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在老家心在京

2024-10-09 05:15:08 作者: 度陰山

  終於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鈞的大婚在乍暖還寒時隆重舉行。張居正負責全部事宜,李太后特意傳懿旨說:「忠孝難以兩盡,先生自去年九月份開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脫掉孝服吧。」

  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張居正只好從命。他一從命,戶科言官李淶就跳出來說:「張居正有喪服在身,怎可輕易脫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張居正恐怕不適合主持,還請皇上改命他人辦理。」

  張居正想不到「閏察」之後還有漏網之魚,朱翊鈞也是氣得頭暈眼花。李淶是1571年的進士,在做地方官時號稱清廉的「簞食瓢飲」,簡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這人除了清廉之外別無長計,尤其是一根筋。

  張居正氣咻咻地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允許他辭去這份差事。如果張居正真畏懼人言,那他就不是張居正了。他這招是很陰的,目的是讓朱翊鈞懲治李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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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翊鈞諭示他人生中最偉大的張先生說:「李淶那廝冥頑不靈,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后的意思,母后重視才讓您來主持。您千萬別和李淶那廝計較,我的婚事不僅是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擔重任。李淶滿口噴糞,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調到山東,您意下如何?」

  張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鈞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淶被調到山東,直到張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這是奪情事件的餘波,精明如張居正者並未看出這場餘波象徵了什麼,但李太后看出來了。

  朱翊鈞大婚前三天,李太后叫馮保請來張居正。等大家都坐穩了,李太后慢悠悠地說:「這五年來,張先生為皇帝可謂鞠躬盡瘁,忠心蓋日月。張先生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還要繼續操勞下去啊。」

  這都是場面話,張居正聽了無數次,他沒有任何感動。但李太后下面的話可就從未和張居正說過,分量十足了。

  李太后深情地說:「皇上大婚之後,就意味著已長大成人。這五年來,我一直住在乾清宮(象徵權力的地方),監護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長大,我該搬出去了。」

  張居正驚愕萬分,下意識地去看馮保。馮保一臉的從容,想必他早已知曉此事。張居正驚愕的原因是,這五年來李太后是皇家貨真價實的主人,朱翊鈞只是個橡皮圖章。權力使人瘋狂,也使人絕不善罷甘休放下。李太后能有這樣的胸襟和見識以及力量,可謂女中豪傑。在驚愕之外,張居正也感到李太后下面還有話。

  李太后果然有話,換了一副神情對張居正說:「我搬出乾清宮後,就意味著放棄了對皇上的監護權,我雖然口口聲聲說皇上已長大,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這監護的責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選。現在,您既是擔當國事的大臣,也是對皇上朝夕照管的監護人。多餘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您好自為之。」

  張居正不能不激動,這比泰山還重的責任交給了他,證明了李太后對他毫無條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后保證,必將朱翊鈞塑造成聖君,必用盡全力富國強兵。

  李太后相信張居正,正如他相信嬰兒會長出牙齒,春天來了花會開一樣。朱翊鈞也相信張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月亮有陰晴圓缺一樣。他對人說:「朕一時一刻都離不開張先生。」這是偉大的信任和依賴,所以當張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時,他仍然不允。

  他下諭旨說:「您受先帝委託輔佐朕,朕須臾不可離你。況且我之前已命令有關部門對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親行?您還是遵從我的諭旨,留下來輔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后之心。這樣的話,你可謂是『大忠至孝』了。」

  張居正這次是堅決要走,或許是李淶事件觸動了他,異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奪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個反對者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實際行動堵住那群潛在的敵人的嘴。況且,良知也在時刻提醒他,身為人子,總要和老爹的棺材見上一面。

  他對朱翊鈞表達了自己最真實的心情:「如果不能讓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這既影響我的心情,更影響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決,終身都不能快樂。」

  朱翊鈞看了張居正的信,去請教李太后,李太后又請教馮保。馮保昨天剛派心腹和張居正通過氣,按張居正的分析,只要布置好,此時離開不會引起任何變動。張居正其他的布置,馮保不知,但張居正要他在皇上面前說的話,他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張先生非要回去盡孝真是感天動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難離開張先生,倒不是沒有辦法。」

  朱翊鈞問:「什麼辦法?」

  馮保說:「可讓張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國事用千里驛遞送到張先生老家。」

  朱翊鈞看了看李太后,李太后沉思一會兒說:「那就這樣吧,現在是三月,要張先生五月中旬務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後,張居正終於被允許回老家。臨行前,他把內閣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於他走後,內閣只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位閣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鈞能允許他再推薦一人。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朱翊鈞早已傳下諭旨,一切重要事情還是要請千里之外的張先生做主。張居正要補閣臣,無非是堵住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鈞要他提供人選,張居正思考起來。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宮內有幫手,這等於搶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師徐階。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寫信給徐階,要他出山。

  給徐階的信剛發出,張居正猛然驚醒,論官階和名望,徐階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階請回來,縱然徐階搶不了自己的飯碗,可如何安頓徐老師?驚醒之後就是行動,他讓人快馬加鞭追上了那封發給徐階的信。

  最後,張居正向朱翊鈞推薦了兩人,一個是馬自強,另外一個是申時行。馬自強和張居正的政見向來不一,這次居然被張居正點名進內閣,著實讓他有些興奮,將心比心,馬自強後來和張居正的關係很近。

