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巔峰之後 第一章 不許孝
2024-10-09 05:15:04
作者: 度陰山
困境來了
1577年九月二十五,秋高氣爽。志得意滿的張居正在內閣接到了老家的來信。信並不厚重,摸上去似乎只有單薄的兩頁紙。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信時,右眼突然跳了幾下,這不是好徵兆。看到一半時,他的臉色已變,果然不是好事:他的父親張文明在十二天前去世了!
信是他老娘寫的,內容悽愴,最後一句話簡直讓張居正心都碎了:家境淒涼,望爾早歸。
張文明其實早就病了,1577年夏天,他就病得已不能走路。當時張居正就想請假回家看望父親,但被李太后挽留。理由是,此時此刻離不開張先生,況且皇上的婚事臨近,張先生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
張居正沒辦法,索性決定在朱翊鈞大婚後再回家。不過這段時間,張居正異常焦慮。他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父子不能相見,縱是大逆不道之輩,也不能釋懷。那段時間,張居正幾乎度日如年,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朱翊鈞抓緊時間結婚。想不到的是,朱翊鈞的婚事連個鬼影都未見到,老爹就離開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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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著信紙,信紙有韻律地顫動著。呂調陽和張四維早已察覺到張居正的情緒不對,突然看到張居正眼眶濕潤,嘴角抽搐,急忙湊過來看那封信。張四維一目十行,先看完,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嘆息。過了一會兒,呂調陽也附和了一聲嘆息,然後對張居正說:「張大人遭此不幸,我等也很悲痛。希望大人以國家為重,不要過分憂傷。請您先回府歇息,我等即刻上疏皇上。」
張居正已從萬分悲痛中清醒過來,但神情茫然,看了看呂調陽和張四維,艱難地站起,把信裝好,整理了桌案上的公文,悵然若失地走出了辦公室。
呂調陽和張四維很快就將張居正父親的死訊上報了皇帝朱翊鈞。朱翊鈞寫信給張居正說:「今日知道您父親已離世十餘日,我很悲痛。先生哀痛之情,我能理解。不過天生先生,非尋常者可比。我年紀還小,還希望先生節哀,為江山社稷著想,這是人間最大的孝。」
這封信之外,朱翊鈞還賜給張居正很多奠禮,並要呂調陽囑咐湖北江陵地方官好生照理張文明的喪事。
朱翊鈞的安慰並未減輕張居正的悲傷,三天後,張居正咨行吏部,由吏部向朱翊鈞遞交丁憂的請求。他在家滿面戚容地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丁憂」是指臣子遇到祖父母、父母的喪事,自得到喪事之日起,不計閏月,守制二十七個月,期滿之後復職。
朱翊鈞一得到吏部的信,馬上跳了起來:「什麼?張先生要回家三年?我的婚禮怎麼辦?誰來給我講課?國家大事誰來辦?絕對不行,張先生不能走!」
吏部官員小心翼翼地說:「丁憂是祖宗之法,禮儀根本啊。」
朱翊鈞「哦」了一聲,轉動了許久眼珠,最後說:「容我再想一下。」
沒有人知道他要想什麼,因為這五年來,他就沒想過什麼,他的大腦是張居正。如今沒有了大腦,他如果能想出東西來,那就是奇蹟。
馮保在想,想得異常深邃,他是一面想一面快馬加鞭去了張居正家裡。
張居正身穿孝服接見他,馮保屁股都未坐穩,劈頭就說:「張大人糊塗啊。」
張居正一愣。馮保不等張居正發問,就說:「你要丁憂,這是輕率,糊塗啊,你不能走!」
張居正不禁有點惱火:馮保這禽獸下面沒了,孝心也被連帶割了嗎?死了老爹還不回去,那和禽獸有何分別!
不過這時,張居正沒有心情生氣,只是淡淡地說:「回家守孝,這是傳統,也是制度,我豈敢違背?」
馮保氣急敗壞:「張先生真不能走,如果你走了,皇上怎麼辦,國家朝政誰來處理?」
張居正仍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我只回家三年,以三年事父,終身事皇上,忠孝兩全。」
馮保冷笑:「張先生真是奇思妙想,您這一走就是三年。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您在,還有人覬覦您的位子,您這一走,恐怕很難回來了。」
張居正不置可否。馮保指著窗外內閣的方向:「張先生恐怕還不知道吧?您還沒離開京城呢,呂調陽就在內閣堂而皇之地接受翰林們的道賀了。您現在靜下心來,仔細聆聽,應該還能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呢。」
張居正悚然。明制,首輔去位三日之後,次輔便可將座位從內閣的右邊搬到左邊,翰林院學士們和內閣僚屬都要穿紅袍到內閣道賀,這種道賀意味著次輔升級為首輔。呂調陽是老實人,並沒有搬椅子,可仍美滋滋地接受了翰林學士和張四維的祝賀,這群人有說有笑,打破了五年多的內閣嚴肅氣氛。
馮保見到張居正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是冷酷而非悲傷,所以添油加醋道:「您總說呂調陽是老實人,可在權力面前,病貓都成猛虎。縱然呂調陽沒有異心,張四維呢?縱然他們二人都沒有異心,三年之後人事變遷,您敢保證應付得了嗎?」
馮保的話沒錯,帝制時代,人亡政息是定律。政治場中,人走茶涼也是定律。縱然將來回來仍能掌控大局,可五年來的努力必會被繼任者連根拔起,沒有人願意自己五年來的辛苦白費。
張居正只猶疑了一會兒,在馮保饑渴般的期盼中脫口而出:「可惜我已讓吏部遞交了丁憂申請。」
馮保騰地從座椅上站起來:「只要張先生有心,剩下的事交給我!」說完這番話,馮保一個利索的轉身,自信滿滿地走出張家。
望著馮保的背影,張居正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這口氣的味道極為複雜,是老爹還是權力,連張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種味道更重些。他只知道馮保是個有本事的人,只要答應下來的事,沒有辦不了的。
馮保從張居正家出來後,就跑回宮中見李太后。他把張居正的憔悴先說一遍,然後就說到張居正的丁憂,最後加了一句:「張先生不能走!」
李太后蘭心蕙質,當然明白馮保的意思。這位女中豪傑當即拍板:「那就把張先生留下!」
馮保謹慎地問道:「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李太后看了馮保一眼,這種事她李太后就能做主,但她從馮保的眼中看到了另外的意思。是啊,朱翊鈞從年齡上來說已不是小孩子,很多事應該徵求下他的意見了。
