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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盜者必獲,獲者必誅

2024-10-09 05:14:48 作者: 度陰山

  殷正茂可用

  和歷代偉大人物不同,張居正很少提到他的偶像。如果非說他一定有崇拜的人,那大概就是東周時期的孫武了。當然,他並非是崇拜孫武的兵法,而是崇拜孫武「用兵法治理國政」的理論。說白了,也就是對敵人勢力「鐵血鎮壓」,絕不留情。

  

  如果說他在對待政敵上還會留情,那麼在對待國內百姓造反上,就純以鐵血手腕「盜者必獲,獲者必誅」了。把他這一理論貫徹到底的是他忠實的支持者兼同學殷正茂。

  殷正茂精明幹練,手段潑辣,中進士後進入兵部實習,發揮了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軍事才幹,很快得到上級賞識。1567年,朱載垕才上台,廣西古田壯族人就掀起反抗大旗,而且越搞越大。1569年,在多次圍剿不利的情況下,張居正向首輔高拱推薦了殷正茂。

  高拱開始極力不同意,依他的見識,殷正茂這人貪財,桀驁不馴。張居正說:「形勢危急時,怎可用道德標準來衡量人?他只要能把問題解決,桀驁不馴又如何?大不了等他解決問題再把他拿下。」高拱聽從了張居正的話,因為短時間內他找不到合適人選。不過他提醒張居正:「殷正茂是你先向我推薦的,但萬一他壞事,還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決定除了軍餉之外多給他二十萬兩銀子,只要他能把事給我辦成,我就當這二十萬兩是給他的獎金。」

  這就叫以己度人,先把自己假設成貪污犯,然後問自己想要什麼,當然是錢,於是他也認為殷正茂是這樣的。

  殷正茂很快以右僉都御史的身份巡撫廣西,和廣西提督李遷調集土、漢兵十四萬,對壯人造反兵團發動了迅疾的進攻。在殷正茂的精明指揮和殘酷鎮壓下,壯人造反兵團漸漸銷聲匿跡,走進歷史。

  殷正茂在戰場上心狠手辣,大多數文官對其印象很差。所以剿滅古田壯族叛亂後,他並未得到高升,高拱只是讓他繼續在廣西巡撫。1571年,古田瑤族繼壯族揭竿而起,掀起聲勢更大的叛亂。提督李遷屢剿不利,張居正再提議用殷正茂。高拱對殷正茂剿滅古田壯族的叛亂印象深刻,於是用殷正茂代替李遷,提督兩廣軍務。

  當時形勢是非常嚴峻的,張居正回憶那段時期時曾說:「廣東處處是盜賊,悲觀者都認為兩廣已脫離大明帝國版圖了。」

  殷正茂被授權提督兩廣軍務後,張居正寫信給他:「治亂國,用重典。廣東就是亂國,不用殘酷手段就不能蕩平,百姓就無法安居樂業。」

  殷正茂對老同學說:「你放心,我做事風格如此,你若讓我以德服賊,我還真沒有那樣的本事。」

  以德服賊辦不來,殘酷殺戮也沒那麼容易。當時廣東的叛亂頭領五花八門,幾乎遍及廣東全省,其中尤以惠州的藍一清、賴元爵實力最強,其次是潮州的林道乾、林鳳、諸良寶,排名第三的是瓊州的李茂。

  後來有人說,他們所領導的暴亂是農民起義,但這些人根本不是農民,要麼是原本就無惡不作的官員,要麼是人人切齒的地方惡霸。

  這些人雖然沒多大能耐,可倚仗山高林密的地勢,讓政府軍大為頭痛。殷正茂給張居正的信中就提到,論軍事才能,盜賊都是白痴,可他們有個最厲害的武器,就是地利,所以剿滅他們並非朝夕之事,要慢慢來。

  張居正不著急,因為當時高拱專權,他著急也沒用。朱載垕去世,高拱離開後,他成為首輔,想到廣東匪患,他可就有點著急了。

  殷正茂已在廣東兩年,但從未有一封振奮人心的捷報書送來。高拱在位時一提到廣東,猛地就皺起眉頭說:「殷正茂這小子在幹嗎?是不是嫌我給的錢少了?」

  張居正不言語,私下給殷正茂寫信道:「殷同學,你在廣東度假呢?政府大把花著錢,怎麼不見效果?」

  殷正茂回信說:「張同學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就把廣東的和平送給皇上。」

  張居正一坐上首輔寶座,馬上就給殷正茂去信說:「兩廣的盜賊如雜草,斬盡還生。自古以來經略南方的人,都未能以一舉而收蕩平之功,勢然也。你在廣東,可全權處置,申嚴將令,見賊就殺,不必問其向背。你的手下如果有不遵從命令者,殺無赦。你能做到鐵血無情,我堅信賊膽可破,必能一勞永逸。」

  殷正茂看到「見賊即殺,不必問其向背」時,吐了吐舌頭說:「張同學從未上過戰場,想不到比我還狠。」

  張居正這番話只能說給殷正茂聽,對其他人說就是對牛彈琴。二人似乎心有靈犀,張居正當首輔不久,殷正茂就送來捷報,剿滅了幾股叛賊。雖然送來捷報,但中央政府很多人對殷正茂印象不佳,巡視過兩廣的言官們說:「殷正茂就是屠夫,不接受俘虜,所有盜賊不留活口。這有悖聖人的教導,不仁不義,怎可為官?」

  張居正對這群滿嘴噴糞的人置之不理,去信撫慰殷正茂說:「同學,繼續你的提督兩廣軍務,縱然彈劾你的奏章堆積如山,只要有我在,你就能不動如山。」

  張居正並非是單純地安慰殷正茂。1573年末,宣大總督王崇古被張居正替換成方逢時。朱翊鈞迷惑不解,問道:「宣大是北方重鎮,王崇古也勝任有餘,為何要替換他?」

  張居正平靜地回答:「朝廷用人,不宜把他的力量用盡。王崇古在宣大太久了,應當休息一下,他日不妨再用。」

  朱翊鈞茫然了一會兒,張居正這套用人理論,他不太懂。他一生都未懂,因為後來他就對朝政不管不顧了。張居正此時也不希望他能懂,而是轉了話題:「南北督撫,都是臣親自選用,能為國家盡忠辦事之人。皇上應充分給予信任,不要聽浮言,患得患失,使他們手足無措。」