  布置完內閣後,張居正終於準備啟程。臨行前一天,朱翊鈞召見他,賞賜了銀兩衣物。張居正叩頭謝恩。朱翊鈞在龍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張居正向前挪了幾步,朱翊鈞說:「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辭懇切,恐致傷懷,特此允行。先生處理完家事,馬上就回來。」

  張居正俯首。

  朱翊鈞傷感起來:「一旦國家有大事發生,朕該倚仗誰啊!」

  張居正眼眶濕潤,說道:「臣這次回家,萬非得已。臣雖然離開您,但犬馬之心無時無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後,還請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謹慎,您的龍體是我最擔心的。我從前在時,一切國事都由我來;我走後,還請皇上自家留心,各個衙門奏摺,望皇上能一一省覽,親自裁決。另外還有內閣四位輔臣,都是皇上的好幫手。」

  朱翊鈞點頭說:「先生忠愛,朕知道了。」

  他此時還不知道張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時,張居正已有了還政於朱翊鈞的心思。他的這次離開,也是給朱翊鈞一個鍛鍊的機會。

  朱翊鈞開始叮囑張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後不要過分悲傷,身體是第一的。張居正感動得伏地嗚咽,話也說不出,大有生離死別的味道。

  朱翊鈞安慰他,不要悲痛,話才出口,已是泣不成聲。張居正擦了淚水,叩頭退出的時候,聽到朱翊鈞對左右說:「朕有好多話要和張先生說,可見到他悲傷的樣子,就說不出來了。」

  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張居正和朱翊鈞的感情。五年來,張居正之於朱翊鈞,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鈞從未離開過張居正這麼長時間,這位精神導師、政治導師和生活導師給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跡,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

  請相信這世上有君王和權臣之間的美好情感,也請相信,這種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張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闊別十九年的家鄉湖北江陵進發。這次回鄉,用「衣錦還鄉」四個字來形容實在太暗淡。別忘了,他可是朱翊鈞時期乃至整個明代最赫赫榮光的首輔。他的轎子是特製的,前面是起居室,後面是寢室,兩廊一邊一個書童焚香揮扇。三十二名轎夫抬著這樣一台大轎,風光八面地從北京南下,護衛著這台大轎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氣昂昂,千馬奔騰,好不壯觀!在這讓人眼花繚亂的護衛隊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繼光派來的一整隊火繩槍手和弓箭手。據說,這支隊伍出河北境後,張居正突然命令他們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說要低調,其實高調得讓人敬畏。其所過之處,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連藩王們也打破傳統出府迎送,和張居正行賓主之禮。要知道,在從前,臣民遇見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禮的。

  對於這些人,張居正表現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個地位,想不擺譜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張居正只主動熱情地下過轎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鄭。

  頂級大佬的談話

  路過河南新鄭郊區時,張居正掀起轎簾,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遠處跪了一大片當地官員。自從出北京後,這種景象已讓他漠然,甚至生厭。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來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沒有見效,否則為何到任何地方都會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官員的腦袋。

  他這樣想著時,巨無霸的轎子已走近那群官員,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縣令,突然縣令旁邊跪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兩眼,一道閃電射進腦海:「啊呀,新鄭!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擊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舊交、六年的政敵,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張居正命令停轎。還未等護衛將木凳放到轎門前,張居正已掀開轎簾,自己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向那群跪著的官員。新鄭縣令心臟如打鼓,震動著肺腑。張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對高拱說:「高公請起,高公請起。」

  高拱抬起一雙渾濁的雙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張居正向他奔來,還未等他說「不敢」兩字,張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目相對,張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心的淚水。高拱也哭了,任憑淚水在枯葉般的臉上四溢。張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的巨無霸轎子,二人相對而坐。張居正擦去眼角的淚水,指著自己的兩鬢白髮說:「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滿頭白髮,聲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劇烈地咳嗽起來,張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後背。高拱不但老得讓人震驚,而且病得也相當厲害。去年張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還特意讓南歸的兒子到新鄭問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厲害,神志恍惚,說話已不清楚。高拱扶著張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來,終於緩解了,嗚嗚地說了句話,張居正沒有聽明白。

  高拱唉聲嘆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張居正的心,擺了擺手。張居正雖然聰慧過人,但仍解不開高拱的這啞謎。

  也許是二人的友誼之光重新照耀,也許是張居正內心深處對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說自話,從二人的相識說到朱載垕時代的內閣合作,又說到高拱的離開。當說到王大臣案時,高拱污濁的雙眼猛地清澈犀利起來,像一根錐子刺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主動迎接高拱的錐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沒有「躲閃」和「逃避」,面對問題和困難時,他向來都迎難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來,就是張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張居正看來,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張居正說來說去,感覺到了「雞同鴨講」的索然無味。

  高拱顫巍巍的樣子,顯然和他的年齡不符,再看張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光陰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是權力的力量嗎?權力可以讓一個人精氣神十足,也可以讓一個四十歲的人早早安上七十歲的心臟和心態。

  他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自從看見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試圖以情動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陰里,那時他們是好朋友,也是好戰友。遺憾的是,高拱不吃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張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張居正就是個陽奉陰違的小人,他認定自己的致仕是張居正一手造成。六年來,每次夜深人靜時的痛苦回想,都讓他對張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連他的毛孔里都儲存著對張居正的仇恨。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無法解開的結,高拱後來把它帶進墳墓,每當人們走過他墳墓時,都能從墳墓上盛開的嬌艷花朵中聞到仇恨的氣息。

