率的確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員徇私舞弊,用盡各種辦法推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誰能讓這種人放下算盤,專注民生和國家?
朱翊鈞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居正認為不必說,說了也無用。他不是那種通過教化來改變世界的人,他沒有時間。
不過朱翊鈞的話讓他想到了另外的問題,於是他開始借題發揮:「近年來,賴祖宗和蒼天眷顧,國庫充盈,這都是考成法的功勞。但各處用錢也是揮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災情,形勢越來越嚴峻,近年中原地區又有風災,所以今年的國庫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為出,宮中一切用度可減則減,賞賜方面也量力而行。太后的慈悲心萬民矚目,何必再建造寺廟?用這些錢拯救災民於水火之中,豈不是無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這話簡直太大膽,但又發自為國為民的責任心,如果他不說,他就不是張居正。
朱翊鈞想了一下,說了一個字:「嗯。」忽然覺得這個字不夠分量,又補充道,「就依張先生的話,今年宮中用度皆從儉。賞賜呢,就按常例。」
語氣不冷不熱,張居正有些惱,發出質問:「皇上的『按常例』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不假思索:「近幾年相沿襲的規矩啊。」
「這不是常例!」張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幾年相沿襲的是常例,那今年暫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鈞「呃」了一下。
張居正接著說:「臣認為常例是從前祖宗們定下的,並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異議的規矩。比如太祖時期,宮中用度極為簡樸,這就是常例。嘉靖時期,雖用度提高,但仍有富餘,這也是常例。常例應該是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個饅頭,吃半個,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個饅頭,全部吃掉,臣認為這就不是常例。」
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了:「張先生,您說的這些和救災沒有一點關係嘛。」
「有極大關係!」張居正青灰的臉越發可怖,「如果入不敷出,當然談不上救災。要救災,就必須有餘錢。余錢就是從平時的省吃儉用中得來的。天下就只有那麼多錢財,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時能節儉,蒼生就有福了。」
朱翊鈞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張居正暗自嘆息,他明白朱翊鈞沒有聽進去,正如一塊石頭,油鹽永遠進不去。這是君臣二人最後一次氣氛和諧的談話,從此再也未發生過。
張居正走出宮門時,太陽高照,陽光刺眼。他卻渾身發汗,是虛汗。連日來,他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肛腸病越來越嚴重。這似乎不是個太好的兆頭。
三娘子的用處
兆頭是人的直覺,第一感覺,甚至說是本能,往往是正確的。1581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張居正終於病倒在床。實際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腸病後,身體就一直不適。但國家大事那麼多,攻擊他的人也那麼多,他沒有時間調養休息,拖延了這麼多年,終於病倒了。
眾人都來看他,噓寒問暖,張居正淡淡地回應。朱翊鈞派太監來送藥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誠地謝恩後,對那些東西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梁夢龍到來,他才打起全部精神,和梁夢龍談話。
