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台事件

2024-10-09 05:14:58 作者: 度陰山

  張進事件

  1575年馬上要來臨時,張居正正在北京城內閣中躊躇滿志,一場風暴已在遙遠的南京醞釀開來。這場風暴的尖兵叫張進,是個太監。幾個月前,他被馮保從北京調到南京,負責監督南京守備(軍政一把手)申信。說是監督,其實是扯淡。張進和申信親如兄弟,所以申信在權力範圍內可以為所欲為。而為了回報張進,張進在南京也是趾高氣揚。

  春節前三天,張進在南京最高檔的酒館裡喝酒。他酒量一向不好,但喜歡喝。一喝就多,一多就耍酒瘋,人盡皆知。那天晚上,張進喝得歪歪斜斜,在酒館裡耍起了酒瘋。很不湊巧,隔壁包間裡也有幾個人在喝酒,聽得隔壁大喊大叫,就推開了門。其中一個喝成猴屁股的人還沒看清張進的模樣,就被張進一腳踢了出來。

  張進是何等人,馮保的得意下屬,向來是囂張跋扈,喜歡痛打落水狗的,所以就上前連踢帶踹,把那人打了個半死。

  第二天早上酒醒後,張進隱約記得昨天耍酒瘋時,有人大喊一個人名「王頤」。想到這裡,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慌忙叫來跟班,噴著滿口的酒氣問:「昨天咱們見到那個狗屁言官王頤了?」

  跟班回答:「是的。」

  

  張進緊張起來:「這鳥言官時刻找我麻煩,難道我昨天耍酒瘋被他撞見了?」

  跟班說:「豈止是看見,而且他還親身經歷了。」

  「什麼意思?他當時在幹啥?」

  「他當時在您威武的腳丫子下,哭爹喊娘。」

  像一柄刺刀突然刺進張進的胸膛,他「哎喲」了一聲:「難道我昨天耍酒瘋揍的人正是王頤?」

  跟班像是自己的學生答對了問題,興奮說道:「公公太聰明啦!」

  張進向後便倒,在眾多跟班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涼水的幫助下,他才悠悠甦醒,扼腕道:「完蛋了,我闖下大禍了。」

  眾跟班說:「公公您在南京天下無敵,還怕他不成?」

  張進「呸」了他們一口:「你們懂個屁,來南京之前,馮公公千叮嚀萬囑咐,說張首輔正在和官員們做對,叫我萬不可得罪那群官員,尤其是言官。否則,他們攻擊馮公公,張首輔就大大的為難了。」

  跟班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急忙為張進出謀劃策,最後也沒有拿出可行的辦法,張進只好去找申信。

  申信坐在辦公桌後,哭喪著臉,一見張進來,跳起來指著張進的鼻子:「你闖下大禍了,南京的言官傾巢出動,都在彈劾你和我呢!」

  張進先抖了一會兒,很為自己之前的表現羞愧。他站直了身子,昨夜的酒勁還未徹底過去,扯開嗓子:「我不怕他們,你也不要怕,有馮公公在。對了,揍人是我一人的事,他們為何要彈劾你?」

  申信鼻子氣得一歪一歪的:「他們說你和我穿一條褲子,只搞掉你不足以平民憤,還要拉我墊背!」

  張進冷笑:「什麼狗屁民憤,還不是他們這些官員的憤!」

  申信如霜打的茄子:「你趕緊給馮公公寫信求救啊。」

  張進尋了個椅子,安穩地坐下去:「你慌什麼,聽天由命吧。」

  張進的命很好,就因為他的大樹是馮保。一大堆彈劾書從南京抵達北京後,內閣會議馬上召開。呂調陽對太監向來無好感,堅持要從嚴處置張進。張居正一言不發。呂調陽偷偷觀察了下張居正的臉色,立即意識到自己有原則性錯誤,急忙糾正:「張進大概有錯,可那群言官也是添油加醋。」

  張居正還是不發一言,呂調陽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繼續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皇上把彈劾書交給咱們,可見這是件小事,我們自行處理就好。」

  呂調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張居正像是對呂調陽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先放一放再說。」

  他想放一放,可言官們絕不可能同意。北京的言官趙參魯最先發難,指控張進和申信在南京的罪行,並請皇上嚴懲這兩人,以消全體官員之氣。

  張居正氣得鼻子都歪了,因為趙參魯是他的學生。

  朱翊鈞看著趙參魯的彈劾書,問張居正:「此事該如何處理?」

  張居正早就有了計劃。他不能處罰張進,因為張進是馮保的人,處罰張進就是打狗不看主人。他執政以來的方略之一,就是拉攏馮保,讓馮保走只屬於他自己該走的那條路。

  實話實說,馮保應該是太監中最有良知的。張居正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剛執政時,常常把某些地方出現的祥瑞以詩歌形式獻給朱翊鈞和李太后,朱翊鈞和李太后很高興。馮保卻不高興,他批評張居正:「你這樣做不是蒙蔽皇上和李太后嗎?這都是虛架子,有什麼用?」

  張居正當時萬分驚駭,看著馮保那張白胖的臉,很想上去親一下。從這點而言,他對馮保還有敬佩之意。執政這幾年來,馮保異常嚴厲,把內廷管理得井井有條,居然有很多太監都憎恨馮保。馮保對他張居正的幫助是責無旁貸的,張居正執政後,馮保管轄的東廠其實已成了張居正的東廠,張居正要調查任何事,東廠都隨叫隨到。

  有時候,張居正會想,不是自己的手腕有多厲害,而是馮保有良知。他如果遇到王振、劉瑾那樣的太監,縱然手腕比天高,恐怕也束手無策。

  所以,他有責任和義務保護馮保,保護馮保,就是保護大明帝國。當朱翊鈞問他如何解決張進事件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趙參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應該將他貶出中央。」

  站在朱翊鈞身旁的馮保露出個不易察覺的微笑,李太后默不作聲。

  朱翊鈞呆呆地看著趙參魯的彈劾書,說:「那就依張先生的。」又問,「張進醉酒打人一事,可調查過?是否屬實?」

  張居正緩緩回道:「張進這廝酒品奇差是真,所以在南京很不受言官們的待見。但他和王頤早有私人恩怨,這只是個平常的治安案件,根本談不上太監濫權。言官們虛張聲勢,上綱上線是他們的惡習,皇上不必在意這些小事。」