朱翊鈞有意見,意見就是,張先生不能走。
李太后聽了朱翊鈞的意見,大為不滿:「可曾下旨挽留?」
朱翊鈞搖頭。
李太后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那你還等什麼!」
朱翊鈞愕然,小聲道:「朕不知該如何挽留。」
李太后也愣住:「是啊,丁憂是祖宗法制,皇帝也不能違法啊。」
馮保適時地說道:「皇上,可奪情。」
「奪情?」朱翊鈞和李太后看著馮保,馮保的胖臉洋溢著光芒。
「奪情」,通俗而言,就是要臣子不許丁憂。在明代歷史上,有太多的先例。也就是說,皇帝用「奪情」留下丁憂的大臣符合祖制的傳統,自然也就符合法律。
於是,張居正就回不去家了。但張居正來了勁,非要回家。於是他和皇室上演了一場「回不回家」的拉鋸戰。
不許回家
張居正在馮保去他家的第二天就收到朱翊鈞的聖旨。朱翊鈞說:「您受先皇所託輔佐朕,朕如今年幼,您怎可說走就走?守孝當然要,可君恩尤重。折中一下,給你四十九天假,你在北京守制。」
這道聖旨很快在朝廷引起反響,伶俐的戶部侍郎李幼孜徹夜不眠,全方位考慮這件事。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奏疏,聲稱國家離不開張首輔,所以必須奪情。
李幼孜的奏疏並未吸引張居正的眼光,因為他正把全副精力用在寫奏疏上。在這道奏疏中,他雖然還說回家丁憂,也說了「臣用三年時間事父,用終生事君」的話,可語氣已不十分堅定。他說:「皇上您說『父制當守,但君恩尤重』,我怎敢不斟酌這兩件事的輕重呢?」
朱翊鈞再發「奪情」聖旨:「朕頃刻離您不得,怎能長待三年?況且先生緊系社稷安危,不能離開,也不要再固請。」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家死了老爹,你用權力不讓人家守孝,這顯然違背人性。但在中國古代,君父之恩是相等的。況且張居正自己也說過這樣的話:「真正的君子,澡心浴德,以整個身心侍奉君王和親人。在家事親,在廟堂事君。事君就要鞠躬盡瘁,不能說勞苦;事君時,這副身體就是君的,親人先放一邊。當離開廟堂回到家中,這副身體就是親人的。」其實這段話是說,事君和事親一樣重要,所以事君事親,要看你身在何處。
在李太后和朱翊鈞看來,張居正身在廟堂,又受先皇所託,就該把「事君」放在第一位,其他一切事都要退後,即使是他死爹的事。站在張居正的角度考慮,拋掉對權力的欲望因素,他也不能離開。「主少國疑」,他怎能輕易拂袖離開?
可理性在很多時候都會敗給人性,張居正思來想去,終於違背朱翊鈞的聖旨,又上奏疏,請求回家守制。這道奏疏陳情哀哀,是一篇絕妙文章。
他對朱翊鈞說:「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囑臣早歸。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將謂臣父既沒,理必奔喪,屈指終朝,倚間而望,今若知臣求歸未得,相見無期,鬱郁懷思,因而致病,則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養兩宮,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
針對朱翊鈞說「頃刻不能離卿」的話,張居正說道:「臣之不肖,豈真有卓犖超世之才,奔逸絕塵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盡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輔臣以至於百執事,孰非臣所引薦者?觀其器能,咸極一時之選。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諸臣,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將臣平日所稱聖賢道理,祖宗法度,此兩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則固可以端委廟堂而天下咸理。是臣雖去,猶未去也,何必專任一人,而使天下賢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說完這一大段,張居正加重語氣,說回家守制並非是求得解脫,沒有忘記先皇託孤之事,自己精力還旺盛,報國的時間很多:「願賜臣歸葬,使得身自負土,加一簣邱隴之上。過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朱翊鈞的聖旨更為誠懇動人:「連日不見先生,我心若有所失。四十九天猶嫌太長,何況是三年?先生平日所言,我無一不從,今日這件事,您就從了我這一回吧。」
朱翊鈞這次是鐵了心要把張居正留住,他和呂調陽與張四維說:「張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我也不准。」說完這句話,他看了呂、張二人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官員們要知道朕的心。」
這是個積極的暗示。朱翊鈞此時希望的就是有官員站出來,為他對張居正「奪情」擂鼓助威,推波助瀾。其實不必呂、張二人故意傳播皇上的心思,多日以來,所有官員都明白,張居正的「丁憂」要泡湯了。
皇上既然已發出積極的信號,一向鼓吹為君王排憂解難的臣子們沒有理由還大眼瞪小眼。於是,御史曾士楚和言官陳三謨陸續上疏,請留張居正。
明眼人一聽到這二位的名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曾士楚和陳三謨都是張居正的言官,多年來沒少給張居正排憂解難。如今他二人先後跳出來,說明這裡面有問題啊。據說,兩人上疏請留張居正後,「人心頓死,舉國若狂」。
朱翊鈞沒有發現誰的心死了,也沒發現國家人民成了瘋子。他對曾士楚和陳三謨適時的表現大為滿意,迅速命令吏部尚書張瀚慰留張居正。
張瀚是張居正一手提拔上來的,用時人的話說,他是張居正夾袋中的人。他自己也不諱言吏部尚書這個職務是張居正賞賜的。按人性,此時最該上躥下跳挽留張居正的就該是他,可他沒有。在朱翊鈞挽留張居正的過程中,身為吏部尚書的他,無動於衷。朱翊鈞的聖旨一下,他才極不情願地召開會議。
吏部左侍郎何維柏第一個發言:「大臣丁憂守制,天經地義,這事恐怕沒得商量。」有官員嘆息說:「皇上要奪情,這也是天經地義的。」
吏部官員議論了一上午,張瀚一言未發。直到會議結束時,他才慢吞吞地說道:「大學士奔喪,應該加恩,這是禮部的事啊,和我們吏部有什麼關係?」
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是,他不想挽留張居正,但也不想得罪張居正,他把皮球踢得遠遠的。問題是,他這是掩耳盜鈴,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按制度,皇帝的聖旨發到六部後,還要到六科備案。吏科言官王道成直到第三天還未等到那道聖旨,於是去請求張瀚履行聖旨,挽留張居正。