梁夢龍是出色的軍事家和戰略家,他曾極力主張在薊州和昌平修建城牆,防禦北方敵人,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梁夢龍對北方的敵人看得很透徹,所以張居正和他才有得談。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面。」張居正開口就是正題。
「張閣老也不必太擔心,」梁夢龍接口道,「韃靼各部勢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貢之後,俺答汗老實本分,已成咱們的附庸。」
張居正搖頭:「你不能只看表面,俺答汗這人對部下的駕馭能力很弱,他的長子黃台吉桀驁不馴,將來是禍患。」
黃台吉有野心,認為草原人就該打架,總搞貿易是懦夫所為。一年前,他看到土蠻到明帝國邊境擄掠,羨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黃台吉,還有個青台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夢龍深以為然:「張閣老擔心的是,萬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蠻聯合,真就成我們的大患了。」
張居正道:「這是將來的事,我們暫時不必考慮。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蠻,遼東的李成梁和土蠻打過幾次大仗,勝多敗少,但真正要說掌控大局,卻是未必。土蠻向東可以進攻遼東,向南可以進攻薊州。你身為兵部尚書,要拿出長久之策。」
梁夢龍唯唯。
張居正困難地從床上坐起,梁夢龍去扶,張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說:「既要注意土蠻,還要注意韃靼。據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體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會起波瀾。」
梁夢龍毫不吃驚,韃靼一死,草原必起波瀾,他們早就預料過。但很多人都認為,這種事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沒有解救之道。梁夢龍從張居正的眼裡也看不到什麼解救之道,張居正那雙眼睛變得異常灰暗,像是雙目失明的人的眼睛。
1581年末,讓張居正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俺答汗病死,韃靼諸部各懷心事,躍躍欲試。
俺答汗去世的消息傳到張居正病榻前時,張居正呆若木雞。張四維、申時行和梁夢龍都愣住了,自他們認識張居正開始,從未見過張居正有過這樣的反應。也許是病,也許是智慧用盡,總之,躺在他們眼前的張居正已不是他們印象中那個雷厲風行的張居正了。
許久,張居正才發出一聲悶哼,大概是身體疼痛所致。他沒有看幾位同僚,只說了幾個字:「容我想一想。」
他的腦子已亂成一鍋粥,裡面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確定的解決方案。俺答汗雖死,但明帝國封他的「順義王」招牌還在,現在問題的關鍵就是把這塊招牌給誰。常理而言,當然是給最聽話的人,而且必須有力量讓韃靼各部落也聽他的話。
張居正思考了兩天,總算找到個人選,此人就是把漢那吉。可邊境官員們給他的報告中說,把漢那吉這麼多年來一直就沒能在韃靼部落樹立威望。張居正馬上通知他們:那就積極支持黃台吉。
黃台吉是個牛人,很快在韃靼各部爭鬥中脫穎而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順義王」的招牌。張居正又提醒邊將們:「黃台吉囂張跋扈,很難駕馭,你們千萬要加倍提防。」
邊將們不以為然:黃台吉是靠咱們上位的,咱們承認他,他才是順義王,咱們不承認,就揍他。
得到如此論調,張居正拍著床吼起來:「蠢材,一群蠢材!」
庸人只能看一步,政治家卻能看出十步外。那群被張居正稱為「蠢材」的人看到的是,韃靼又有了新順義王,和平仍如從前。張居正看到的卻是,必須要有一人能捆住黃台吉,而這個人正是張居正苦心拉攏多年的三娘子。
用聖人的話說,三娘子是個可塑之才,因為她喜歡中國文化。張居正馬上就抓住這點,在多年的時間裡,持續不斷地給三娘子洗腦。每次明帝國和韃靼會面,三娘子都會跟隨。張居正就囑咐會面官員給三娘子禮物,這些禮物包括漢人的精美服裝、漢人的化妝品、漢人的適合女子讀的書籍。
俺答汗偶爾會頭腦衝動,想要對明帝國邊境動兵,三娘子總能用道理勸住俺答汗。可以說,韃靼和明帝國的和平,有一半功勞屬於三娘子。
俺答汗死後,三娘子決定按漢人的規矩守孝三年,但黃台吉認為他有資格娶三娘子。三娘子大怒,帶著自己從俺答汗那裡繼承來的一萬精銳出走。