  朱翊鈞何其聰明,即刻明白了張居正的言外之意:「張先生請放心,你認同殷正茂,我也認同。也請張先生安慰殷正茂,專心剿匪,不必擔心中央。」

  張居正的好友、治河專家潘季馴幾年前曾巡撫廣東,對廣東地區的匪患深表憂慮,他和張居正談起時,唉聲嘆氣。張居正笑著安慰他道:「瓜熟蒂落,殷正茂醞釀了兩年,如果沒有意外,一兩年內蕩平匪患是沒有懸念的。」

  這不是虛言浪語,而是心中有數。1574年初,殷正茂發來最大的捷報,廣東匪患除了林鳳外,全部蕩平。據巡撫廣東的御史回京扼腕嘆息說:「到處都是屍體,殷正茂殺人不分青紅皂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廣東大部分地區已恢復平靜,百姓正逐步安居樂業。

  張居正得意之餘,向殷正茂去信說:「老同學,你做得很好。不過別驕傲,務必痛打落水狗,斬草除根。」

  殷正茂被激勵得如同打了雞血,把戰場從陸地搬到海上,追擊狼奔豕突的林鳳。林鳳被殷正茂追得慘不欲生,只好捨命向海洋深處逃亡,殷正茂見他已難成氣候,又因為他對海戰陌生,便退回陸地。

  他還未從暈船狀態中恢復過來,張居正的信又來了:「嶺西的山民鬧了幾十年,雖未呈燎原之勢,卻也是火星,老同學再辛苦一下,將其一股蕩平吧。」

  廣東嶺西的山民就不是正常人類,他們能在樹林中如猿猴般跳躍騰飛,反抗政府多年,地方官焦頭爛額。殷正茂早就注意過這些山民,經過多方位衡量,發現蕩平他們的可能性不大。他一直擔心張居正會想到這件事,想不到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他有理有據地給張居正回信說:「嶺西山民的地利強大得一塌糊塗,而且我覺得他們只在山裡鬧騰,影響不到鄉村和城市,只要政治清明起來,他們會無疾而終。」

  張居正冷酷地回信:「你這種想法要不得!我早說過,對叛亂分子除了屠刀,沒有別的,斬草除根是唯一辦法。現在朝堂上也有人反對,說他們不宜剿滅,剿殺他們勞民傷財。勞民傷財是暫時的,用一年時間的勞民傷財換取幾十年的和平,這筆生意不該做嗎?!你放心,我會親自為你在廣東集結三十萬人馬,聽你指揮。不必運籌帷幄,只需進行地毯式掃蕩,見人就殺,不留活口。」

  殷正茂只好從命,帶著張居正親自集結起的三十萬人,殺雞用牛刀地徹底剿滅了嶺西的山民。

  張居正得到捷報後,冷靜地指導殷正茂:「務必多進行幾次掃蕩,千萬別有漏網之魚,防止春風吹又生。一旦發現,立即除掉,絕不姑息。」

  這就是張居正對待所謂農民起義的態度,和幾十年前同樣在兩廣剿匪的王陽明截然不同。王陽明主張恩威並施,用良知感化土匪。而張居正主張的是,只要你一日為匪就終生是匪,對待匪徒,只有一個字: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廣東安寧之前,廣西的匪患也銷聲匿跡,這緣於張居正和郭應聘默契的合作。前面談過,郭應聘到廣西任巡撫時,府江瑤人掀起叛亂。郭應聘主動剿殺,卻被周倍陽搗亂,功敗垂成。周倍陽被調離後,郭應聘正準備大展拳腳剿殺府江瑤,想不到懷遠的瑤人又掀叛亂,懷遠知縣馬希武被殺,整個廣西為之震動。

  張居正得知消息後,暴跳如雷,他和郭應聘商議後,決定先集中力量對付府江瑤人,讓懷遠瑤人瘋狂一段時間。在郭應聘的強力指揮下,1572年春節前夕,府江瑤之亂被平定。1573年正月,張居正認為刻不容緩,命令郭應聘向懷遠瑤人發動進攻。

  朝中馬上有人彈劾郭應聘,說他濫殺無辜,平定府江瑤之亂的過程中,無辜百姓被他砍了腦袋領功。朱翊鈞時刻記得張居正的教誨,對彈劾文件置之不理。張居正去信撫慰郭應聘:「這都是那群窮嚼蛆的人胡說八道,你不必往心裡去。皇上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被人說濫殺無辜,就不敢輕易動屠刀。對付叛亂,必誅殺殆盡,不可留一人。」

  郭應聘和殷正茂不同,他內心深處有慈悲的痕跡,對別人的看法很在意。當張居正命令他向懷遠瑤人進攻時,他停滯不前。懷遠瑤人的叛亂和府江瑤人的叛亂有本質不同,懷遠瑤人是官逼民反,府江瑤人是聚眾鬧事。

  這一態度的轉變,讓他失去機會。1573年春天,一場大雪突降廣西。廣西下雪,幾十年難遇,坊間紛紛傳說,這是老天爺警告嗜殺者立即放下屠刀,否則將有更大的天象變化。北京方面,言官們捉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張居正發出抱怨,指責他在對待百姓暴亂上的態度過於強硬,如嗜血狂魔。

  朱翊鈞剛一動搖,張居正馬上拿出他個性鮮明的理論。他沒有談百姓暴亂問題,而是談皇上該如何保身以保民。他說:「爝火之方微也,一指之所能息也。及其燎原,雖江河之水,不能救矣。……人心之欲,其機甚微,而其究不可窮,蓋亦若此矣。是故善養心者貴豫,主敬以存之,典學以明之,親正人君子以維持之。禁於未發,制於未萌,此豫之道也,所以保身保民者也。」

  張居正雖是在說保身,實際上說的是,皇上應該密切注意剛露頭的星火,及時撲滅,否則到燎原時,就不可收拾了。

  朱翊鈞生長於深宮之中,想像不出百姓暴亂的破壞性。中國古代百姓的造反有個規律:開始時因為沒有力量和官府對抗,所以只能從老實的百姓那裡搶劫糧食和武器;發展壯大後,才和政府短兵相接;被政府軍擊敗後,又回頭搶劫老百姓。所以,無論給他們冠以「起義」還是「革命」的名頭,都無法掩蓋他們對蒼生的破壞性和負面價值。

  張居正從民間來,雖未親眼見過百姓暴亂,但他深知這樣一條道理:一群人集合起來,群情沸騰,肯定是不分青紅皂白搶劫殺戮的,受苦的只能是那些老實巴交的百姓。對這群禍害,最好的教化武器只能是屠刀!

