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與天下公知戰

2024-10-09 05:15:13 作者: 度陰山

  導火索:施觀民

  1579年春節剛過,整個帝國沉浸在繁華熱鬧的喜慶中,一道奏疏從江蘇常州悄無聲息地進了北京城。這道奏疏是封控告信,控告的對象是常州知府施觀民。控告信指出,施觀民在常州搜刮民財創建了龍城書院,請求政府制裁他。

  張居正在內閣興奮而不是憤怒地拍案而起:「好你個施觀民,我等你很久了!」這話說得很露骨,身邊的申時行聽出來了,一向厭惡書院講學的張首輔已準備對書院開刀,而施觀民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導火索罷了。

  

  施觀民在江蘇常州極有政聲,他是知識型官僚,在政務之外好趕時髦,經常聚集思想界名流在官府講學。有人就向他提議,可以搞個書院。但他是個清官,不想動用政府資金,所以就讓常州地區的富戶們捐款。有人不捐,他就上門索要,這才引出了富戶們的報復,買通言官參了他一本。

  張居正找來內閣同僚們商議。眾人知道張居正已做了決定,所謂找他們商議,不過是讓他們提前知道而已。果然,張居正開口就是:「我已準備向皇上請求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至於由頭,就是這個施觀民。你們看他為了辦書院,居然強刮民財,目無王法!」

  眾人唯唯。

  張居正上疏朱翊鈞,請將施觀民削職為民,順便說了書院的種種壞處,並著重指出,國家思想紛亂繁雜,意識形態飄忽,這都是書院惹的禍,應將書院全部改成政府辦公地,轟走那群窮嚼蛆的腐儒。

  朱翊鈞同意。

  張居正人生中最受知識分子詬病的「廢天下書院」運動開始了,全國各地展開了「到書院轟人」的行動。所有書院中都發出了哭爹喊娘的聲音,大部分人在書院裡是靠嘴活著的,離開了書院,他們正如和尚離開寺廟一樣,只能靠化緣度日。張居正抽了他們一嘴巴,又砸了他們的飯碗,他們發誓和張居正不共戴天。

  張居正討厭書院,正如獨裁者討厭思想紛繁、始終想統一思想一樣。中國古代書院始於唐,興於宋,在明代攀上巔峰。它的特點是今日大學和論壇的綜合體,由當時的著名官紳和學者聯合創辦,招收有志有才之士來學習。講師來自五湖四海,只要你有自己的獨特思想,敢上台講,就能上台。

  中國古代書院還有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議論朝政和政治大人物。其實完全可以說,古代書院就是個政治清談中心。它最讓人嘔吐的一點是,各路所謂狗屁的大師、公知們坐在清風徐來的書院裡滿口噴糞,卻從不去做事。他們遠離政治,根本沒資格坐在政治交椅上,所以才沒有任何壓力地談論政治。

  古代中國是個重視輿論的社會,於是,這群書院的大師、公知的言論就成了一把鋒利的武器。任何在高位的人都小心翼翼對待他們,以期望他們能用言論支持自己。

  張居正最恨書院,因為他恨那些窮嚼蛆的人。一談到書院講學,他就咬牙切齒,對人發泄對書院的極度厭惡:「聖賢用經術垂訓後世,國家以經術教育人們,只要踏實地體認儒家經典,就是在做學問。書院那群混帳標榜門戶,聚黨空談,一無是處。真做學問的人,應將平日所學的經書義理,篤實講求,躬行實踐。只說不做,和廢物有何區別?!」

  他給朋友周友山寫信指責天下所有書院的講學都是「作偽之亂學」「講學者全是假好學」。周友山是陽明心學門徒,也是他張居正最敬佩的學者,兩人常有書信往來,講學術講政治。對於張居正的切齒痛恨,周友山不置可否。他知道張居正痛恨書院講學的真正原因,自張居正擔任首輔推行改革以來,天下書院對他的責難和痛斥就從未停止過。

  實際上,縱然沒有施觀民事件的發生,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也是必行之事。

  有人曾和他聊到對書院講學批評時政的看法:「天下有道,百姓是從不議論的;天下無道,公知們才議論紛紛。」

  張居正冷冷地回道:「待我廢了他們行屍走肉的場所,讓他們走出書院自力更生,他們就不議了,就是天下有道了。」

  對方驚駭道:「百姓不議,非是不敢,而是沒有可議論的。」

  張居正又冷冷地回道:「誰議就殺誰!」

  其實稍懂點事的知識分子就該明白,張居正廢天下書院,不僅是私心,還有公心。張居正認為「標榜門戶,聚黨空談」會將大批知識分子的精力浪費在門戶之爭中,妨礙他們探求經邦濟世之學,反對「聚黨空談」,有助於培養良好的學風。