  「治安案件。」李太后杏眼流轉,「好,張先生看問題果然犀利。」

  張居正謝了李太后,又不動聲色地說了下面這段話:「當然,這件事也不能怪言官們上綱上線。從前,太監囂張跋扈的事例不少,干預朝政也很多,言官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特別擔心從前的噩夢捲土重來。要堵住他們的嘴其實再簡單不過,只要馮公公嚴加管束下屬,他們就沒話說了。」

  馮保緊張起來,臉色微變。張居正又及時地補充道:「當然,現在內廷在馮公公的管理下,安分守己,風平浪靜,已得到官員們的認可,這都是馮公公的功勞。」

  馮保長舒一口氣,感激地偷看了張居正一眼。

  趙參魯第二天被貶為江西高安典史(縣長助理),北京言官們大嘩,一場暴風正在不可遏制地醞釀。

  南京的流言

  北京刑部言官鄭岳、浙江道御史麻永吉聯合上疏,不指控張居正而指控馮保包庇犯罪。馮保氣急敗壞。張居正用強力手腕將兩人予以罰薪的處分。鄭岳和麻永吉沒說什麼。可馮保不幹了,他請張居正嚴厲懲處這兩個嘴巴犯賤的官員。

  張居正看著馮保憤怒的胖臉,高深莫測地說道:「再嚴厲點,恐怕不好收場。」

  馮保一愣:「怎麼不好收場?」

  張居正平心靜氣,像是嘮家常:「馮公公,我在皇上面前說的那些話,處處都在維護您,相信您也聽出來了。但事實到底是什麼樣,您我心知肚明,南京言官也明白,張進更是明白。」

  馮保皺起眉頭:「張先生這話,我真是不懂啊。」

  張居正笑了笑,沉吟一會兒說道:「張進豈止是酒品不好?您派他到南京,本是內廷公幹,也是內廷多年來形成的制度。但據我所知,張進還有許多違法犯紀的行徑。還是我在朝堂上說的那句話,要堵住言官的嘴,就什麼都不要做。」

  馮保沒說話。張居正語重心長道:「馮公公,您本人的德才是沒話說的。而且您的屬下在您面前奉公守法,這也是皇上、太后和百官都見到的。可問題是,現在的人當著您面是一套,離開您到地方上去又是另一套。您這隻老虎是慈悲的,那群狐狸卻仗著您的權威為非作歹。您鞭長莫及,連知道都困難,何況管?」

  馮保很感動:「張先生,領導不好當啊。」

  「好當!」張居正趁勢說道,「只要您嚴加管束,立下自己的規矩,別讓太監干預政府事務,別輕易派太監出使,您這個領導可以垂手而治,高枕無憂。」

  馮保尷尬地笑了:「張先生在這裡等著我呢。」

  張居正也賠笑,斂容正色道:「我還是那句話,皇上年幼,國家全靠您我二人,倘若您我不能合作,那不是正給了那群官員攻擊的機會?您好,我就好;我好,您也好。」

  這最後一句話不禁讓馮保胡思亂想起來。的確,張居正好,他就好,如果張居正不妙,他這個內廷就會風雨飄搖。兩人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必須要通力合作,不能有一點嫌隙。

  他同意了張居正的建議,重申當初對張居正的承諾:不但自己不干預朝政,也嚴格約束下屬不和政府官員有來往。

  張居正對馮保的保證是滿意的,不過臉上的烏雲並未消散,他知道,這件事還沒完。

  果然是不可能這樣完的,南京城很快就流言四起。有流言說,張居正和馮保是一丘之貉,張居正經常給馮保送禮,張居正活得是特別窩囊的,自己特別喜歡的古董,只能忍痛給馮保,原因就是當初他的上台是拜馮保所賜,現在就是報恩、又是拉攏。

  更有一種流言莫名其妙,這種流言說,張居正和高拱關係密切,是高拱的忠誠走狗。高拱當年對皇上不敬,張居正也不會尊敬到哪裡去,遲早會有冒犯聖顏的那天,這種人不宜留,不宜用。

  對流言蜚語,張居正一向是等閒視之。可南京方面的流言太厲害了,已經傳到北京。張居正無奈之下,只好放下架子,向南京都察院的長官寫信辯解。他說:「張進酒後打人一事,只是治安案件,和內廷、外廷根本扯不上關係。這種小事,張進和被打的人完全可以私下調解。皇上處理那幾名言官,也是依法辦理,並無出格之處。言官見風就是雨,想引起皇上的注意,這本身就不配做言官。」

  張居正還說:「我和馮公公之間並無深交,真有交集,也是為國家政務。至於我給他送禮,實在是胡說八道。我的俸祿有限,又拒絕收賄,昂貴的禮物從何而來?」

  張居正的解釋無濟於事,流言紛紛,漂洋過海,簡直要傳到北極去。

  流言固能殺人,但殺的人都是意志力薄弱的廢物,流言殺不了張居正。隱藏著的反張居正力量認為還是該真刀真槍對付張居正。因為一個太監,張居正被推上了被攻擊的擂台。

  余懋學出招

  余懋學是江西婺源人,脾氣臭得一塌糊塗。只要遇見不平事,馬上擼胳膊挽袖子就要上陣,嘴上也沒有道德,所以獲取了「快人快語」的名氣。

  張居正促成俺答汗封貢的1568年,余懋學中進士,在地方擔任官職幾年,把當地的官員全部得罪。在無數人的圍攻下,余懋學被貶到南京戶科做言官。

  張進事件發生時,余懋學沒有動靜,大概是多年來快人快語的行為給他帶來了很多不便,所以他長了記性。可張進事件不了了之後,他耐不住衝動,終於秉性復發,把一肚子不忿咆哮到紙上,傳送中央政府。

  余懋學攻擊的不是張居正本人,而是考成法。他說,實行考成法後的確很有成效,大小臣工,盡心奉職。可是,為政太嚴,法規太密,會讓官民動輒得罪,謹小慎微,喪失生氣。所以他以為,考成法固然提高了行政效率,卻傷害了國家的「元氣」。權衡之下,應該廢除考成法,而用他的方法代替考成法。這種方法就是:要求官吏百姓守大節就是了,不必計較他們的微小過失。他認為,政令應該是忠厚的,不該如考成法那樣嚴苛。

