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錢!錢!錢!

2024-10-09 05:15:17 作者: 度陰山

  朕要錢

  苗頭往往被人忽略,因為即使苗頭的主人也很難注意到它。但星星之火必能燎原,到那時悔之晚矣。所以理學家和心學家們才苦口婆心勸人「研己」(抓住苗頭加以認真研究,從而發現其發展趨勢和利害關係)。

  朱翊鈞的金錢欲望苗頭早就萌生,只不過他自己未注意,為整個帝國奔波勞苦的張居正自然也沒有注意,不是他沒能力注意到,而是沒有精力去注意。

  1579年農曆三月,朱翊鈞對戶部尚書張學顏哭窮,說後宮嬪妃增加了許多,但胭脂錢還是從前的數額,為了每位美女都有胭脂用,他母后以身作則減半。他還對張學顏說:「倘若祖宗法制允許,朕真應該帶您去後宮看看,女人都沒女人樣了。」

  張學顏緊張兮兮地問:「為啥?」

  朱翊鈞長嘆說:「素顏的女人哪裡叫女人啊?」

  張學顏急忙動用腦筋,準備為朱翊鈞分憂。朱翊鈞不用他分憂,扔給他一道手詔說:「再給我二十萬兩銀子吧。」

  張學顏險些一頭栽倒,因為今年的宮中用度一百萬兩已經支付,才過去三個月,就又增加二十萬兩,這是個極大的難題。張學顏神情恍惚地回到戶部,對著帳目唉聲嘆氣。和當時絕大多數人一樣,每當遇到困難時,他總會想到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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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溫柔,但張學顏滿臉是汗地抱著帳目和朱翊鈞的手詔去見張居正。他把來龍去脈大致一說,張居正的臉色就陰沉起來。張學顏發現苗頭不對,急忙說道:「張閣老,這件事應該是我能做的,不該麻煩您,皇上若是知道我來找您,恐怕也會不高興。」

  張居正冷笑:「這樣大的事,你還敢不經過我而擅自做主?」

  張學顏魂飛魄散,嘴巴已不利落:「不,不,張閣老,這……我的……其實,我是想說,不該來麻煩您,我應該拿出方案來找您,而不是請您出主意。」

  張居正乜斜著眼睛,看了看張學顏,說:「你現在就想主意,我聽聽。」

  張學顏後脊發涼,他有辦法,但這個辦法其實不是辦法,或者說,他張學顏不能用這個辦法,只能讓張居正來用。這個辦法就是:拒絕支付。

  張居正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起了些憐憫之心。他要張學顏把帳本給他,並用一句話解脫了張學顏:「你別管了。」

  坐在內閣春天的陽光里,張居正打開了回憶的巨門。三年前,他向朱翊鈞講解節儉之道,朱翊鈞聽得是那樣入迷。兩年前,他還是和朱翊鈞探討節儉之道,朱翊鈞也是聚精會神,只不過聽完後,問了句:「如今國庫充盈,沒必要再那麼節儉吧。」

  張居正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臉色很難看,是故意擺給朱翊鈞看的。他的話也不是太順耳:「皇上,即使是千金之家,揮霍無度,也會坐吃山空,何況如今國庫遠沒那麼樂觀。您應該把節儉當作天理放在心中,把亂花錢當作人慾,儘早克去。」

  張居正已不記得朱翊鈞當時的表情,不過在那件事後不久,他就知道朱翊鈞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1578年他從老家回來後,他就發現朱翊鈞在他離開時從戶部調撥了三萬兩白銀充入後宮。三萬兩白銀不是大數目,但朱翊鈞的動機就不好。為此,張居正特意和朱翊鈞聊過這件事,朱翊鈞在他講述金錢來之不易的大道理時不動聲色,講解結束後,才在他銳利的眼光監視下,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記憶的巨門嘎吱嘎吱地合上,張居正看著朱翊鈞的手詔和戶部的帳本,堅定地站起身,走向皇宮。

