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義無反顧
2024-10-09 05:15:01
作者: 度陰山
力排眾議解決羅旁瑤
劉颱風波過去了,但在張居正心裡,從未有過風平浪靜。其實就在應對劉台事件時,張居正的一大部分精力始終放在廣東德慶。那裡是戰場,已存在了多年。
廣東德慶是個面水背山的縣城,它的南面叫羅旁,羅旁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險惡萬山,東西綿延數百里。山高必有怪,林密必生精,在羅旁,就有一股永遠不死的精怪——瑤人,朝廷稱他們為羅旁瑤。
羅旁瑤的反叛歷史相當源遠流長,早在明帝國第八任皇帝朱見深時代,羅旁瑤就在興風作浪。明帝國史上比較出色的鐵腕大將韓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剿滅了他們。可這並非是致命一擊,韓雍前腳剛走,羅旁瑤又滿血復活。憑藉山高路遠的地利,羅旁瑤越搞越大,整個廣東中西部都受到波及,民不聊生。
1528年,心學大師王陽明提督兩廣,在平定八寨和斷藤峽的叛亂後,也想把羅旁瑤這個廣東心腹之患剿滅,遺憾的是,由於身體原因,王陽明匆匆離開廣西。在中央政府眼中,羅旁瑤成了廣東境內最難啃的骨頭。
1575年,殷正茂在兩廣對叛亂摧枯拉朽、意氣風發之時寫信給張居正,提議剿殺羅旁瑤。
張居正那段時間對南方叛亂印象極為深刻,尤其是羅旁瑤。他對殷正茂說:「羅旁瑤非比其他叛亂,多年來,中央政府一直想剿,也有人去剿過,但都無功而返,這說明它有獨到之處,需把它的情況了解清楚,無微不至,再制訂無懈可擊的計劃,才可發動軍事行動。不然,勞民傷財又寸功難取,我在中央也不好交代。」
殷正茂認可張居正的話,積極搜羅羅旁瑤資料,準備再建奇功。
張居正卻另有打算。殷正茂在南方多年,所建功勳已不勝枚舉,張居正的用人思路是,不可用盡其全部力氣。所以就在1575年,張居正將殷正茂調到南京兵部擔任尚書。殷正茂先是大惑不解,張居正就實話實說:「你的功勳已遮蔽太陽,月滿則虧,我擔心會有人在你巔峰時刻突然攻擊你,所以先讓你急流勇退。一張一弛乃天之道,遵循此道必可圓滿。你大展拳腳的機會還很多,何必急在一時?」
殷正茂最終理解了張居正的苦衷,並推薦了接替自己的人選。張居正收到殷正茂的信,對身邊的人說,如果他推薦的不是凌雲翼,那他就不是殷正茂。
正如張居正所料,殷正茂推薦的果然是凌雲翼。
凌雲翼,聽這名字就讓人熱血沸騰。他是江蘇太倉人,和張居正同年中進士。曾在工部實習,但他的特長卻是軍事。他和張居正很談得來。1572年,張居正執政,凌雲翼被任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張居正老家江陵附近的鄖陽。第二年,張居正要他去巡撫江西。
凌雲翼是將才,而且懂得為人處世,很得人心,所以看到殷正茂推薦他時,張居正一點都不驚訝。凌雲翼一到廣東,馬上就用目光盯死了羅旁瑤。
兩個月後,凌雲翼給張居正寫了封私信,希望張居正能允許他提交奏疏,他要討平羅旁瑤。張居正看著殷正茂之前對羅旁瑤的報告書,又看了凌雲翼對羅旁瑤的調查報告,兩人的報告相差無幾,都說羅旁瑤必須剷除,雖然有難度,卻並非沒有機會。而這個機會就是中央政府人力和物力的支持,以及指揮官的能力。
張居正回信給凌雲翼說:「你我相交多年,大家彼此很了解。我了解你的能力,不過據我所知,羅旁瑤和南方其他地方的叛亂截然不同,羅旁全民皆匪,又有高山密林作依傍,這麼多年來,剿匪部隊奔走撲救,疲於奔命,辦法用盡,卻不能傷其毫毛。他們當地有民諺:『官有萬兵,我有萬山;兵來我去,兵去我來。』這足以說明他們就如狗尿苔,雖可暫時剪除,但官軍走後,一場大雨,它們又復活。我覺得剿滅他們還是其次,關鍵是戰後的重建工作,讓他們永遠都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這件事,你可想好?如果想好,請拿出方案;如果沒有想好,戰爭之後仍恢復老樣子,戰爭何用?」
