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輔張居正

2024-10-09 05:14:39 作者: 度陰山

  馮保崛起

  張居正與高拱在內閣劍拔弩張時,朱載垕正在後宮幾個妃子身上發憤圖強。自他繼位以來,在女人身上傾盡全力就成了他的人生功課。權力是春藥,吃多了肯定出事。1572年三月,朱載垕就已得病。兩個月後的一天,他強撐著上朝聽政。高拱在下面唾沫橫飛,突然看到皇上站起,嘴裡絮絮叨叨,走了幾步,嘴角就不安本分地抽動起來,孱弱的身軀向後直挺挺地倒下去,在他身邊的內侍馮保慌忙向前扶住。張居正年輕反應快,也迅疾上前。兩人看著懷裡的朱載垕時,已是臉部變形,眼神遊離。這是典型的中風,一干太監忙慌將其扶入後宮。

  高拱、張居正和高儀在內閣驚慌失措,不知接下來將發生什麼。半個時辰後,內監傳旨內閣大學士到乾清宮。張居正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妙。如果皇上緩過來了,只需告訴內閣一聲,根本不必要大學士們覲見。帶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焦慮,張居正和高拱、高儀走進了乾清宮,來到了朱載垕的龍床前。

  張居正料想的沒錯,朱載垕是活過來了,可卻如遭了瘟一樣,毫無生氣地斜倚在龍床上。他身邊站著皇后、李貴妃和太子朱翊鈞,還有一表人才、溫文爾雅的太監馮保。馮保整個臉上都是淚,精緻而適時地啜泣著。房間裡環繞著他忽低忽高的嗚咽,更增添了沉重感。

  朱載垕的死魚眼看著三人,動了動嘴唇,嗚啦了幾句,高拱和張居正、高儀急忙跪下。朱載垕又嗚啦了幾句,三人面面相覷。馮保翻譯道:「皇上說,你們三人以後要辛苦些,太子還小,請以後盡心輔佐。江山社稷就靠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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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聽到馮保尖聲細語的翻譯,也顧不得厭惡了,微張大嘴,哇的一聲哭出來。他是發自肺腑,朱載垕是他在人間最尊敬的人。現在,這個賦予了他無限信任和權威的人將離他而去,他如何不傷心?

  他一哭,張居正也是悲從中來。朱載垕在位的這六年,放任權力給內閣,雖然他張居正從中並未得到實惠,可比起朱厚熜時代,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時代。畢竟高拱在搞政治鬥爭的同時未忘記治理國事。如今這位給內閣帶來榮光的人就要走了,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清?於是,他也默默地流下了淚。高儀也跟著高拱哭。馮保哽咽著勸三人:「諸位大學士不要哭,這裡不是哭的地方。你們聽旨。」

  馮保取出聖旨,念道:「朕嗣統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將不起,有負先帝付託。太子還小,一切付託卿等。要輔助嗣皇,遵守祖制,才是對國家的大功。」

  太子朱翊鈞哪裡是「還小」,簡直是「太小」, 1572年時他只有十歲!高拱三人從乾清宮出來後,高拱號啕:「十歲的太子,怎麼能治天下啊!」

  這話並非不敬,而是因高拱深感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才出口的。張居正慌忙攙住搖搖晃晃的他,語氣冷靜地說:「高公,小點聲。」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把沉浸在悲傷和絕望中的高拱刺醒,他環顧四周,見除了如樹樁子的哨兵外,空無一人。他嘆息,拉起張居正和高儀的手,握緊了,嘴唇因悲痛而發抖:「就靠咱們了!」

  張居正堅毅地點了點頭。高儀眼眶發紅,不置可否。三人回到內閣後,各自想著心事。高儀五臟六腑都在顫抖,他自進內閣後就開始生病,是真的病。他本來想過幾天就向皇上請辭的,可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張居正早已從憂傷中逃離,正思考將來:十歲的太子、年輕的皇后和更年輕的小太子母親李貴妃,還有玉面太監馮保。

  高拱也從憂傷中醒來,他也想到了張居正所想到的那些。當他想到馮保時,心上一震。他霍地站起來,像發現了史前怪獸一樣地看著張居正。

  「太岳,為什麼是馮保,孟沖呢?!」

  從高拱的思路說,他的這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當時的馮保是內廷最大權力機關「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而孟沖則是掌印太監。這兩個職務表面上看是並駕齊驅,實際上,秉筆太監替皇上寫完處理意見後,必須要掌印太監蓋皇帝玉璽,沒有玉璽,秉筆太監的一切批示都沒用。也就是說,從黑市地位來看,掌印太監比秉筆太監要高。朱載垕頒布遺詔,掌印太監居然不在!