  余懋學的主張是古典儒家「寬簡」主張,乍一看,好像還有陽明學的思想。它把希望寄托在官吏百姓的道德修養上,自動自發地去致良知,遵守法令。這樣一來,外在的嚴密法規就成了擺設。可問題就在這裡,沒有人願意自動自發去致良知。官員們違法亂紀,推諉塞責已成常態,僅僅靠道德說服教育無濟於事,必須要有嚴格的督促和檢查,否則,整個國家就會毀在這群王八蛋手裡。

  張居正也承認致良知的重要性,可在致良知之外,必須要有外在的約束。王陽明也是承認這點的,所以他才苦口婆心叮囑弟子們,要嚴格遵守法律,因為那些法律都是在大多數人認可的前提下被制定出來的,制定這些法律的人本身就在致良知。

  張居正看到這裡,心裡失笑道:「這是愚蠢書生之見。」

  再接著往下看,他就笑不出來了。余懋學說:「當今天下,有太多人諂媚張居正和馮保。無論是邊防有了勝仗,還是完成了國家工程,論功行賞時,六部長官總是把張居正、馮保列在首位,讚頌他們指揮有方,為他們請求獎賞。」

  余懋學認為,內閣、司禮監作為內外最高機構自有貢獻,應該給予實事求是的評價,但不能把所有功勞都往這兩個部門的領導人腦袋上扣,弄不好會讓他們得頸椎病。況且,長此以往,受吹捧者一旦習慣了阿諛奉承之詞,就會驕傲起來,再也聽不得逆耳之言。有識之士看不慣這種肉麻,會鄙視受吹捧者,那受吹捧者的威信終究會一落千丈。

  張居正震怒,因為余懋學說的是事實,這幾年來,他的確收穫了無數的諂媚。他其實另有想法:集權於內閣,就要把內閣打造成不可侵犯的聖地,他是聖地的主人,必要收穫權威和鮮花,這沒有什麼。

  余懋學的結局可想而知: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余懋學掀起的風浪不大,更大的風浪在後面,這就是劉台事件。

  劉台越權報捷

  1575年冬,遼東暴雪狂風,如關羽砍人時的青龍偃月刀。總兵李成梁站在瀋陽城上,眯起雙眼,瑟瑟發抖地盯著西北高地上的敵人。

  敵人是土蠻三大部之首的泰寧部首領綽哈。他本不該在瀋陽城,幾天前,這位套馬的漢子領勇士二萬人,從明帝國新築的平南堡南下,李成梁得到情報後,命令一支偏師馳擊。這支偏師配備火器,綽哈慌忙躲閃,不知什麼原因,就躲閃到了李成梁的大本營瀋陽城下來。

  綽哈是戰場老手,懂得排兵布陣,一見瀋陽城難以攻下,立即占據城外西北高地,想以逸待勞,順便困住瀋陽城。李成梁對這種小伎倆嗤之以鼻,推出城外十尊銅炮,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綽哈。

  李成梁自被張居正弄到遼東後,屢立戰功,軍事才能固然是一方面,張居正竭盡全力支持他的那些火器也功不可沒。特別是如巨獸般的銅炮,威力驚人,一炮過去,無論堅石硬鐵,都成粉末,讓草原人聞風喪膽。

  李成梁先派使者去勸降,綽哈把使者的人頭送了回來。李成梁大怒,命令十尊大炮依次向西北高地開火。頃刻,那片高地便化成廢墟。

  對這種暴力拆遷行徑,綽哈唯一能做的就是潰逃。他一逃,李成梁就大開城門,放出早已磨刀霍霍裝備火器的輕騎兵追擊。綽哈沒命地逃,逃到一條河邊時,他氣急敗壞地吼起來:「天亡我也!」

  眾人齊看,果然是天要亡他們:嚴寒之下,那條河居然未結冰!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忍受寒冷渡河,要麼站在河邊等著李成梁輕騎兵用火槍揍他們。最後他們選擇第一條路,咬牙渡河。綽哈雖然渡過了河,但幾乎成了冰棍,他的手下淹死在河裡數以千計,被火槍穿膛的也以千計。

  這就是綽哈之役,據李成梁說,他未損一兵一卒,殺敵千餘人。這個捷報實在是把中國人的心都振奮碎了。遼東巡撫張學顏手舞足蹈地寫報捷書,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特權。就當他在萬分激動地寫報捷書時,有人也在寫,而且寫的是同一個捷報。此人就是遼東巡按御史劉台。

  劉台閣下寫捷報的第一個字時,絕不會知道,他很快將在青史留下大名。劉台自走出老家四川巴縣的窮山溝,在1571年高中進士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渴望青史留名。他的運氣也特別好,中進士那年,主考官是張居正。更讓他運氣蒸蒸日上的是,張居正執政後,他竟然被分配到張居正老家江陵做縣令。

  這是否為張居正的特意安排,已不得而知。總之,劉台在萬人垂涎中去了江陵。一到江陵,劉台就使盡渾身解數,做張居正老爹張文明的堅定諂媚者。劉台嘴甜懂事,把張文明哄得神魂顛倒。

  當然,他也不是全靠嘴,張文明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劉台就處心積慮為張文明貢獻實惠。張家本來有超級豪宅,可張文明認為太擁擠,劉台急忙為張老爺子尋找宅基地。有一天,他花枝招展地跑進張老爺子家,神神秘秘地說:「老太爺,有個地方太棒了,能建個紫禁城。」

  張文明眼睛放光,說:「什麼地方?」

  劉台指著城外說:「那片江灘地啊。」

  江陵城外的那片江灘地形成於十幾年前的長江改道。長江改道後,原來的河道就形成了肥沃的土地。按傳統,這些江灘地都歸國家所有。張文明可從未想過要拿國家的東西,他訓斥劉台:「你這是扯淡!我真把房子建那上面,萬一政府來要地,非強拆我的房屋不可!」

  劉台脅肩諂笑了好大一會兒,說:「老太爺喲,您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您想啊,這麼多年政府都沒有宣稱那塊土地是它的,也就是說,它是無主土地啊。」

  張文明捋了捋稀疏的鬍鬚說:「你看,你都說是無主土地,那就不是我的,我怎麼去那上面建房?」

  劉台笑得如同一朵綻放的向日葵:「這還不簡單,您就瞧好吧。」

  張文明當然垂涎那片土地,可他還是有些分寸,但聽劉台如此信誓旦旦,不禁勾起他強烈的欲望。他要劉台說出計劃,劉台賣起了關子,敷衍了幾句,最後扭著腰離開,說:「我要給您個驚喜!」