  對於張居正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論,朱翊鈞不置可否。張居正不希望他能深刻理解,只要求他同意剿匪工作的繼續。

  朱翊鈞同意。

  張居正立即去信郭應聘:「郭巡撫啊,你讀聖賢書,崇拜聖賢,豈不知孔夫子說,天道幽遠,不可探察。讓天象歸天去吧,人該做的事,還要做。」

  郭應聘這才下了進軍的決心。張居正又來信說:「懷遠盜賊和其他不同,因為是官逼民反,所以得人心不少。他們之所以能發展如此迅速,是因為有百姓的支持。第一招先將其生存之源切掉,當地百姓有通匪者,殺無赦。搞定百姓後,再向他們進攻。」

  郭應聘未聽張居正的話,先向懷遠盜賊發動了猛攻。懷遠盜賊據險死守,政府軍死傷慘重。郭應聘又下令圍而不攻,想不到夜晚時受到懷遠盜賊的突襲,又是損兵折將。勉強圍困一個月後,他發現懷遠盜賊個個紅光滿面,這時才想起張居正的話,他們得了民心,有老百姓的支持。撤回大本營,郭應聘一籌莫展。

  張居正責備他的信到了,說:「將在外固然有所不受,然而戰略還應該從長計議,多聽中樞的指導。你如此任性,損失慘重,按法律,我該治你罪。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我先記你這筆。手下將官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有畏死不前者,可斬殺幾人,以尊律法。軍隊有損失,該休整。軍事行動可延緩,等兵強馬壯之後再圖進取。」

  郭應聘懊悔不已,又一次違背張居正的囑咐,重新發動兩方面的軍事進攻。一方面阻斷百姓,一方面圍困懷遠盜賊。這一次,老天爺眷顧他,郭應聘獲得大成功。寫捷報時,雙手直顫。

  如果他還未成功,張居正的壓力可就太大了。他的首次失敗已讓整個政府意志動搖,連內閣都出現分歧。他把張居正從爛泥中解救出來,張居正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回。

  高興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是否還有餘賊藏於民間?要進行多次掃蕩,務必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已動刀兵,就不要忸忸怩怩,也別發婦人之仁的慈悲。留下禍根,將來還要有軍事行動,這才是真正的勞民傷財。」

  一個月後,郭應聘給了張居正可靠的答覆:「星星之火已被撲滅,若再燎原,我提自己的頭去見你!」

  張居正很滿意,他仿佛看到太平之光在累累白骨上緩緩升起,雖然慢,但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樣,這太平的星星之火在不久的將來必呈燎原之勢!

  曾省吾的提議

  1573年春節,四川巡撫曾省吾卻心事重重,毫無歡樂可言。曾省吾是張居正心目中最合格的官員,「嫻將略,善治邊」。兩年前以僉都御史身份巡撫四川,只用一年時間就將四川治理得井井有條。四川百姓對其頂禮膜拜,但曾省吾知道,眼前的秩序和繁榮都是暫時的幻象。不去除都掌蠻這個毒瘤,四川就永不會和諧。

  都掌是在明代生活在四川的一支少數民族,漢人稱其為「都掌蠻」。這個民族有兩個符號:一是銅鼓,族人腰間可以沒有腰帶,但絕對要有一面銅鼓;另外一個就是懸棺,把死人的棺材用我們今天都無法破解的方式放在懸崖峭壁上,引人注目。

  曾省吾就對他們的銅鼓和懸棺做過詳細的研究,結果一無所獲。他之所以研究這兩樣東西,是因為他想破腦袋都不明白,為什麼有如此想像力和藝術魅力的民族會那樣好勇鬥狠、不受拘束,是連天地都不懼的惡棍。

  曾省吾在百思不解的同時,也深深佩服都掌蠻,一有戰事,他們放下銅鼓拿起刀槍就成了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其實不僅是曾省吾對都掌蠻心亂如麻,每個來四川的官員一想到都掌蠻,都要抱頭蹙眉。

  從朱元璋建國到朱翊鈞登基的兩百年間,都掌蠻和明帝國的軍事衝突就成了常態。兩百年間,明軍對都掌蠻進行了十一次頗具規模的征討,但都無功而返。經過百年的反圍剿鬥爭,到曾省吾來四川時,都掌蠻已擁有凌霄寨、都都寨和九絲寨三大據點。這三大據點周圍都是絕壁懸崖,奇險得連飛鳥都望而卻步。都掌蠻就在這三大據點中囤積糧食,占山為王,作為四處騷擾殺掠的根據地。再加上他們活躍的地方處於雲、貴、川三省咽喉,戰略位置相當重要,所以明帝國中的有識之士才感嘆說:「都掌蠻盤踞其中,實為心腹大患。」

  曾省吾翻閱材料得知,1465年,政府調集兵力二十萬,用了三年時間,卻寸功未取。當時有民謠說:「若要凌霄破,星往月中過。」政府一些悲觀者揮淚道:「要搞定都掌蠻,除非二郎神下凡。」

  的確,曾省吾也認為,都掌蠻坐鎮九絲寨,以都都寨為左膀,凌霄寨為前障,可謂三足鼎立,不可撼動。然而,曾省吾認定一條道理:天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寨子。

  經過多方面、多角度的調查後,曾省吾給張居正寫信說:「廣東、廣西正有人立下奪目之功,我也有萬丈豪情、報效國家之志,都掌蠻不除,四川不寧。我請求剿殺都掌蠻。破敵方法,我已想好:先取凌霄寨,再剿都都寨,它的前障和左膀一失,九絲寨孤立無援,指日可破。」