  或許有人會說,用強制的方式來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帶來的結果卻是摧毀思想界的生機,使當時中國思想界變得死氣沉沉。這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消弭思想界的派別鬥爭,權力擁有者除了強制方式外,無其他辦法可尋。

  那麼,被張居正廢掉的那群書院公知都是些什麼人呢?當時明帝國思想界,思想紛雜,意識形態固然是理學,可公知們亂談的卻是陽明心學。陽明心學自1529年王陽明去世後立即四分五裂,有各種流派,一個流派里又有各種學派,大家都說自己是王陽明的徒子徒孫。可正如張居正所說,當今世上,得王陽明真傳者寥寥無幾。那些自詡王陽明門徒的人,要麼是隨心所欲的心學左派,要麼是漸漸轉入朱熹理學的右派,真正的陽明心學已銷聲匿跡。

  王陽明主張知行合一,這是陽明心學的靈魂。真正的王陽明信徒是那些擁有自尊無畏精神的英雄人物,為天下蒼生而不惜生命,不懼榮辱,奮勇向前。從這點而言,當時的明帝國,除了徐階、張居正外,再也沒人配稱是陽明心學的門徒。

  張居正是否為王陽明門徒,這是個蠢問題。當時的天下,不歸朱(朱熹)則歸王(王陽明),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傾向於朱熹或王陽明,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形勢比人強。

  張居正顯然有意無意地偏向於陽明心學,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對陽明心學做過深刻的審思,判定了其存在的價值。他說,自孔聖人死後,人間猶如暗黑長夜,學者們各持己見,各信其說,辯論無度。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說再也無人提及,而訓詁辭章之習又起。無論是哪個自詡大儒的人都忘記了一件事,聖人之學本是心學,良知之學,只有立定己心、自得於心的學說才是聖人之學。王陽明先生恰好一語道破,並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也就是說,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並非是趕時髦,而是縱觀了學術發展大勢後所做出的清醒選擇。

  不過他的「皈依」陽明學卻是有條件的。本來,陽明心學的終極目的是此心光明,內聖外王。就是說,如果能把此心光明了,就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如何光明此心,王陽明的答案是致良知。如何致良知,首先要立志,其次要對人對己真誠無欺,最後則是去事上練。但在致良知的途徑中,煉心是重中之重。煉心的前提是要把心通過靜坐、克己的方式清空,就是先安頓自我。王陽明說安頓自我的目的不是為了個體的愉悅,如果真這樣,那就成了心靈雞湯,安頓自我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心理障礙,面對誹謗和詆毀,不動如山。心學左派認為陽明心學就是心靈雞湯,著眼於個體的愉悅。而張居正得到的是陽明心學的精髓:煉心就是為了解決人生進取中的困惑和矛盾,讓自己更有效地投入拯救蒼生的現實運作中去。這就是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自王陽明死後,真正讀懂王陽明的人恐怕只有張居正。

  張居正認可陽明心學的第二個原因是,他身邊的很多人都是王陽明門徒,老師徐階,甚至包括那個被高拱趕走的趙貞吉,還有他的朋友聶豹、前面提到的耿定向,再有就是我們下面要提到的羅汝芳。

  羅汝芳被驅

  張居正廢書院不是明帝國歷史上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朱厚熜在位的1537年和1538年,兩次下旨廢天下書院,張居正是第三次,1625年,朱由校政府又第四次下令廢天下書院。朱厚熜和朱由校廢天下書院不必說,張居正廢天下書院的政治目標是清晰的:統一教育機構,不要又有學校,又有書院。這是有一定政治見解的,這種政治見解貫穿了他的執政始終,羅汝芳就是張居正這一政策的見證者。

  羅汝芳,1515年生於陽明心學的聖地江西,1553年中舉,和張居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據說羅汝芳年輕時曾刻苦攻讀朱熹理學,無論如何都搞不通,最後病倒在床,家裡請了無數名醫,都無法使他痊癒。後來他老爹給了他一本《傳習錄》[1],結果他看了幾頁,馬上生龍活虎。但他已不可能去向死了的王陽明學習,只好尋找陽明心學的真正傳人,於是他找到了心學左派大佬顏鈞。

