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整頓驛遞

2024-10-09 05:14:51 作者: 度陰山

  李世達的上疏

  1574年秋,大力支持張居正的僉都御史李世達巡撫山東。李世達有責任心,肯幹事,對繁雜的公務處理得當,頗得張居正的心。抵達山東不久,李世達就發現一件別人認為很平常的怪事。他略加思考,就認定這事非同小可,再不解決,恐怕是帝國大患。

  此事就是孔尚賢進京。孔尚賢可非池中之物,他是孔子貨真價實的第六十四代孫。孔子是聖人,並被明帝國政府熱烈認可和膜拜,被封為「衍聖公」,這是個世襲的爵位,所以孔尚賢借著祖宗的屍體之光也就成了「衍聖公」。

  「衍聖公」毫無「聖」痕,自幼紈絝,不學無術,因為頭上罩著「衍聖公」的帽子,所以對地方官和法度從不放在眼裡,對族人更是刻薄寡恩,丟盡了他大祖宗孔子和列祖列宗的臉。

  按歷代祖制,衍聖公每年都要入京覲見皇上。這是傳統,道德領袖和政治領袖的會晤,可以給臣民們傳遞一個信息:大家都要遵守道德和法律,共同維持社會和諧。

  孔尚賢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懷,可他每年都會進京,而且樂此不疲。緣由在於,他進京一次就能賺取巨大的經濟利益。他會攜帶大批私貨入京販賣,在京城待上幾個月,偉大的衍聖公就搖身一變成為富甲山東的土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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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孔家有「進京」傳統,孔子當年向各個國家的京城跑,可他餓得死去活來也從沒想過去人家京城做生意。孔子主張「重義輕利」,孔尚賢顯然是背祖忘宗。不過,孔尚賢到京城做生意,政府並不干涉。每當秋天要進京時,山東還為孔尚賢開綠燈,給他提供各種方便。在這種種方便中,其中有一方便就是李世達密切關注的「驛遞」。

  明帝國建「驛遞」,始於朱元璋時期,目的是遞送使客、飛報軍情及轉運軍需。這種制度很好,在長時期內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朱厚熜時代,全國共設水馬驛1259處,它保證了政務和軍務的時效,張居正的考成法能迅速生奇效,驛遞功不可沒。

  遺憾的是,任何一種制度年深日久,必發生變質。驛遞本來是為政府允許的公務人員服務的,也就是說,驛遞必須是為了公務。但很多人都占驛遞的便宜。那位寫下《徐霞客遊記》的徐霞客就是免費使用驛遞,才走了那麼多地方。孔尚賢占的便宜就更大,從山東到北京,他的如山般貨物的運輸通過驛遞全部免費!

  明帝國的驛遞規定,凡是驛站沿途的百姓,都要義務為驛站服務。不但要出人,還要出車、出船、出馬、出驢、出草料。整個明帝國的驛站沿途百姓怨聲載道,尤其是秋天的山東到北京的驛站沿途百姓。李世達看在眼裡,焦慮在心裡。

  一個秋天的午後,李世達去拜訪新時代的聖人孔尚賢。孔尚賢很忙,所以李世達等了半天,聖人才樂顛顛地走了出來。二人寒暄過後,李世達直奔主題,指著孔府大院裡忙得熱火朝天的人說:「這些人好力氣!」

  孔尚賢哈哈一笑,拉起李世達的手,把他拉到門外,指著直插雲霄的一堆貨物說:「這是山東大蔥,這玩意兒到北京後價格會翻五倍。」又指著一堆貨物說,「這裡是山東煎餅,卷根大蔥,那叫一個香。」他把伸開的五指翻了兩下,「能翻十倍。」說完又要拉李世達去看別的山東特產。