  朱翊鈞正迫切地等張學顏,想不到等來了張居正,沮喪全寫到了臉上。

  張居正並不理會朱翊鈞的臉色,自他從老家回來後,朱翊鈞的臉總是變幻莫測,他沒有心思去揣摩臉背後的心理,他來這裡的目標明確,意志堅定:要朱翊鈞知道賺錢不易。

  張居正深刻感覺到,對於此時的朱翊鈞,純粹說教已起不了大作用,所以他先拿出帳本呈給朱翊鈞。朱翊鈞打開看了半天,他確信朱翊鈞已看出大概,才緩緩開口道:「前年(1577年)收入白銀435萬餘兩,去年(1578年)卻只有358萬餘兩,減少了80餘萬兩。但前年的支出是349萬餘兩,去年的支出是388萬餘兩,上升了40餘萬兩。前年盈餘近100萬兩,去年卻超支了30萬餘兩。」

  朱翊鈞明知故問:「這上升的40餘萬兩都幹什麼了?」

  張居正回答:「宮廷支出是大頭。」

  朱翊鈞臉紅了一下,張居正趁勢問道:「我聽說您又想從戶部支出二十萬兩?」

  「呃,」朱翊鈞在龍椅上極不自然,「張先生,您不知道宮廷用度突然多起來,因為人多了嘛。我大婚之後,憑空多了好多人,這您是知道的……」

  看到張居正神色平靜,朱翊鈞說不下去了,只好急轉直下道:「既然財政如此窘迫,那我就收回成命,二十萬兩不要了。」

  「這怎麼可以!」朱翊鈞話音未落,張居正已脫口而出,「皇上金口玉言,說到就要做到。」

  這句話讓朱翊鈞摸不著頭腦:「我不明白張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說道:「皇上已下了手諭要錢,就該把錢拿到手。」

  朱翊鈞酸酸地回了一句:「張先生給我看了帳本,我哪裡還有心情要啊。就是我想要,我看張先生的意思也不是想給。」

  張居正斬釘截鐵:「當然要給,皇上不是黑白不分的人,要錢自有道理。給皇上看帳本,只是想告訴皇上,最近幾年在我主持下,國庫雖豐盈,但家底依然很薄,經不起揮霍浪費。該花的錢自然要花,但揮霍浪費,卻絕對不可。」

  朱翊鈞被這番軟中帶硬的敬告弄得很尷尬,訕訕地笑了一下,也只好承認:「張先生說得是。」

  張先生說得是或不是,不是靠嘴來評定的,還要靠行為。朱翊鈞只是口頭上認為張居正說得對,但並未付之行動。一個月後,他又要錢了。這次他沒有向戶部要,而是把手伸向了光祿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宮中膳饈的機構)。

  張居正執政後,光祿寺的財政預算被砍了一大半,每年只有十萬兩白銀。光祿寺官員們一直在叫苦,想不到苦上加苦,他們突然接到朱翊鈞的旨意:把你們的十萬兩白銀先挪給我用一用。

  光祿寺領導跑來找張居正,垂頭喪氣地說:「這活沒法幹了。」

  張居正問明事由,思慮了一番,突然臭罵光祿寺領導:「你們沒有腦子嗎?這點小事,也跑來找我!」

  光祿寺領導被罵得如雷轟頂,心想:這還叫小事?那什麼才是大事?皇上擅自挪用政府部門的錢,你身為首輔就不管嗎?

  可他們也只敢在心裡這麼說,面上還是得畢恭畢敬地聽著張居正的責罵,然後又畢恭畢敬地被張居正趕了出去。

  光祿寺領導一走,張居正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剛才有點過於激動,他連自己什麼時候站起來的都沒有了印象。他的火氣不是針對光祿寺領導,而是朱翊鈞:看來上次精神和物質上的感化,毫無效果。他穩定了情緒,整理了衣冠,大踏步地走出內閣,奔向皇宮。

  朱翊鈞急忙跑出來見他的張先生。他的張先生臉色不太好看,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發現張先生總擺出一副臭臉,不知是擺給誰看。

  張居正這次沒有廢話,而是直奔主題:「皇上又要錢做什麼?」

  朱翊鈞急忙說道:「這次的錢可不是我要的,是兩宮太后要賞賜眾人,沒有現錢,所以先從光祿寺挪用,母后說這筆錢很快就會還上。」

  張居正馬上意識到這事有點麻煩。李太后要錢和朱翊鈞要錢是兩個概念,張居正覺得,朱翊鈞還小,有時候自制力差,要錢只是胡要,經過堅定的勸說,還可改正,可李太后是大人,心裡有主意,她要錢,那就是說一不二的事了。

  這是李太后第一次要錢,張居正絕不可以阻止。他在心裡暗下決心,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但不能這樣就讓皇上把錢輕易地拿走,有些話必須說清楚。