  從張居正的思路來說,高拱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馮保是小太子朱翊鈞的玩伴,朱載垕把小太子交給馮保遠比交給孟沖放心。況且,他自己的遺詔,縱然孟沖不在,還怕孟沖不蓋印嗎?

  張居正覺得高拱是小題大做,一驚一乍。大概是多年來政治鬥爭把他搞得太敏感,高拱認為,這是件異常嚴重的事,因為他有難以啟齒的隱情。

  這個隱情就發生在三年前。三年前,他靠內監陳洪、孟沖和滕祥捲土重來。他回來時,掌印太監空缺,在朱厚熜時代就已做到秉筆太監的馮保想頂補,可高拱為了報答那幾個閹人,強烈推薦陳洪。馮保就此記了高拱一筆。一年後,陳洪出缺,馮保以為該輪到自己了,可高拱又把孟沖推上來。馮保七竅生煙,孟沖當時是皇家廚房的職員,根本沒有資格做掌印太監。馮保因此和高拱水火不容。

  其實從勝任的角度來說,馮保比陳洪、孟沖強了許多倍。馮保能力出色,在朱載垕時代掌管東廠,把東廠治理得井井有條。他還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在太監群中鶴立雞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同時,他奉行一定的傳統道德,不像陳洪和孟沖全靠諂媚上位。

  高拱也知道馮保對他懷恨在心,可在朱載垕時代,他就是天,便根本沒把馮保放在眼裡。他忽略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古訓,更輕視了馮保復仇的決心。

  當他現在終於想到那站在朱載垕身邊,尤其是站在十歲小太子身邊的馮保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畢竟是高拱,說把你搞死就絕不會讓你生的高拱。他打點精神,恢復了威嚴。

  當第二天朱載垕駕崩時,高拱已在心裡對昨天自己的恐慌大為不屑,他冷笑道:「一個蠢閹人,能起多大風浪!」

  馮保是閹人不假,但絕不蠢。朱載垕死後的第三天,馮保就用忠誠和眼淚取得了皇后和李貴妃的信任,掌印太監已如探囊取物。高拱沒有注意到這點,仍全心全意辦理朱載垕的喪事。馮保成為掌印太監那天,他要張居正去大峪嶺視察朱載垕的葬地。張居正欣然前往,一來是為皇上朱載垕盡最後的忠心,二來是,他隱約感覺到新舊交替時會有大風暴。遠離風暴,就能自保,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使用這種戰術,才挺到現在。

  張居正快馬加鞭去了大峪嶺,高拱在北京城中突然緊張起來。

  張居正到底在干甚

  高拱在京城突然緊張,是因為各種對其不利的、真假難辨的消息接踵而來。首先是宮裡傳來消息說馮保驅逐了孟沖,掌印太監已是馮保囊中之物,只等幾天後朱翊鈞登基宣布。宮裡又傳來消息說,兩宮年輕的太后現在焦慮得很,因為宮外有個大傢伙,這個大傢伙當然就是高拱。再有消息傳來說,馮保決心向高拱復仇,而且已有了計劃。

  對這些消息,高拱只緊張一會兒就放鬆了。此時是非常時期,尤其是宮廷內的孤兒寡母,難免過度緊張敏感,流言蜚語自然會產生,這不必多慮。他很難想像,這個朝廷,這個國家,沒有了他高拱還能玩得轉!