  李世達掙脫他的手,不懷好意地問道:「算運費了嗎?」

  孔尚賢又是一笑:「用驛遞,沒有運費。」

  李世達正色道:「這恐和制度不符吧。」

  孔尚賢剛抽出一根蔥,正找煎餅,一聽李世達語氣有異,馬上去瞧,李世達一副黑臉包公的模樣。「哈哈,李大人第一次來山東吧。孔家去京城,多少年了,一直用驛遞,免費的。這就是制度。」

  「胡扯!」李世達後腦都是氣,「驛遞可不是給你做生意用的!」

  孔尚賢手裡攥著根大蔥,一時無所適從,突然就乾笑起來:「李大人,你看我這裡挺亂的,你改日再來,我這還著急上京去面聖呢。」

  李世達憤憤然地離開新時代聖人的家,回到辦公室就寫了封奏疏,先談設立驛遞的最初目的,再談驛遞的原貌喪失,最後談了孔尚賢不知羞恥地使用驛遞造成的影響。

  張居正舉著李世達的奏疏對呂調陽說:「李世達真是有心人,驛遞這事我早就注意到了,可惜沒有人提。」

  呂調陽有點尷尬。張居正馬上發現了他的心思,轉話題道:「這也不能怪其他官員,習慣成自然,驛遞敗壞到今天這種田地,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呂調陽咳嗽了下問:「張閣老準備怎麼辦?」

  張居正沉吟一會兒,把奏疏鄭重地放到桌上:「就拿孔尚賢開刀,徹底整頓驛遞!」

  搞定馮保

  對張居正來說,向孔尚賢開刀不難,孔尚賢雖被尊為「衍聖公」,但它沒有世俗權力。況且他張居正也不是呆板的儒家聖人的奴僕,「衍聖公」在他眼裡就是個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但要搞孔尚賢,必須要經過一個人的同意,這個人就是馮保。

  孔尚賢和馮保的關係是利益聯盟,孔尚賢把貨物運到北京後,倉庫就是馮保親戚所開的鏢局。當然,孔尚賢懂得規矩,保管費相當昂貴。這是馮保發財致富的一條路,所以懲治孔尚賢,就必然斷了馮保其中一條財路,換作任何人都不會幹。

  自張居正執政以來,他和馮保的關係淡如水,兩人也遵守當初談好的規則。馮保在宮外無論幹什麼,只要不干預行政,張居正完全睜隻眼閉隻眼。按這條規則,張居正沒有權力干預馮保,這就是麻煩的地方。

  更麻煩的是,內宮馮保手下那群太監到各地辦事,無論是國事還是私事,都使用驛遞。要對孔尚賢開刀,就是對驛遞開刀,就是對太監們開刀,就是對馮保開刀。

  對馮保開刀,不能拿刀就捅,最好的辦法是說服馮保主動遞上刀來。張居正決定請馮保吃飯。馮保得到消息,笑吟吟地對心腹說:「張先生是無事不請客,看來,又有什麼大事了。」

  宴會進行到高潮,張居正拋出了問題:「馮公公對驛遞有何看法?」

  馮保一愣,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在半路,看著張居正:「張先生這話怎麼說?」

  張居正說:「驛遞制度本來是帝國行政的一部分,祖宗哪裡想到今天的驛遞已成了某些人的私物,長此以往,民怨沸騰,肯定會出大事。」

  馮保點了點頭,猛然醒悟:「張先生今日這飯就是這事?」

  張居正微笑不語。

  馮保正色道:「張先生,你這就不對了。驛遞屬於國家政事,當初咱們有言在先,凡是國家政事,我不能干涉的。您今兒這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笑出聲來:「馮公公誤會了,驛遞當然是國家政事。可鏢局的生意就是您的私事了。」

  馮保陷入雲霧裡,直愣著眼睛看張居正。張居正直說道:「孔尚賢每年進京的貨物都放在您親戚的鏢局中,馮公公可知此事?」

  馮保知道。

  「我想借孔尚賢違規使用驛遞一事,整頓驛遞,那您親戚鏢局的生意可就受損了。」

  馮保搖頭苦笑:「張先生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是擔心我。張先生太小看我了,別說是我親戚,就是我本人,如果真和國家制度衝突,那也要秉公辦理。」這話說得大義凜然,張居正有點小感動。