  於是他說:「財賦有限,費用無窮。一旦庫藏空虛,發生災荒、戰爭,就難以應付了。」

  朱翊鈞知道錢到手了,樂不可支地點頭。張居正心裡嘆了口氣,說完他最後想說的話:「希望皇上以後力加節儉,若再和政府要錢,臣等可就不敢奉詔了。」

  朱翊鈞的臉變了,不是蒼白,而是可怕的蒼白,眼芒辛辣地射向張居正。正在叩頭謝恩的張居正沒有看到,更沒有感覺到。

  當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談起這件事時,張四維打了個寒戰:「張閣老,你這話說得有點重啊。」

  張居正茫然若失地看著張四維。張四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畢竟是皇上,而且年齡也不小了,道理上四海財富都是皇上的,您怎麼敢說以後不敢奉詔呢!」

  這對別人而言,無疑是一道霹靂,可張居正只是一笑:「財政的確不容樂觀,我也是實話實說。」

  張四維追問了一句:「以後皇上要錢,您真敢不奉詔?」

  「敢!」張居正看了神經兮兮的張四維一眼,又補充道,「良心上過得去,就不會前怕狼後怕虎!」接著把目光投向遠方,自言自語道,「人最重視的應該是自己的良心,違背良心做事,才可怕。」

  朱翊鈞總要錢是否算違背良心,張居正心知肚明。宮廷是需要錢,因為用了太多的人。有些人就是擺設,為了皇帝的威風,這些人在張居正看來是不必用的。李太后要賞賜宮人和外面的和尚,這也是沒事找事,用錢打水漂。但在朱翊鈞和李太后看來,這些錢該花。所以說,良心這東西,一人一個標準,你用你的良心標準去衡量一個人,認為他十惡不赦,而他本人還感覺自己是聖人。

  朱翊鈞雖沒有感覺自己是聖人,但絕對不認為自己毫無良心,卻也揮霍本應該用在國家建設上的、張居正用汗水換來的錢。

  張居正在把光祿寺的錢挪給朱翊鈞後,心神仍不能安定。思來想去,他給朱翊鈞寫了道奏疏,深情地探討了金錢的來之不易以及國家特別需要錢的現狀,希望皇上能節儉克制,做一個樸實無華的皇帝。

  這道奏疏如投進墳墓,毫無回音。張居正執政以來第一次遇到朱翊鈞對他的奏疏「留中不發」。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張居正卻一廂情願地認為,朱翊鈞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氣,因為很快發生的一件事讓他覺得,他和朱翊鈞的關係仍如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好。

  1579年夏初,朱翊鈞渾身起了疹子,病勢急轉直下,大有一命嗚呼之勢。

  出疹子在今天都不是小事,何況是明代。李太后驚慌失措,整個帝國焦慮起來。

  禁止戒壇

  李太后的驚慌可想而知,如果朱翊鈞真有個三長兩短,她的一切就都不復存在了。大家都在惶惶不安時,唯有張居正表面聲色不動。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看來,張居正是十足的冷血,而且很快,他們發現自己真的猜對了。

  朱翊鈞疹子漫布全身後,李太后下令僧侶開壇,設法度眾。這是一種宗教祈禱,陣容強大,花費昂貴。一心信仰佛教的李太后認為做這些功德,可以讓兒子脫離苦海,早日痊癒。

  這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無可厚非,但張居正認為有問題。因為舉行隆重的宗教儀式早被朱元璋立法禁止,張居正對李太后說,祖制不可輕易違背,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議論和事端。他指出,皇上得病,和尚是解救不了的。如果真要找個祈禱對象,不如謝郊廟、社稷,它們才是皇上的保護神。

  李太后在後宮看到張居正的反對信,氣個半死。馮保隱晦地維護張居正說:「張先生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皇上龍體欠安最忌吵鬧。如果在宮裡開戒壇,和尚的器樂和念經聲必震耳欲聾,影響了皇上……」

  李太后臉色冷冷地把張居正的信扔到桌上:「謝郊廟、社稷,這主意也只有張先生能想得出來啊。」

  馮保發自肺腑地接口道:「張先生一心為江山社稷,忠心天地可鑑。」

  李太后微微點了點頭,戒壇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雖沒有請和尚們保佑,但朱翊鈞的病體漸漸康復,一個月後,他已能直立行走,並且可以上班。他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張居正來見。