  顏鈞見他很有可塑性,就把對陽明心學的認識告訴他:人的天賦道德觀念是永生不滅的,人只要發揚這種道德觀念就可以了,所以,人們的道德修養根本不必從「去人慾」入手。

  羅汝芳聽後,歡喜得手舞足蹈,在長期的修行和參悟中,他漸漸得出了自己的心學思想:人的目視、耳聽、飲茶、吃飯、早起、夜寐、相對、問答,以至於眼珠的轉動、肌膚的痛感,無一不是「良知」的作用和表現。由於人人都有良知,只要具備了一個肉體的形軀,就有了做聖人的條件,不用學不用慮,就可以造就「良知良能」。

  這也就是說,朱熹規定的,甚至是王陽明規定的那些「省、察、克、治」的「去人慾」手法實屬多餘。再向大了說,國家那些控制人思想和行為的毫無天理的法律也是多餘的,甚至大錯特錯,應該取消。

  羅汝芳在安徽太湖縣做縣令時,的確做出了一些成績。張居正曾寫信給他說:「您在太湖縣『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顧流俗之是非』,不愧是羅汝芳啊!」但他話鋒一轉,「王陽明說致良知後還應該去行,否則就不是致良知。我覺得無論是學問還是為政,都該落到實處。我聽說你在太湖縣搞無為,上級政府下的條文,你認為不可就不執行,你認為可就下令執行,卻從不去檢驗結果,這是不對的。」

  後來,羅汝芳又被調到安徽寧國府做知府。張居正又去信說:「真儒者必須要明白『體用』,『體』實際上就是學,行乃學之『用』,所以學最終必須落實到用上。」

  羅汝芳對張居正的教導很不以為然,回信說:「陽明先生也說過這些,無非是知行合一。」

  張居正又回信說:「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意蘊相當廣泛,舉凡孝順父母、和朋友相交等等日常之事都在知行合一之內,而我所說的知行合一,指的就是處理政務方面。」最後他很委婉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惟德其念也。」意思是,陽明學固然很好,但必須將其落實到從政的實際行動上並見出行政實效,才算是真的知行合一。

  表面看,張居正所說的知行合一也是在王陽明知行合一範疇內的,其實還有區別。王陽明當然主張知行合一需在從政上體現,但他是教人和育人並行,也就是說,地方長官不僅是個行政官員,還要是個老師,不僅要落實政策,還需文化育人。張居正卻認為,地方長官只要做好身為長官的職責就可以了,不要越位,不可有出位之想,教育並不是長官的事,甚至可以說,對百姓的教育可有可無。因為一個地方長官倘若通過講學等各種方式,為百姓啟蒙,那後果不堪設想。

  羅汝芳恰好身兼二職,既是行政長官又是老師。

  張居正當國後,羅汝芳恰好回京城述職,兩人多年不見,顯得分外親密。張居正問他:「最近在讀什麼書?」

  羅汝芳回答:「《大學》和《論語》而已。」

  張居正默然,許久又問:「可認真研究國家政策否?」

  羅汝芳淡淡地回道:「一直在為講學做準備,還未來得及研究。」

  張居正心裡冷笑:什麼叫為講學做準備,這麼多年來你在地方上一直就在講學,還用準備嗎?

  兩人的談話雖未不歡而散,但張居正已決心不會重用羅汝芳,然而他畢竟還是朋友,所以派他到山東東昌擔任知府。三年後,張居正聽說羅汝芳在東昌成為儒家高級培訓師,氣惱之下,再把他調到蠻荒之地的雲南,那裡政務不繁,百姓愚昧,離政治中心很遠,正好發揮他的講學才能。

  羅汝芳很不高興,在雲南待了幾年後,講學成果不錯,但影響力不足。他最想講學的地方是帝國的文化中心北京。1577年,羅汝芳回京述職,對張居正發出抱怨,說他想回京城。張居正知道他心懷不軌,所以給他畫大餅:再在雲南待三年,馬上把他調回京城。

  羅汝芳心花怒放,收拾行裝就要回雲南。可北京知識分子太熱情,非要留下他講課。羅汝芳心裡發癢,卻礙於張居正的關係,先是婉拒。北京知識分子們非要把他逼上絕路,三番五次來請。羅汝芳終於動心,但有個條件:離京城遠一點。