  張居正握著高拱的手說:「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您。只是國事繁忙,抽不開身來看望您。就是這次還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機會。其實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總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話,張居正豎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細聽,在能聽懂的隻言片語中還原了高拱的話。高拱說:「去年十月,有人從京城來,得知皇上對你奪情,臣僚紛紛要求皇上允許你丁憂。我當時還想,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攔住你?你要走,誰敢不讓你走?」

  張居正尷尬地笑了笑,說:「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幾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難違,我們做臣子的難道還敢和皇上做對?」

  高拱側耳傾聽,張居正話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來,拍了拍張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張居正認真聽著,然後努力還原高拱的話:「你呀,戲演得不錯!但有識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員,他們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動怒,居然和馮保聯合對那四位官員廷杖,人家只是說了事實嘛。」

  張居正有點惱火,心想:「高拱這老傢伙這麼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擊,居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說起話來不給人留顏面。他說得倒是輕巧,要我不動怒。可你高拱在內閣時對異己者不也是趕盡殺絕嗎?你怎麼好意思教訓我!」

  但他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敵,只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講話就如良藥,永遠都是苦口的。

  他再對高拱說:「自您走後,我是蕭規曹隨,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張處理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後人對我的美譽,那這美譽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臉色馬上紅潤起來,因為張居正終於說了句良心話,也因為他好久未受到別人的讚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張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張居正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說,做事要憑良知,天地可鑑。

  高拱是陽明學的擁躉,張居正也信仰王陽明,王陽明所謂的「良知」不是婦人之仁的良心,而是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恢宏理想。只有這種理想在一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才會讓人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在實現這個理想的路上,誰阻擋我,就幹掉誰,縱然是芝蘭當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獲取「好人」名譽的武器,這是高拱和張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張居正緊握住高拱的手,感動得想再次下淚。但高拱馬上就變了臉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張居正在還原他的話上已非常疲憊,所以這次說得比前幾次清楚了許多。他說:「這五年來你做得不錯,徐階的眼光很好,當年選了你做接班人。從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我敬佩你。但從個人角度來說,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馮保勾結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現在你這台轎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勞心費神恢復你我的友誼,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輔,為江山社稷謀福,這才是你最應用心的地方。」

  1578年時,已沒有人敢用高拱這種態度和張居正講話。張居正聽完高拱的話後沒有發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高處不勝寒,是因為人在高處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邊有忠實的下屬,有堅定的馬屁精,還有視他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沒有可以坐下來談心的朋友。

  見到高拱的剎那,他突然感覺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復從前的友誼,然而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已知道這是痴心妄想。高拱不僅不能成為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一個時辰後,張居正先走出轎子,然後把高拱攙扶下來,他拼命抓住高拱即將掙脫的手,如同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但這稻草終於掙脫出去。高拱要給他叩頭,他攔住了。高拱也不堅持,拱拱手,灑脫地向那群還跪在地上的官員群走去,然後轉過身來,從容地跪下去。張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著的官員和高拱。

  張居正離開時,從帘子縫隙看到高拱弓著背,瘦骨嶙峋地走向遠方。遠方是綠色的、溫暖的。春天來了很久,夏天的腳步正在天空迴響,張居正卻感覺到深深的涼意。

  陶成嚳的嘆息

  當張居正在1578年二月末苦求朱翊鈞允許他回家時,遼東副總兵陶成嚳也在苦求。他苦求的不是回家,而是上蒼能賜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陶成嚳有澄清天下之志,也有點小才華,無奈生不逢時,他的上司遼東總兵李成梁一直壓著他。明帝國北疆的大部分戰役都被李成梁打了,而且百戰百勝。陶成嚳雖然是副總兵,可中央政府沒幾個人知道他,他深深地陷在李成梁光芒的陰影中,不能自拔。

  春風已吹過長城,站在邊牆上,陶成嚳向北方眺望,滿眼都是生命的跡象。但這萬物復甦的美好景象並未使他心情舒暢,他嘆了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副官說:「既生陶,何生李!」

  副官安慰陶成嚳已安慰煩了,但仍然是平和的口吻:「大人必有建功立業名揚四海的那天,只是等個機會。」

  陶成嚳發出最沉重的嘆息說:「這機會太不好等,自張居正大人擔任首輔以來,這群蒙古人的野性就不見了。即使有那麼幾個還存野性的蒙古人,都被李成梁搞了。蒼天啊,我這是什麼命啊!」

  陶成嚳說得沒錯,但不全面。李成梁在遼東對付的不僅有蒙古人,還有逐漸崛起的女真人。正如陶成嚳所說,李成梁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李成梁祖籍朝鮮,爺爺是個小軍閥,後來歸附明帝國,任鐵嶺衛指揮僉事(鐵嶺軍區政委)。明朝武官可世襲,李成梁的老爹後來繼承父職,可到了李成梁時,他就無法繼承老爹的位置了。原因是,李家已落魄不堪,而要繼承這個職務,必須要花錢上下打點,李成梁沒有這個錢,只能靠自己。他原想從文,可頭腦不夠,直到四十歲時才是個秀才。

  但天不埋沒人才,1566年,一位京官巡撫遼東,發現了正在軍中服役的李成梁。沒有人知道二人是如何相識的,我們只知道,這位京官回京後,向朱厚熜強力推薦李成梁,認為北疆若牢固,非用此人不可。