  兩人相見,張居正恭祝朱翊鈞痊癒,朱翊鈞則很抱歉地說:「我多日未上朝,國家大事勞先生費心了。」

  注意這句話,從前朱翊鈞上朝,國家大事也是張居正在費心,但他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現在說這話,背後的意思大概是:「我已能親政,但一個月沒有親政,勞煩您張先生,我很是過意不去。」

  張居正只把這句話當成了客套話,按部就班地回答:「臣很久沒有見到皇上,朝夕想念。今日見到皇上,真是欣喜萬分。國家事務本是我分內之事,我自當竭智盡忠,皇上免勞掛懷。」

  朱翊鈞淡淡地點了點頭,說:「先生的忠心,朕知道了。」然後吩咐給張居正一些小賞賜。張居正叩頭謝恩。

  朱翊鈞冷不防地說道:「先生不允戒壇,真真是好事!」

  張居正毫無反應,站起來平靜地回答:「戒壇傷財,還叨擾皇上清淨。」

  「所以我說,真真是好事!」朱翊鈞的聲音很冷,張居正不由自主地抬頭偷偷去看,只見朱翊鈞在龍椅上毫無感情地看著他。他突然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朱翊鈞打破了凝滯的時光,他命令張居正:「先生近前,看朕的臉色。」

  張居正心神稍定,緩步向前,在晨光熹微中,他看見朱翊鈞一張病後初愈的清白的臉。他跪在朱翊鈞面前,離朱翊鈞是那樣近。正是春末夏初,溫度宜人之時,但張居正卻感覺脊背熾熱,渾身似乎都要被汗水浸透。

  他聽到朱翊鈞底氣十足的聲音:「朕現在一日四餐,每餐都可吃兩碗白飯,只是不吃葷。」

  張居正忽然感覺快樂起來,皇上已痊癒,這是最值得高興的事,心情一好,話也多起來:「病後加餐是好事,不過元氣初復,應做適當的調節,吃太多恐傷脾胃,少吃葷是好的,但也不能一口不沾。」說到這裡,他拾起從前的嚴肅,鄭重其事道,「非但飲食要適當,就是『房事』也不可多,希望皇上千萬注意。」

  朱翊鈞臉色微變。關於房事,宮中早已傳開。年輕人都饞,朱翊鈞尤其饞,實屬色中餓鬼。但這種事,大臣不太好說。朱翊鈞就始終認為,這是他的私事:你們大臣管天管地,難道還管我的床笫?

  張居正的這段話,讓他回想起出疹子前的一件事,張居正曾上疏請他在房事上不要辛苦勞作。朱翊鈞那時就有些許憤懣,如今張居正又當面警告他,這是極尷尬的事。他把兩道眉毛擰到一起,肚子裡翻江倒海,實在想一吐心中不快,可他終於忍下了。

  在穩定情緒後,他對張居正說:「最近母后一直在我身邊照看,從未離開過。我也未臨幸過任何人,先生真是鍾愛得很,朕都知道了。」

  語氣是不滿的,張居正聽得出來,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還是他的慣性思路,認為眼前這個年輕人還只是個孩子,有點小脾氣再正常不過,只要善加引導,將來必是明君。

  高明的匠人往往自負地認為,在他手中沒有塑造不出的藝術品。可這要看原材料的材質,世界上有美石,自然就有朽木。稍不留意,就會把朽木當作美石。

  當朱翊鈞說「朕都知道了」時,張居正激動得想流淚,因為這五個字證明,朱翊鈞還是允許被他塑造的,正向好的方向大步前進。這是有良知的表現,人只要有良知,再加切磋琢磨,就可成為聖人或聖君。

  人太順了,往往會迷信於經驗,蔽於見聞,所以把事想得極為樂觀。張居正就在犯這樣的錯誤。

  朱翊鈞元氣恢復不久,又把眼睛盯到了錢眼裡。

  君臣金錢拉鋸戰

  一個烈日炎炎,能把路人烤熟的中午,工部尚書李幼孜渾身冒火地跑進內閣,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對張居正說:「您看,您看,又來了。」

  張居正睏倦異常,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被李幼孜這麼一驚一乍,睡意頓消。他接過李幼孜手上的手諭,是朱翊鈞給工部的命令:鑄銀十萬,賞賜宮人用。