張瀚這幾天眼看著上疏挽留張居正的官員越來越多,愁腸百結。在他看來,張居正就該回去守制,否則就不符合傳統,就不是好人。他把一肚子邪火發到王道成身上:「萬古綱常要被人踐踏,你也助紂為虐嗎?」
王道成大吃一驚:「這可是皇上的意思,張大人您糊塗了?」
張瀚捶胸頓足,哆嗦著雙手,說:「好,好,我明天就去見張居正,你們這群人啊,不知體統啊!」
張瀚說到做到,真的就帶著吏部附和他的官員來到張居正府上。張居正一聽張瀚來了,大為高興,可幾句話後,張居正可就怒火中燒了。
張瀚勸張居正應該回家守制,一來盡人子之職,二來遵循國家法度,三來給天下士子做了榜樣,可謂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張居正內心洶湧,但臉色不變。等張瀚一番長篇大論後,他才緩緩地說:「您沒見到我幾次三番地上疏請辭回家嗎?皇上不讓我走,我能有什麼辦法!張大人也是臣子,試問皇上不允,我如何走?」
張瀚咳嗽了一聲,道:「您的誠意還不夠。」
這真是王八蛋才能說出來的話,老爹死了,要回家奔喪的誠意不夠?張居正火了,站起來道:「請張大人教一下我!」
張瀚發現張居正火了,急忙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囁嚅著要說什麼。
張居正大手一揮:「送客。」
吏部的官員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了張居正家。
兩天後,王道成和御史謝思啟彈劾張瀚與何維柏,說他們無大臣之禮,不為皇上分憂。朱翊鈞發了雷霆之怒,勒令張瀚退休、何維柏罰薪三個月。
張瀚離開京城時,腦海中翻騰起他和張居正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昨天雨後去上班,很多人都穿著新鞋,但道路泥濘,全躡手躡腳走路,恐怕玷污了鞋子。有人的鞋子一旦沾染泥巴,就不再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張瀚對張居正這段話刻骨銘心,所以他自認為自己從做官到被迫退休,鞋子始終沒有沾染泥濘。對張居正的賞識之恩,他在後半生絮叨個不停。
張瀚的離開,預示著張居正的「奪情」已成定局,凡是阻擋張居正留任的人都是飛蛾撲火。張居正也自以為萬事大吉,擺出了自己的底線。不丁憂可以,他有五個條件:第一,二十七個月的薪水和獎金,他一概不收;第二,朝廷所有祭祀吉禮,他概不參與;第三,入侍講讀,在閣辦事,穿孝服(青衣角帶);第四,章奏具銜,准加「守制」二字;第五,仍希望明年乞假葬父,迎老母來京。
朱翊鈞立即做出回覆:「第一條不可,張先生清廉,如果沒有俸祿,靠什麼養活自己?最後一條,明年再說。」
「奪情」大功告成,朱翊鈞很高興,張居正的夥伴們也很欣慰,只有張居正本人內心突然升起一股不安。這種不安深藏著,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他一下,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按心學大師王陽明的理論,人心所以不安,是因為思慮太多。思慮太多,是因為做的一些事違背了良知。以這種理論來解釋張居正內心深藏的不安就是這樣的:他和父親張文明的感情遠沒有人想像的那麼深厚。首先是十九年不見,父子之情全靠書信維繫;其次,張文明和張居正在志趣和事業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張文明愛錢,沒有遠大理想,張居正的理想比天還高;最後,自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張文明沒少給張居正找麻煩。所以張居正回家守孝,絕大一部分原因是遵循傳統。
張居正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至深,又對權力無限熱愛,在孝和權力上,他最終選擇了權力。可良知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的憂慮和不安正是良知在發揮作用。實際上,他不是個對權力本身極度熱衷的人,他只是把權力當成手段,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這個國家。這也可算作是他的良知。正是這兩種良知的交互作用,使得他一會兒覺得被奪情是天經地義的,一會兒又覺得不回家守孝有違人性。
人所以強大,是良知的力量,而有時候脆弱,也是良知所導致的。
吳中行開炮
天下許多罪惡,都借名教之名而行。所謂「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為中心的封建禮教,守孝就是其內容之一。在那些衛道士眼中,無論如何,張居正都沒有回家守孝,這就是違反名教,天下人都該對其口誅筆伐。
政府官員們齊聚一堂,義憤填膺地議論起來。有人唾沫橫飛道:「五行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孝道乃人倫之本,三年之喪,天下之通義。連天子都該遵守,他張居正居然違背,這是抽了我們讀書人的耳光。」也有人說:「丁憂是法律規定,如有官員死了老爹老娘不上報,還會得到嚴懲。張居正不丁憂,不但踐踏了綱常,還踐踏了法律!」還有人痛心疾首道:「張居正老爹死了,不奔喪也就罷了,居然還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喧譁起來,有人開始號啕大哭,為名教而哭,為儒家教統而哭。這種情勢使我們產生一種感覺,張居正不丁憂意味著世界末日來了。
在這場撒瘋般的集會中,有一人始終冷眼旁觀,靜耳傾聽。當大家陸續散掉去吃花酒後,他踏著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關起大門,正襟危坐於桌前。在閉目沉思了許久後,他呵了雙手,取出筆在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八個字: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接著是內容,可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後,他寫上自己的大名:吳中行。