  馮保又說道:「張先生,做太監的也有好人。大家一提到太監就說是壞蛋,一方面太監里固然有害群之馬,另一方面,那群讀書人用筆當武器,抹黑我們。這個道理,我想張先生應該知道。」

  張居正知道,他站起來,握起馮保的手:「整頓驛遞,事關重大,有馮公公的支持,我張居正心裡就有底了。還請馮公公回宮後,向您的屬下說明這情況,大家都是為了國家啊。」

  馮保頻頻點頭,笑得如花:「為皇上分憂,這是俺的分內之事,張先生儘管大刀闊斧地做!」

  1575年六月二十六,張居正頒行了整頓驛遞條例,大致有以下三條:官員非公務,不許使用驛遞,縱然是公務,也要嚴格按品級的規定攜帶貨物;驛遞沿途地方官只需為公務人員準備最低保障的生活資料,不許藉故擾民傷財;凡是官員丁憂、起復、升轉、改調、到任等事項,都不准使用驛遞。

  這就是張居正驛遞新規,他讓百姓拍手稱快,讓政府官員們咬牙切齒。一些心理齷齪的官員扯著脖子叫囂:「我就不信他張居正以後非公務不使用驛遞,即使他不使用,難道他的家人也不使用?」

  張居正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叫囂,他的辦法也是直觀的:為政必貴身先。張居正是聰明的政治家,很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自己制定的法規,自己必須帶頭遵守,才能行之有效,否則,自立法規,自己破壞,不僅法規得不到執行,自己也會權威掃地。

  一個政治家如果失去感召力,政治生涯也就結束了。

  狼狽的孔聖人

  驛遞新規才出台,張居正就把三兒子張懋修叫到跟前說:「你收拾一下回老家給爺爺祝壽去吧。」

  張懋修茫然,因為爺爺的壽辰還早得很。張居正直說道:「驛遞新規剛頒布,我想讓你做個政治表率,這次回家不許使用驛遞,我給你雇輛牛車。」

  這是個艱辛的旅程,從北京到湖北江陵,千山萬水,路途遙遠,坐牛車恐怕要走上幾個月。但張懋修是個懂事的孩子,能站在父親的角度考慮問題,於是欣然同意。

  就這樣,張懋修坐上一輛老態龍鐘的牛車,悠悠上了路。不知是欣賞風景還是牛車的確慢,七月份從北京出發,八月末才到山東鄒縣。一進鄒縣,張懋修就看到了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孔尚賢的貨物在驛站堆積如山,遠遠看去,仿佛是孔聖人把泰山挪到了這裡。

  孔尚賢在驛站氣得死去活來,因為驛站官員告訴他,政府出了新規,不允許閒雜人等使用驛遞,聖人也不例外。

  孔尚賢傲慢地說:「本聖人多年來一直使用你們這鳥驛遞,我還記得幾年前,你們都是我堅定的諂媚者,怎麼突然翻臉無情!」

  驛站官員將紅頭文件甩給他看:「聖人您瞧,這是新規定。」

  孔尚賢嗤之以鼻:「少來了,就這玩意兒,嘉靖時期也有過,而且還是兩次,隆慶時期也有過,到頭來不還是雷聲大雨點小?我看你們啊是缺銀子了,來啊,每人賞一百兩,兩捆大蔥。」