  張居正接到曾省吾的信後,激動得手直顫。他把信給呂調陽、張瀚、葛守禮看。張瀚還未看完,就急著發言:「這事要從長計議,都掌蠻可不是兩廣那些蟊賊,那可是身經百戰的一支特種部隊啊。」

  張居正冷不防地瞅了他一眼,張瀚馬上閉了嘴。葛守禮沉思中。張居正看向呂調陽,呂調陽先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都掌蠻是勁敵,二百多年來一直是四川的心腹之患。它能存在二百餘年,就說明它有強大的存在資本。曾省吾提出的剿滅方略大而化之,我不知道這個人有多大才略,是否能勝任此艱巨任務。」

  葛守禮發言了:「曾省吾是帥才,並非將才。要想摧毀都掌蠻,非有一員將才不可。」

  張居正點頭:「曾省吾極具行政才幹,更能大處著眼,而且立功心切,這正是帝國需要的人才。葛大人說得對,曾省吾運籌帷幄可以,決勝疆場恐怕不是他所長。我這就寫信給他。」

  寫給曾省吾的信,異常簡練。張居正只問了一句話:「若對都掌蠻採取軍事行動,你心中可有指揮官人選?」

  曾省吾接到信後,大喜過望,立即回信:「有,狼山總兵劉顯。」

  劉顯,江西南昌人,在當時名聲響亮。劉顯純靠能力打拼出來,從軍隊底層開始,一步一個腳印,一戰一個軍功,爬到了總兵官的位置。他保持著明帝國有史以來的單兵作戰紀錄:連續擊殺五十餘敵。他和抗倭名將戚繼光、俞大猷齊名,在南方被敵人稱為劉老虎。張居正一直很欣賞劉顯,有幾次想調他來北方防禦蒙古人。不過據他掌握的材料,劉顯這人紀律性很差,貪慾極盛。就在曾省吾的推薦信抵達北京時,南方一些官員正在彈劾劉顯,說他貪污行賄,不守法紀。

  張居正很理解劉顯,明帝國的武官絕大多數都是劉顯這副德行。他去信給曾省吾說:「劉顯這人可用,但不遵紀守法。不過凡事都應以最大利益化為目標,如果你真確定劉顯可用,那就讓他立功贖罪;如果你不敢肯定,那就另找人。」

  曾省吾接到信後,意志堅定地回信:「劉顯可用。」

  張居正支持曾省吾的判斷,馬上請朱翊鈞召開御前會議,商討剿滅都掌蠻的問題。

  朱翊鈞問張居正:「這次軍事行動需要多少物資?」

  張居正信心滿滿地回答:「軍糧二十萬石,白銀七十萬兩,兵力十四萬,即可一戰而成。」

  朝堂下立馬嗡嗡起來。張居正轉身,掃了一眼,眼光凌厲如刀劍,朝堂頓時鴉雀無聲。

  朱翊鈞剛要問話,張居正已開口回答:「軍糧可在兩廣、四川、福建湊齊,白銀七十萬兩隻是個虛數,可先給一半,看戰事發展。兵力問題,可調集永寧、水洗、酉陽土司兵力,再加上兩廣、四川駐軍,十四萬並不難。」

  朱翊鈞的問話活生生被噎了回去,有點不快:「張先生,你確定這次軍事行動定能成功嗎?」

  張居正嚴肅地回答:「這世間哪裡有萬無一失的事?任何事籌劃得再好,沒有行動,也是空談。只有付出行動,才有可能見到成功。」

  這是段答非所問的話,朱翊鈞「哦」了一聲,不知再問什麼。張居正雙手托著笏板正等著他的答覆。朱翊鈞只好說:「准奏,都去準備吧。」

  滅亡都掌蠻

  曾省吾和劉顯接到朝廷允准圍剿都掌蠻的聖旨時,劉顯興奮得一蹦三丈高。曾省吾卻心思凝重,去信給張居正說:「都掌蠻的三處據點易守難攻,我擔心傷亡太重,所以請張大人可否支援一些火器?」

  十幾日後,一批包括將軍銃、七稍炮、佛郎機、百子銃在內的火器運到了曾省吾的府衙。1573年四月,曾省吾和劉顯準備完成,對凌霄寨的軍事進攻展開了。

  曾省吾有好生之德,軍事行動前,派遣一名面目可憎的武舉人李之實去「投靠」凌霄寨。寨主阿苟雖武藝高強,智商卻不高,被李之實引下山寨,活捉到了曾省吾軍營。曾省吾要他舉寨投降。阿苟狂笑:「你瘋了吧,我族有規矩,老大沒了,兒子接管,不管老子死活。」

  曾省吾不相信這是真的,押著阿苟到凌霄寨前喊話,一陣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箭讓他相信了阿苟的話。劉顯怒不可遏:「這是群不知孝悌的野人,非用宰畜生的手段對付他們不可!」

  大規模的進攻開始了,明軍的各種火器全部派上用場,勢若雷電。凌霄寨守兵被炸得漫天飛舞,屍骨無存。經過一天一夜的激烈戰鬥,凌霄寨被攻陷,除了七十多人投降活下來,其餘人全部死亡。

  張居正得到捷報,急忙寫信給曾省吾:「凌霄寨已破,我軍占了他的大門,此乃天亡小丑之時。宜乘破竹之勢,早收盪定之功。都掌蠻之前被高估得厲害,凌霄寨之破說明他們不過爾爾。」接著,張居正拿出戰略家的姿態來,指點曾省吾,「攻險之道,必以奇勝,你現在可用一支敢死隊,從間道以搗其虛。從前對都掌蠻的戰役,指揮官都久久圍困,這是愚蠢。我們是客場作戰,軍糧有限,若加以圍困,實是自困。」

  兵貴神速,曾省吾不是不知道,劉顯是戰場驕子,更是成竹在胸。二人遵照張居正的指示,用曾省吾的戰略,稍作休整後就對都都寨發起進攻。都都寨寨主阿墨自聞聽凌霄寨陷落後,一直心神不寧。自他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凌霄寨的陷落。凌霄寨不僅是他們都掌蠻的一處根據地,還是精神聖地。凌霄寨一沒,都掌蠻上下的心都碎了。