吳中行,1571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張居正。剛步入仕途時,他對張居正相當有好感。這大概是對比的結果,當時高拱在位飛揚跋扈,而張居正沉靜內斂,所以吳中行偷偷和張居正走得很近,並且向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僅從辦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張一百分的試卷,高拱和張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進來,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張居正答一百分,是因為試卷分數只有一百分。
但吳中行對張居正這種崇拜不是沒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名教。張居正不回家丁憂,就是踐踏名教,這讓吳中行對張老師的美好印象一掃而空。但他對張老師還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諫止張居正奪情疏》中,他把責任推到了朱翊鈞身上:「居正父子,異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長棄數千里外,陛下不讓居正匍匐奔喪,撫棺而哭,必欲其違心抑情,愁眉苦臉在廟堂之上,這豈是君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段話都合情合理。
這份上疏,吳中行寫了兩份,在把一份呈上後,他又揣著另一份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看了奏疏,愕然道:「已經奏上了嗎?」
吳中行不卑不亢地說:「沒有奏上,是不敢讓老師看的。」
張居正冷冷地道:「真能搗亂。」
吳中行發現了張居正冷酷的眼神,急忙迴避,扯起了別的:「老師您知道嗎?昨天夜裡有一顆彗星,從西南方直射東北,蒼白的尾巴,像一道幾丈長的白虹。天文家說,這顆彗星從尾星、箕星,翻過牽牛星,一直掃射到織女星,這真是個大變異啊。天文方面的官員已經報告給皇上了。」
張居正知道,昨天晚上的確有彗星,北京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寂寞孤獨的彗星划過天空的樣子。吳中行此時說這種事,顯然是在暗示他,因為他不回家丁憂,上天用這種變異來警告。
張居正不信鬼神,但信傳統。朱翊鈞同樣如此,所以吳中行的奏疏上去幾個時辰後,朱翊鈞就下詔要百官修省。百官當然也可以請皇上修省,可以說,吳中行在這方面占了先機。
他雖然占了先機,卻沒有收穫。朱翊鈞扣住他的奏疏不發。吳中行自有他的辦法,他扯開嗓子,在政府里到處散播自己的英雄業績。
人情洶洶。1577年十月初七,終於有人來附和他了。此人叫趙用賢,只是個翰林院檢討,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色。
趙用賢大言不慚地給朱翊鈞出主意說:「其實可以用先朝故事,讓張居正奔喪歸葬,回家待四十九天,然後再回朝。」
吳中行在他的奏疏中也提到這樣的辦法。兩人恐怕沒有壞心,可問題是,「奪情」明明已塵埃落定,他們非跳出來說道一番,這正如星星之火,搞不好就會燎原。
張居正怕的就是這個。有人曾安慰張居正,這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奏疏的內容,都不值一提。張居正冷笑道:「兩人是想出名,想瘋了。」隨即又嘆息道,「好名真是害死人,我擔心他們是引線,會引爆一座火山。」
他們果然就是引線,火山很快爆發。1577年十月初八,刑部的兩位中級官員艾穆、沈思孝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籍守制。他們以一副萬分沉痛的語氣說:「社稷所重就是綱常,而元輔大臣,則是綱常之表率。如果連綱常都不顧,社稷怎麼能安?居正難道不是人子嗎?如果是,為何失去父親而方寸不亂?位極人臣,反而連個草民的道德都不遵守,何以對天下後世?」
張居正看了之後七竅生煙,朱翊鈞也發了雷霆之怒。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奪情事件本來已完,偏偏自己的門生吳中行抽風似的跳出來攪和。他這一攪和,沉浸多年的言官們看到有了用武之地,如果不做點什麼,那真是死不瞑目。張居正恨吳中行,更恨艾穆和沈思孝。
朱翊鈞比張居正還要恨,因為奪情這件事不是他一人決定的,而是老娘李太后和馮保與他一起商量的。他沒有獨裁,卻獲取了罵名。他氣呼呼地問身邊的馮保:「這群人到底怎麼回事,難道他們不知道此時江山社稷離不開張先生嗎?張先生走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張先生走了,他們能承擔起張先生的責任嗎?」
馮保說:「皇上您想啊,他們是把矛頭對準的您,在忌憚張先生的情況下藐視您。」
朱翊鈞的神經被挑起來:「這群人的屁股是癢了,廷杖如何?!」
馮保說:「皇上英明。」
眾人齊救四官員
要對四位上疏官員廷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北京城。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廷杖足以要人性命。
吏部尚書馬自強有悲天憫人之心,慌慌張張地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正在孝帷里匍匐著,馬自強來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所以他懶得起來。馬自強極力為吳中行等人解釋,他說:「這是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冒昧無知,但他們的出發點是好的,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蒼生,他們並非是有意攻擊首輔大人。」
張居正跪起來,面無表情地說:「我正在居喪,管不了外面的事,請馬大人諒解。」
馬自強發覺了張居正的冷淡態度,但覺得自己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於是又說:「皇上震怒,只有您能上疏營救他們,才可免去一場大禍啊。」
張居正本來已把身子匍匐下去,聽到馬自強的這番話,身體像彈簧一樣立起來,惱怒道:「皇上震怒,我能營救?!馬大人,你太高看我張居正了!我張居正只是人臣,怎能干擾君王的意志?請回!」
馬自強見再求情下去也是熱臉貼冷屁股,只好神情黯然地離開。
張居正在孝帷里先是一陣冷笑,接著就是一聲嘆息。他的這聲嘆息有深深的淒涼:四根攪屎棍中,吳中行是他的門生,艾穆和沈思孝是他的同鄉。在這點上,他比嚴嵩還慘,嚴嵩在位十幾年,從未有同鄉攻擊過他。一想到這裡,他的肺就如炸了一樣,心臟劇烈刺痛。他又想到馬自強:這人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居然來向他替攻擊他的人求情!