  驚喜在第二天就來了,一大早,張文明還在做美夢,就聽得鑼鼓喧天。僕人匆忙進來說:「劉縣令來了。」

  張文明跳起來:「這個小畜生一大早就打擾我的清夢,他來干甚?」

  僕人還未回話,劉台已在院子外扯著脖子喊起來:「老太爺,祖宗,我把您丟的東西找回來啦。」

  張文明滿面怒容地小跑出來。劉台一見,忙舉起一張蓋著大印的紙,撲通跪到地上,喊著:「老爺子,您丟的那片江灘地被我找回來啦。」

  張文明莫名其妙,搶過劉台高舉的那張紙,大致一看,心裡樂開了花。原來,那張紙上寫明了那片江灘地的所有人是張文明。劉台前一天急急跑回衙門,出了一道失物招領的榜,榜上說:「誰是那片江灘地的主人?趕緊來認領,逾期不候。」

  劉台對張文明說:「真是眾望所歸,榜才貼出去,就有無數百姓來衙門喊叫,那塊地是您的。」

  張文明樂得五官擠到一塊,急忙把劉台扶起,說了句:「小劉好。」劉台馬上回答:「老太爺好!」張文明感激地拍著劉台的肩膀:「小劉辛苦了。」劉台扯起嗓子喊:「為老太爺服務!」

  當張家更大的宅子在那片江灘地漸漸而起時,張文明問身邊像狗一樣的劉台:「小劉啊,你為我們張家做了不少事,我總想報答你呢。」

  劉台一個趔趄,跪倒在地,聲音哽咽:「您這話說的,為您服務是我劉台娘胎裡帶來的義務。張閣老可是我恩師,咱張家的事,我義不容辭!」

  張文明就喜歡劉台這種赤裸裸的諂媚,他給張居正寫信道:「劉台這孩子真不錯!」

  很快,劉台就被調回中央政府當了御史。很多人認為,張居正就是憑老爹的這句話提拔了劉台,那可真是小看了張居正。劉台這人不但是諂媚高手,而且的確精明能幹,張居正是在遵循考成法的前提下,才提拔的劉台。

  劉台做了御史後,除了不露痕跡地拍張居正馬屁外,更加努力工作。他以御史身份到處巡視,成績出色,博取了張居正的歡心。張居正把他當成自己最好的學生,劉台也在心中把張居正當成他最貴的貴人。

  大概是被張居正讚賞有加,因而非常得意,忘了做事的分寸,所以當李成梁打敗綽哈後,他在遼東迫不及待地給中央政府寫了捷報書。

  張居正先得到劉台的捷報奏章,看了幾眼,心花怒放,看完之後就拍案而起,怒道:「劉台這渾小子好大膽,居然敢越權行事!」

  張居正這話必須註解一下。巡按是監督地方行政官員的,它絕不允許過問軍事,而巡撫恰好相反,只能過問軍事。張居正所以怒,是因為和軍事有關的捷報書應該由巡撫張學顏來寫,而不是巡按劉台。

  張居正發了一通火後,立即去信訓斥劉台。似乎說得不太客氣,劉台多年來一直被人捧著,已養成了強烈的自尊心,一看到張居正臭罵自己的信,哇呀號叫起來。

  其實也怪不得劉台號叫,1575年的張居正已變得刻薄冷酷,對任何人都端著唯我獨尊的架子,非但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對別人的小錯誤更是絲毫不能容忍。所以他罵劉台的話肯定很難聽,而且他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另外一點,劉台就沒認為自己越權。他琢磨不明白,張學顏是御史,他也是御史,為什麼張學顏就有資格上捷報書,而他就得把嘴巴閉起來?

  在滴水成冰的遼東,劉台把張居正的信揉成團,摔到地上,狠狠地踩,踩了一萬腳。最後,他坐到桌子前,給張居正回了封信。

  這封信的開頭是強硬而無理的,寫到一半,他情緒穩定下來,回頭一看,不禁冷汗直冒。如果這封信真的寄出去,腦袋可就要和脖子說再見了。他撕得粉碎,重新寫了一封,這封信的措辭和語調是平和的。他想請張居正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他這個巡按御史就不能寫捷報書?

  張居正一看到劉台的信,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把劉台從遼東拉回來扔進監獄。但當他心情平復後,冷靜地給劉台寫了回信。他先說了制度對巡按和巡撫的責權規定,然後說:「你寫捷報書表面看沒有干涉到軍隊指揮官的事務,可這種事就怕天長日久。今天捷報書歸你管,明天調動兵馬又歸你管,後天呢,也許你就指揮戰役了。御史的職責是看和說,而不是做。」

  這封信才寫出去,張居正越想越氣,劉台是他重點培養的學生,想不到在這種事上疏忽大意,還裝成無辜的樣子,必須要給他點懲戒,否則將來成不了氣候。想到這點,他就跑去找皇帝朱翊鈞,要朱翊鈞下旨訓斥劉台。這是個非同小可的懲罰,被皇帝訓斥,那比被人脫光衣服扔到大街上還難堪!

  劉台在心裡種下了必將發芽的刻骨仇恨張居正的種子,而且他不是那種能忍辱負重十年報仇的人,他的人生觀就是:「我不記仇,因為有仇的話,我很快就會報!」

  傅應禎先出手

  劉台根本沒來得及向張居正報仇,有一人已跑到他前面,對張居正發出他所謂的正義之箭。此人叫傅應禎,江西人,和劉台是同年,當然也就是張居正的學生。傅應禎有頭腦,辦事幹練,很快被升為御史。他同時也有顆菩薩心腸,對和自己友善的同僚永遠和顏悅色,並肯出手相幫。

  張居正推出考成法後,一批批不合格的官員被趕出官場。傅應禎眼見同仁紛紛落馬,整日以淚洗面,每當他想起張老師時,眼前就是一黑山老妖的模樣。他決心擔當起拯救蒼生的重任,抱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心態,給朱翊鈞上了一道奏疏。他說:「張居正的考成法執事太嚴,時政苛猛,官不聊生。」他還說,「張居正就是說出『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王安石變法,北宋很快滅亡;張居正出考成法,我大明帝國要走北宋的老路了!」