凌雲翼接到張居正的信,深思熟慮後把戰後重建、斷絕匪患源頭的想法報告給張居正聽。張居正大為滿意,但他掉過頭來又擔心戰爭了。他給凌雲翼回信說:「羅旁之地不受王恩浩蕩已數十百年,的確該剿滅,我也看出來你不是那種眼睜睜看著他們上躥下跳的人。既然要討,那就審時度勢而後動,動了就要必勝,勝還要完勝,不要太多犧牲。如果你有信心,就上奏朝廷;如果沒有信心,還是請放置一邊,來日方長。」
凌雲翼看了張居正的回信,笑道:「這是激將啊,準備筆墨,我要給皇上寫信!」
凌雲翼的信一到京城,朱翊鈞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召開大會討論。會上分為三派:第一派為鷹派,力主戰,人數很少;第二派烏龜派,力主不戰,人數很多;第三派木雞派,站著發愣,毫無見解。
烏龜派說:「羅旁瑤叛亂持續百年,已成腫瘤,要剜除它,非經歷生死不可,不如帶瘤生活,保守治療。」
鷹派反駁說:「羅旁這個腫瘤是惡性的,它控制了廣東和廣西的水路交通,如果不剷除,那可真要面臨生死了。」
烏龜派大大咧咧地說:「那就不走水路,不是有陸路嗎?」
鷹派怒髮衝冠,說烏龜派是縮頭烏龜。
烏龜派馬上說:「打仗是要錢要人的。凌雲翼大嘴一張就是幾百萬兩銀子,還要十萬人馬,難道皇上能點石成金,撒豆成兵?」
雙方從辯論演變成爭吵,再從爭吵惡變為謾罵。朱翊鈞的頭都大了,急忙宣布休會。官員們散去,張居正獨自留下,李太后也出來了。
李太后問張居正:「羅旁那些瑤人可否能招安?」
張居正堅定地搖頭:「頑石一塊,只能用錘子砸碎。」
李太后沉默,朱翊鈞隨即問道:「這幾年對西南叛亂的平定,沒少花錢,咱們國庫……」
「有錢!」張居正打斷朱翊鈞,「據戶部保守估計,今年一年政府可收入白銀四百三十五萬餘兩。」
朱翊鈞兩眼放光:「啊呀,張先生好能幹。我記得三年前,財政還是赤字呢。」
李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張居正再進一步:「至於兵源,廣西總兵李錫、廣東總兵張元勛的兵力足夠八萬,凌雲翼正在編練新軍,足有三萬,所以剿平羅旁瑤,硬體上是絕對合格的。」
朱翊鈞興奮地搓著雙手:「那就打吧。」
張居正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剿羅旁瑤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如今大部分官員都反對,臣恐怕將來會風言四起,前功盡棄。」
朱翊鈞睜著茫然的眼睛,不明白張居正的意思。馮保在他旁邊輕輕地咳嗽一下,說:「張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如果下定決心解決羅旁瑤,就該完全信任凌雲翼,將大權交付凌雲翼。」
朱翊鈞恍然:「原來是這樣,張先生,你直接告訴凌雲翼在廣東可全權處置不就完了嘛。」
李太后乜斜了朱翊鈞一眼,張居正及時說道:「國家權力只有皇上有資格使用,臣怎敢?」
朱翊鈞又一次恍然的樣子:「那張先生就擬旨吧,給凌雲翼他想要的權力,只要能解決羅旁瑤!」
張居正剛要謝恩,李太后卻問道:「張先生,依你看,凌雲翼多久能消滅羅旁瑤?」
張居正沉思許久,慢慢開口道:「戰爭之事瞬息萬變,臣真不好預測,不過凌雲翼才幹卓絕,並主動提出要解決羅旁叛亂,他又是個心思縝密、言出必行之人,臣相信他定不負君恩,兩年左右必能馬到成功。」
張居正在軍事方面的能力,朱翊鈞、李太后以及整個朝臣都一清二楚。可以說,張居正是那種「數萬甲兵藏於胸中」的文臣。