向他求情的人不僅是馬自強,翰林院的官員們最先行動起來,他們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取消對那四個年輕氣盛的官員的廷杖。但這份上疏如同進了墓道,朱翊鈞毫無回音。
官員們走不通皇上這條路,又掉頭走張居正的路。馬自強的失敗是教訓,於是他們曲線救國。翰林院官員沈懋學和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是同學,他寫信給張嗣修,請他和張居正求情。一連去了三封信,張嗣修都沒有回信。張嗣修也有難處,他不敢和父親張居正說。
沈懋學又去找李幼孜,他知道李幼孜和張居正關係不錯。想不到的是,李幼孜不陰不陽地答覆他:「張首輔不奔喪有大道在,豈是豎儒所能知?」
沈懋學氣得哇啦怪叫,不禁脫口而出:「看這架勢,張居正原本請求守制,現在卻是有意不丁憂,居然還振振有詞啊!」
他挑事,把李幼孜的信散播,這就激起了很多傳統衛道士的極度反感。他們雖然反感,怒氣衝天,可仍阻擋不了廷杖命令的發布。
翰林院學士王錫爵是正義凜然,並肯為真理而奮不顧身的人,他集結了翰林院諸多學士,來見張居正。張居正在孝帷里守喪,晾了他們大半天。王錫爵急了,也不顧體統,徑直闖進了孝帷面前,請張居正搭救吳中行四人。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聖怒太嚴重,說不得。」
王錫爵反應極快:「聖怒嚴重,也是完全為的相公。」
張居正看了王錫爵一眼:「請回吧,守喪期間不便見客。」
王錫爵來了勁:「您守喪期間,還會批閱奏摺?您守喪期間,還能推薦別人?您分明是度量狹小,見死不救,假天子之手以泄私憤!」
這些話是王錫爵冒著無比勇氣和風險說的,在這種時候,膽小如鼠的人都會離張居正遠遠的,王錫爵說完這段話,就等著張居正的雷霆之怒。大出他意外的是,張居正雖然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卻沒有動怒,如同遭了瘟一樣垂頭喪氣。
他看著王錫爵,把他當成生平的知己,緩緩道:「你說我度量狹小,我請問,這件事是誰先挑起來的?你們真以為我不想回家看望老爹,皇上的旨意在那裡,我如何走?外面人言洶洶,我能救得了他們四個,你敢保證後面不會有人再跳出來拿『奪情』這件事做文章?我看,你們還是饒了我吧,不要來求我。試想,如果我去皇上面前向這四人求情,皇上怎麼看我?如果我真去求情,那豈不是助長了這些人的氣焰?」
幾個問句把王錫爵問得目瞪口呆,但我們說過,他是有急智的人,腹中已有草稿。可當他正要說話時,張居正用一個石破天驚的動作堵住了他的嘴:他突然向王錫爵跪下,「咚」的一聲磕了個響頭,聲音近乎哀求地說道:「大家要我走,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只要有一把刀子,讓我把自己殺了吧,你們也好心安!」未等王錫爵反應過來,張居正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誇張地要抹脖子。王錫爵下意識地去搶刀子,張居正號啕起來:「讓我死了吧,只有這樣,你們就安心了!」
王錫爵把刀子甩到一旁,看著近乎瘋狂的張居正在那裡以頭撞地,驚慌地站起來就跑。王錫爵不是被嚇跑的,而是被張居正的反常驚跑的。正如十幾年在你眼前一大家閨秀,突然變成了蕩婦,任是誰,都會被驚到。
王錫爵跑出孝帷,那群翰林院學士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飄忽的眼神,明白事情必然不順,於是全都跟著王錫爵跑出了張居正家。
那個張居正撒潑的場景,深深留在王錫爵腦海里,一生未泯。
張居正撒潑,被記入正史,當然是貶大於褒。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不用這招,他真的很難堵住那些窮嚼蛆的嘴,堵不住他們的嘴,這群人就會一直來,不把他氣死,也會把他煩死。
救人沒有錯,但要看救什麼人。救仇人,那是愚蠢,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惜那群官員不明白。於是,四位官員的廷杖,就是註定的事了。
明代的廷杖用四個字可以概括:血肉橫飛。其程序是,將受刑人的褲子褪到膝蓋處,趴在地上,兩名行刑員用棍子一前一後地敲打屁股和大腿。行刑員都受過特殊訓練,幾棍子下去,受刑人的屁股以後就不能用了。
1577年十月二十二,吳中行和趙用賢受廷杖六十,吳中行受刑後,已經氣絕。幸虧有人叫來醫生將其救活,割下幾十塊大腿上的腐肉。趙用賢是個胖子,受刑下來仍有氣息,不過大腿上割下來的腐肉也有手掌那麼大,他後來劍走偏鋒,把那塊腐肉風乾,留給子孫做傳家寶。
吳、趙二人受刑之後即被驅逐出京,代價是昂貴的,但收穫也很豐盛,他們美名遠揚,成為天下士子口頭上的真君子。特別是吳中行,簡直大名垂宇宙,直到清朝時,還有言官把他當成「文死諫」的祖師爺。
艾穆和沈思孝所受到的懲罰比吳、趙二人重,他們得到了八十廷杖,廷杖之後僥倖未死,發配邊疆充軍。
但人們看到這四人的悲慘境況後,都緊閉了嘴巴。肉體的慘痛有時候就是這樣,能震懾人的心魄,讓你閉嘴。原本一些咋咋呼呼的人現在突然想到孔子的話,「君子訥於言而慎於行」,又想到老子的話,「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幾根棍子讓他們閉嘴了,張居正在孝帷里長出一口氣:結束了。
世間法則之一:你越是預想到的事,它越不會發生,發生的事,永遠都是你沒有想到的。
一個叫鄒元標的人,突然在眾人噤若寒蟬的壓抑氣氛中跳了出來,掀起另一輪風暴。
鄒元標再掀波瀾