  阿墨鼓動他的士兵們絕地反擊,士兵們在絕境中迸發出驚天的意志和力量。曾省吾對都都寨勢在必得,雙方的戰鬥異常慘烈。阿墨是個喜歡打破常規的人,當曾省吾的部隊停止進攻休整時,他率領全寨精銳,突然大開寨門,衝下山來,和政府軍混戰。勇氣固然可嘉,但雙拳難敵四手,很快,他們就淹沒在十幾萬政府軍的刀叢劍雨中。

  都都寨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陷落,只剩下九絲寨在風中瑟瑟發抖。即便如此,可要想攻陷它,絕非易事。

  劉顯說:「張首輔要咱們神速進攻,我看先用火器轟它一陣子,然後讓所有士兵攻寨,不怕拿不下來。」

  曾省吾有清醒的認識:「我記得1465年那場戰役,政府軍就是硬攻,不但傷亡慘重,而且未動九絲寨分毫。張先生遠在京師,對許多細節並不清楚,況且張先生也要咱們實事求是,不可全聽他。你也看到九絲寨的險要了,連飛鳥都難以逾越,不如先圍住,再說下一步。」

  劉顯討厭圍困,他當年在福建和倭寇作戰,向來是猛衝猛打。他一向認為,最好的圍困就是猛烈的進攻。世界上沒有攻不破的防禦,也沒有殺不死的敵人。曾省吾還在軍帳里琢磨計劃,劉顯已帶著他的親兵,對九絲寨的大門發動了猛攻。

  九絲寨這幾天神情恍惚,本來想一直閉門不出,直到天荒地老。可當他們看到敵人大將只帶了幾十人向大門衝鋒時,不禁怒火中燒。如果面對幾十人都不敢出寨,那他們的臉面何存?

  一聲巨大的銅鼓聲響,幾百個如馬戲團演員的高手從半開的大門沖了出來,雙方混戰到一起。劉顯大顯神威,掄著手中的狼牙棒,如掄一根棉簽,打得都掌蠻魂飛天外。

  「扯乎啊!」隨著一聲喊,僥倖活命的都掌蠻逃進寨里,大門重重地關上,任憑劉顯罵破了嗓子,也沒有一個人影閃出來。

  九絲寨的都掌蠻們親眼見到劉顯的神力,咬著指頭叫出聲:「我的親娘啊,這是人啊還是野獸。」

  劉顯雖然單獨擊殺了幾十名敵人,可回到軍帳里仍是氣呼呼,尤其是他發現曾省吾正和幾個都掌蠻首領喝茶時,已是七竅生煙。

  曾省吾見他殺氣騰騰,狼牙棒已變成血紅,慌忙站起來向他介紹那幾個人。這幾個都掌蠻首領並非是都掌人,而是漢人。但他們和都掌蠻的關係非同一般,並且掌管著圍繞九絲寨的數十個小寨。

  其中一位漢人首領說,九絲寨靠蠻力肯定打不下來,當年二十萬政府軍,進攻了二十多天,都未見效果。原因就是,九絲寨里有一萬餘很能打的都掌人,並且圍繞著他的數十個寨子源源不斷地給他運輸糧食和武器。打下九絲寨最好的辦法就是切斷它的補給線。

  劉顯明白了,曾省吾正在和九絲寨的補給線談話呢。

  曾省吾又對劉顯說:「這些人都是帝國大大的良民,他們和九絲寨的領導人也能對上話。我們可以用他們去敵人內部採取攻心戰,讓他們成為驚弓之鳥,瓦解他們的鬥志。」

  劉顯對陰謀陽謀毫無興趣,只是問:「曾大人給句痛快話,什麼時候發動進攻,我好趕緊布局。」

  「急性子,」曾省吾哈哈笑道,「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讓你痛快地打一場。」

  劉顯掰著手指頭:「一、二、三,說定了!」

  三天後,劉顯提著狼牙棒興沖沖地來找曾省吾:「我已布局完畢,可以打了嗎?」

  曾省吾無奈地點了點頭。他的計劃在三天時間內實行得很徹底,九絲寨中經過那幾個漢人首領的攻心後,人心不寧。可曾省吾認為,此時進攻仍不是時候。但他已答應了劉顯,如果不實踐諾言,他非常擔心劉顯會把狼牙棒掃向他。

  進攻一開始,政府軍的勢頭相當猛烈,但九絲寨的險阻漸漸削弱了他們的鬥志。一天後,劉顯只能宣布停止進攻。士兵們拖著戰友的屍體離開了九絲寨的各個寨門。

  已進入九月,秋雨綿綿,渾身濕透的曾省吾視察軍營,到處都是受傷的士兵,慘叫和呻吟遍布九絲寨下,士氣低沉。

  張居正的信來了,曾省吾面對張居正的問題,一籌莫展。勝利好像就在眼前,可正如眼睫毛一樣,可感覺到,卻不可及。1573年九月初八,曾省吾坐在潮濕的軍營中,思慮著如何給張居正回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烏雲如墨,沉重地壓下來。就當他在唉聲嘆氣時,突然有人闖入軍營,狂喜地叫道:「咱的事成了!」

  曾省吾驚問:「怎講?」

  來人是他和九絲寨漢人首領的聯絡員,渾身已濕透,衣服下擺滴著水。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急迫地說道:「那幾個漢人讓我告訴你,明天是都掌蠻的『賽神節』,他們決定殺牛宰豬,大肆慶祝這個傳統節日。到時防守會鬆懈,我們正好趁機潛攀而入,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曾省吾謹慎地問:「確定嗎?」