多年來,張居正一直醉心於帝國軍事,終於把自己鍛造成洞若觀火的戰略家與預言家。張居正用兵,只有兩個字:知彼。在北方,他要邊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間諜組織,深入敵後,時時注意敵情。他對戚繼光說:「一個出色的將軍或者戰略家,必知彼己,精審虛實,然後就可以打敗敵人了。」
他執政初期,有段時間,草原人沒有進犯,北境防範很鬆懈。張居正得知情況後,立即提出警告:「敵人狡獪多端,萬一這是欲擒故縱,突然對我們發動進攻,我們會手忙腳亂,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我不會以敵人不犯為喜,而會以你們不防範為憂慮。」
正是這種時刻「謹小慎微」,使他對敵人的動向一清二楚,算無遺策。1574年,北方邊境報告說,土蠻即將進犯。張居正立刻發出指示:主力部隊屯聚要害,將百姓全部遷到城中,並派出幾支機動部隊直奔來犯敵人,引誘他們進入預先設置的埋伏圈。他們如果膽小不來,那最好。如果來了,最好全殲。倘若不能全殲,也不要緊,他們終會記下這個教訓,以後不會再侵犯我們。
果然,土蠻不久後傾巢來犯,按張居正的計劃,幾支部隊把土蠻引入包圍圈,雖然因各路指揮官不能協同作戰而殲敵無功,但事實證明了張居正的通盤考慮和預見的正確性。
不久後,北方邊境又有報告,仍然是土蠻即將進犯。張居正又發出指示:不要小題大做,土蠻不會在這種季節(酷夏)採取軍事行動。不久後,果然被證實為虛驚一場。
無數的事實都證明,張居正雖坐在京城,但完全可以指揮和預測萬里之外的一場戰役。所以當他說兩年之內必能解決羅旁瑤時,李太后和朱翊鈞都深信不疑。
但烏龜派們卻不信,即使相信張居正的能力,也要裝作不相信。反對凌雲翼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到朱翊鈞的辦公桌上,又飛到內閣。張居正開始還解釋消滅羅旁瑤的重要性,又解釋凌雲翼完全有這個能力。可雪片越來越多,張居正咆哮起來:「這群廢物真是話多,誰再扯著羅旁瑤一事不放,當心廷杖!」
朝堂之上安靜了,凌雲翼開始忙碌起來,訓練軍隊,偵察敵情,製造專業的攻寨器械。一年多後的1577年,凌雲翼準備完成,十萬大軍向羅旁瑤發起了全面進攻。這次軍事行動是慘烈的,按張居正的指示,凌雲翼的剿匪部隊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張居正在京城密切關注著羅旁瑤戰事,凌雲翼的信一到,不出一個時辰,張居正就會回信。當凌雲翼將羅旁瑤的大本營緊緊包圍,準備發動最後一擊時,張居正去信說:「羅旁瑤之戰,死傷太大,沿途盡成廢墟。既然勝負已分,我看還是網開一面,現在投降者可既往不咎。這非是婦人之仁,而是將他們留下來做日後的重建工作。但倘若敵人投降時心不甘情不願,或稍有遲疑,盡可屠之,這種人留下恐怕是將來的禍害。」
1577年五月,凌雲翼對羅旁瑤進行致命一擊,羅旁瑤覆滅,整個戰爭持續了近兩年,羅旁瑤被殺兩萬餘人,活捉一萬餘人。
朝廷放肆地慶祝這場勝利,在人聲鼎沸中,張居正已開始冷靜地思考下面的事:戰後重建。凌雲翼在捷報書飛來幾天後就送來請求開闢州、縣,招徠農墾的奏疏。張居正思慮許久,才心事重重地給凌雲翼回信說:「當初你提出的戰後重建計劃,我很讚賞,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羅旁還在,人們看到有這樣一個地方,所以開闢州、縣沒有問題;但現在羅旁已亡,那地方成了空地,在那裡建州設縣,百姓主體自然是那些投降的羅旁瑤。另外,既然是州,就該人口多一些,所以要從周圍州縣遷民。可羅旁之地百年來是土匪窩,良民誰願意去?願意去的都是些來歷不明、流浪無根的人。要辟州、縣也不是不行,我希望你能深思。倘若堅持這樣做,那就該在政策和法律上特殊一些,賦役要從輕,法律要從嚴。我希望你能把羅旁瑤作為一個特別行政區來看待,而不要和帝國其他州縣相同。如果處理得當,幾年甚至幾十年後再將它和帝國其他州縣看齊,也是可以的。」