  才放鬆了一會兒,他又緊張起來,而且是從未有過的緊張。據可靠情報,張居正的僕人游七和太監馮保的得力手下親密接觸了好幾次。

  高拱跳起來,他半信半疑:「張居正不是去大峪嶺了嗎?那個狗頭蛤蟆眼的游七不是也跟去了嗎?難道他有分身術?」

  送情報的人一臉苦笑:「大人,游七是個大活人,有手有腳,去大峪嶺可以再回來嘛。而且從大峪嶺到這裡,快馬加鞭用不了多長時間啊。」

  高拱眉頭緊鎖,茫然無措地問:「游七見馮保的人幹什麼?」

  這問話太搞笑,送情報的人樂了,但馬上顯出緊張來,說:「大人您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游七是張居正的人,張居正不說話,游七敢和內監交往?」

  高拱心裡有了答案,但不相信:「這不可能,他張居正平時正義凜然,怎麼會和太監勾搭?」

  送信人反唇相譏:「您平時也高風亮節,可您的復出……」

  高拱要震怒,但又忍住了,因為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值此革故鼎新之際,張居正如此活躍,還能幹什麼,當然是首輔的位置啊。

  高拱咆哮起來:「扯淡,有什麼證據?」

  「現在的局勢就是證據。」

  高拱沉重地靠到了椅子上,狠狠地抹了下臉,拼命地擠了擠眼睛,以便使自己清醒。在如幻燈片一樣的過往中,他看到張居正一聲不吭,看到張居正冷峻的眼神,看到張居正雍容典雅的神態,最後則看到張居正向他走來,指著坐在椅子上的他說了兩個字:走開。

  這不是真的!他從椅子上彈起來,背著雙手在地上轉來轉去,腳步把地皮踏得直響。

  「去請高閣老!」他下了命令,語氣仍然威嚴,令人生畏。

  高儀不能來,因為他病得很重。高拱再去請,高儀還是不能來,他病得更重了。他搖頭譏笑:「一攤泥!」

  殘霞來了,把天際照得發亮。高拱讓思路重新回到張居正身上,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對張居正憑空產生了畏懼之心。這應該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三年來,他幹掉了四個比張居正資格老的大學士。張居正是有野心,可按他的看法,這種野心還在萌芽中。張居正要騰飛,必須是他高拱同意了才行。朱載垕在位的最後一年,高拱的確感到張居正的威脅,然而他斷定只是有驚無險。

  可現在,他從前的自信一掃而空,他覺得張居正突然從一隻毛茸茸的小鳥變成了翱翔天際的雄鷹。這就是政治,能把一個人搞得陰狠毒辣、神經兮兮。

  他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渾渾噩噩地下令,要他的言官們來見他。他的言官們一聽他說出對張居正的擔憂,紛紛發言。大部分人認為,張居正早對首輔寶座垂涎,他現在是要聯合馮保實現多年來的欲望。

  還有言官神秘兮兮地說,其實張居正在兩個月前就已開始和馮保勾結。此人以小說家的口吻敘述道:「曹大埜攻擊高閣老就是張居正的指使。當時先皇上朝給高閣老平冤,張居正發現先皇臉有菜色,精神萎靡,就預料到先皇已病入膏肓,所以開始和太子最信賴的閹人馮保互通有無。」

  高拱抬了抬眼:「你有什麼證據嗎?」

  該言官環視眾人,雙手一攤:「我也是聽說的。」又補充,「局勢就是證據。」

  高拱有點不置可否。言官們馬上察言觀色、調轉馬頭,有人認為:「張居正沒有那麼蠢,此時和馮保勾結不是給高公以口實?高公一聲令下,天下人都會對他擊鼓而攻。況且,他人在大峪嶺,如此重大事件怎麼會輕易交給手下人來辦?」

  這種分析很符合邏輯,高拱幾乎動心,相信張居正在專心地視察大峪嶺。然而有言官以陰暗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提到:「一山不能容二虎,如今內閣只剩高閣老您和張居正。即使張居正現在未勾結馮保,可將來呢?」

  高拱只是微微悚然了一下,自負地一笑。他認為這不是個問題。

  在言官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下,他突然釋然:「張居正即使真的和馮保勾結又如何?我已準備攻擊馮保,而且必能凱旋。張居正最好沒有和馮保勾結,否則,他離開得就更快。」

  張居正到底在干甚,正史載:全心全意地視察大峪嶺,給朱載垕找個光明的埋葬地。但高拱和他的手下猜測以及預測的那番話,並未浪費,幾年後它成了高拱寫作《病榻遺言》的重要素材。