  「非常確定。那些蠻人現在就開始宰殺牲畜,並搬了好多酒出來,準備大喝一場呢。」

  曾省吾興奮地跳了起來:「節日快樂啊,感謝節日!」他在軍營里轉了幾大圈,然後收起正準備給張居正寫信的紙,「快,通知劉顯將軍。」

  第二天,大雨繼續。九絲寨的豪傑們認為這種天氣敵人不可能發動進攻,又加上「賽神節」是他們神聖的節日,所以像從前一樣喝酒慶祝,擂鼓跳舞,快活得忘記了寨外還有敵人。

  劉顯兵分五路,乘黑夜大雨攀上懸崖,到凌晨時,三萬士兵全部進入寨子,看著眼前醉倒的都掌蠻,一路砍殺。

  被慘叫聲和刀兵聲驚醒的都掌蠻,見政府軍從天而降,早已失魂落魄,有的逃跑,卻重心不穩,墜下懸崖,有的跪下投降,卻被政府軍活活砍死。

  屠殺進行了一天,一萬人只剩下一千人。曾省吾及時趕到,這一千俘虜才未被處決。九絲寨淪陷,都掌蠻的光輝歲月隨著雨後天晴而永遠退出人間。

  捷報在1573年十月上旬抵達京城。張居正興奮得手舞足蹈,連鞋跟掉了都沒有發覺。他後來說:「聽到捷報後,不禁心花怒放。四川百姓安枕,國家神氣,藉此一振。其他地方有造反之心者,聞聽都掌蠻滅亡,必收斂不軌之心,踏踏實實做他的良民。這就是保身安民之道!」

  滅之以靖華民

  接下來的事就是善後工作。

  對於都掌蠻的那群俘虜,張居正的主張是殺無赦。對於都掌這個民族,張居正的主張是「根株悉拔,種類不遺」,這是他對待叛亂的一貫措施。就在他的命令下,劉顯帶著掃蕩部隊對都掌蠻的地盤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滅絕政策。曾省吾說:「在這種思想的支持下,政府拓地四百餘里。」

  從此,都掌蠻作為一個聲勢浩大的民族和軍事組織,永遠地消亡了。張居正的斬盡殺絕政策,是否符合當時四川民心,眾說紛紜。四川地區的大地主們雙手贊成,因為都掌蠻控制了很多土地,都掌蠻一滅,這些土地就被政府賣掉,能買得起土地的恐怕只有那群大地主。

  有些慈悲之士就強烈反對,那位被高拱搞掉的趙貞吉是代表人物。趙貞吉是四川內江人,退休後在老家頤養天年,曾省吾和劉顯殘酷的軍事行動,他縱然未親眼所見,也聽到比別人更多的信息。他給張居正寫信說,諸葛亮當年征討孟獲,是「欲生之以廣輿宇」,而曾省吾和劉顯征都掌是「欲滅之以靖華民」。他說,他並不反對滅都掌以靖華民,可途徑不止有血腥屠殺一條,聖人不是出過一個叫「同化」的陰招嗎?

  張居正和趙貞吉的關係原本不好,但隨著趙貞吉離開內閣回老家後,竟然奇蹟般地好起來。二人還偶爾通信談往昔歲月,談人世無常。趙貞吉的疑惑很快就被張居正得知,張居正對人說,趙公這話從理論上來說是對的,可他不明白,「同化」需要時間,如今東南方面最缺的就是時間。正如滅大火,怎能用長流細水?非要兜頭罩下一桶冷水不可。這桶冷水就是斬草除根。

  話雖這樣說,但張居正還是勉強同意了曾省吾在四川都掌蠻地盤實行文化育人的計劃。曾省吾不負眾望,先從改變風俗做起,要萬幸活下來的都掌蠻幾千人穿漢人服裝,吃漢人的食物,學習漢人的文化。不過一年時間,四川境內再也不見都掌蠻的身影。

  文化育人,很多時候只是一種口號,真付諸實踐,獲取成果的過程異常緩慢,稍有疏忽就前功盡棄。對待敵人就該如狂風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和他們談仁義講禮儀,純是對牛彈琴。你浪費時間不說,牛還很不高興。這就是張居正當時最誠心實意的想法。

  對待叛亂,張居正殘忍暴力,對待罪犯,同樣如此。1573年秋,按慣例是秋後問斬,李太后卻發慈悲說:「皇上才登基,大赦一回吧,以呼應上天好生之德。」

  朱翊鈞請教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沉思一會兒,說道:「春生秋殺,天道之常,皇上應該記得,自去年繼位以來,大赦已不止一次。糟粕不去,反害精華;兇惡不去,反害善良。這不是天道。」

  朱翊鈞很為難:「這是母后的意思。」

  張居正接口道:「皇上試想,那些殺了別人的罪犯,如果被赦,對受害人公平嗎?慈聖太后信佛,佛主張不殺生,但佛教也有怒目金剛,正是懲罰罪人的意思。」

  朱翊鈞釋懷:「張先生這話讓我茅塞頓開,我這就去說服母后。」

  李太后同意了張居正的見解,但心裡卻很糾結,因為她在佛像面前允諾要放生的。李太后不是政治家,或者說,她不是正在從事實際政治的人,所以她和那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公知一樣,認為寬大是治國良策。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喜歡寬大,不喜歡流血。可喜歡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

  張居正熟讀古典,當然知道東周時期鄭國宰相子產的一段治國箴言:「火的威焰,人人看到後害怕,所以被燒死的人不多;水性柔弱,人人都覺得可愛可近,但死在水裡的人成千上萬。所以寬大是在害人,而不是在救人。」

  張居正主張剛猛治國,他曾對人說:「如果讓我做劊子手,我不離法場而證菩提。這也是成聖成佛之道。」當他回憶歷史時,看到元末的大動亂,由衷地欽佩明朝開國時期,同樣是帝王師的劉伯溫[1]的論斷:元亡於對叛亂、對官員的無限寬大,最後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種種歷史教訓讓張居正的執政思路百折不撓:嚴刑峻法,才可天下太平。有法可依,執法必嚴,人人平等。

  可如果犯法的是特殊人物,比如李太后的親爹、朱翊鈞的姥爺,張居正該怎麼辦?