  傅應禎上完這道奏疏,就悲情地站在宮門外,跳著腳驅趕嚴寒,等著受處置。想不到,太監特意出來對他說:「趕緊回家過年去吧,皇上和張閣老都懶得理你。」

  傅應禎沒有做成烈士,頓時如遭了瘟一樣。第二天就聽說張居正看了他的奏疏後,嗤之以鼻,並且惡毒地評價他的奏疏為「老儒臭腐之迂談」。

  傅應禎氣得眼含熱淚,哆嗦著手鋪開紙,決心讓張居正嘗嘗他這個「老儒臭腐」的威力。攻擊張居正本人,這不是傅應禎的作風,在他的道德觀念中,搞個人攻擊是下三爛,君子不為,他要攻擊的還是張居正的考成法。第一次攻擊張居正考成法,他是說官不聊生。後來一想,讓官員痛不欲生正是張居正樂不可支的。這一次攻擊,傅應禎換了個說法,他把官不聊生改成了民不聊生:被考成法逼迫的地方官員追繳欠稅,把百姓逼得死去活來,長久下去,江山不穩,社稷不保。

  張居正這回是真怒了:「傅應禎果然老儒臭腐!欠稅者都是地主豪強,他哪隻眼睛看到普通百姓死去活來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天下蒼生,他竟然說我誤了蒼生,真是滿嘴噴糞!」

  1576年春節,傅應禎終於做成言官們心目中的英雄:發配邊疆充軍。這還不算完,張居正又放出話去:「傅應禎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必有個小團伙。我要把這個小團伙揪出來,嚴懲不貸!」

  朝臣惶惑,有人已準備舉報別人,以保住自己。還有人比這種人還快,正走在通往張居正家的路上。劉台坐在北京城中他的寓所里,怒目圓睜,恨不得把窗外的雪花活活盯死。不熟悉劉台的人以為他在憤怒,其實他在害怕。他每次害怕時都是憤怒的模樣,而憤怒時卻是一副彌勒佛模樣。

  幾天前,他從遼東回北京,以前出差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張居正,然後才去述職。可這次,他述職完畢,就跑回家窩了起來。聽說傅應禎指控張居正,他看了會兒熱鬧,然後搖了搖頭說:「腐儒之言,成不了氣候。」果然,傅應禎被拿下。正當他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先見之明時,張居正突然放出了那段話,劉台就恐懼起來。

  其實,劉台不是傅應禎團伙的人,可他和傅應禎是同年,以前又走得很近。劉台本來就揣了顆要對張居正復仇的心,張居正這一發話,他做賊心虛,馬上想到:這會不會是張居正想搞他?

  這種思路一發散出去,他有了「疑鄰盜斧」的心,處處發現張居正就是準備搞他。劉台越想越害怕,突然狂吼一聲,衝到桌前,提起筆來,咬牙切齒道:「先下手為強!姓張的,別怪我心狠,老子我要一擊命中,把你搞掉,一炮而紅!」

  劉台的指控

  元宵節那天夜裡,京城火樹銀花,熱鬧異常。張居正在自家的院裡仰頭看滿天的煙花,心滿意足地笑了。執政近四年,國庫漸盈,百姓歌舞昇平,沒有比這個更能讓他開心的了。漫天的煙花漸漸隱沒,他突然感覺很累,想去休息,又想到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於是打起精神走進書房,批閱起文件。

  不知什麼時候,他恍恍惚惚地進入夢境。這是個可怕的夢境,他孤獨地走在懸崖邊,前面一頭狼,後面一隻猛虎,都準備吃掉他。他跑不起來,如陷在泥潭中,正當老虎和餓狼張開大口同時撲向他時,他大叫一聲驚醒。

  雪花拍打著窗紙,發出脆響,門外是片清平世界。去內閣的路上,張居正思想著那個夢,直到坐進首輔的椅子上,他還有些茫然若失。

  恍惚中,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咳嗽。他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醒轉,眼前出現了一張神色凝重的臉——呂調陽!

  張居正很納悶,自他和呂調陽相熟以來,從未見過呂調陽這種臉色。

  「怎麼了?」他問。

  「您還不知?」呂調陽反問。

  「到底什麼事?」張居正加重語氣。

  呂調陽不再說話,把手上的一道摺子送到他手裡。

  「這是什麼?」

  「劉台彈劾你的奏疏。」

  「什麼?!」張居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劉台?!」

  「對!」呂調陽不緊不慢地回道,「您的學生,御史劉台。」

  張居正直勾勾地看著呂調陽,好像呂調陽剛從棺材裡跳出來一樣。很久,他才把眼光投向手上的摺子,翻到最後打開,署名是:劉台。

  張居正的手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嘴唇顫著,看著呂調陽,像是發現了恐怖外星人一樣:「真是他!」

  呂調陽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張居正呻吟了一聲,用一隻手扶住椅子的扶手,開始喘息。呂調陽慌忙站起來,要去扶他。張居正猛地伸出大手示意他:「不必!」

  窗外的雪猛地大起來,內閣中的空氣停滯不流。許久,張居正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但胸口仍在起伏:「我倒要看看他說了什麼!」

  劉台說了很多,只為一個中心思想服務:張居正該死。

  第一段就迅速進入高潮:「臣聽說進言者都希望陛下做堯舜之君,可從沒聽說有人勸宰輔當舜時的名臣皋陶、夔。為什麼呢?因為陛下有納諫之明,而宰輔沒有容言之量也。」

  張居正氣得怪叫一聲:「孽畜!孽畜!」

  一面罵一面接著看:「當初本朝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鑑於前代的失誤,不設丞相,朝廷政務由部院負責,做到各種勢力互相平衡,職責也一清二楚。成祖永樂皇帝(朱棣)開始設內閣,參預機務。當時,內閣大學士的官階並不高,沒有擅權專斷的問題。二百年來,縱然有擅作威福的大學士,也都小心翼翼地迴避宰相之名而不敢自居,因為有祖宗之法在。可現在的首席大學士張居正儼然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擅作威福已有三四年了,諫言每當因事論及,他就說:『我遵守祖宗法度!』臣請陛下以祖宗之法正之,取消他的宰相特權!」

  張居正冷笑數聲,罵道:「迂腐寡陋至極,他應該再回學堂好好讀書!」他看了一眼呂調陽,以自我辯護的口吻說道,「太祖殺宰相胡惟庸廢宰相的兩個月後,就任命老臣王本等四人為輔官。這四人的職責是『協贊政事,均調四時』,兩年後,太祖又仿照兩宋政制,設置大學士四人,他們的職責是『詳看諸司奏啟,兼司平駁』。成祖特意設置內閣,招攬大學士入閣辦事,並對大學士們說:『你們的建議不在六部尚書下,所以要知無不言。』這足以說明,內閣大學士雖無宰相之實,已有宰相之權。二百餘年來,哪一屆大學士不是如此?在既成事實面前,他劉台難道是瞎子嗎?」