  1572年六月初十,朱翊鈞繼位。他就是那個「明亡,實亡於萬曆」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繼位的兩天前,張居正完成任務回到北京,但他沒有參加朱翊鈞繼位大典,因為他中暑了,而且很厲害。朱翊鈞派馮保去看他,馮保回來報告說,張大學士上吐下瀉,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

  朱翊鈞繼位大典後,高拱匆忙地來找張居正。張居正臉色蠟黃斜躺在床上,看到高拱來,想要掙扎著起來,但終究沒有成功,因為高拱把他按下了。

  高拱一臉的凝重,說:「太岳啊,當年你我都有凌雲之志,後來內閣只剩你我二人,想實現『周、召夾輔』的偉願。不想先皇離你我而去,如今我仍是希望你和我能再續偉願。新皇還小,我們的壓力都很大啊。」

  高拱這番話把張居正說得鼻子直酸,高拱囂張的種種如雲如煙,拋到腦後。他像是對著高拱,也像是對著蒼天,用盡力氣說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拱握住張居正的手,滿臉的柔情。

  高拱狼狽而走

  朱翊鈞繼位的第二天,內閣收到一道中旨。所謂中旨,即皇帝本人親自撰寫的命令。法律規定通政司和六科言官們有權力駁回中旨。但法律規定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中旨漸漸成了無人敢質疑和違抗的聖旨。

  冷清的內閣只有高拱一人,當他聽了中旨其中一件「授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後,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顧對著傳旨的太監咆哮道:「混帳!這中旨是誰的旨意?皇上的年齡小得很呢!我想,這中旨是你們的中旨吧,我真想把你們全驅出皇宮!」

  傳旨太監驚愕地張大嘴,像是被高拱塞了個蘋果。回宮後,傳旨太監把高拱的話統統告訴了馮保。馮保發出尖利的吼叫:「高拱啊高拱,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硬闖!我還沒準備和你開戰,你卻扔過來炸彈,我老馮跟你拼了!」

  馮保跟高拱拼,當然不是去找高拱打擂台。他是個閹人政治家,懂得如何借刀殺人。他跑去兩宮太后那裡,跪下痛哭,哭得肝腸寸斷,把高拱的話複述給兩宮太后聽。當他發現兩宮太后的臉色微變時,又現場發揮道:「先皇駕崩那天,高拱在內閣里嚷著:『十歲的小孩怎麼能做皇帝啊!』」

  李太后眉頭一皺。未等她發問,馮保卻又發了問:「他高拱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是啊,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兩位太后重複了一遍。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連豬都想得出來,兩位太后之所以重複,只是想掩飾內心的驚恐。朱翊鈞年紀小,不用掩飾,臉色突變,渾身戰慄。

  馮保的陣線已布置完成,算上他才四個人:兩位皇太后,當今聖上,當今司禮監、東廠掌門人馮保。

  馮保的陣線布置得小心翼翼,悄無聲息,而高拱布置的戰場卻是人喊馬嘶,驚天動地。他兵分三路,第一路由言官程文、劉良弼打頭陣,這一路的作戰思想是鋪天蓋地地全方位掃蕩,目的是震懾住馮保。高拱手下幾乎所有言官都傾巢出動,攻擊馮保把意志強加給皇上。

  第二路由高拱最得意的言官大將陸樹德、雒遵為主,直攻馮保品德敗壞。

  第三路是高拱本人,他在朱翊鈞繼位的第四天,站在御座前,指著馮保的鼻子臭罵道:「你只是個侍從,居然敢站在皇帝身邊,文武百官拜皇上時也在拜你,這真是大逆不道!」

  高拱說這些話時,廟堂上的臣子們如螞蟻出洞覓食,井然有序地頻繁從行列中站出,斥責馮保,臭罵馮保。坐在龍椅上的朱翊鈞終於見識到了高拱的力量,也知道了多年的儒家道德教育並未把他們馴化,他們說的髒話簡直不忍聽聞。馮保氣得臉皮直顫,眼裡要流出血,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

  人人都知道,這是高拱和馮保短兵相接的戰爭。短兵相接就是殊死搏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高拱的看法是,他有廣大的言官集團,這就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再加上他這位出色的指揮官,沒有敵人可以生還。而且從朱翊鈞和馮保的表現來看,高拱確信已取得戰爭的勝利,他險些要把鞏固勝利果實提上日程。