鄒元標是江西人,九歲即讀通儒家經書,二十歲時出遊,遍歷名山大川,到天下各個書院踢場子,因其學富五車,又能言善辯,所以在辯才上無人是他的對手。他的志向也異常遠大,認為男兒當自強,有道德的人就不能消極退讓和放棄指責。1577年,他中進士,到刑部實習,蒼天有眼,他趕上了張居正奪情事件,以他的性格,這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機會。
他連上兩道奏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家丁憂。但很遺憾,他位卑言輕,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吳中行等四人被廷杖時,馮保特意命令全體京官觀賞。在血肉橫飛和受刑人的慘叫聲中,鄒元標的雄性激素加速度升高,他有了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感。廷杖完畢,大家都去救人,他卻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交給小宦官。
小宦官問:「何事?」
鄒元標平靜地回答:「請假。」
小宦官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鄒元標這封信是彈劾張居正的,大概沒有人能想得到這麼變態的人,剛觀看完行刑場面卻去犯相同的錯誤。小宦官把鄒元標的信交給馮保,馮保看後驚駭道:「真有不怕死的啊!」
這封信很快就到了張居正手上,馮保派人特意提醒張居正:看信之前要有個心理準備,因為鄒元標這小子的話說得太難聽。
張居正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被人罵死,可看了鄒元標的彈劾書,還是氣得渾身發抖,險些暈厥。
鄒元標的這份彈劾書,大有潑婦罵街的神韻。他首先批駁朱翊鈞對張居正「有利社稷」的評價,他說張居正雖然有才,但學術卻很異端。志向雖正,卻剛愎自用,行事乖張。接著他對朱翊鈞說:「您應該自立,不要總被張居正牽著鼻子走,否則這輩子就算完了。」然後猛地拐到張居正身上,「張居正經常說『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我看他果然夠非常的,連老爹死了都不回家奔喪。守孝是五常之道,他踐踏大道,留戀權位,這是違背良知的禽獸行為!」
自奪情事件以來,還沒有人說張居正是禽獸,鄒元標開了個先河,他付出的代價自然也和別人不同:他被廷杖八十。馮保告訴行刑員:「給我好生打著。」很多人認為鄒元標必死無疑,想不到他憑著胸中的浩然正氣,堅持下來,被發配邊疆。雖然如此,張居正還是給他的肉體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他從此成了個瘸子,直到四十多年後,如果坐久,還會突然從椅子上摔下來。
據說被驅出京城後,張居正還派了殺手去宰他。幸運的是,這名殺手追錯了路,鄒元標才逃過一劫。若干年後,鄒元標重回北京,擔當重要官員。當時已是熹宗天啟皇帝(朱由校)末年,他眼見國事敗壞,才想起張居正的好來。他拄著拐杖四處奔走,為張居正平反,並每夜焚香,祈禱上天能再降下一個張居正來。有人問他:「你不記得自己屁股被打爛的事嗎?那可都是拜張居正所賜啊。」他卻苦笑道:「年輕時太無知,現在明白了,恐怕已晚了。」
人只有到末世時,才會想到那些力挽狂瀾、頂天立地的偉大人物的好。
鄒元標用殘廢換來了天下美名,士大夫們都說他是頂級男兒,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著拐杖去邊疆了,可就因為他,奪情事件再度升溫。無數的人都決心用腐爛的屁股換取天下之名。張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憐惜他們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於是那段時間,紫禁城中隨時都有慘叫聲,廷杖行刑員累個半死。
張居正不僅要迎戰那群想獲取清譽的人,還要對付他的朋友。鄒元標事件後,呂調陽和張四維來找他,委婉地勸告他回老家丁憂。張居正不為所動,只是說:「聖旨不可違抗。」呂調陽和張四維碰了一鼻子灰,嘆息著走了。
戚繼光居然也來信說:「平息輿論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家丁憂。」張居正給戚繼光回信說:「您遠離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別有用心,是想趕我走。我如果走了,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這點,所以才堅決挽留我。我當然想回家,可我怎敢違抗聖旨啊?」
這些人只是勸他回家,並未說出不中聽的話來。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氣了,他說:「您這是戀位,不是君子所為!」
張居正冷靜而又坦然地回復道:「戀位並不是壞事。當大責重任的人,心存國家,不同於普通臣僚,不可輕言拋去。所以古人說,戀之一字,古純臣所不諱言。如果只是為官位,持祿自固,則又當別論。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學大師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張居正的位置上,所以無法理解張居正的想法。張居正當然戀位,這是因為當時的客觀形勢使內閣成了帝國的政治重心,而他張居正又是這個重心中的神經中樞,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鈞的許可。他明知無法脫身,又何必裝腔作勢,博取個恬退的虛名?