凌雲翼又深思熟慮許久,確定了開闢州縣的計劃,這就是廣東羅定州的來歷。羅定州新開二縣,東為東安,西為西寧。
羅旁瑤事件的處理體現了張居正的高度政治智慧。從羅旁瑤事件的處理,我們就可以聯想張居正在其他政治事件上的處理手腕之精明和果敢。
據理抗旨
當張居正處心積慮地幫助凌雲翼做戰後工作時,一道朱翊鈞的口諭傳進內閣,口諭的內容是這樣的:「慈慶、慈寧兩宮,命有關部門重新裝修。」
張居正對這道口諭的反應極為平淡,傳旨太監走後,他重新坐回椅子,心潮起伏。他記起1573年的一次經筵,經筵的課程內容是宋仁宗不喜珠寶,講完這段,他以小故事闡發大道理的方式對朱翊鈞說:「明君看重五穀而輕視珠寶美玉,因為五穀養人,珠寶則飢不能食、寒不能衣。皇上要記得節儉,不可奢靡。」朱翊鈞急忙點頭。
張居正又記得1576年春節時,他對朱翊鈞說:「皇宮人人節省一件衣服,民間就有百人會得到這件衣服,皇宮如果人人都多製作一件衣服,那民間就有百人會沒有衣服穿,所以皇上要在節儉上謹慎啊。」朱翊鈞又是頻頻點頭。
張居正對朱翊鈞近幾年來的表現還算滿意。朱翊鈞在他的教導下已節儉許多,宮廷費用大幅度削減了幾萬兩白銀。朱翊鈞宮廷的支出是明代中後期歷代皇帝中最少的。可就當張居正沾沾自喜於自己對朱翊鈞的完美教育時,朱翊鈞給他來了這一招:裝修兩宮。
慈慶、慈寧宮是兩宮太后居住的地方,建成於1574年,當時是張居正為了討李太后和王太后的歡心,出於政治手腕,不得已而為之。一個建成才三年的宮殿,何必重新裝修?這是不急之務,張居正決定拒絕。
張居正有清醒的認識,拒絕裝修兩宮,得罪的不僅是皇帝朱翊鈞,得罪的最大傢伙是李太后。可他顧不得那麼多,他去找朱翊鈞,當面把這件事解決。
一見到朱翊鈞,張居正就開門見山道:「我和內閣同僚與有關部門商量了一下,大家和我都認為,治國之道應以節用為先,而皇宮工程是耗費錢財最大的地方。」
朱翊鈞小嘴一撅,正要說話,張居正重新開口:「當然,皇宮也要建,因為這是威嚴之地,可有前提,那些年頭太久和規制已不符的自然要重修,甚至可以重建。如果已破敗不堪而不重建,那是愚陋;可如果嶄新如初卻要重修,那就是奢侈了。」
朱翊鈞不說話,張居正非要他開口不可,因為他要讓朱翊鈞親口承認重修兩宮是錯誤的。人只有自己認識到錯誤,才會銘記,才會真誠無欺地去改正。
「慈慶、慈寧乃兩宮聖母常御之所,如果規制有不妥或是太過陳舊,那麼臣等早已請旨重修,哪裡還敢等皇上傳口諭盡孝心呢?但臣等查慈慶、慈寧兩處宮殿,都是三年前建成。臣清楚地記得,竣工之時,臣等去閱視,那真叫一個恢宏壯觀,儼然如天宮月宇。皇上口諭發出後,臣又領了許多同僚去觀察,發現仍和三年前一樣恢宏壯觀,儼然如月宇天宮。臣不明白,為何對這樣兩座天宮進行破壞呢?」
朱翊鈞一言不發,額頭上都是汗珠。張居正不依不饒:「臣請問,這兩座宮殿的規制是有不妥呢,還是太過陳舊?」
朱翊鈞被問住了,根本想不出辯解的詞彙來。張居正步步緊逼:「況且,半個月前,皇上曾下旨:以後不急的工程,一切停止。今無端就重修兩宮殿,是明示忠臣,聖旨不可信。倘若真的下令重修兩宮殿,必會引起官員們的吵鬧,皇上到時耳根必不能清淨。」
朱翊鈞終於開了口,底氣很不足:「朕只是想向兩位皇太后表表孝心。」
張居正立刻接話:「皇上孝順,天下皆知。如今國用不足,政府極盡節儉之能事,仍顯不足。皇上如果真孝順,就該積福愛民,天下百姓受到您的恩惠一分,就會讚揚您一分。您受到讚揚,兩宮太后會非常高興,讓父母為兒子自豪,這就是最大的孝了!」
朱翊鈞嘆息一聲:「先生忠言,朕同意你的話,不重修了。」
張居正又說:「數年之後,兩宮宮殿如果敝壞,臣第一個上奏請修。」