  呂調陽不置可否。事實上,明朝的大學士還真不是宰相。宰相有發布政策的權力,內閣大學士沒有。但正如張居正所說,由於大學士靠近皇上,雖無法律地位,卻有黑市地位,這已成了整個帝國的共識,劉台簡直就是在胡鬧。

  張居正似乎沒想讓呂調陽說話的意思,敲打著劉台的奏疏說:「他說我『儼然以宰相自居』,有什麼證據嗎?空洞無物,窮嚼蛆!」

  呂調陽終於說了句話:「張閣老,劉台這廝胡說八道,您別生氣。下面的話,你就別看了,沒有意義。」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風流灑脫的人走進來。張居正不必抬眼,就知道是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四維。張四維辦事幹練,而且對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很得張居正的歡心。

  他一進來,張居正就看著奏疏笑了:「正說到你,你就到了。」

  張四維莫名其妙,呂調陽指著張居正手中的奏疏說:「劉台彈劾張閣老的奏疏。」

  張四維失聲叫起來:「什麼?張閣老的學生劉台?!」

  張居正不管張四維的大驚小怪,念出聲來:「祖宗之朝,凡是提拔內閣閣臣,六部長官,無不用廷推之法。現在張居正私自薦用張四維,張四維在翰林院被彈劾批評已是家常便飯,他到翰林院時,也沒有經過庶吉士的實習期。張四維的為人,張居正已諳熟於心,既然知道又不顧輿論任用他,正是因為張四維善於機權,工於心計,多有後台支持。居正自思年老,旦暮不測,任用張四維,無非是想為身後有個託付而已。」

  讀到這裡,張居正停了下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住張四維:「他說你善於機權,工於心計。」

  張四維早已滿頭大汗,囁嚅著:「劉台這張臭嘴,我對閣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張居正打斷他,繼續讀下去:「張居正又私自薦用張瀚,張瀚生平沒有絲毫善跡,擔任陝西巡撫期間,貪名遠播,現在成了吏部尚書,對居正唯唯諾諾,如同走狗,每當官缺,必請命於居正……」

  「哈哈!」張居正居然開心地一笑,看了呂調陽和張四維一眼說:「張公若聽到這話,不知作何感想!」呂、張二人尷尬地笑著。

  張居正指點著奏疏說:「劉台這是說我用人不當,表面看是罵張瀚和你張四維,其實在罵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掃了下面一段,說,「他終於攻擊考成法了,你們聽:居正用考成法,獨攬人事權和檢察權,整個政府官員都被他牢牢掌控,連言官們也要拱手聽令,祖宗之朝何曾有過?」

  張四維勇敢地發言:「考成法已被眾多官員認可,劉台這是逆水行舟。」

  張居正搖頭笑道:「你以為他們不知考成法會讓政府效率提高?他們這是對人不對事,只要他們看你不順眼,你就算是聖賢,也會被他們批得體無完膚。他們長了一張嘴,真是人間不幸事。」

  「居正摧殘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過這樣的人嗎?」張居正讀到這裡,不禁冷笑,「他這是要為那群迂腐之徒和窮嚼蛆的人鳴不平呢。」

  張四維見張居正神經慢慢鬆弛,所以說起了俏皮話:「張閣老,他一彈劾你擅作威福,二彈劾你濫用人,三彈劾你考成法,還有第四、第五嗎?」

  「有啊,你聽著。更為討寵後宮,遇陛下恩賜,就裝腔作勢,推託辭讓,真是貽笑大方。」

  呂調陽脫口而出四個字:「劉台無恥!」

  「這段更有意思,你們聽。為了搶奪田宅,誣陷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現在張家在湖北江陵高樓頻起,堪比皇宮。居正之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邊疆。不然,輔政不幾年,便富甲全湖北。什麼原因?居正權勢熏天,每年過節不收禮,因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張居正停了下來,發出感嘆:「劉台在江陵做過縣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當之處,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啊。」

  張四維和呂調陽不知該說什麼,因為張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張居正又自我解嘲道:「這是第四條罪狀啊,我家人頂著我的名頭收賄。」

  彈劾書最後,劉台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張居正所賜,沒有張居正就沒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義舍小節,必須要彈劾他,請皇上及時抑制他的權力,不要讓他私情誤國,臣雖死而不朽!」

  「啪」,張居正讀完最後一個字,重重地合上劉台的奏疏,臉色陰沉。

  呂調陽和張四維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語。內閣靜得可怕,如同墳墓。

  許久,張居正才聲音發顫地問呂調陽:「呂閣老,本朝開國二百餘年來,可有門生彈劾座師的事?」

  呂調陽偷偷去看張居正,發現張居正陰沉著臉,臉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輕聲回答:「這個真沒有。」

  張居正突然用拳頭砸到桌上,聲音已走了樣:「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發生在我身上!劉台啊劉台,你真是石破天驚,讓我刮目相看!」

  「張閣老千萬別動怒。」張四維站起湊上來,「劉台這廝的話,皇上必不會信的。」

  張居正陰冷地看了張四維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張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不擔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這個孽畜居然彈劾他的老師我呀!這讓後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寫我?!」

  呂調陽也慌忙站起來,因為他看到張居正已儀態頓失。這的確是個重大打擊,在儒家世界,縱然老師喪盡天良,學生也不會指摘老師,何況是彈劾!