  張居正失聲道:「天啊,皇上這是要干甚!」

  李幼孜情緒激動:「賞賜宮人啊,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夠胡鬧的了,可也沒有這樣三番五次向政府要錢啊。皇上真是聰明,從國庫里要不到錢,就要我工部鑄錢。張閣老,這事你看怎麼辦?」

  張居正脫口而出,聲音很大:「不能鑄!」

  李幼孜被張居正這三個字嚇得一愣,隨即沒有底氣地自言自語道:「皇上會聽您的吧。」

  張居正已打定主意,站起來對李幼孜說:「我去見皇上,你自己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見張居正如此自信,李幼孜也就把心放在了肚子裡。

  朱翊鈞一聽張居正來見,馬上想到是關於鑄錢的事。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對身邊的人說道:「張先生簡直是順風耳啊,李幼孜這嘴也夠快的。」身邊的人看到他臉上掛著諷刺似的笑,嚇得一聲不敢出。

  他自言自語道:「這回我是鐵了心,看張先生如何!」打定了主意,堅定了信心,他邁著給自己助威的大步昂首走出來,和張居正見面。

  張居正行禮完畢,還未開口,朱翊鈞搶先問道:「張先生來,是為鑄錢之事吧?」

  張居正心裡發笑,口上卻只說了個「是」字。

  朱翊鈞內心狂喜,以為從張居正的「是」字上,他分明感覺到張居正這次信心明顯不足,也就是說,張居正毫無把握能說服他,這正是他反攻的資本。

  「鑄錢也並非我心血來潮,自我登基後,萬曆四年二月和萬曆五年二月,都有聖旨鑄錢,那可是您批准的。」朱翊鈞侃侃而談,「今年距萬曆五年已過去兩年多,我想應該再鑄些錢來。後宮賞賜太少,我又不想從國庫拿錢,只有鑄錢才是上上策。」

  說完這些話,朱翊鈞洋洋得意地看著張居正。張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無反應。朱翊鈞內心狂喜,他以為張居正真無話可說了,正要繼續大發議論時,張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請問皇上,錢幣的作用是什麼?」

  「呃。」朱翊鈞被問住了。確切地說,他知道「用來花」的答案是錯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張居正搶占了高地,馬上發起滔滔不絕的進攻:「錢幣是用來通貨便民的,不是用來在宮廷里賞賜的。嘉靖時期已鑄錢多種,您登基後,民間流通的錢幣還是嘉靖時期的,前兩次鑄錢在民間已引起爭議。百姓認為,舊錢還未花完,又來新錢,要想流通,必須要拿舊錢換新錢,這是很麻煩的事。政府的責任是利國利民,利民就是別給百姓找麻煩。迄今為止,民間的錢至少有五種,倘若再鑄造一種新錢,不但浪費工本,還會讓百姓無所適從。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間流通的錢少了許多後,再鑄錢也不晚。至於您說賞賜宮人,我看大可從國庫挪個一千兩舊錢,這才是上上策。」

  朱翊鈞一言不發,張居正也不再說話,宮裡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聽見。許久,朱翊鈞才低下高傲的頭顱,說了句:「那就依張先生的意思吧。」

  張居正對朱翊鈞,向來是以教化為主,不但要他口服,還要他心服。他趁勢追擊:「皇上有惻隱之心,見宮人用度不豐就有心賞賜,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應知道,人君在上,一動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似的謹慎則存,不管不顧地奢侈浪費則亡。昭昭神明,其實就在你我身邊,能不謹慎?!」

  朱翊鈞機械性地點頭,說:「朕全都知道了,張先生忠愛。」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鈞就不是「真知」。一個月後,蘇州、松江發生水災,禮部言官和工部官員請求朱翊鈞暫停蘇松織造。朱翊鈞大怒若狂:「還要不要人活了,沒有衣服,難道要宮廷所有人都赤身裸體嗎?!」

  織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廠。朱翊鈞時代,織造還只是閒散在民間的工廠。皇帝派內監拿著衣服的樣子到江南找百姓織作,費用一部分出自內庫,一部分出自政府徵收的鹽稅。但錢從皇宮裡出來幾經周折後,到百姓手裡就所剩無幾了。有時候,皇宮裡根本不出錢,所以百姓極不情願承接這政府工程。但這可不是百姓能說了算的,織造漸漸成為江南百姓的強制性任務。