  這簡直小菜一碟,眾人就把他拉到北京遠郊門頭溝的廣慧寺里。羅汝芳一發不可收,連講三天,分文不取。

  消息馬上傳開,張居正得到消息後,暴跳如雷。他說:「羅汝芳在外地講,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現在居然跑到我眼皮底下講上了。」

  他對朱翊鈞說:「按制度,羅汝芳述職完畢就該馬上回雲南,可他卻擅自在廣慧寺講學,應將他革職。」

  朱翊鈞同意。羅汝芳就這樣被革職,直到張居正死後才被啟用。張居正對這位老朋友可謂是翻臉無情,毫無商量可言。這當然緣於羅汝芳講學的內容。

  羅汝芳說:「國家的綱紀法度就是桎梏,應該打碎它,砸爛它。」這顯然是在挑戰張居正持續不斷推出的法令,張居正不可能容忍這種行為。

  不許王陽明進孔廟

  從對羅汝芳的態度上,我們可以知道張居正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的另外一個根本原因:大部分公知分子所講的課程都是如羅汝芳的「國家法度是桎梏」,而張居正恰好在不停地發布這些「桎梏」。

  張居正曾簡潔明快、一語中的地表明過自己廢天下書院、禁止講學的見解:「我希望今天的學者,應腳踏實地用功,要崇尚本質,以遵守國家法度為準,以誠心順上為忠。沒得到魚之前,不要扔了網;沒有太平之前,不要撤除防禦。我不是說前輩的學說不足學,但如果借前輩的學說而阻撓國家法度,絕不可恕!」

  在張居正眼中,理想的知識分子品格應是尊老守成而不虛談。不僅他自己要成為這樣的人,他用的人也必須要這樣!

  要想薰陶出這樣一批循吏,就必須幹掉那些滿嘴跑火車的公知。張居正不放過任何機會,包括王陽明進孔廟。

  張居正當國不久,就有許多心學弟子亂鬨鬨地吵鬧著,要把王陽明放到孔廟裡,和孔子並肩而立。在心學弟子們看來,王陽明祖師爺絕對夠資格,讓一個死人的雕像和同樣是死人的孔子雕像站在一起,意義相當重大。如果真把王陽明配進孔廟,那他和他的心學將成為國家的正式旗幟,它能讓許多漂泊四方的心學學子們找到指明燈,緊緊團結在一起,整個思想界可就天翻地覆了。

  由於心學勢力強大,張居正不能來硬的。他採取兩種辦法,一是「拖」。每當有人上疏提及此事時,他就票擬說:「陽明先生入孔廟,天經地義,不過此事太重大,需要和全國各界人士商議。」

  拖一段時間後,心學門徒見他毫無動靜,又上疏。張居正使用第二個辦法:威脅。他說:「陽明先生入孔廟一事,本來是長久之計,所以我很認真。可就當研討時,有些人上疏說,現在陽明先生的弟子根本就是拉虎皮做大旗,違背了陽明先生的主旨,全是贗品。」

  這些人哭天搶地,張居正板起臉來,說道:「你們再這樣鬧下去,恐怕連你們陽明先生的爵位都保不住了。還是冷靜下來,等沒有人指摘陽明先生時,再圖之吧。」

  半欺騙半威脅之下,王陽明塑像進孔廟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其實張居正和王陽明一樣,都注重事功,王陽明苦口婆心要人致良知,無非也是讓人建立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不是做窮嚼蛆的公知。所以張居正雖然認可陽明學,但絕不會用陽明學代替朱熹理學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離開了外在的束縛,全憑很難光明的良知監督,是絕不可能成事的。

  國家法度必須要有,也必須被遵循!

  何心隱之死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江西永豐人,一生至為傳奇。

  何家家財萬貫,所以何心隱受到了良好教育,他本人又天資聰慧,喜歡經史,所以對經史問題很有真知灼見。同時他懷抱遠大,以干一番事業自期,時人皆以之為非等閒之輩。1546年,他中鄉試,主考官對他只有四個字評價:天下奇才。

  人人都能預見何心隱的遠大前途,但何心隱把這遠大前途掉了個頭。他有一顆敏感多疑的公知心,看到花落就要下淚,眼見當時社會混亂,政壇腐敗,所以投入了陽明心學左派的懷抱。

  何心隱的心學思想很繁雜,但有其主旨。在他看來,人人都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可以自我管理,所以政府別管那麼多。倘若每個人不受政府管理,就能不受束縛、心無旁騖地致良知,從而達到內聖外王。