  張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別人不理解他,不體諒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學生,他這幾年來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學生,居然也不體諒他,向他射出這麼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劉台,」張居正顫巍巍地站起來,好像老了幾百歲,「呂閣老,拿筆來。」

  「您要做什麼?」張四維緊張起來。

  「辭職!」張居正乾巴巴地說。

  張居正三辭

  被人彈劾就辭職,是明朝大臣的一個特點。明朝絕大多數大臣都注重名節,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節,一被人彈劾就會上辭職信,以示自己不戀權位,只重名節。這種方法很冒險,一旦皇上聽信彈劾之言,辭職者就會離開政壇。張居正肯定沒有沽名釣譽的名節情結,所以當他提筆要寫辭職信時,呂調陽和張四維慢悠悠地攔住他,讓他收了這種傻念頭。

  張居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門生彈劾我,我再不辭職,豈不是不要這張老臉了!」

  張四維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詞:「張閣老身為宰輔,怎麼能和一個小御史較真?等我上疏皇上,請皇上揍他一頓重板子。」

  張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經營的事業也許就付之東流,心裡就陣陣淒涼。」

  呂調陽勸道:「張閣老這話不對。我記得您說過,欲報君恩,豈恤人言!您現在怎麼把說過的話忘記了?您若真的一走,國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為別的,只為您辛苦創建的這番事業,您也應該留下來。」

  張居正的筆停在空中,眼前出現了幻覺,國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從前,人浮於事,蒙古人踐踏著中華大地,百姓嗷嗷。幻覺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現了劉台那張誇張的大臉,向他冷笑。不知什麼原因,劉台的臉又變成朱翊鈞的臉,再變成李太后的臉,他們也在朝他笑,是不懷好意的笑,這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沉思許久,停在空中的筆突然扎到紙上:「臣張居正有負先皇所託……」

  張居正的辭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擺到了朱翊鈞桌上。朱翊鈞看完信,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上。李太后先反應過來,呼道:「快去請張先生!」

  張居正顫巍巍地來了,一路走一路流淚,跪到朱翊鈞御座前時眼淚已成河。朱翊鈞手足無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一樣,他跑下御座,扶起張居正說:「先生快起,朕要懲治劉台給先生出氣!」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著身,萬分惋惜地說:「先生怎能說要辭職呢?先皇離開,我們孤兒寡母全靠先生維護。現在,皇帝還未長大,國家大事紛繁複雜,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讓我們母子怎麼辦?先皇的託付您忘了嗎?」

  張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鳳眼紅潤,快要梨花帶雨了,慌忙勸慰道:「太后聖體要緊,不要悲傷,臣並未忘記先皇托顧之恩,也非置朝廷大事於不顧,實在是……」哽咽了一下,「實在是人情險惡,輿論殺人,我真是無所適從了。」

  朱翊鈞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記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為何要走?僅僅因為劉台的那些話嗎?那些話朕根本不信。」

  張居正接了朱翊鈞的話頭:「皇上不信,可劉台的話很蠱惑人心,天下人會信。臣不想讓天下人說皇上用了擅權作威的人當首輔。」

  朱翊鈞正要說話,李太后開口了,不是對張居正,而是對朱翊鈞:「皇上平時只知道讓張先生操勞,也不知為張先生做主,才有今天這種事情發生。」又對張居正,「先生既然身為朝廷重臣,就應當放心做事,皇上必會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顧慮太多。」

  張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臣還是不能留下來,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報。但臣這幾年整頓政府,朝廷上下對臣很有意見,臣擔心此後再有布置,阻撓更大。臣現在離開,於國家大政並無影響,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勝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許我這副老邁之軀回歸故里。」說完這段話,張居正又跪了下去,熱淚盈眶。

  馮保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他知道,一旦張居正離開,他的位置就不會穩。張居正堅決要辭職,等於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臟六腑,聽到最後,他都要暈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對張居正說:「先生先請回去休息,你放心,這件事我和皇上必還你個公道!」

  張居正步履蹣跚地走出宮門。朱翊鈞看著張先生的背影,抹去淚痕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為啥非要辭職啊?」李太后臉色凝重,未發一言。

  這個問題,也是馮保想問的,可惜他沒有機會。

  第二天,張居正再上辭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讓朱翊鈞下旨挽留。朱翊鈞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輕聲說:「這麼一件小事,張先生幹嗎這樣較真啊?」

  李太后板起臉,語氣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聖旨即刻就傳到張居正家中:「張先生忠誠為國,並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詭邪小人必受重懲!萬望張先生以朕為念,出來上班,不要介意別人說什麼。」

  其實,李太后也有朱翊鈞一樣的想法。劉台指控的張居正罪狀,若隱若現。說它有,它真有:張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時間就成為湖北的超級土豪;考成法嚴苛,每天都有被罷黜的官員;張居正在朝堂之上倨傲,儼然是萬人之上的宰相;張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劉台沒說他結黨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說這些罪狀沒有,也說得過去。張家成為超級土豪,絕不會是張居正自己的意願,張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態拒絕收賄,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確定的法律,劉台指責考成法,實際上就是在指責國家,指責皇上,因為只有皇上才有權力制定法律;張居正在眾人面前的高傲,正是重臣應該具備的行為規範;張居正用熟悉的人,試問哪個領導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后認為,張居正這兩次辭職,稍有點撒嬌的意思。再不客氣點說,這是意氣用事、胡鬧。

  她當著馮保的面發出無奈的嘆息。馮保抓住這個開口的機會,問:「太后是為張先生的辭職而煩憂?」

  李太后「嗯」了一聲:「張先生為何這麼較真啊?」

  馮保轉動眼珠:「其實這件事也不怪張先生。」

  「哦?」李太后來了興趣,「你倒說說看。」

  「您想啊,劉台是張先生的愛徒,本朝開國以來,學生直接攻擊老師的事情,只此一例。張先生無論如何都受不了這個打擊啊。」

  李太后「哦」了一聲,馮保聽出來了,李太后無法感同身受。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只是個小故事,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馮保為了讓李太后理解張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如您精心培養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卻攻擊您……」

  說到這裡,馮保及時住口。李太后對這個比方沒有表示出厭惡,相反,還點了點頭:「是啊,這真讓人傷心。」隨即又說,「可皇上和我已對他說了,要為他做主,懲治劉台,他為何還要上辭呈?」

  「這才是問題所在。」馮保說,「您和皇上說是要懲治劉台,可還沒有行動啊。張先生肯定心裡打鼓,以為您和皇上相信了劉台的話。站在張先生的立場,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樣的人,那他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見朱翊鈞:「快下旨,懲治劉台。」

  朱翊鈞還未反應過來,有人就送來了張居正的第三封辭職信。

  這封信應該是張居正冥思多時才寫出來的,所以讓人至為感動。張居正首先說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託之時,就發誓以死相報。皇上現在的執政能力還未成正果,朝廷的許多事還未走上正軌,天下百姓還未安居樂業,先皇的囑託還未完成萬分之一,我怎敢離去!我更不想離去的是,古時聖賢豪傑多如牛毛,可懷才不遇者車載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運遇到您這樣神聖天縱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對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離去!」