  首輔徐階對這件事很重視,要張居正全面調查李成梁。當時李成梁只是個低級軍官,根本沒有指揮作戰的實踐,可張居正卻如發現石頭中的美玉一樣發現了李成梁。徐階聽從了張居正的意見,讓他繼承了老爹的職位。第二年,李成梁因作戰有功,被升為遼東副總兵。1571年,蒙古人入侵,遼東總兵王治道戰死,在張居正和高拱的努力下,李成梁被任命為代理總兵。張居正上台後,他被扶正,從此在遼東光芒四射了二十二年。

  張居正非常器重李成梁,並且對他在遼東西防蒙古人、東防女真人信心百倍。二人常常有書信往來,談時局、談邊境,談人生、談理想。也正是在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下,李成梁才能大展拳腳,並取得持續不斷的勝利。不過在當時就已有人指出,李成梁的戰功有水分,因為明明可以把敵人一網打盡,他卻總不能大獲全勝,這叫玩寇養兵。每當有人指責李成梁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行為時,張居正就極力袒護,並寫信給他,要他放心對付蒙古人和女真人,朝廷只要有他張居正,邊疆就有他李成梁。

  李成梁對張居正可謂感激涕零,自然盡心盡力地守衛邊疆。陶成嚳感覺李成梁的光芒射得他睜不開眼,這實屬正常。李成梁在軍事上是個天才,和戚繼光不相上下。他親自訓練了一支特種部隊,士兵配備最先進的火槍「三眼銃」(可連發三彈),當衝鋒時,這支特種部隊先在戰馬上發射三眼銃,一般情況下,三槍過後,就能衝垮敵軍。當三槍打完後,只需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就成了近戰的致命武器——鐵榔頭。

  李成梁就是靠這支部隊和他的用兵如神,取得了各種各樣的大捷。1578年二月朱翊鈞大婚期間,李成梁送來劈山之捷報,為朱翊鈞的婚禮錦上添花。朱翊鈞心花怒放,親自率領群臣到祖廟焚香告祖。張居正更是大歡喜,險些忘了老爹已死,特意為李成梁寫下了「將軍超距稱雄略,制勝從來在廟謨」的詩句。李成梁在劈山戰役中所表現出的軍事才能,震驚天下,連很不喜歡李成梁的《明史李成梁列傳》敘述此段時,都給了「師出必捷,威震絕域」「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的評語。

  劈山之捷雖成於1578年二月,但緣於1577年五月。該年五月,橫行北方的蒙古速巴亥大軍進犯遼陽。有人提醒這位猛夫,遼東總兵李成梁不是善茬,速巴亥嗤之以鼻。夜晚宿營時,速巴亥正在制訂明天的計劃,李成梁帶著他的特種部隊突然殺到。由於沒有準備,速巴亥被殺得丟盔卸甲,狼狽而逃。這是李成梁百里奔襲、直搗龍潭的經典戰例。

  1578年二月,速巴亥捲土重來,發誓要活捉李成梁,以雪前恥。當他駐軍於劈山(遼寧開原南)時,又有人提醒他,小心李成梁又搞夜襲。速巴亥哈哈大笑,李成梁不會那麼蠢,一招用兩次。

  李成梁當然不蠢,他猜到速巴亥的心思,於是又一次百里奔襲,直趨他的劈山大營,用特種部隊先放槍,再衝擊。這一次,速巴亥又被打得落荒而逃。李成梁斬殺了四百多蒙古士兵。

  李成梁的戰法,是陶成嚳永遠學不來的。絕頂的軍事家用兵沒有章法,只憑隨機應變,用王陽明的說法就是,剎那間的感悟,這就是致良知。

  所以,當陶成嚳站在城牆上嘆息時,連老天都不憐憫他,縱然給他機會,也是浪費。不過,有時候老天會犯迷糊,不小心把那些假機會扔給當事人。現在,陶成嚳就接到了老天爺犯迷糊掉下來的一個「機會」。

  1578年三月十六,一支七百餘人的蒙古武士突然出現在陶成嚳的防區前。這是支奇怪的蒙古騎兵,他們帶著大量輜重,帶著鋒利的武器,如風暴一樣席捲而來。探子來報告陶成嚳時,陶成嚳正在喝悶酒,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驚,酒杯落地,但馬上恢復平靜,內心深處建功立業的慾火熊熊燃燒。

  他穿上戰袍,上了城牆。

  「多少人?」他問副官。

  「不到八百。」

  「他們的精氣神如何?」

  「很沮喪。」

  哇呀呀,陶成嚳叫了起來:「這可真是上蒼的成全,來啊,給我出城,殺!」

  副官攔了一下他:「大人,我看情況有異。」

  「什麼意思?」

  副官說:「他們不像是進犯的,倒有七分像投降。」

  陶成嚳馬上變得沮喪起來:招降固然有功,但哪裡有斬殺敵首大啊!