  這在古代中國簡直是痴心妄想,何心隱卻認為這可以實現。他四處奔波,將自己的思想散播給蒼生。因為這種異端思想,他曾飽受牢獄之苦,但在友人的幫助下出獄後,不改初衷,繼續四處講學。後來居然膽大妄為,跑到京城講學。

  他的同道耿定向很欽佩他。張居正在國子監任職時,耿定向多次向張居正提到何心隱,誇獎他非池中之物,將來有一天必能騰飛。

  何心隱名動九州,張居正當然有所聞。張居正是現實主義者,堅定地認為人在沒有外力約束的情況下想成為聖人,簡直天方夜譚。所以他對何心隱本人不置可否,礙於耿定向的竭力推薦,張居正才答應和這位神龍般的人物見上一面。

  張居正同意和何心隱見面,何心隱卻不見,因為他很忙,講學、著書、辯論,忙得四腳朝天。耿定向約了他好多次,終於敲定了二人約會的時間。

  約會地點定在耿定向家。何心隱先到,和耿定向談了一會兒,突然右眼皮直跳。心學家大都相信預感,所以他跑進後室去閉目養神,順便思考眼皮跳的緣由。他進去還未坐定,張居正就來了。

  耿定向去後室請何心隱,何心隱的眼皮已跳得緊鑼密鼓,堅決不見。耿定向死活都勸不出來,只好掃興地對張居正說何心隱生病了。張居正「哦」了一聲,兩人談了一會兒,張居正走了。

  耿定向很生氣地跑進內室,質問何心隱。何心隱說:「真是奇怪,他一來,我眼皮就跳,不是好兆頭啊。」

  耿定向哭笑不得,說:「張居正是人中龍鳳,你又自詡為人中之龍,你二人見面必能撞出思想的火花,這樣大好的機會,為何要錯過?」

  何心隱很自責,向耿定向這位「媒人」道歉,並發誓說:「下次一定,就算眼皮子跳得七歪八扭都要見。」

  耿定向的熱情被重新點燃,再約張居正。張居正施施然而來,何心隱早已正襟危坐,像是等待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敵人。耿定向互相介紹完,兩人一言不發,只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耿定向手足無措,很想打破死一般的沉默,但滿腹經綸的他此時此刻卻找不到任何方法,也只好跟著一言不發。

  三人在那年最熱的一天中午,坐在空氣仿佛凝固的書房中,渾身冒汗,靜如雕像。

  半個時辰後,何心隱終於支持不住,長出一口氣,站起來向張居正拱了拱手,轉身離開。耿定向發現他後背已被汗水濕透。到了大門口,何心隱神色慌張地對耿定向小聲說道:「此妖必為宰相,為宰相後必殺我。雖然我必死在他手,但我還要堅持真理。」

  耿定向吃了一驚,何心隱已揚長而去。

  回到房間,張居正仍是半個時辰前的坐姿,臉色平靜。耿定向小聲地問:「如何?」

  張居正冷笑:「此妖總想飛,我非讓他飛不起來不可。待我做了宰相,必要處置他。」

  耿定向又吃了一大驚,他陷入沉思,不知該不該把何心隱的話告訴張居正,也不知該不該把張居正的話告訴何心隱。

  兩人的會面看似無言,實際是在神交。如果有一天,何心隱不被張居正殺掉,那何心隱會死不瞑目;如果張居正不殺何心隱,張居正也會抱憾一生。

  耿定向從張居正這裡問不出什麼,只好去問何心隱。何心隱琢磨了許久,才慢慢地說道:「嚴嵩想消滅道學而辦不到,徐階想扶持道學也不成,能興滅道學的只有這個人。你記住:這個人一定會殺我!」

  何心隱所謂的道學,不是純粹的陽明心學,而是後來的左派心學。現成良知,全然不顧外在約束,省掉「省、察、克、治」的心學「事上練」步驟,全憑一腔熱血和我行我素改變世界。