  巧解難題

  1574年正月元宵節前一天,怒風呼嘯著穿堂入室,吹起內閣辦公桌上的文件。張居正急忙按住,風過後,他呵了呵雙手。這天真冷,不過一想到東南方面的叛亂被平定,張居正的心裡就如升起火爐般溫暖。

  當他沉浸在自己非凡政績中時,工部掌門人朱衡和戶部掌門人王國光小跑著來了。兩人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張居正認真聽完,不禁倒抽涼氣,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心頭:1574年可真不是個好年頭,才開始,老天就給他出了這麼大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要從李太后的信仰說起。李太后信佛,所以常做功德。1573年秋,李太后徵得張居正同意後,就從內庫(皇帝的小金庫)取銀五萬兩,修建了河北涿州胡良河與巨馬河二橋。第二年初,兩座橋橫空出世,負責督建的工部官員鄒清明就把建橋的開支報到工部審核。

  想不到工部審出問題:開支有七萬八千兩,而內庫只撥銀五萬兩,憑空多出了二萬八千兩白銀。其實也就是說,這多出的二萬八千兩白銀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從外庫(國庫)明目張胆挪出來的。

  事態如此重大,朱衡和王國光只好來報告張居正。張居正倒抽涼氣,是因為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這點,而且也只有他敢這樣做。這個人就是朱翊鈞的姥爺、李太后的親爹李偉。

  李偉祖墳冒的可不是幾縷青煙,而是核爆炸的好運衝擊波。他多年前帶著女兒從鄉下來到京城,在命運的眷顧下,女兒被賣進朱載垕的王府,再在命運的眷顧下,女兒被朱載垕弄上床,又在命運的眷顧下,她生下朱翊鈞。朱翊鈞成為皇帝,她成了皇太后。李偉毫無懸念地女貴父榮,在朝中炙手可熱。後來他又通過女兒的關係,到戶部看管外庫(國庫)。這個職務雖不高,卻是個肥差,因為他可以在進出錢財上動手腳,而不被人輕易察覺。

  李偉的身份太讓張居正尷尬,他可是皇帝的姥爺、李太后的親爹,這兩個人都是他的政治靠山,哪個都得罪不起,他的眉毛快皺到了一起。

  王國光急忙為他排憂解難:「張閣老,有幾句話不知當講……」

  「你講!」張居正看定他。

  「您整頓朝綱,肅清吏治,全靠考成法。皇太后是當今聖上之母,手握重權,考成法是標,那皇太后的支持就是本,標本之間,微妙權衡,我覺得應舍標取本。李偉之事,現在知道的人還少,我再叮囑鄒清明保守秘密,張閣老您權當不知,容後再行處置,豈不是兩全之計?」

  這是變通,高明政治家都擅長這招。正因為變通挑戰了規則,所以有時能出奇制勝,而有時則會吃不了兜著走。

  張居正本以為這件事會悄無聲息地絕跡,讓他驚駭的是,兩天後的早朝,一大批言官紛紛上疏彈劾李偉,不但彈劾他此次私挪銀兩之事,還彈劾他貪污軍餉,剋扣軍需。這都是事實,張居正又氣又急。

  「誰走漏了口風?」朱衡和王國光一進內閣,張居正就跳起來質問。

  兩人也是滿臉的茫然,都搖頭。張居正坐下去,陷入沉思。朱衡和王國光以為張居正在琢磨誰透露口風的事,想不到張居正一開口卻是自言自語:「通變之功,亦在法度之上。」

  朱、王二人莫名其妙,張居正恢復了平常的冷靜,對二人說:「這件事既已鬧到如此地步,誰透露出去已不重要。正如王大人所說,皇太后得罪不起,可不懲罰李偉,就對不起考成法,更對不起那些官員。」

  朱衡臉色微變:「張閣老,三思啊,那可是您的權力源泉。」

  張居正笑了:「朱大人,我剛才說『通變之功,亦在法度之上』,你沒聽見嗎?」

  朱衡尷尬地一笑:「倒是聽見了,但不明白。」

  張居正站起來,意志堅決:「我去見皇上,稍後,你們就明白了。」

  李太后和朱翊鈞正滿面愁容地受張居正的拜見。李太后長了一顆玲瓏心,當然知道張居正來的目的,所以主動開口:「唉,我時刻注重名節,更做善事,想不到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總給我丟臉。如今又違法犯紀到這種程度,張先生,您說……」

  下面的話肯定是要張居正來說,張居正於是說:「太后這話有些重了,本朝吏治廢弛日久,人心澆漓,現在雖皇上英明圖治,但長時間積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消除。貪污索賄、中飽私囊是平常事,您父親初入公門,被小人一蠱惑,難免有差池,也是情理之事,太后何必放在心上?」

  這是段極具藝術的話語,它使李太后懸著的心放下一半。但張居正的嚴苛給李太后的印象太深了,她不太相信張居正也有對罪行如此通情達理之時,她再度發出試探:「張先生就不要為我父親開脫了,他和內宮勾結,外庫內庫都成了他貪污的陣地,擾亂國事,罪不容恕。」

  張居正不假思索地說道:「太后又言重了,您父親看管國庫,宮內宦官看管內庫,本來就沒有嚴格規定,雙方不許交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李太后漸漸高興起來,再發第三次試探:「彈劾我父親的奏章上說,他剋扣軍餉,這應該是大罪吧?」

  這要不是大罪,還有什麼大罪!張居正咬牙道:「剋扣軍餉一事,臣已調查清楚,軍餉從國庫發出後,經過層層輾轉,不斷有人從中截留,所以到了軍中減少是情理之事。您父親可能剋扣了一點點,但主要責任還是下面接手人員利慾薰心,言官們吠影吠聲,都歸罪於您父親,實是過激之詞。」

  李太后臉色已恢復正常,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好像沒有可說的了。張居正這個辯護人做得太出色,她這個指控方已黔驢技窮。

  朱翊鈞在一旁聽著二人的你來我往,突然頭腦渾濁,張居正應該是來問罪的,怎麼倒成了李偉的辯護人?他不禁疑惑地問道:「依張先生的意思,外公就沒有大錯了?」

  張居正看了一眼李太后,李太后鳳眼流轉,也瞅上了他。張居正覺得時機已到,緩緩說道:「皇上,您姥爺初入宮門,受人誘惑,才小有不規,這都是小錯誤,滿朝文武,哪個沒有?如果真較真,恐怕連微臣也有罪過。還希望皇上、太后不必為此事過慮。」

  朱翊鈞能不過慮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張先生,那這件事是不是就過去了?」

  張居正以攻為守:「皇上以為如何?」

  朱翊鈞「啊」了一聲,他想不到張居正會反問他,急忙看向李太后。李太后也以攻為守:「皇兒,說說你的想法。」

  這可難住了朱翊鈞:懲罰吧,那可是他母親的親爹;不懲罰,看張居正的樣子,好像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鬥爭了好久,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這事不能就這樣完了吧?」