  他正情緒低落時,有人迅速來報告說:「這批蒙古人是來投降的,希望陶大人能收留。」

  陶成嚳的情緒跌入谷底,舉頭向天:「蒼天啊,我的命啊。」

  副官催促道:「大人趕緊出門納降啊。」

  陶成嚳轉動眼珠,突然吼道:「哇呀呀,這是蒙古人的奸計,來啊,開城門,給我殺!他們人少,我們人多,定能取勝!」

  幾名副手都攔他,正如幾隻羊想要攔住飢餓的老虎一樣。陶成嚳已衝下城牆,踢了幾個士兵的屁股,喝令他們大開城門,他要出城建立豐功偉業。

  當時的情勢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陶成嚳大開城門。當他在城門前嚴陣以待那支蒙古騎兵團時,陽光溫和地灑在他的臉上,這讓他的臉突然燥熱,像是被火爐烤到一樣。

  那支蒙古騎兵團進入他視線,並越來越近時,陶成嚳驚訝地發現,這隊來侵犯的蒙古武士居然連個像樣的戰鬥陣形都沒有,人數雖然多,個個也英姿颯爽,可整體看上去卻是亂糟糟的。

  副官理直氣壯地說道:「大人請看,他們就是來投降的。」

  陶成嚳神經兮兮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吼道:「胡說!蒙古人狡詐,這裡肯定有陰謀,傳令,進攻!」

  說完,陶成嚳抽出腰刀,第一個沖了出去,他的人和胯下的馬現在已合二為一,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火箭。

  他的屬下們喊道:「快,保護大人!」幾千名士兵一股腦地跟在陶成嚳後面,沖向了那支蒙古騎兵團。

  當衝進對方陣營時,陶成嚳聽得很清楚,其中一個看上去是頭目的蒙古人用蹩腳的漢語說:「我們是來投降的,不要動手。」陶成嚳哇呀呀大喊,掩蓋了那位蒙古武士的呼救。寶刀在手,功勳我有,砍!

  他對著一位還沒有抽出刀的蒙古人,砍了下去。「咔嚓」,人頭落地,軀幹在馬上晃了兩下,栽了下來。

  陶成嚳興奮得發狂,心裡想:都說蒙古人所向無敵,看來只是扯淡。

  幾千名士兵抽刀,看著蒙古人的頭顱猛砍猛殺,如同快刀砍西瓜。半個時辰後,陶成嚳的刀已卷刃,沾滿黏黏的污血。僥倖活下來的蒙古人掉頭就跑,陶成嚳下令:不許追擊,這是誘敵之計,趕緊數人頭。

  人頭的結果出來了:四百七十七個半。

  陶成嚳仰天大笑:「李成梁啊,你的劈山大捷砍的腦袋不如我的多啊。」

  副官皺著眉頭:「大人,這些蒙古人根本沒有抵抗,肯定是來投降的,殺降不祥啊。」

  陶成嚳抽了他一嘴巴:「你給我閉嘴,看看這滿坑滿谷的人頭吧,榮華富貴,千古大名就在這裡,你還在這裡說喪氣話,真該死!我們是天下無敵的,毫髮無損,斬敵首四百七十七個半!趕緊找到那半個腦袋,報捷,報捷!」

  張居正回京

  由於那四百多顆人頭是在長定堡砍的,這次屠殺被稱為長定堡大捷。陶成嚳先把捷報送呈李成梁,李成梁琢磨了半天,敲著桌上的捷報對屬下們說:「這事啊,有點詭異。」屬下們沒有吱聲,李成梁繼續說,「這事啊,張閣老能看出門道。」

  捷報書從李成梁轉給遼東巡撫張學顏,張學顏對這道捷報半信半疑,但他還是把捷報送到了北京。朱翊鈞看到這道捷報時,張居正已走了三天,可他還是一跳三丈高地喊道:「快去請張先生。」

  有人告訴他,張先生已走了。

  朱翊鈞馬上頹唐起來:「這可如何是好……」隨即又興奮地轉起圈來,「這樣大的喜事,張先生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知道。如果張先生在,他該如何處理?」

  呂調陽小心翼翼地說:「該賞。」

  朱翊鈞滿臉紅光:「當然該賞,可怎麼賞啊?你說,如果張先生在,他該如何賞?」

  張四維站出來說:「皇上已成年,況且張閣老走時也囑託您要親自裁定國家大事,您說怎麼賞就怎麼賞。」

  朱翊鈞興奮得直搓手:「啊呀,好,我試試。這樣,傳旨,長定堡之捷是祖宗洪福助佑,內閣擬旨,一應人員,都行封賞。內閣首輔和其他輔臣,輔佐有功,一併從厚封賞。」

  呂調陽和張四維正退步出去,朱翊鈞突然叫住他們,讓兵部馬上派人,帶著捷報書星夜兼程去給張先生看,讓他趕緊擬出具體的賞賜來。

  呂調陽和張四維互望了一眼,眼神相同:這個已經長大的孩子還是離不開張居正啊!

  1578年四月上旬,長定堡大捷的奏疏送到湖北江陵張居正府上。張居正看了奏疏,沉吟不語。許久,他才發出一聲嘆息,自言自語道:「哪裡有這樣容易的大捷?李成梁兵強馬壯,用兵如神,取得劈山大捷時還損失了二百多人,可陶成嚳的士兵連受傷都沒有。這實在太神奇,不符合常理。」

  但皇上已下旨進行封賞,他張居正也不想違抗聖旨。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想給朱翊鈞面子,給他親政的信心和尊嚴。他擬了奏疏,陶成嚳、李成梁,包括薊遼總督梁夢龍、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左、右侍郎都加俸晉級,內閣的呂調陽、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也都封賞。

  他在給朱翊鈞的奏疏中說:「這場勝利是祖宗洪福和皇上聖武所致,應該普天同慶。」不過,他在奏疏中留了一句話,「據說這批蒙古人是來投降的,不過還未經證實。」

  發出奏疏後,他再給薊遼總督梁夢龍和兵部尚書方逢時去信,要他們認真查究這件事,等他回京後,務必要把真實、詳細的報告交給他。

  當朱翊鈞在京城用從未用過的皇權時,張居正辭別老母,坐進他那台巨無霸的轎子中,向北京出發。離開江陵境時,他無意間望了一眼故鄉,1578年五月十一日的故鄉美得讓他窒息,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他也許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看故鄉,從此,他的故鄉再也沒有見過他。在轎子中停滯的光陰中,他浮想聯翩。此次回京,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這大概是預兆,一種很不好的預兆。