  這年發生在江南的水災,異常嚴重,所以政府官員才希望今年的織造停止。但朱翊鈞沒有萬物一體之仁,發了龍顏大怒。政府官員們只好去找張居正。

  張居正聽取了眾官員的報告後也覺得,如果照舊織造,江南百姓負擔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書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內監,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鈞本人的反應:「御用的袍服緊急,如果召回內臣,那這些袍服怎麼辦?召回內臣把袍服的監督工作交給地方大員,那些地方大員腦洞奇大,質量誰保證?」

  這意思已很明顯:內臣不會召回,所以織造工作繼續。

  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申時行對坐無言。桌子上放著朱翊鈞的手諭,每個字都非常刺眼。

  時光流逝,內閣靜如墳墓,申時行終於忍不下去,先開了口:「皇上這一年來變化很大。」

  「此話怎講?」張四維更是憋得難受,終於有人說話,他連忙如釋重負地接過話頭。

  申時行看了眼張居正,見張居正毫無表情,覺得應該說下去:「皇上對物慾的追求越來越高,越來越頻繁。」

  張四維瞄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臉上抖了下。張四維慌忙煞有介事地訓導申時行:「你這是什麼話,有張閣老鼎力輔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時行不說話了,張四維也沉默起來。又是很久,大家終於聽到張居正一聲長嘆:「咱們一起去見皇上吧。蘇松織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則又是水災,又是義務勞動,百姓哪裡受得了啊!」

  張四維連連點頭稱是,三人去見朱翊鈞。

  朱翊鈞擺張臭臉迎接三人。張居正最先發話:「江南水災,松江最重。皇上應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織造,讓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嘗不愛惜百姓,但松江的織造很快就完,不能虎頭蛇尾啊。」朱翊鈞懶洋洋地說,一副無賴相頓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張居正追進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蒼生之福。臣以為地方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憂,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織造是快完畢,但終究沒有完畢,百姓還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後召回內監,不如現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蕩。」

  朱翊鈞一肚皮的不忿:「這真是讓朕為難啊。全都撤回,宮廷御用之物怎麼辦?」

  張居正又放鬆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災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鈞有了迴旋的餘地,又見張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只好借坡下驢:「那就這樣吧,下旨召回蘇、松的內監。」

  張居正領著張四維和申時行叩頭謝恩。朱翊鈞說著場面話:「君臣一體,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張先生再接再厲。」

  張居正當然會再接再厲,七年來,張居正從來就沒有放鬆過片刻的身心,說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說。朱翊鈞卻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鈞突然又下旨令織造綢緞七萬餘匹,預算白銀五十萬兩。內監比聖旨還快,已經出了京,飛奔在去往南中國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個上疏,請朱翊鈞減少定額,因為南方百姓還未恢復生氣。張居正也很快得知發生了變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說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爾反爾?為什麼又要織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下江南的百姓?

  這所有的「為什麼」,張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只好再去見朱翊鈞。但這次朱翊鈞沒有見他,張居正並未有不祥的感覺,他回內閣後就上了一道奏疏,請朱翊鈞關注國家、關注民生:「織造這種事實在是可有可無的,如果皇上認為真的不能沒有,那至少可以減半。」

  朱翊鈞「留中不發」。張居正就指使眾臣接二連三地上疏。朱翊鈞立即發現他陷在忠臣勸諫的汪洋大海中,氣惱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怎麼都和張先生一個調子!」他說完,就探尋地去問身邊的太監們,太監們低頭不語。

  「好好好,」他喪氣地說,「就減半,煩死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馮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訴張居正小皇上的反應。張居正滿意地笑了,皇上總算有心。

  徐爵把馮保來通知他的本意說了出來:「皇上最近對張先生有點……」

  「不必說了,」張居正打斷他的話,「能減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點皇上的氣有何關係?只要能把事辦成,其他勿論。」