張居正幾乎魂飛魄散,揪著梁夢龍的袖子,氣喘如牛地說:「快,把三娘子攔住,此時正是用她之時,焉能放走她!」
梁夢龍像一隻老鼠被貓咬住耳朵,渾身顫抖:「張閣老,冷靜……我們……我們這就去辦。」
張居正死死地抓住梁夢龍,毫無鬆手的意思,一字一頓地說:「告訴去勸回三娘子的人,要他這樣和三娘子說,如果她和黃台吉成親,朝廷的恩賜繼續不絕,否則,她就只是個韃靼婦女了。」
這話簡直是威脅,況且看上去這威脅的力度也不夠,難道三娘子會因為做個韃靼婦女而回心轉意?梁夢龍只有疑慮的權力,沒有抗命的權力。他把張居正的這句話送到了邊關,邊關又派人追上了三娘子,一字不差地把張居正的話說給了三娘子聽。
三娘子只猶豫了一會兒,就掉轉馬頭,回到了韃靼大本營。
張居正能用一句話就把三娘子勸回頭,只因為多年來他早已看透了三娘子,她已經對明帝國形成依賴心理,這種依賴不是某些物質的賞賜,而是被明帝國看成同胞這一身份的認同。這是張居正多年苦心經營的成果,三娘子有生之年,韃靼和明帝國之間始終以和平為主基調。
北方暫時安定,南方又起波瀾。
最後的辣手
1582年二月,浙江杭州某軍區發生了一場規模巨大的兵變。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嘉靖年間有倭寇之亂,於是當地政府招募浙江平民組成新軍防禦倭寇。倭寇之亂平定後,這支四萬五千人的新軍就變成了防汛軍,月薪自然不高。這符合情理,因為他們已無大用處。
1581年時,戚繼光的心腹如往年一樣來給張居正送土特產。張居正和他聊天時,談到戚繼光在浙江時的事情。不知不覺,張居正就想到了那支新軍。他給戚繼光去信說:「這支新軍也曾受過你的訓練,很能打。不過現在南北方都兵源充足,該節省應該節省,我覺得應該裁撤。」
戚繼光回信謹慎地說:「這支軍隊的確很能打,倘若將他們遣散回家,恐怕將來難以駕馭。」
張居正認為戚繼光分析得很對,歷來正規軍被解散後,士兵回到老家都遊手好閒,成為社會不穩定因素。所以他考慮了一下,決定將士兵並不多的月薪削去三分之一。
這並非理想的辦法,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張居正在做這個決定時,曾徵求浙江方面多方意見,浙江官員全部同意。其實有人持不同意見,但張居正這幾年已聽不進任何不同意見,誰的意見和他不同,誰就是在挑戰他。
首輔英明!這是當時大明帝國的口號之一。
張居正根本不知道,當時幣制改革,發給浙江士兵的是新錢,新錢在北京是一抵二,但在浙江卻是二抵一,所以浙江人不喜歡用新錢,市面上新錢也難以買到東西。等於說,士兵拿到手裡的新錢瞬間就成了紀念幣,士兵們的生活陷入困境。1582年二月,士兵們迫於生計,只好群起要求發可以花的銀兩。正如要債,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三天之後,浙江巡撫衙門隻字未發。
士兵們輪番上陣討要,巡撫吳善言發了威,站在衙門口對士兵們破口大罵。浙江軍區,那可是戚繼光待過的地方。戚繼光訓練出的士兵都是無畏之徒,遇到不公馬上反抗。所以吳善言被從馬上掀翻在地,眾士兵把他踩了個半死。吳善言正在嗷嗷怪叫,士兵們已衝進兵器營,取得武器,又衝擊各個衙門,兵變就此發生。
消息快速傳到北京,張居正在病榻上發出指示:要兵部右侍郎張佳胤接替吳善言,即刻到杭州上任。
張佳胤匆匆趕往杭州,才進浙江境,一個消息霹靂而來:杭州城裡又發生了民變。
張佳胤驚問:「兵變和民變聯合了嗎?」
「暫時沒有,」報告的人說,「不過有這種趨向。」
張佳胤是考成法訓練出來的官員,向來行動迅疾,他猛拍了馬屁股,叫道:「快走,不能讓他們聯到一起。」
杭州城的幾個城門已關閉,城裡火光沖天,是變民在放火。張佳胤報出自己的身份,不動聲色地進了杭州城,又悄無聲息地進了巡撫衙門。杭州城已一片混亂,張佳胤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把兵變的幾個小頭目叫來說:「首輔大人說了,你們的條件都可滿足。但你們搞兵變,這是大罪,必須先贖罪。」
幾個小頭目造反立場並不堅定,又聽說是一言九鼎的張居正發了話,連忙表示重新臣服。張佳胤指示他們,把民變鎮壓下去,他就既往不咎。
士兵們都訓練有素,拿起武器沖向大街。黎明時分,士兵們押著兩百多名變民來到巡撫衙門。張佳胤點出了七十多人,就在巡撫衙門門口斬首示眾。
有人悄悄問張佳胤:「士兵怎麼辦?」
張佳胤說:「按張閣老的意思,把帶頭鬧事的殺掉。」
「可您答應他們既往不咎的?」
張佳胤笑了:「大丈夫言不必信,唯義所在。況且,張閣老讓殺,我也沒有辦法。」
於是,在張佳胤殘忍的刀下,杭州城的民變和兵變全被鎮壓。
這是張居正的辣手,也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次。
張先生可好?