  抵達新鄭時,他又去看高拱。高拱這次病得更厲害了,離鬼門關只一步之遙。高拱沒有和他爭吵,而是說起了知心話,張居正感動得要命。臨走前,高拱在病床上請張居正幫他辦一件事,他希望張居正能在皇上面前求情,給予他符合其身份的身後恤典。張居正答應了他。

  高拱苦笑,活到最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死後的恤典居然還要仰仗政敵!張居正沒有這麼多想法,他始終把高拱當成好人,直到高拱的著作《病榻遺言》問世後,他才知道高拱「有仇必報」的決心和毅力,不會因為他幫忙而動搖。

  自他從湖北出發的那天開始,朱翊鈞就一直催他,但南方已進入雨季,道路泥濘難走,所以直到1578年六月十五,張居正才被巨無霸大轎抬進了北京城。

  第二天,本來是早朝之日,但朱翊鈞為了接見張居正,免了早朝。兩人一見,朱翊鈞就要從龍椅上下來,攙扶跪倒在地的張居正,但他屁股才抬起,又放回去了。張居正走的這段時間,他成長了不少。張居正明顯能感覺到皇上的變化,忽然之間,一個孩子長大成人,他眼中的自信和高傲肆無忌憚。

  他對張居正說:「這次您回家,可謂忠孝兩全了。」

  張居正說:「這都是皇上您的恩賜。」

  朱翊鈞又說:「張先生旅途勞頓,真是辛苦。」

  張居正叩頭。

  朱翊鈞又問:「沿途莊稼如何?」

  張居正說:「一片大豐收。」

  朱翊鈞點頭:「這都是先生的功勞。」

  張居正回答:「都是皇上的功勞。」

  朱翊鈞看了看張居正,突然說:「先生走的這段時間,有人搞小動作。」

  「小動作?」

  朱翊鈞點頭說:「戶部員外郎王用汲攻擊陳炌,說他受人指使搞趙應元。可他奏疏里又提我,說我應該大權獨攬。你瞧這事,張先生,你還是處理一下吧。」

  張居正變了臉色,這件事恐怕沒朱翊鈞說的那麼簡單。

  當天下午,他就去了內閣。內閣除了呂調陽請病假外都在,正準備給他接風洗塵。

  獨裁者宣言

  張居正還未坐穩,就向張四維索要王用汲的奏疏。

  張四維一面把王用汲的奏疏恭敬地交到張居正手上,一面說:「我已擬旨把王用汲革職了。」

  張居正「哦」了一聲,打開王用汲的奏疏,認真地觀看起來。馬自強和申時行發現張居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完最後一個字,張居正「啪」地一下把奏疏拍到桌子上,怒罵:「混帳王用汲!」

  張四維三人噤若寒蟬,內閣里靜得只有張居正的喘氣聲。王用汲的這道奏疏用心極深,看似是攻擊左都御史陳炌,其實是希望朱翊鈞能乾綱獨斷,不要把權力下放給一些野心家。而他所指的野心家正是張居正。

  張居正平和了很久,才問張四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人在千里之外,他怎麼就攻擊上我了?」

  張四維把經過一說,張居正可就更氣了。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張居正在老家辦理父親的喪事時,湖廣的官場大佬們全都來了,只有湖廣巡按御史趙應元沒有到。趙應元是1565年的進士,在江湖和廟堂都有口碑。張居正回湖北時,沿途所有地方官都千方百計地巴結。當時趙應元正巡按湖廣,極端厭惡官員們的這種行徑。所以張居正在老家葬父時,他藉口已完成巡按工作,正在辦理交接而不能前來。

  這是個不錯的理由,可張居正就是不舒服。這當然不能怪張居正擺譜,也不能說他心胸狹窄,任何人到了他那巔峰的位置,都有脾氣,這是權力惹的禍。他身邊伶俐的人馬上注意到了主人的情緒,於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也活該趙應元霉運當頭。按制度,京官巡按一地結束後,需回中央都察院報到,可很多人已不遵守,這條規定成了擺設。趙應元也沒有遵守,請了病假說回老家養病。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是張居正的人,並且主管這件事。他立即發現此時是向張居正獻媚的最佳時機,於是彈劾趙應元。在張四維的支持下,趙應元被免職。

  但問題馬上來了。有消息靈通的人得知,陳炌彈劾趙應元是受僉都御史王篆指使,而人人都知道,王篆是可以和張居正對上話的人,屬於張居正心腹中的第一梯隊。身為戶部員外郎的王用汲見張居正不在朝中,於是拍案而起,上了那道奏疏。

  這可能是反對張居正的個案,但經過奪情事件後,張居正變得神經敏感,他說:「反對聲音還是這麼大,真讓人心寒!」

  張四維謹慎地說道:「王用汲只是投機取巧,況且已被我驅逐,張公可放心。」

  張居正冷酷地看了張四維一眼:「我怎能放心?皇上雖然大了,可畢竟沒有人生經驗,王用汲的奏疏非常蠱惑人心,一旦聽了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秦始皇固然創下豐功偉績,但他的帝國才存在幾年?一艘巨輪,沒有好的舵手,必將傾覆!」

  看上去,張居正反對君主獨裁,這和他在朱載垕時代的思想大相逕庭。那個時候,他是希望朱載垕能獨裁的。實際上,他不是反對獨裁,只是反對沒有執政經驗的朱翊鈞獨裁,他希望自己獨裁!