  驛站官員板起臉來:「孔聖人休要胡鬧,這是當朝首輔張大人親自定下的規矩,我們哪裡敢違背?你不知道考成法嗎?你不要聖人的頭銜,我們還想要頭頂的烏紗帽呢。」

  孔尚賢收起聖人高高在上的模樣,堆起笑容:「各位長官,行個方便,下不為例。」

  官員們把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不行。巡撫李大人做事最愛較真,連受刑人挨的板子數,他都當堂數著,這個方便給你行了,我們可就完蛋了。廢話少說,聖人,要麼你帶兩個隨從去北京,沿途驛站好吃好喝,要麼你原路返回,帶著你的大蔥和煎餅。」

  孔尚賢大怒,重新恢復聖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要揍驛站官員。驛站官員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賠上笑臉,對孔尚賢說:「有事好說啊,別動手。」

  張懋修在一旁看得清楚,跳下牛車,上前就給了那名官員一腳。那名官員向前撲倒,搞了個狗啃屎,站起來正要罵,張懋修已先發制人:「你敢違反驛遞新規嗎?」

  官員站起來,整理了官服,氣咻咻地質問:「你是哪兒來的鳥人,敢管大爺的事?」

  張懋修報上姓名:「張懋修。」

  「什麼鳥人?」

  「我爹是張居正。」

  在場所有人聞風喪膽,那名官員腿不聽使喚地跪了下去。孔尚賢聽到「張居正」雖然哆嗦了一下,但畢竟血管里流淌著聖人的血液,又是吃大蔥長大,膽氣稍逝即回,可也只回來一點,所以他針對驛站官員:「你等著,本聖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調轉馬頭,如一陣風般撤了。

  他當然不會走遠,因為他覺得只需要向北京寫封信,他的貨物就能和當初一樣,不費一毛錢順利進京。

  張懋修也在寫信,寫給老爹張居正。張居正收到信後很欣慰,這是驛遞新規以來圓滿執行的一次。看完兒子張懋修的信,他又看了聖人孔尚賢寫給皇上的信,紙上滿是抱怨之氣,厚顏無恥地指責驛站官員的無禮。孔聖人最後說,他聖人有大量,可不追究驛站官員對聖人的糟蹋,他只希望自己的大蔥和煎餅快點進京,為京城百姓的飲食生活錦上添花。

  張居正冷笑,提起筆來給孔尚賢寫了封信。他由遠及近,悠悠而談:「當今國勢日衰,民生日苦,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因為吏治因循,法無權威,遂使人人皆有僥倖貪賄之心,而朝廷達官和宗親豪門以及一些所謂的聖人,不知為國分憂,率先垂範,卻還居高自恃,不重德名,橫行朝野之上,為害黎民百姓之間。我才華不多,但也是身當國重,輔年幼皇上,決心不顧毀譽得失,重振朝綱,仰賴賢明有德如您這樣的人輔佐支持,而偶有藐視朝廷法度,屢教不改者,我也不敢以私意包庇。鄒縣驛站,我兒有做得過分之處,可能在您面前有失分寸,這是老夫管教不嚴。但我兒千里回鄉,尚能駕牛車而省驛勞,以您德高望重,為何不改正從前作風,為民表率?」

  孔尚賢一生讀了許多書,這封信讀得懂。正因讀得懂,所以知道這是在勸導的後面加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此時,他感到一陣寒意,從尾骨慢慢爬上脊梁骨,背後已濕透。

  他看著外面堆積如山的貨物,從桌子上抓起一根大蔥,狼吞虎咽下去,以穩定自己的驚慌。一個僕人跑進來報告另一個更不好的消息:以前允許咱們堆放貨物的鏢局翻臉無情啦。

  孔尚賢氣得雙手顫抖,又去桌上抓了根大蔥。咬牙切齒道:「今年就算了,我就不信這狗屁規矩能支撐到明年。」

  明年的事孔尚賢還未見到,聖旨就來了:衍聖公每年都進京,太勞苦,所以以後每三年進京一次。這對孔尚賢而言,無異晴天霹靂。

  晴天霹靂不僅在孔尚賢的頭上響起,很多想要違反驛遞新規的人,頭上都炸起了霹靂。

  侯東萊兒子案

  驛遞新規頒行不久,張居正就碰到難題,張居正碰到的難題都是大難題。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一群言官彈劾。侯東萊的兒子算不了什麼,可侯東萊卻是封疆大吏,帝國西北部沒有他,簡直不堪設想。韃靼的馬不敢過明帝國邊境半步,全是侯東萊的功勞。多年來,中央政府非常重視侯東萊,凡是彈劾他的奏章都如同進了墳墓。