朱翊鈞微微點了點頭,張居正昂首闊步走了出去。雖然讓朱翊鈞停止了重修兩宮,但張居正的心情仍很沉重。國家財政雖進入良性循環,可國防民生的花費仍然不小,在有餘之時,還要計劃如何輕徭薄賦,讓百姓安居樂業。他捨不得把辛苦積累的金錢浪費到瓊樓玉宇上面,但抗拒了這一次,可能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能抗拒多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表面看,這是朱翊鈞想盡孝,但背後李太后必然有明言暗語。這次違背了李太后的意志,是不是個不祥的徵兆?張居正一想到這裡,馬上收了再奔馳下去的思路。他告訴自己:但用此心報國家,不計他人怎麼想。
再忤李太后
如果世間所有的事都如張居正那樣想,人世就不會複雜了。張居正駁回朱翊鈞兩宮殿的重修口諭後,又一件很複雜的事擺在了張居正面前。
這件事並不稀奇,張居正已習以為常。李太后信佛,常口誦慈悲之言,而且也身體力行。比如每天數著佛珠念佛,常常買些活物去宮外放生,另外就是不殺生。李太后可非一般人,所以她的不殺生就進行得讓人瞠目,這就是:大赦死刑犯。
自張居正執政以來,李太后沒少提大赦的事,都被張居正委婉拒絕。可1577年九月到了秋後問斬之時,李太后故態復萌,又提大赦的事,而且意志非常堅決。
張居正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為何李太后這一次如此堅決,甚至拒絕了他的求見,非要朱翊鈞下旨大赦不可。張居正歷來主張「嚴刑峻法」,這一次沒有例外,他也絕不會讓意外出現。他求助於馮保,在馮保的幫助下,他極不容易地見到了朱翊鈞和李太后。
李太后當然知道他的來意,所以先提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朱翊鈞的大婚。朱翊鈞在1577年已十五歲,已經確定了結婚人選。但有欽天監的官員觀了天象上疏說,連續三年只有十二月最吉利,其他月份結婚都很兇險。
李太后一見張居正,馬上就把問題拋給張居正。張居正琢磨了一會兒說:「如果真按欽天監所說,今年十二月皇上太小,明年十二月恐怕太遲。所以按我的意思,就在明年三四月份舉行婚禮吧。」
李太后問:「那欽天監的報告該如何?」
張居正沉思一會兒,回道:「帝王之婚禮和普通百姓不同,沒有禁忌,就是普通百姓也沒有那麼多禁忌。我從來就相信陰陽之說。所謂良辰吉日不過是世人的俗尚。真聰明人該據事理之當為,時勢之可為。如果拘泥既定習俗和成規,牽強附會,恐怕正是違背上天的意志。皇上是百神之主,一舉一動,百神都需俯首聽命,怎麼可以被區區陰陽判定拘束呢?」
李太后露出笑容,對張居正的解釋大為滿意,誇讚道:「張先生說得是,就按你的意思,將皇上的婚期定於明年三月吧。」
張居正謝恩,馬上進入正題:「國家之亂,全是因有心寬縱。元王朝就是太寬縱,到後來不可收拾。天下之事以為不足慮者,則必有大可慮者。」
朱翊鈞沒聽明白,急忙問:「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偷偷看了李太后一眼,李太后已收了微笑,正冷若冰霜。他長出一口氣,決定說下去:「太后無欲無求,一心向佛,天下臣民敬仰得五體投地。但大赦一事,還要從長計議。」
李太后「嗯」了一聲,突然轉了話題:「張先生,我記得《論語》中有個人叫季康子,他執政時對盜賊很傷腦筋,於是請教孔子。孔子對他說了一句話,不知張先生可知道?」
張居正當然知道,他肚子裡有儒家的所有貨:「臣知道。孔子對季康子說,如果您不貪圖財物,即使獎勵他們盜竊,他們也不會去做的(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李太后點頭,別有用心地看向張居正:「您覺得孔夫子這句話如何?」
換作別人,一聽說是孔夫子的話,當然雙手雙腳贊成,但張居正從不這樣,他最讚賞王陽明的一句話:「如果一句話能和你的心相切合,那縱然是販夫走卒說的,它也是真理;如果一句話不能和你的心相切合,即使是孔夫子說的,它也不是真理。」