但這種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裝不理解。就在這種難得糊塗的中國傳統智慧中,有些人見上疏已無效果,於是另闢蹊徑,散播起了謠言。其中一條謠言最讓張居正震驚:張居正要謀反。
這謠言一下道出了這次奪情風波的本質,如果吳中行等人反對奪情是出風頭的話,那後來的一批人反對奪情,其實就是想讓張居正滾蛋。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張居正踐踏,只是痛恨張居正的新政。
張居正要謀反的謠言主要有三條內容:第一,張居正擅權,目的當然是謀反;第二,張居正連名教都能踐踏,可以想見他的心有多狠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第三,張居正用淫威處置正直官員,這是為他謀反掃清道路。
謠言不一定止於智者,也不一定止於沉默者,張居正和朱翊鈞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朱翊鈞很快就發了一道聖旨。聖旨說:「我是天下君,進退予奪我說了算,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干?那群屁股被打爛的官員也知道是我下的命令,又與張先生何干?你們不要胡說八道,干好自己的事,如果你們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們的屁股!」
這道上諭馬上起了作用,謠言煙消雲散,跑來貢獻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張居正適時地上疏請求朱翊鈞恢宏聖度,不要和這些人再計較下去。看上去,張居正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麼多人,背後的主謀就是他張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狹窄」的烙印。實際上,張居正並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這是沒有必要的事。他只是希望奪情事件儘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費在這上面。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願,就當他覺得一切都要結束時,又一起風波來了。這場風波不在北京,而發生在南京。
吳仕期案
風波的主角叫吳仕期,是寧國府生員,由於南北路途遙遠,信息交流不暢,所以直到1577年十月中旬,南方才知道了奪情事件的全部。吳仕期腦子靈光,也有傳統道德意識,認為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人心世道的大變。霉運當頭,他決定上疏請皇上朱翊鈞收回奪情的命令。
太平府副知府(同知)龍宗武是張居正的人,聽到有人還要火上澆油,立即把吳仕期捉進大牢,隨後給好友操江御史胡檟通氣。胡檟連忙把這件事報告給張居正,同時又報告了另外一件事。
這件事也和當時的張居正有關,那就是流傳在南方多時的《劾張居正疏》。據流言說,作者正是鼎鼎大名的海瑞。張居正稍作分析,就得出正確結論:海瑞不可能是這道奏疏的作者。海瑞自在朱載垕時代罷官後就再未出山,海瑞這人在其位才謀其政,所以絕對不會是他。之所以要把作者說成海瑞,是因為海瑞在江南極負盛名。胡檟自然而然想到的真正作者是吳仕期,張居正也認為是吳仕期,但他卻去信給胡檟說:「這件事你就不要驚動朝廷了,本來奪情一事已經完結,如果你再向朝廷報告吳仕期案,恐怕會再起風波。這些人都是噴血自污之輩,沒必要和他們計較。請你知會龍宗武,就在太平府明察秋毫,徹底查明這件事。如果吳仕期不是作者,馬上釋放;如果他真是《劾張居正疏》的作者,也請龍宗武秉公辦理,不可有私心。」
胡檟和龍宗武坐到一起,對張居正的這封信開始謹慎研究。龍宗武抓耳撓腮道:「元輔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搞不懂啊。」
胡檟從張居正的字裡行間得到確切的信息:「元輔大人不想株連。」
龍宗武不明白。
胡檟道:「如果我們真把吳仕期案上報朝廷,必會牽扯出無數人,此時正是皇上震怒之時,這些人肯定逃不了。」
龍宗武不置可否:「那該如何審理此案?」
胡檟笑道:「事情在你這裡開始,就在你這裡結束。」
龍宗武終於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樣子:「元輔實在高明。」
七天後,吳仕期在太平府大牢中被活活刑訊逼供而死,這件事才告結束。顯然,這是起冤案,胡檟和龍宗武對此要負責。那麼張居正呢?
也許他根本沒有要殺吳仕期的意思,他只是希望儘快結案,不一定非要取了吳仕期的小命。可他的下屬們卻忠心耿耿,認為非如此不可。人類歷史上,這種事不勝枚舉,這都是權力惹的禍。
吳仕期的死悄無聲息,所以奪情事件並未在南方掀起餘波。張居正現在安全了,四十九天守孝完畢,他去見了朱翊鈞。
一見到朱翊鈞,張居正終於把持不住多日來所受的詆毀,流下委屈的淚水。朱翊鈞安慰他:「先生孝情已盡,朕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看在父皇的面上,成全始終,可謂大忠大孝。」
張居正的眼淚嘩嘩,這是真哭。他只有忠,並無孝。人世間最基本也是最簡單的「孝」活生生被眼前這個小孩和他那炙手可熱的權力埋葬了,如今只有忠,用最極限的忠來彌補他的不孝。
他說:「皇上前後聖諭多次,委曲懇切,臣怎敢不遵?又有先帝的託付,臣當以死報,今日更不敢違背。可是皇上您知道嗎?臣天性愚直,凡事只知一心為國,不能顧忌人情,以致叢集怨仇,久妨賢良之路。皇上如此聖明,現在就該放我回家,讓我盡遲到的孝道,也可保全晚節。」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張居正是想告訴朱翊鈞,他一心為國,因為聽從了您的命令而不丁憂,卻得來了很多人的攻擊。雖然那些人已受到懲罰,可這口氣還是咽不下去。他也不是咽不下這口氣,而是因為朝堂之上還隱藏著這麼多異己者,如果讓這些人繼續隱藏,他的改革大業仍會受到阻撓。他的想法是,要趁這個機會,一來報仇,二來清除潛在的障礙。
朱翊鈞年紀還小,當然聽不明白張居正這段話背後的意思。他安慰張居正:「先生精忠為國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太后和朕也知道。那群陰險小人乘機生事,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懷。」
張居正必須要介懷,可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而且自奪情事件之後第一次見皇上,有些話不能說。
他沉默了許久。朱翊鈞知道這件事還沒完,說:「先生先上班吧,其他事慢慢說。」
張居正等的就是這句話,叩頭謝恩。1577年十一月初六,張居正穿著孝服(青衣角帶)緩緩地走進了內閣。
呂調陽和張四維看到張居正的眼神裡帶著陰柔的殺氣,馬上感覺到,張居正已準備反攻!