  「皇上英明!」張居正俯首一叩。李太后吃了一驚。張居正繼續說道:「這事不能就這樣完了,我覺得應該訂立國庫登記出納新規,更換人員,杜絕腐敗行為,保證財政清楚。」

  李太后鬆了一口氣,但心裡還是沒有底:「張先生竭智盡忠,真是社稷之福。那麼,李偉該如何處置?」

  「太后一定要處置嗎?」

  李太后又驚了一下,想不到張居正老謀深算到如此境界,讓她主動說出來,可話已說到這份上,她只能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一定要處置。」

  張居正假裝思考了一會兒,說道:「那好。請您將您父親召進宮來,教訓他兩句,要他以後注意就是了。」

  李太后驚喜,又半信半疑:「就這樣?」

  「就這樣。」張居正又補充道,「但國庫保管員的職務,還請太后向您父親說明,恐要換人。」

  李太后欣喜道:「好,既然張先生為他求情,我這次就放過他。國庫的事,您全權做主吧。我想,他也沒臉再要這個職務了。」

  從宮裡出來,張居正的神經並未徹底放鬆,他還要對付那群言官。一天後,在他的幫助下,朱翊鈞下了一道聖旨:「李偉無法勝任國庫工作,削職。至於言官們指控他的違法行為,容日後慢慢偵察,欽此。」

  言官們閉上了嘴巴,其實他們的彈劾書也無確鑿證據,只是捕風捉影。李偉被拿下,他們已心滿意足。實際上,他們只是想看看張居正如何處理此事,給張居正設置了一道難題。讓他們大失所望的是,張居正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這道難題,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李頤丟官

  對付皇帝的家人,張居正雖不殘酷,卻也不失有罪必罰的決心,而對於自己的親人,張居正做起來就遠沒那麼變通、順手了。

  1574年,御史李頤巡撫廣西,路過湖北江陵時,想到首輔張居正老家在此,就去拜會。李頤做官多年卻兩袖清風,而且鄙視官場潛規則,但巡撫廣西這個差事可是張居正給的,所以去拜訪他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事。可他第一眼看到張府時,臉色瞬時就變了。

  張府氣派非凡,猶如皇宮。本地人都知道,張府原本是遼王府宅,遼王被廢後,這座府邸就悄無聲息地成了張府,張府在此基礎上擴建,尤其是張居正成首輔後,張府一躍而成為江陵第一府。

  李頤被請進客廳,客廳的擺設讓他眼花繚亂,不知道張家來歷的人還以為進了千年的黃金世家。李頤直嘀咕,張閣老在京城口口聲聲不收賄賂,那他這豪華府邸是怎麼來的?

  李頤的火氣很容易噴發,想到這裡,他就生起氣來。氣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有人出來,李頤七竅生煙。站起來要走,一個珠光寶氣的老頭趾高氣揚地走出來,指著李頤:「你就是去巡視廣西的李頤吧?」

  李頤強忍住氣,如果不是老頭,他非上去一頓老拳不可:「正是在下,我是來看望張閣老父親的。」

  老頭鼻孔朝天:「老夫就是。你來看我,帶了什麼禮物?」

  李頤又把氣壓下去:「匆忙得很,只從京師帶了點特產,放在外頭呢。」

  老頭正是張文明,雖是讀書人,但自從兒子成了內閣首輔後,暴發戶心態炙熱如火,對送禮的人從不拒絕,所以短時間內積累起財富,聖賢書也拋到腦後,如今眼裡只有榮華富貴。

  聽李頤這麼一說,張文明譏笑起來:「特產?我要那玩意兒幹嗎?只要我一句話,北京城有人會送幾大車來。你拿到廣西吃吧。」

  李頤的憤怒火山終於爆發了,他跳起來,指著老漢張文明的鼻子臭罵,罵他把傳統美德拋到九霄雲外,罵他給張閣老丟人,給張家丟臉,給帝國官員們的家人樹立了壞榜樣。他說他要回京面奏皇上,把張老漢的無恥原原本本地報告給皇上,讓皇上看看他最信賴的張居正的爹是什麼貨色!

  張文明也來了脾氣,他在張家列祖列宗面前發誓,要李頤馬上丟官,滾回老家賣地瓜。李頤開始還不相信張文明的話,十幾天後,正當他走進廣西地界時,聖旨來了:李頤即刻回京,聽從處分。

  李頤遺憾地一笑,轉身回了京城。他的處分是,調到偏僻小鎮擔任閒職。

  李頤活了一大把年紀,有件事他不明白,凡是位高權重的人都或多或少「仙及雞犬」。張居正自己都說:「老爹歲數大了,性格隨意,家人也推波助瀾,所以憑我的權勢胡作非為,我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中國定律,每個父母都望子成龍,然後借光。成了龍的兒子雖對父母的狐假虎威有微詞,卻極少阻攔。於是,一條定律油然而生:貪官的背後都有個如饑似渴的家庭!

  其實自張居正成首輔後,不僅是他的老爹變了質,張家從上到下都變了味道。對於在北京的張家人,因為就在張居正眼皮子底下,他還能約束。但在湖北江陵,他則鞭長莫及。張家人大概本性都不壞,只是因為張居正做了首輔後,來溜須拍馬的人太多,於是外界的種種誘惑遮蔽了他們的良知,所以他們變得壞起來。

  他們都變得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好像地球都會圍著他們轉。有些官員為了巴結張居正而無所得,就曲線救國跑到江陵,又見不到張文明,只能從張家其他人身上打主意。於是,張家人身價百倍。

  有一件事可證明張家人的熏天氣勢。李頤丟官不久,有個人被南方官員抓獲,從此人住處和身上搜出大量珠寶錢財。審訊官問他是如何獲得這些珠寶的,他說:「我只是說我來自湖北江陵張家,就有無數人上躥下跳地跑來給我送金錢,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張居正的修身功夫,是很不到家的。因為他不是道德聖人,所以他對家人的管理約束上,也未盡心盡力。或者是,他沒有把心思放到這上面,他的全部身心都在拯救帝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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