  在家中養病的張居正顯然不這樣看。當有人告訴他,內閣和司禮監開始決戰時,他驚了一下,但馬上恢復平靜。

  朱翊鈞繼位的第五天,又有人告訴他:「高拱在朝堂上已取得絕對勝利。雖然大批言官攻擊馮保的奏摺被馮保留中不發,但勝負已定,內閣勝利了。張閣老,恭喜啊。」

  張居正不露聲色地笑了一下:「恭喜我什麼?」

  「您是內閣大學士啊,你們內閣贏了啊。」

  張居正冷笑:「什麼我們的內閣,只是高拱的內閣!」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既如此,張閣老希望誰贏?」

  張居正口上沒有回答,心裡已波濤洶湧。他希望誰贏,這真是難題。站在道義上,他應該希望高拱贏。可高拱贏了,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他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躲在眾多大學士背後,他現在和高拱是當面鑼對面鼓,不必想就知道,高拱肯定會像對付從前那些大學士一樣對付他。而馮保贏了,他的春天可能就來了。馮保贏,高拱就要滾蛋。高拱一滾蛋,內閣中只有他和高儀,高儀半死不活,聽說正在倒計時。那麼,能撐起內閣的只有他張居正!

  想到這裡,張居正又回到那個問題,他到底希望誰贏?這不是希望的事,而是誰能贏的事。朝廷已瘋傳高拱贏了,可他不這樣看。

  高拱動用全部言官攻擊馮保,毫不遮攔,這是大忌,恰好給了馮保再次攻擊他的口實。馮保在兩宮太后和朱翊鈞面前說:「高拱在外面說,他擁有百官,要想搞誰都輕而易舉。如此明目張胆地用政府威脅皇室,這是什麼行為啊!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是高拱的天下還是朱家的天下?」

  兩位太后這幾天神經繃得緊緊,稍有點風吹草動,都會轟然崩潰,一聽到馮保的這句話,突然感覺呼吸困難,眼前模糊,心臟如被人剜了一樣痛。

  朱翊鈞年紀雖小,此時卻爆發了人君的威風:「把高拱轟出朝廷。」

  他母親李太后急忙要他閉嘴,說:「這是兒戲嗎?高拱在政府中威望極高,轟他走,就等於和政府做對,你就不怕政府罷工?」

  馮保適時地插嘴:「說到威望,高拱未必是唯一的,還有一人,可頂替高拱,統領百官。」

  「誰?」

  「張居正!此人深沉有大略,久被高拱壓制,如果讓他頂替高拱,他必感恩戴德,盡心輔佐聖上。況且,他也有這個能力。」

  馮保的這段話,並非是全為張居正說話,而是為了清除高拱。兩位太后互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朱翊鈞。朱翊鈞粉面通紅,正在生氣。

  朱翊鈞繼位的第六天,高拱在家中客廳里和言官們談笑風生。他們把馮保那天在御座前狼狽的樣子談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談起,都是哄堂大笑。高拱就沉浸在這笑聲中暢想未來,他要做的事很多,第一件就是為小皇帝安排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師,第二件則是安插一位聽話的太監掌管司禮監,第三件是內閣的人事問題。想到這裡,他就想到了張居正。他問:「張閣老的病怎樣了?」

  沒有人能回答得了,因為這幾天大家都在忙著向馮保開戰。高拱眉頭鎖住,又松展開,說:「太岳病得真是時候啊,我們在奮勇殺敵,他卻睡到日上三竿。」

  有人馬上聽出了高拱語氣里的異樣,立即發出試探的附和:「張閣老平時就深沉多謀,該不是坐山觀虎鬥吧。」

  高拱一震,難道他在裝病?

  伶俐的屬下都有廣闊的思路,立即有人說:「大峪嶺的氣候應該不會中暑,可能是張閣老身子太虛了吧。但從他上次擋住山東大漢殷士儋一事可看出,他沒有那麼虛啊。」

  一提到殷士儋,高拱放鬆下來。他想到了張居正的好,而且自己也去看過張居正,症狀的確是中暑。於是他心想:這件事先放一下,等處理完了馮保,我要和老朋友張太岳好好聊聊。

  當時夕陽西下,悶熱卻未散,歸巢的鳥被熱得暈頭轉向。高拱也是渾身出汗,他遣散了他的言官隊伍,要回屋休息,一面走一面想著:皇上已繼位六天,彈劾馮保的奏疏已如小山,明天應該有個確實的結果了吧。

  他漫不經心地走回臥室,躺到床上,突然記不起剛才在想什麼了……

  1572年六月十六,朱翊鈞繼位的第七天凌晨,北京城中所有的官員府門都被內監們敲開。

  「皇上有旨:立即到會極門。」

  高拱聽到聖旨時,吃了一驚:只有在非常時期,比如敵人兵臨城下時,皇上才會在會極門召開會議,而現在是正常時期,怎麼會把朝會安排在這裡?