  徐爵被張居正的凜然所震懾,站了半天才想起馮保還有句話要傳給張居正:「馮公公說,皇上最近總提他岳父,還有李成梁。」

  張居正心上一動,這件事的確是個事。他打開了記憶的大門,這扇大門離他不遠,就發生在叫停蘇、松織造之後不久。

  爵位,給還是不給

  朱翊鈞結婚時,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訴老爹王偉養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現在可以報答她老爹。朱翊鈞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艱辛,所以感同身受,決定給老岳父一份厚禮——封爵。若是從前的皇帝,這事輕而易舉。可朱翊鈞並不這麼想,憑他對張先生的了解,張居正肯定反對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朱翊鈞做足了功課,確信萬無一失後,口傳聖旨給內閣,封王偉為伯爵,要內閣擬旨。這道口傳聖旨處處透著朱翊鈞的小聰明。他說:「我並未破例,給岳父封爵這事有先例。武宗的岳父夏儒、世宗的岳父陳萬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岳父沒有爵位,這顯然不符成例。張先生向來說遵循祖制,恐怕這也是祖制之一吧。」

  傳旨太監走後,張居正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關鍵是張居正怎麼看。張四維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張閣老恐怕心裡已有主意了吧。」

  張居正當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這個主意時很糾結。他說:「皇上雖然拿出了兩個成例,但祖宗還有法律:非有軍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違背了這條法律,當時的大臣竟然無人站出來說話,可見人心淪落到何種田地。」

  申時行對張居正這段話有不同看法,他說:「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岳父張巒也被封爵了。這已成為習慣法,我以為在這種事上不必認真。」

  張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法律制定出來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沒有法律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裡,張居正的眼光隨即黯淡下來,嘆息道:「不過,做事不能本本主義,皇上最近因為織造的事心情很壓抑,我們再在這件事上糾纏,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張四維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咱們只好退一步了,擬旨……」張居正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但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張四維和申時行不明白張居正的意思。

  張居正解釋道:「關於皇親封爵這事,到此為止,我請皇上從此杜絕一干人等的封爵請求,岳丈、駙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鈞幾個月來終於有了收穫,張居正允許封王偉為伯爵。但這收穫沒有什麼滋味,因為張居正提出了條件:王偉的爵位不可世襲,另外就是皇親、駙馬的爵位,從此後非有軍功者,不得授封。

  這是赤裸裸地和皇帝談條件,朱翊鈞除了生悶氣外,別無他法。生了會兒悶氣,他又歡樂起來,畢竟他的主張獲得了張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說,他是勝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鈞召見張居正,要和他談心。張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鈞談,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之冠,」張居正緩緩開口,「所以臣認為,應該封李成梁為伯爵,這樣可以鼓勵其他將士奮勇殺敵。」

  朱翊鈞「哦」了一聲。「李成梁」這名字在他耳邊響起的次數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邊關打了個勝仗,喜得老娘李太后合不攏嘴,說是雙喜臨門。

  想到這裡,他馬上就要張口允准,可一股酸水從胃裡湧上,直進入腦子。他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換了一句吐出來:「非軍功不封爵,聽您這麼說,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實,只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是因為前幾天的酸水正湧上來:「李成梁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襲吧?」

  張居正啞然,這是孩子氣,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鈞下面的話卻是綿里藏針了:「張先生,我聽說您和李成梁的私人關係很好?」

  幸好張居正問心無愧,反應也快:「工作需要,邊疆大臣在千里之外,手握重兵,臣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關係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關係,也能隨時了解邊疆的情況。」

  朱翊鈞假裝明白似的點了點頭,突然又射出更鋒利的一箭:「我聽說先生用人,總用自己熟悉的人。」

  張居正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只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況且臣用人,出於一顆公心,絕無私意。」

  朱翊鈞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又轉到李成梁封爵問題上來:「那就按張先生的意思辦吧,封李成梁為寧遠伯,要他好好保衛邊疆。」

  李成梁得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後,立即備了份厚禮,派人送到京城張居正府上。換作從前,張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來,李成梁、戚繼光都時常給張居正送禮,有時候禮物還很重,張居正都笑納。但接受禮物後,張居正會再變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聖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有人曾問他:「處於風口浪尖,為何要收別人的禮品?」

  張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繼光在邊關,一要應對外敵,二要關注朝廷的動向。邊帥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決於朝廷的方針,而決定方針的那個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們的禮物,他們怎能安心禦敵?政治和軍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來看。」

  但李成梁這次來送禮,張居正堅決地拒絕了。因為他從朱翊鈞最近一段時期的變化上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他對李成梁的人說:「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封爵是他應得的,我受他的禮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

  來人驚詫萬分,滿腹疑惑地離開了北京。

  馮保派人送來的話,讓張居正的腦海里翻騰起這兩件事。然而,他畢竟是心無私慾,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並且似乎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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