  當天夜裡,張居正挑燈夜戰,針對王用汲的奏疏寫了一道奏疏給朱翊鈞。他慨然說道:「國家安危,在於所任用,今但當論輔臣之賢不賢耳。如果我很差勁,就趕緊轟走我,另求賢良;如果我很賢良,那麼皇上只是一人,管不了那麼多事,那就必須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這樣的人,還能任用誰?」

  說到這裡,他想起王用汲奏疏里的話,不禁文字如刀:「況且現在各個衙門的奏章,都要經過皇帝過目而後才能到內閣,內閣大學士們把意見拿出,也必須經過皇帝的裁斷,而後才可發布,偶爾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見,這些意見的深度我們內閣是自愧不如。現在竟然有人說,皇上漫不經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給臣,怎麼敢如此大膽污衊皇上!臣自受事以來,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上蒼可鑑。吾皇聖明,臣竭智盡忠,盡用己才,數年時間,紀綱振舉,百司奉職,海內之治,近乎小康,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頌而欣慶的事!

  「可王用汲這渾蛋居然說,人人盡私,事事盡私。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但皇上千萬別認為他抽風了,其實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後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誰,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張居正教導朱翊鈞:「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於天下之人:臣是顧命大臣,以死報國是臣之本分,縱然赴蹈湯火,也在所不辭,何況僅僅是毀譽得喪這點小事!皇上不用臣則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證,絕不會枉己以徇人;絕不會違道以干譽;政府紀律,必欲振肅;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佞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機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計手段之人,必不敢引進,以壞國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蠱惑皇帝,擾亂朝政者,必舉祖宗之法,請於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也。」

  這道奏疏寫得酣暢淋漓,字字如針灸,把朱翊鈞搞得很舒服。他告訴張居正:「您多年來忠義奮激,朕心深切感動。今後再有王用汲這種混帳話,擾亂國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終輔朕,以臻於盛治。」

  這是張居正作為獨裁者的一篇政治宣言書,但裡面的口味讓朱翊鈞很不悅耳。朱翊鈞已經長大了,乾綱獨斷是帝制社會皇帝的專利。張居正說:「你現在還不是時候,而我才是獨裁的最佳人選。作為皇帝,你只要做一件事:聽我的就是了。」

  張居正一向有頭腦,但在重大責任和無邊權力面前,他也會頭腦發昏,這封獨裁宣言書就是證明。

  翻案長定堡之捷

  其實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張居正腦子裡始終裝著一件事,上完那封獨裁者宣言後,他馬上就把腦子裡的這件事擺到了桌面上。如你所知,這件事就是長定堡大捷。

  當他和小病痊癒歸來的呂調陽說要重查長定堡大捷的真偽時,呂調陽破天荒地反對。呂調陽有充足的理由,長定堡大捷無論真偽,封賞已成事實,而且是皇上下的聖旨。

  「況且,」呂調陽大惑不解地說,「封賞眾人也是張大人您許可的。如果重查,未發現問題還好,倘若真發現問題,該如何是好?翻案的話,不是打了皇上的臉嗎?您張大人也會被人說成是出爾反爾。」

  張居正冷冷地看了呂調陽一眼,沉思了一會兒,語氣裡帶著嘲諷:「呂公,您也知道長定堡大捷是假的?」

  呂調陽大驚失色。長定堡大捷的封賞,表面看是張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時,朱翊鈞和內閣已經定了封賞的基調,給張居正去信,不過是讓張居正拿出封賞的具體方式。也就是說,長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賞都是次輔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人完成。

  呂調陽聽了張居正的問話,不可能不吃驚。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這次大捷太弔詭。呂調陽忽然記起內閣輔臣們溝通此事時,申時行小聲地問道:「我方戰鬥人員連一根毛都未掉,這太不可思議了。本朝自開國以來,和蒙古人的戰役中,這簡直是萬年難遇的奇蹟。」

  張四維插嘴道:「皇上已說了,這是大捷,要重賞。小申啊,你還有不同意見?」

  申時行立即閉緊嘴巴。於是,呂調陽和張四維拍板:長定堡的確發生了大捷,和這件事沾上關係的人都要賞。這就叫沾喜氣,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呂調陽一想到申時行那句話,又看到張居正冷酷的臉,馬上就斷定,長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點。

  人的智慧啊,有時候跟立場、利益有關。

  他正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這是兵部尚書方逢時多日來調查後的報告,還有遼東巡按御史的調查報告。」

  呂調陽慌忙去翻,張居正攔住了:「不必看,我告訴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來投降的。他們因得罪了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東來,請求本朝的庇護,想不到碰上了混帳的陶成嚳,讓他們死得如此冤。陶成嚳如果不是白痴,那他就是故意的。這種人,讓他在邊關,遲早壞事。陶成嚳是名利薰心,還情有可原。可你呂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惡,迎合皇上的意思,糊塗透頂,你這個次輔是怎麼當的!」

  張居正越說越激動。呂調陽已是滿臉鐵青,渾身顫抖,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永生永世不出來。就當他無比尷尬、恐懼時,張四維、馬自強和申時行來了。三人一看這氣氛,馬上明白呂調陽被訓斥了。