閏察:張居正的反攻
呂調陽和張四維的感覺很快成為現實。張居正用一天時間處理了內閣多日來遺留的事,第二天,就對兩人說:「這段時間彗星向東北直射,天象大變,人間恐怕有不正之氣啊。」
呂、張二人心裡打起了鼓,天象有變是之前反對奪情的那群人當話柄的,張居正怎麼也談起天象了,他不是不信這套玩意兒嗎?張四維記得張居正說過:「天道玄遠,災難和吉祥的感應,都不可知,也不可信。自然界的現象與人事沒有任何關係。」這是張居正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呂調陽小心翼翼地問:「張大人的意思是?」
張居正一本正經地說道:「天象大變,說明朝中有小人,需要來次大考核,把不合格的官員清除,平息天之怒。」
張四維吃驚道:「考核京官每六年一次,這不符合規矩啊。」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像是根錐子。
張四維低下頭,呂調陽一字不吐。
內閣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時光似乎凝固了。許久,張居正才開口,語氣很溫和:「張公說得很對,做人做事都要有規矩。尤其是我們內閣輔臣,要按祖宗之法做事。我記得隨時考核京官是有先例的,不知二位可知?」
張四維和呂調陽變了臉色,他們做官多年,當然知道有這樣的先例,就是所謂的「閏察」。「閏察」始於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時期,由宦官劉瑾提出,方式是不定期地考核京官,目的是藉此打擊異己。這個自然是先例,但卻是惡例。兩人想不到反奪情事件會把張居正傷得這樣深,居然動起了「閏察」這邪門武器。
張居正見兩人不說話,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二位既然知道,那就要吏部上奏章吧。」說完,他站起來,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張四維和呂調陽大眼瞪小眼。
張居正一向深思熟慮,閏察這件事大概在反奪情事件初發時,他就已決定。所以吏部尚書張瀚被免職的當天,張居正就把王國光推薦為吏部尚書。這就叫作布局,只有智慧高絕的人才能看透。王國光在張居正的指示下,很快就向朱翊鈞上疏,請求閏察。朱翊鈞和李太后、馮保商議,結果自然是同意。
閏察還未開始,已有人感到危機。但這些人正如籠中的老鼠,無計可施。他們只能發泄,或者說是過過嘴癮。有流言說,皇上冬天時都會賞賜大臣貂皮帽抵禦風寒,而張居正卻帶頭不戴貂皮帽,他號稱是為了節省開支,實際上是服壯陽藥過多,毒都上了腦袋,燥熱難耐,如果戴了貂皮帽肯定會成熟豬頭。還有流言說,張居正的兒子是靠作弊中了進士。
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連張居正都聽到了。對付這種「扯老婆舌」的行徑,張居正一向是等閒視之。他曾說:「浮言私議,人情自不能免。」尤其是他這種大人物,更是如此。二百多年後的梁啓超也說:「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
面對誹謗和流言,張居正有句名言:「我一生都是順著自己所欲所求來學習的,不在意別人理解還是不理解。不但一時之毀譽,不掛於心,就是萬世之是非,也不計較(吾平生學在師心,不蘄人知。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於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也)。」
這就是陽明心學,他讀懂了陽明心學。他又說:「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只要能成就大業,什麼得失毀譽,萬世是非,一切都在所不惜,這種堅強的意志只能出自良知的力量,一旦這種力量發揮,就會所向披靡。這年的閏察純是張居正對反奪情成員的反攻倒算,也純是發自良知。
那位被罰薪三個月的何維柏被勒令去職,一直叫囂張居正應該回家丁憂的南京操江御史張岳也被罷職,上疏解救吳中行等人的翰林院大批官員被調到南京坐冷板凳。他們離開北京前已確定,在張居正有生之年,他們肯定看不到北京的太陽了。
閏察剛開始時,馮保來找張居正,希望張居正能幫他清退幾個他看不上眼的官員。張居正不動聲色地回道:「馮公想多了,此次考核是聖上的命令,目的是清除不合格的官員,您怎麼可以讓我拿閏察排除異己呢?」
馮保張大了嘴巴,張居正明明就在排除異己,想不到說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如此爐火純青。但當他看到張居正威嚴不可侵犯的神態時,只好作罷。
這是張居正主政以來的底線:馮保絕不允許插手外廷的事。
1577年的最後幾個月,波瀾起伏,但終於在年末隨著閏察的結束而結束。張居正穩定了一切,並未因奪情事件而損失分毫。
他終於有時間思念老家老爹的屍體和老家的人了。他決定在主持完畢朱翊鈞的大婚後,就啟程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對普通人而言再輕易不過,可對他張居正,回一次家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