1582年三月初,也就是張佳胤送來浙江杭州捷報時,張居正病情加重。痔瘡已嚴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只好請長假在家。
朱翊鈞三番五次派人探望,每次探望的人回去後,朱翊鈞都會迫不及待地問:「張先生如何?」
回答:「不太好。」
朱翊鈞摸著眉毛:「那要勤去看啊。」
張居正的確不太好。整個國家的官員都震動了,就在任所以各種形式為張居正祈福。那是非常壯觀的場面,一座城市煙霧繚繞,鐘聲、鼓聲、念經聲,聲聲入耳。京官們更是起勁,把張居正府的那條街都堵滿,跪在地上黑壓壓的一片。直到三十多年後,為魏忠賢祈福的場面才勉強超過了這次。
張居正得到這消息時,毫無表情。張四維和申時行都看得出來,張居正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朱翊鈞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居然下旨,要全國人民都為張先生祈福。他形成了某種慣性,每個去探望張居正的太監回來,他第一句話就是:「張先生可好?」
太監的回答也是一樣:「不太好。」隨即又補充道,「去張閣老家真不容易,幾條大街都被堵塞,都是官員們在為張先生祈福。」
朱翊鈞帶著一絲嫉恨的口氣:「你看,這就是人心!」
馮保在一旁神情憂傷,朱翊鈞就對他說:「大伴,張先生真是國家的靈魂啊。」
「我也想去看看張先生。」馮保誠心誠意地說。
「去,趕緊去。」朱翊鈞微笑著。
馮保一路小跑,來看張居正。張居正正和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談話,氣息奄奄,臉瘦得嚇人,眼神也失去了從前的光彩。
如果不是那個醫生模樣的人在場,馮保幾乎要哭出來。他和張居正合作十年,已不是盟友,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站在一旁,雙眼無限同情地看著張居正。張居正只向他投去一道友好的目光,就繼續聽那人講話了。
那人說的話有點詭異:「割了它,一了百了。」
馮保頭皮發麻,插嘴道:「什麼割了它?」
那醫生回過頭來,看著馮保說:「張閣老這痔瘡已非常嚴重,只能割掉。」
馮保驚住:「這樣嚴重?」
張居正抬頭望了馮保一眼,又望了那醫生一眼,帶上自生病以來從未有過的威嚴:「割!」
痔瘡很快被割去了,血經過各種方法的堵塞,終於止住。但醫生很遺憾地告訴張居正,痔瘡雖去,但他的病不僅是痔瘡問題,脾胃也有病。於是張居正幾乎不能飲食,倒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朱翊鈞緊張地問馮保:「張先生到底可好?」
馮保也不知怎麼回答,只能安慰朱翊鈞:「需要靜養。」
朱翊鈞說:「那麼多事還等張先生處理呢,要靜養到什麼時候啊。」
馮保不再說什麼,這段時間,他向張府跑的次數比之前的十年加起來還多,他比張居正本人還心焦十倍。