  張居正覺得對呂調陽的教訓已到位,馬上轉到張四維身上:「長定堡大捷是胡扯!」張四維也是大吃一驚,他不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而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背後的用意:翻案。

  翻案,談何容易。皇上朱翊鈞接到捷報後,就如撿了寶貝跑到天壇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連東洋大海最深處的海龜都知道了。當然,如果僅是這一點,損失並不大。至多會有人說君有戲言,張居正說話是放屁。可還有一點,是張四維必須替張居正考慮的,那就是恩賞的問題。先不說其他人,單就張居正的親信——兵部尚書方逢時,內閣呂調陽、張四維就不會高興。這次封賞,已蔭及了他們的子孫。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場空,更不必說那些邊防將士了。

  他輕聲細語,用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問張居正:「張公有證據了?」

  張居正敲了敲呂調陽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嗎?」

  張四維是聰明人,根本不必看,因為長定堡大捷第一次進入他耳里時,他就知道這是假的。但他和呂調陽一樣,看到朱翊鈞喜極而狂的狀態,不知不覺地選擇了附和。如今面對張居正,他才意識到當初的行為是多麼愚蠢。

  他搖了搖頭,聲音提高了些,因為這是為張居正打算:「張公要翻案,牽扯的人太多。」

  張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沒有沉思,而是飛快地說道:「正義需要伸張,絕不能打馬虎眼。」

  「難堪得很。」張四維又把聲音壓下去。

  「那諸位就多包涵,難堪無所謂,國家法度、公正、公義才是正道。」

  呂調陽不禁發出一聲嘆息,如同一片枯葉飄落水中。張居正沒有聽到,看向申時行:「你怎樣看?」

  申時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回道:「張公說得對,必須要公正。」停了一下,「張公決定了嗎?」

  張居正堅毅地點頭,申時行輕輕地咳嗽道:「有幾句話,不知……」

  「你說就是。」張居正說。

  申時行道:「翻案,意味著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們的封賞要被收回。為朝廷整飭綱紀,不顧私人關係,這……」

  張居正冷笑:「賞罰是國家重器,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至於私人關係,理解我的人不會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顧他們的情緒?!」這話擲地有聲,冷酷無情,內閣的空氣突然冰冷起來,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戰。

  內閣會議之後,張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彈劾陶成嚳殺降邀功,請求治罪,同時請朱翊鈞收回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以及薊遼方面官員的恩賞。

  朱翊鈞看到這道奏疏,驚訝地張大了嘴,徵求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說:「事情既已傳開,應該徹查。」

  朱翊鈞皺起眉頭:「張先生,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說的嗎?」

  張居正回答:「很簡單,派名得力官員到邊關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鈞很為難:「張先生,這事……」

  張居正正色道:「皇上,賞罰之事,馬虎不得。」

  朱翊鈞無可奈何地發出嘆息。

  幾天後,派去調查的官員回來報告朱翊鈞,正如那位言官所說的,長定堡大捷是殺降。

  朱翊鈞跳了起來,氣得滿臉通紅:「薊遼督撫、總兵、副總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們!」

  張居正想不到朱翊鈞如此生氣,暗暗吃驚,急忙用一句話壓住他:「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懲處也不可過當,我看,追奪之前的一切賞賜就可以了。」

  朱翊鈞雖然同意了張居正的意見,但仍然氣呼呼的。也難怪他如此生氣,這是他在沒有老師張居正的情況下親自處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結果是這樣。他感到自尊受到殘酷的挑戰,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起來。

  張居正發覺了這名學生的情緒,安慰道:「皇上處理政事,需要多方面傾聽察看,不能信一面之詞。縱然是許多人說得一樣,也要從側面進行判斷。」

  朱翊鈞握緊拳頭,砸在龍椅上:「這件事連呂調陽和張四維都斷定是真,他們也欺騙朕!今後讓我能相信誰!如果沒有張先生,我該怎麼辦!」

  張居正吃了一驚:「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鈞說的也是事實,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這位學生在日後的歲月中把這種偏激性格發揮到極致,讓大明朝從懸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當他沉思時,朱翊鈞忽然看向他:「張先生,這件事當初你也同意封賞,也就是說,你也斷定這事是真,難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鈞這話半帶不可思議半帶挑釁,這又使張居正吃了一大驚。他沉思許久,才解釋道:「臣在當初奏疏中說過『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的話。當時離京太遠,很多事不好處理。況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說什麼。」

  這解釋太蒼白,所以朱翊鈞的質問就如刀劍:「可現在您卻說了。」

  張居正啞然。

  朱翊鈞覺得氣氛不對,馬上換了副口氣:「張先生,君無戲言,其實我無所謂。我擔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說您出爾反爾、顛三倒四。」

  張居正苦笑:為了國家賞罰重器,被潑點污言穢語有什麼關係,況且,這麼多年來,自己身上的髒水還少嗎?

  讓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鈞的表現。是啊,君無戲言,朱翊鈞第一次親政的裁決,想不到就被他張居正推翻。任何一個皇帝,都受不了這種侮辱。

  他離開皇宮時,腦海里猛然冒出個想法: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點太較真了?他得罪的豈止是皇上,還有他的同僚、戰友,那可是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這樣想著,他一抬頭,看到夕陽如血,正在沉重地墜落。他又想到朱翊鈞,這個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是成熟了還是更倔強了?這種想法稍縱即逝。

  對朱翊鈞,他全部是關懷,根本沒有思考過朱翊鈞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鈞在緩慢生長的陰暗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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