  如果言官們彈劾侯東萊兒子的其他罪行,還不算難處理,可彈劾他違規使用驛站,就很不好辦。因為驛遞新規才頒布,倘若不治罪,驛遞新規就成了廢紙,張居正的權威會立即受到嚴重的挑戰。

  張居正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李太后和朱翊鈞卻認為,此事關係重大,未和張居正商議就下了聖旨:侯東萊之子下不為例。

  北京城譁然。張居正分明感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撲面而來,早就有人等著看好戲。張居正不急不躁,叫來呂調陽商量,準備要皇帝重新下旨。呂調陽倒是同意張居正的意見,可如何處罰侯東萊之子?如果重了,侯東萊能幹嗎?如果輕了,那群看熱鬧的人能幹嗎?

  張居正用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按律法辦。」

  呂調陽吐了吐舌頭,如果按律法辦,侯東萊之子可是要革去官蔭的。

  張居正斬釘截鐵:「那就革去他的官蔭!」

  呂調陽默不作聲了,張居正嚴肅地說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為他老子是侯東萊,就對法律視而不見。如果我們真姑息了他,那麼,曾被處罰的違反驛遞新規的人怎麼想?」

  呂調陽沉思一會兒,說道:「張閣老,有些話我悶在肚子裡好久,現在不得不說了。」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你說就是!」

  呂調陽雖聲音不低,但時刻都在字斟句酌:「驛遞新規頒布以來,很多官員都有怨氣,因為在他們心中使用驛遞就是該有的權利之一。」

  張居正冷冷道:「權利?讓他們去查祖宗之法,看看哪條規定非公務時使用驛遞是官員的權利!」

  呂調陽被打斷,又重新組織思路,憋了半天才說道:「張閣老,自您執政以來,所行之法、所行之事似乎有些嚴苛急迫。比如驛遞這事,應稍緩稍柔些,要官員們慢慢適應,然後逐漸嚴格起來。凡事都有個適應過程嘛,正如從黑暗中突地走進光明,人的眼睛受不了啊。」

  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時間是寶貴的,亂世用重典,重病用猛藥,剝絲抽繭固然春風化雨,但他沒有那麼多時間!

  他沒有理會呂調陽,直接去和朱翊鈞講,必須要重新對侯東萊的兒子處罰。朱翊鈞為難地左顧右看,馮保在他身邊,默不作聲。

  朱翊鈞說:「聖旨已下,況且,侯東萊的兒子……」

  張居正正色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朱翊鈞無可奈何,點了點頭。

  幾天後,聖旨重下:侯東萊之子違規使用驛遞,革去官蔭資格!

  膽小的人都在等待侯東萊的發威,可等來的卻是侯東萊的謝恩疏。侯東萊說:「我積極支持政府的所有制度,我的兒子不懂事,給我丟臉,也給帝國蒙羞,給張閣老出了難題。」

  張居正迅速回信,對侯東萊的深明大義表示最虔敬的欽佩,同時委婉地說:「因此事發生在風頭,所以不得不處理。不過請你放心,將來只要有合適的機會,我必設法補救。」

  這是一出張居正和侯東萊上演的雙簧,整個政府都被這齣戲所迷住,忘了一切!