他對張居正說:「皇上心焦得很,盼望您早日康復,好為國分憂。」然後又補充道,「俺更是盼望您早日康復呢。」
張居正嘆氣道:「我何嘗不想早日康復,但越著急,病勢越重。」
馮保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就都沉默著。
馮保走的那天晚上,張居正做了個夢。恍惚中,他夢見朱翊鈞派他去祭祀一個女神。他走啊走,那是一條無盡頭的路。但他能看見女神,女神在山巔,向他微笑。
很快,朱翊鈞就知道了,朱翊鈞說:「這應是上天的暗示,如果派人去祭祀下這位女神,張先生的病就能好。」
馮保寧可信其有地說:「那就請皇上趕緊去祭祀吧。」
朱翊鈞攤開雙手,一副輕鬆的樣子:「可女神在哪裡?」
張居正也在琢磨這個女神,終於被他琢磨出來。他給山東巡撫寫信說:「我夢中的女神應該就是你們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兒去祭祀,請你們多多關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張居正的病卻日見沉重,原來女神的保佑,果然是個幻夢。命中注定,他將繼續病下去,似乎要永無康復之日了。
張四維和申時行來得很勤,因為很多政事他們不敢擅自做主。這也是朱翊鈞的意思,每當有事,他總是吩咐內閣:必須要讓張先生處理,朕才放心。
張居正在病榻上,從未停止過工作。病情越來越重,朱翊鈞的問候也越來越頻。
1582年五月的最後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襲擊了京城。張居正聽到外面雨聲大作,僕人們渾身濕透地跑進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從窗戶外面飄進來,帶來了雨水的氣息,夾雜著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鄉只能在心裡,不可能在眼前,因為朱翊鈞死活不讓他走。
遺囑
1582年六月初一,原本明媚的天慢慢黯淡起來,這是日食。
全國各地為張居正祈禱的人大驚失色,認為這是首輔大人要離世的徵兆。
張居正在那幾分鐘的黑暗中,回想往事。他想到老師徐階,前段時間,徐階過生日,他還寫了封賀信。對這位恩師,張居正雖有過腹誹,但到底還是感激涕零的,沒有徐階,恐怕就沒有他張居正。他又想到高拱,如何評判此人呢?直到太陽重現天空時,他也沒有最後的定論。
四天後,彗星出現於天空,蒼白的光芒,讓人不寒而慄。張居正叫來兒子張懋修,對他說:「本來我要今年秋天辭職回老家,恐怕等不及了。我要給皇上寫辭職信。」
辭職信呈上去了,很快就得到朱翊鈞的答覆:「張先生不必為病發愁,安心靜養,總會好起來。朕離不開您,絕不能讓您走。」
張居正得到聖旨,昏昏沉沉中說了句話:「這是想讓我死啊。」
身邊的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朱翊鈞為何在這個時候還揪住他不放,真的僅僅是國家離不開他嗎?