  有對他人的承諾,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這就是張居正說的他不能離開,不敢離去的原因。可是,他說,然而臣必須要離去,因為實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話是皇上的話。劉台說我擅作威福,其實沒錯。因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舉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執政三年來,臣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們不安心,就會攻擊臣。劉台這次攻擊,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雖胸襟坦蕩,可人言可畏,人言能殺人。我真誠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辭職,一旦我走,整個朝廷就會太平寧靜。皇上常說我才幹卓越,其實天下才幹卓越輩如恆河沙數,只要皇上以虔誠心尋找,處處是人才。」

  張居正前說後說,左旋右轉,無非是試探李太后和皇上對他的態度。正如馮保所說,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鈞真的相信了劉台的話,那張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擺設,只要再有幾人攻擊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來了,露出一個弔詭的微笑。朱翊鈞沒有看出來,皺著眉頭對李太后說:「母后,張先生有點囉唆啊,說不能走可還是要走,咱們是不是嚴懲劉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掃了馮保一眼,以一種異樣的語調對朱翊鈞說:「鈞兒,你還是年輕,這看文字不僅要能看懂文字,還要看懂文字背後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馮公公學畫嗎,可知道畫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嗎?」

  朱翊鈞更困惑起來,李太后長吁一口氣:「我看這事就這樣辦吧,馮公公,傳聖上口諭給劉台:『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內閣擬票來行。』鈞兒,你先下聖旨,挽留張先生,然後再派司禮監太監帶著你的手諭前往張先生家慰留。」

  朱翊鈞對後兩件事沒有意見,只對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劉台這廝胡說八道,為何還要讓內閣擬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給張先生出氣得了。」

  李太后溫情地看著朱翊鈞:「你還小不懂,這件事只能交給張先生處理。」說完,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動,表情怪異,「看張先生怎麼處理他的好學生吧。」

  張居正先等來了朱翊鈞的挽留聖旨,緊接著又等來了司禮監太監帶來的朱翊鈞手諭。張居正再也沒有理由辭職了,他確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權力源泉汩汩不斷,他就要繼續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如何處置劉台

  張居正重回內閣時,劉台已在錦衣衛大牢。他身體髮膚未受任何損傷,於是在牢房裡用腳步丈量房間的面積。一縷光柱射進來,捕住許多遊動的飛塵,在這道飛塵組成的光柱里,他看到了張老師那張古板英俊的臉。

  彈劾重臣這種事,成功和失敗只在一線,劉台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會是他。很多因彈劾重臣被扔進錦衣衛牢獄的人都有這種想法,他們僥倖活著出獄後,卻從來不對人說失敗的根由,他們認為這是蒼天瞎眼。劉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證都是貨真價實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當他聽到朱翊鈞的口諭時,讓他奇怪的是,沒有恐懼,只有興奮。他心裡一個聲音說:劉台,你要火!

  的確,指控當朝首輔,帝國名義上的二號人物,實際上的一號首長,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裡就如灌了鉛一樣向下沉。他知道,這件事是張老師做主,張老師被他氣得鼻子都歪了,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餅不可。

  劉台在大牢中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在內閣也思緒紛繁。他苦笑連連,想不到回到內閣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置逆徒劉台。在一般人看來,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諭,那就按口諭辦就是了。可張居正沉思了一會兒,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劉台,說劉台雖然胡說八道,但畢竟是為皇上著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職為民就可以了。

  朱翊鈞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嚴厲的張先生會如此仁慈。他記得張先生對付盜賊的冷酷手段,也記得對付其他起鬨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記起劉台是張先生最喜歡的學生。但這種想法一閃而逝,他畢竟長大了幾歲,有些事會多角度去思考,他發現張先生不嚴厲處置劉台是一種政治手腕,是不想給朝臣們強烈的刺激,還是想藉此收攬人心?

  張居正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朱翊鈞學會了他的招數:每遇一件事就會沉思。當然,朱翊鈞那種沉思的內容過於幼稚,所以張居正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他毫無遮攔,直戳朱翊鈞的沉思內容:「皇上,我這樣做並非收攬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讓我施捨,也並非不想給朝臣們強烈的刺激,這幾年來,皇上為我懲治的朝臣還少嗎?我只是想,既然皇上對我萬分信任,他攻擊我,其實就是攻擊皇上代表的國家。國家應有好生之德,倘若嚴厲處置劉台,必會引起別人說三道四,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會冒死進攻,這樣反而會讓皇上心思煩亂,引皇上不高興。我這樣處置,全是在為皇上分憂解難。」

  朱翊鈞張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擊張先生的一件事,被他這麼一說,竟然是為我排憂解難了。但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劉台被削職為民。群情沸騰,有人在陰暗的角落發出冷笑:「張居正會有這麼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劉台這蠢貨肯定會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這種人膽大,劉台被削職為民幾天後,京城大街小巷傳播著種種謠言,這些謠言的中心思想並未脫離劉台彈劾書的內容,一直傳到了張居正家和皇宮中。

  朱翊鈞扼腕痛惜:「張先生,處置劉台太輕了,你看謠言起來了。」

  張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釋說:「謠言止於智者,我們不必管它,它自己就滅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務紛繁,沒必要在這上面耗費精力。」

  這是種不帶任何水分的自信,只要有皇上和李太后的支持,謠言的力量輕如鴻毛。他通過劉台事件認定了這樣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后心中,只有他張居正才能擔當國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這種看法,這個帝國如果沒有了他張居正,那還了得?

  的確,明帝國在1575年時絕不能沒有他。老師徐階在劉台事件後就寫信給他,要他別對劉台耿耿於懷,應把心思放到國家大政上。張居正回信說:「老師放心,我現在只知竭智盡忠,全在報國,不思保身。我向來以誠意對人,絕不擔心別人會傷我自己。劉台攻擊我實出我意料之外,這也是幾年來積累敵人的結果。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國家大政。」

  這是不是有點太高尚了?張居正可不是割肉餵鷹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報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鐵腕政治家,向來秉承聖人孔夫子「以直報怨」的張居正!實際上,以德報怨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則就必抱了狡獪的詐術。不超過限度的復仇應該得到認可,否則就是時分不分、恩怨不明,喪失了基本原則。

  四年後,遼東巡撫張學顏突然指控劉台在巡按遼東期間的貪污行為,朱翊鈞下令徹查,果然證據確鑿。劉台在安穩地做了四年的平民後被發配到荒涼之地潯州,當年種下的彈劾老師的卑鄙之種,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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