  但驛遞這齣戲,遠未結束。侯東萊兒子事件不久,又出了趙悖事件。

  趙悖是大理寺(最高法院)副院長,秋高氣爽時,他到北京郊外野遊。大概是興趣盎然,忘記了世俗法度,就在昌平驛站吃了頓豐盛的午餐。昌平驛站官員似乎也忘了法度,不記得驛遞新規。當趙悖吃飽喝足,正欲回城,昌平驛站官員才一拍腦門,失聲道:「完蛋了,趙大人。」

  趙悖打了個飽嗝,疑惑地看著剛才的酒友。昌平驛站官員發音震顫地說:「咱們違反了驛遞新規。」

  趙悖先是一愣,但在酒精輔佐下,豪氣地一笑:「什麼驛遞新規,那玩意兒制定出來就是讓人違反的。你放心,有事我擔著。」

  昌平驛站官員酒醒了一大半,臉色灰白:「趙大人,幾天前的侯東萊之子案,您不是不知道吧,我看張首輔這回是玩真的啊。」

  這是屁話,張居正自執政以來從來就沒玩過假的。

  趙悖強撐著已不堪一擊的膽氣,說:「你把心放在肚皮里,沒事!」

  回去的路上,趙悖鼓舞自己:沒事,這件事知道的人少,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知道。

  可進了北京城,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這天下的事還有張居正不知道的?東廠、錦衣衛那些特務不都是為張居正效力?啊呀,完蛋也。

  趙悖想的沒錯,第二天,他就被言官彈劾,指控他違反驛遞新規。在懊喪悔恨中,趙悖被降職一級,五年的辛苦付之東流,重回原點。

  如果和按察使湯卿相比,趙悖的運氣已算是相當好。湯卿出京公幹,可以使用驛遞,但他要求驛站多給三匹馬,以馱載他的僕人和酒食。驛站官員苦口婆心勸他,湯卿不理解別人的好心,反而當成驢肝肺。他堅持索要,最後他如願以償,但還未到公幹地點,就被朝廷召回,連降三級。

  正是張居正這種絕不姑息的明朗態度,讓地方官員毫不畏懼地執法。

  一次,張居正的家奴路過高郵,要求使用驛站。高郵州長吳顯按驛遞新規斷然拒絕。張居正家奴暴跳如雷,闖入州衙大罵不已。吳顯一臉平靜,始終微笑著。

  後來,張居正的家奴又把吳顯騙到自己船上,搶走他的官印,吳顯鎮靜地說:「我執行的是你家相爺的法令,你能把我怎樣?」

  這名家奴無可奈何,只好恭敬地送回官印,送吳顯下船。張居正對這名家奴如何處置,史無記載。但另外一個家奴的下場可就很悲慘了,這名家奴外出辦事,用了驛站一匹馬,張居正知道後立即把僕人綁到錦衣衛治罪,杖刑一百遣回原籍。杖刑一百後非死即殘,這名家奴之後的命運可想而知。

  經過張居正雷厲風行、剛直不阿的一年治理,爛了一百多年的驛遞制度恢復生機,秩序井然,僅這一項,就為中央政府節約了一百多萬兩銀子。

  但這只是站在帝國和張居正的立場說,倘若站在眾多官員的立場上,驛遞新規簡直遺臭萬年。張居正知道,太多的官員怨恨他,恨不得把他的皮活活剝下,掛在北京城牆上。

  他毫不在意,自執政以來,他樹立了屬於他自己的人生觀:為國除弊就不能擔心犧牲自己的身家性命。「今不難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不管是否有人願意為自己分憂,他都會大無畏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在給朋友的信中,張居正自負地說:「大抵仆今所為,暫時雖若不便於流俗,而他日去位之後,必有思我者!」果然,在他去世的三十年後,有人就開始追憶他的驛遞新規,並呼喚重現人間。