在整日的昏沉當中,僕人悄悄報告,戚帥派的人來了。
他毫無動靜,這是他自五月下旬以來不變的態度,無論是誰來,他都是這副樣子。戚繼光的人就坐在床邊,滿臉同情地看著張居正。
「戚將軍有事嗎?」他終於睜開眼,問了句。
來人回答:「戚帥對您的病情特別關心。」
「回去告訴他,做好本職,無論我在還是不在,都一樣。」張居正緩緩地說,又補充道,「我已安排好了,要你們戚帥放心。」
戚繼光的人才走,李成梁的人就來了。張居正把說給戚繼光的話重複給李成梁的人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他正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寫辭職信上,一封接一封,但朱翊鈞的答覆永遠都是一樣:朕不能離開張先生。
1582年六月十七,張居正突然從床上坐起,整個人除了瘦弱不堪外,精神狀態從未有過的好,這是迴光返照。他讓人找來張四維和申時行。
張四維和申時行一見張居正的神態,都表現出驚喜來。張居正要他們坐下,坐穩了,因為他有很多話要說。
他先對張四維說。張四維激動得要死,在他看來,這是張居正在立遺囑。
「實際上,自你入閣,我始終對你就沒產生過好感。」張居正一開口,張四維從頭涼到腳,「你雖表面上對我恭敬如狗,背地裡卻拉幫結派,這我可以都假裝不知,但你的票擬從來就沒讓我滿意過!」
張四維聽到這裡已渾身是汗,額頭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向下掉,他在椅子上已坐不穩。張居正卻沒有死揪住他不放,輕輕地繞過他,看向申時行。
「你相貌寬厚,但內心多欲,話特別多,就是證明。這就是好名,人有好名之心,就如一棵大樹,遮蔽了陽光,你在樹下種什麼死什麼。」
申時行狼狽不堪,急忙去抹臉上的汗。
「我希望以後,你二人無論是誰來坐首輔這個位置,都銘記一點,我所建立的一切法度都不要更改。」
兩人慌忙地異口同聲:「絕不更改。」說完這句話,兩人下意識地去看對方,都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欣喜之色。
張居正不去看他們的臉就知道兩人都在想什麼。張四維想的是:雖然他張居正看不上我,但他一死,按資格,我就是首輔。申時行想的是:內閣就我和張四維,張居正看不上張四維,那接班人肯定就是我。
張居正轟走兩人後,又派人去找馮保。連他自己都很模糊,這個時候找馮保要幹什麼。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和馮保是一條船上的,他就要跳船了,應該關心下戰友馮保。或者可以這樣說,他應該為馮保再做點什麼。
馮保看到張居正,面色蒼白,眼珠渾濁,但精神卻出奇的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十分想痛哭一場,但終究沒有下淚。
「皇上最近如何?」張居正發問。
馮保似乎摸不透皇上最近到底如何,模稜兩可地回答:「還是那樣,只是特別關心張先生的病情。張先生,你要活下來啊,不然俺……」
「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張居正安慰他,「馮公公什麼時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馮保破涕為笑:「慚愧啊,讓張先生見笑了。」
「有一事要和馮公公商量,」張居正進入正題,「我過幾天好轉,就要辭職,非回老家不可。我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內閣不能沒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馮保明白,這是張居正要想辦法保護他,他心領神會。
「我想要潘晟接替您。」
潘晟是當時的禮部尚書,馮保的老師。據後來一些攻擊他的人說,此人膽小怕事,才識平庸,只因為和馮保關係不錯,所以才被馮保推薦。這恐怕是一面之詞,如果真是這樣,張居正就不可能答應馮保。他一心為公,世人皆知。況且如果潘晟真是這樣的人,他也沒有能力保護馮保。
潘晟入閣的同時,張居正又推薦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閣。余有丁生平性闊,胸無城府,人緣極好,同樣也是張居正的忠實信徒。接下來就是張學顏、梁夢龍、曾省吾等人,張居正希望朱翊鈞能重用他們。