  在張居正的印象中,心學左派的人總是一副救世主的模樣上躥下跳,永不安分,口無遮攔,憑著私心(他們卻認為是良知)說三道四,譁眾取寵。

  張居正對那些心學家何以有這樣的印象,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的分析一針見血:心學家們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時常向人推銷「人人平等」的思想,所以能獲取民心。心學家們大都是聰明至極的人,是出色的實用心理學家,而且陽明心學本身就是讓人頓時可以「明心見性」的學說,經過他們些許的努力,就會獲得很多人的青睞。尤其重要的是,心學家們永不言敗,認準了目標就矢志不移,從沒有一時一刻放棄的時候。最後,陽明心學本身就有打破傳統、挑戰權威的精神,黃宗羲說,這些人隨時會把傳統和政府尊崇的聖人與禮儀掀翻在地,從不客氣,從不愧疚。而心學左派在這方面更是變本加厲,這就難怪張居正極度憎恨和厭惡他們。

  當張居正在1579年正月下令廢除天下書院時,何心隱七竅生煙,宣稱要不擇手段把張居正搞掉。

  張居正這幾年來一直在通緝何心隱,但不知什麼原因,何心隱像是被地球吞沒了一樣,無影無蹤。他以為何心隱死在哪片深山老林里了,想不到廢除書院的命令一下,何心隱又跳了出來。他大發雷霆,下令各地政府全力緝拿何心隱。

  最後,湖廣巡撫王之垣福星高照在他的境內活捉了何心隱。王之垣得意揚揚,不忘拍張居正的馬屁:「張閣老說你這種人總想飛,想要飛得更高,張閣老還說,非讓你飛不起來!」

  何心隱冷笑,保持著高貴的心學門徒風度:「沒有張居正的命令,你敢殺我?你這個蠢貨!」

  這正是王之垣的軟肋,他被戳得生疼。惱羞成怒下,他搶來一根棍子,死命地毆打何心隱。何心隱一聲不吭,對他譏笑。

  王之垣打了半天,突然就改變了主意,他決心先從思想上摧毀何心隱。

  他對何心隱說:「張閣老正在進行翻天覆地的大變革,這麼大的帝國已漸漸步入正軌,你們這群愚昧無知的人非要跳出來四處指摘,你說你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何心隱最喜歡的就是辯論,他的傷痛馬上消失,振振有詞地說:「我祖師爺王陽明說,書院的意義是彌補官學的不足,沒有了書院,官學會轟然倒塌!」

  王之垣冷笑:「別鬼扯了,千百年來,書院很少,我也沒見官學倒掉。」

  何心隱借勢道:「那正是因為有書院的緣故。書院早在孔夫子時代就有,孔夫子就是書院的創始人。你們廢書院,就是數典忘祖……」

  王之垣不想扯這些沒用的,打斷何心隱的話:「你口口聲聲要讓普通百姓覺醒,孔子不是說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嗎?只要讓百姓按命令去做,幹嗎要讓他們明白為何這樣做?倘若百姓真明白了統治者為何要這樣做,那就會有議論,有爭執,命令還怎麼被執行?」

  何心隱說:「你根本沒讀懂孔子。孔子的意思是,應該讓百姓自由自在地去思想,去發現自己的良知,而不必讓你們這群傢伙去教導百姓怎麼發現良知!」

  兩人的辯論是驢唇不對馬嘴。王之垣發現何心隱油鹽不進,只好用最後的招數:「如果你現在是張閣老,為了拯救這個帝國,你該怎麼辦?」

  何心隱不語了,王之垣幸災樂禍起來:「你們這種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敢說你如果是張閣老,會給百姓解放思想,放任自流嗎?」

  何心隱憋得臉紅脖子粗,用可怕的眼神盯著王之垣。王之垣一招得手,絕不給他反擊的機會,繼續說道:「在上者,必要統一思想,在下者,必反對統一思想。你們祖師爺如果在今天張閣老的位置上,也會如張閣老那樣做的。你承認不承認?」

  何心隱狂暴起來:「閉嘴,你給我閉嘴!」

  王之垣閉了嘴,狂笑著出了牢門。

  幾天後,他突然帶著一群人,拎著更大的棍子如一陣颶風般湧進了何心隱的牢房,先是狂笑,接著就是亂棍齊下,把何心隱活活打死了。

  據說,何心隱死時,仍堅持十幾年前的那句話:「憑你是殺不了我的,殺我的是張居正。」

  何心隱是張居正當政時代心學左派最耀眼的明星,他的被殺,是心學左派銷聲匿跡的信號。

  張居正和天下公知做對,其實就是思想獨裁。統一思想在任何出色的政治家眼中都是重中之重,所以禁止講學、廢天下書院,站在張居正角度,沒有錯,站在任何政治家的角度,都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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