  保定事件

  世間最美好的事,都是一張一弛。維護驛遞新規也有變通的時候。張居正在該變通時就變通,絕不膠柱鼓瑟,比如他處理的張鹵事件。

  張鹵是保定巡撫,對張居正的態度很積極。某次,張居正家人回老家,路過保定時,張鹵熱情地為張家人準備驛站,並寫信給張居正,要張居正同意他人性化的建議。

  張居正回信說:「我執政,是為朝廷行法律,怎敢不以身作則?」

  這是工作上的話,他又用私情對張鹵說:「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幫助我約束家人,如果發現家人違法,即行扣押,然後轉告我。」

  最後他正告張鹵,千萬不要滿足張家人的非分要求,因為他的家人違法的影響和自己違法沒有區別,不可輕視。

  張鹵先是沮喪,他本來是想拍張居正馬屁,卻沒拍到。接著就是後怕,他能為張居正家人提供驛遞,那在精明的張居正想來,他是否也為別人提供了違規驛遞?

  就在他魂不守舍時,張居正以政府名義發給他的信到了。張居正說:「保定是交通幹線的要點,來往官員極多,這裡可有違規之人?請張巡撫稽查!」

  張鹵不是「未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的人,所以稽查的過程很痛苦。幾天後,他呈遞稽查報告給張居正。張居正拍案大怒:「我不信只有這兩個人!」

  張鹵見到張居正的責問,抹去頭上的冷汗,一咬牙,把十幾個違反驛遞新規的人寫進了稽查報告。這回輪到張居正冒冷汗了。

  張居正想不到情況竟如此嚴重,倘若一下處置這麼多人,必會引起保定官場的震動。他給張鹵去信說:「你稽查的這十幾人都有罪過,但如果大面積處置,恐怕會牽連太多人,所以還請你將此事隱瞞。當然並非不處理,我們應該殺雞儆猴,找幾個違反驛遞新規最嚴重的懲處,以儆效尤。」

  張鹵頭痛得很:張居正說得簡單,找出幾個人來,可找誰呢?總不成讓這些人聚到一起抓鬮吧。

  在經過全方位考慮後,張鹵把太僕寺和太原府的五個人重新放進稽查報告。張鹵很聰明,太僕寺是中央機關,太原府則屬於山西,他可以撇得很清。

  稽查報告一上,張居正馬上對太僕寺官員進行了處置,又準備處置太原府知府時,這名知府先得到消息,先上疏辯駁,說他在保定並非有意違例,因為山西巡撫派人護送他,一直到保定,保定方面看到護送人的人數違規,就以為他違規。他的意思是,若違規的話,也是山西巡撫違規,而不是他。

  責任又落到山西巡撫身上,張居正的頭也痛起來。倘若再懲處下去,山西巡撫肯定脫不了關係。為了這樣一件事,讓封疆大吏的山西巡撫受懲罰,實在不值當。山西巡撫和侯東萊案件還不一樣,侯東萊並非本人犯法,而山西巡撫則是本人犯法。

  張居正權衡再三,給山西巡撫寫了封信,嚴厲斥責。這對山西巡撫來說,自然是好事,因為斥責就意味著不會受責罰。

  他借坡下驢,虔誠接受張居正的斥責,並表示以後絕不再犯。

  這件事就悄無聲息地解決了。

  在張居正眼中,法律是為人服務的,它不是鐵板一塊,而是隨時可以變通執行。這是張居正和其他以法治國者的本質不同!

  驛遞之清暗,是明帝國政治之白黑的窗口。

  很多人認為,張居正整頓驛遞無非是為國家節省了點銀子,其他效果似乎沒有。

  這種論調忽略了一個大事實:張居正死後,驛遞制度恢復原貌,如脫韁野馬把明帝國拉進深淵。當時有人對思宗崇禎皇帝(朱由檢)提議裁撤驛站,可為時已晚。在裁撤的驛站中,有個驛卒失去工作,於是揭竿而起,最後滅掉明王朝,這個人叫李自成。可以說,驛遞覆亡了明王朝。倘若張居正之後的人繼續堅持驛遞新規,明王朝可能也會滅亡,但絕不會滅於驛卒李自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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