這一切都是張居正和馮保商議的,朱翊鈞很明白,所以第二天就下旨,讓潘晟、余有丁入閣。潘晟排名第一,張四維和申時行氣得死去活來。
1582年六月十九日夜,張居正突然從噩夢中醒來,厲聲高叫。張家人慌忙跑到他床前,他已說不出話,睜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對著張家人不停地流淚。
第二天,朱翊鈞派人來請教遺囑。張居正恍恍惚惚地想到一件事,原來皇上知道他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了。他對前來的太監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話,慢慢地閉上眼,離開人間,享年五十八歲。
他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國家,這個國家不會虧待他,這是他一直堅信的事。
張居正的葬禮被朱翊鈞辦得超級隆重。張居正的靈柩從北京緩緩出發,由一支人數眾多的騎兵護衛。所過之處,各地官員以身作則,帶人跪在張居正靈柩所經道路兩旁,號啕大哭。盛大的場面甚至讓國人以為是死了皇帝。
故事如果就此結束,應該是完美的。但故事,並沒有結束。
抄家
張居正死後不久,就有人彈劾潘晟,認為他不具備閣臣之才。這是政府官員多年被壓抑的結果,他們被張居正左右了十年,如今張居正已死,他們再也不想被張居正繼續擺布下去。
彈劾潘晟的奏疏一封接一封,潘晟已由浙江新昌出發,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原路返回。人類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覺,我們稱它為直覺或第一感。潘晟當時就有種感覺:如果他繼續前行,下場一定很慘。於是他拒絕了馮保苦口婆心的規勸,毅然回到家中,閉門不出。
朱翊鈞被這些彈劾書搞得暈頭轉向,叫內閣頭號人物張四維前來商議。張四維叩頭完畢,偷偷抬頭看朱翊鈞,他不禁大吃一驚。他看到的不是平時中規中矩的皇上,而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
沒有了張居正的朱翊鈞,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朱翊鈞直截了當對張四維說:「潘晟是張居正,不,是張先生推薦的,現在有人彈劾他,你認為如何?」
這根本不必問,張四維伶俐透頂,直接拿出他的主意,自然也是朱翊鈞的主意:「張居正推薦的人也未必就合格,這麼多人彈劾潘晟就是證據,皇上怎能觸怒眾心,非要用他?」
朱翊鈞大點其頭,聲音從未有過的洪亮:「下旨,削去潘晟的內閣大學士之職,不必來京。」
張四維突然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對,張居正雖死了,可馮保還活著。他提醒朱翊鈞:「潘晟是馮公公的老師,皇上……」
朱翊鈞哆嗦了一下,馮保那張胖乎乎的臉立即浮現在他眼前。那張臉上的兩隻小眼睛總偷偷注視著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會被母后知道。但他馬上恢復了鎮靜,有些惱火:「馮公公的老師又如何?潘晟不配就是不配,誰的老師都不成!」張四維嘴角露出微笑。
消息很快傳開:皇上對馮保頗有微詞。
官員們跳起來,但大喜之後,仍不敢動作太大,而是小心翼翼地攻擊馮保的心腹徐爵。朱翊鈞想都不想,下旨將徐爵治罪。
官員們大喜過望,御史李植拿出全身的膽氣,向馮保發起了進攻。他說馮保在十年時間裡積累起巨額財富,富可敵國。
朱翊鈞稍稍猶豫一下,想到張居正已死:啊哈,給朕將馮保捉拿,抄家!
馮保的家被抄得很乾淨,朱翊鈞得到金銀一百餘萬兩,珠寶無數,他發現抄家其樂無窮:啊哈,大伴這廝,比朕還富有,他這錢是怎麼來的?
官員們又發現了玄機,這個問題用三個字就可解答:張居正。馮保用十年時間能積累如此財富,當然是和張居正勾結的結果。人人都知道這應該是標準答案,可沒有人敢先出手。張居正!這三個字就如惡魔的名號,時刻雕刻在每個官員心上。一想到要對付張居正,每個人都魂不附體。
但很快就有確鑿的消息傳來,皇上要對張居正動手。證據是,當李太后問朱翊鈞為何要抄馮保的家時,朱翊鈞的回答是:「沒有什麼,只是馮保受了張居正的蠱惑,很快就會把東西還給大伴的。」
這是聖旨,是一道命人攻擊張居正的聖旨!
可還是無人敢動,張居正這三個字太震懾人心!