雖然他還沒有搞明白李太后掉書袋的用意,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向李太后訴說自己的見解。他認為:「明君以殺止殺,從未聽說過以慈悲治國而能把國治好的。孔子這句話不能孤立地去理解。當時魯國已失政,官不官,君不君,孔子這句話是希望做官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並非說在上者沒有欲望就可以平息盜賊。人的本性是縱情恣意的,有欲望而不能得到,就會去做盜賊。在上者的表率作用固然重要,可畢竟有限。犯法者必誅,才可讓人懼怕,懼怕後才會控制自己的欲望,時間一久,他們才會真的無欲無求。」
李太后笑了,緩緩說道:「我明白張先生的意思了,張先生剛說我無欲無求,看來我這吃齋念佛,對江山是沒啥用處啊。」
張居正慌忙叩頭:「臣不敢,臣沒有這樣的意思。」
「快快請起,」李太后也有點慌,「我只是隨口一說。」
張居正重新站起,談到正題:「春生秋殺是天道運行的標誌,雨露霜雪是萬物發育的緣由。如果一年裡,有春生而無秋殺,有雨露而無雪霜,那很難想像這一年會是什麼樣子。天既然有春生秋殺,明君就該有賞罰予奪。今年秋後問斬的罪犯中,我看到有劫財殺人的,有故意殺人的,有殺無辜一家三口的,這些罪行都是滅絕天理、傷敗人倫,為仁義之人所深惡痛絕,老天必欲除之而後快的。老天欲誅之,皇上卻要赦之,這豈不是有違天道?」
李太后嘆道:「其實啊,我是看到他們被各種刑罰處置時慘不忍睹,很是可憐。」
張居正幾乎脫口而出:「那太后可否見過他們殺人之時的慘狀?」
「這……」
「太后信佛,佛家說有地獄,據說在地獄中有很多魂魄,無法超生也無法快樂,就是因為他們被冤殺而死,而殺害他們的人還在人間活著。如果我們不殺掉罪大惡極的那些人,怨氣充斥地獄,會直衝人間,到那時,恐怕連釋迦牟尼來了,都無濟於事了。」
李太后想不到張居正會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頓時沒了脾氣,思路輾轉半天,才又吐出一句連自己都厭惡的話來:「其實呢,我就是想延緩他們幾天生命,佛有好生之德……」
說不下去了,張居正及時幫她擺脫了尷尬:「這些人已經司法審核,死刑是難逃的,縱然讓他們多活幾日也終究一死。但到了該處斬他們的時候卻沒有處斬,百姓們就會議論紛紛,認為國家法令不行,皇上不遵循天道。民心一動,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太后已被張居正說教得筋疲力盡,抑鬱地擺了擺手說:「張先生不必說了,就按法令辦吧。」
張居正已看出來,李太后不高興,而且很不高興,他必須要給李太后留足台階,這就是政治藝術。他開口道:「太后如果不忍盡殺,還有個辦法。先挑選重罪者殺掉,其餘的罪犯等皇上大婚之後再殺。」
李太后仍不高興,但張居正還是替她的慈悲心考慮了,所以只好裝出高興的樣子來說:「張先生太費心了,還是就按法令執行吧。」
張居正敞開嗓子,極為洪亮:「臣遵旨。」
唯有一板一眼地執行法律,民心才可安定,國家才得到保障,這是張居正的治國之道。
[1]劉伯溫,即劉基,明朝開國元勛,以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著稱於世,在民間有著「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的美譽。其生平事跡,詳見度陰山著《深不可測:劉伯溫》。
[2]成吉思汗,原名孛兒只斤·鐵木真,蒙古帝國的建立者,世界史上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其生平事跡,詳見度陰山著《成吉思汗:意志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