小心為上,官員們互相激勵互相忠告,坐到一起謀劃,終於達成一致:先攻擊張居正制定的那些政策,如果成功,掉頭再攻張居正。實際上,他們恨張居正,無非就是恨那些政策,張居正已死,是否攻擊他已沒有多大必要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朱翊鈞提出:「考成法太嚴苛,而且使內閣控制六部,不符合祖制。」
「啊哈,」朱翊鈞狂叫,「給我取消!」
有人大膽地說:「驛遞新規冷了太多官員的心。」
「啊哈,」朱翊鈞跳起來,「給我取消!」
有人痛哭流涕:「皇親國戚的官職居然不得世襲,這成何體統?」
「啊哈,」朱翊鈞幾乎要翻個跟頭,「給我取消!」
總之,凡是張居正制定的,朱翊鈞全部取消,凡是張居正認為不可的,朱翊鈞全部恢復。1582年下半年的朱翊鈞,如同一朵飛翔在空中的浪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大權在握,江山我有。
他終於品嘗到皇帝的滋味,終於領會了沒有張居正的歲月比神仙都快樂。他下的每一道御旨都不須經過任何人的同意,每當他下旨時,都會昂首挺胸。現在,一切都是他朱翊鈞的,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限制他,包括他母親李太后。
1583年三月,朱翊鈞突然下令將張居正臨死前授予的諡號「文忠公」剝奪。此時,離張居正離世只有短短的九個月!
這道聖旨不必找理由,朱翊鈞本身就是理由。
這又是道信號:張居正已不是從前的張居正了。於是,終於有人如同賭博一樣,開始從外圍向張居正發起了進攻。
御史丁此呂向朱翊鈞上疏說,1579年應天鄉試主考高啟愚受人指使,出了考題「舜亦以命禹」。丁此呂痛心疾首地說:「這是高啟愚有意勸進:舜是皇上您,禹是張居正。」
首輔申時行雖內心多欲,但張居正畢竟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極力痛斥丁此呂胡說八道。
朱翊鈞拿著丁此呂的奏疏說:「難道張居正的三個兒子中進士內有隱情也是他胡說八道?朕怎麼都不相信,聰明人難道都出在他張居正家裡了?」
申時行內心苦笑:「張居正三個兒子中進士的事,皇上你不知道?這可都是你親自殿試過的人啊。難道你忘了,你還想把張居正的四子張簡修升為狀元,還是張居正避嫌,才讓你打消主意的!」
這些話,申時行不想說,說了就是指摘皇帝,這是大罪。但他極力維護張居正,許多官員也站出來替張居正說話,朱翊鈞似乎覺得時機未到,所以免了丁此呂的職務。
丁此呂事件三天後,又有人跳出來,指控禮部侍郎何洛文當初在張居正的兩個兒子考試中,為取悅張居正而舞弊。何洛文上疏辯護,朱翊鈞叫起來:「啊哈,少來這套,你趕緊收拾鋪蓋走人!」申時行急忙保護張居正的兩個兒子,總算暫時安全。
「啊哈,」朱翊鈞狂笑,「下旨:抄張居正的家!」
申時行帶領還忠於張居正的官員向朱翊鈞求情,但朱翊鈞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非查抄張居正的家不可。
刑部的人晝夜奔馳到湖北江陵,沒有人能勸得住這些人。當他們抵達張家時,因為地方官禁止張家人外出,張家已餓死十餘口。
查抄的結果讓朱翊鈞大跌眼鏡:黃金萬餘兩、白銀十餘萬兩。
朱翊鈞叫起來:「啊哈,怎麼可能就這點錢!」
抄家的官員們對張居正家所有人嚴刑拷打,張居正的一個兒子經受不住自殺。張家從此一落千丈。
張居正身死,卻死得如此不踏實。從他當權到被抄家,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簡直就是一場幻夢,他曾預料到過嗎?
可能,因為他說過,既然選擇了一心為國這條路,就要風雨兼程,不管前面是否是刀山火海,不管發生任何事,死而無憾。
如果這真是他的肺腑之言,那他應該再加上一句:縱然是死後面對刀山火海,也要再一次死而無憾!
[1]《傳習錄》是明代哲學宗師王陽明的論學語錄和書信集,是了解陽明心學最經典的入門必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