  高拱當時已想不了那麼多,因為內監催促得緊。坐到轎中,他驅逐困意,思考這件事。但他的頭腦在那天凌晨如同糨糊,怎麼都思考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這是什麼意思?」百官聚齊後,大家都發出了一致的詢問,可沒有人能回答。他們都把希望放到高拱身上,高拱腦袋裡那攤糨糊仍在晃蕩。因為想不出答案,所以他很氣惱,訓斥那些圍攏來的官員:「亂猜聖意,成何體統!」

  百官們這才鴉雀無聲,等待皇上來解開答案,但皇上始終不來。讓人煎熬的一個時辰過後,晨光熹微,慢悠悠地飄到會極門。六月的北京城,陽光一來,酷熱頓生。高拱一連打了幾個哈欠,最後一個哈欠未完時,只聽一個公鴨嗓子喊起:「皇上駕到——」

  百官全都跪下去。高拱在最前列仰頭向上看,只見朱翊鈞邁著小孩子裝腔作勢的方步走出,一屁股坐到龍椅上。高拱心花怒放:馮保這閹人沒有來,說明他的末日到了。

  正當他沾沾自喜時,朱翊鈞突然扭頭,又點了點頭。高拱不由自主地向朱翊鈞扭頭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這是萬劫不復的一眼,因為他看到馮保邁著方步,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高拱心裡咯噔一下,就如心臟從原來的位置掉到了小腹。百官叩拜完畢,都站了起來,只有他還在原地跪著。內侍輕聲呼喚他,才把他從噩夢中驚醒。他艱難地站起,還未站直,就聽馮保扯開嬌嫩的嗓子喊道:「皇上諭旨。」百官們又都跪下,高拱有些生氣:還不如剛才不起來。

  他沉重地跪下去,只聽見馮保的聲音:「告爾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殯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帝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

  只聽到這裡,高拱已感覺到屬於自己的空氣耗盡了,時間變了方向,膝蓋下旋起了一陣颶風,把他拋向半空,撕了個粉碎。他清晰地感覺到心臟難以承受的刺痛,一股滾燙的液體在鼻腔里涌動,他下意識地去抹,是血,紫黑熾熱的血!

  他聽到老家國槐樹的落葉墜到地面發出的巨響,聽到榆樹梅凋敝的慘叫,聽到褐馬雞被宰殺時發出的長嘯,就是聽不到聖旨後面的那段話。當有人對他大喊大叫時,才把他從迷濛中喚醒。他向上看去,馮保正在向他露出勝利者的獰笑,身邊的百官都已站起,同情地看著無助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起來,還是該繼續跪下去。只聽馮保說:「還不謝恩?」

  他才一個猛子扎了下去。「謝恩」兩個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還不走?」他一站起來,就聽到馮保的話。他連看百官的勇氣都沒有,轉身擦拭了眼淚,步履蹣跚地走出了會極門。

  會極門外站了兩個內侍,他們要攙扶高拱。高拱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們,可他們又上來,一左一右,架著高拱。高拱怒火中燒,嚷道:「老子能走!」

  兩位內侍「哎喲」了一聲:「俺們知道您老能走,但您沒聽到聖旨啊,要您立即回原籍,不得耽擱,我們不是扶您,是監督你趕緊滾蛋啊。」

  高拱這才想起他聽聖旨時有一段時間斷片了。明制,大臣解職時可使用驛站的車馬,而高拱被明令不許使用車馬,而且還要他即刻離京。

  「混帳,狗屎!」高拱在心裡罵道。當然他罵的肯定不是皇上,而是馮保。

  詛咒和謾罵不是戰鬥,馮保已站在司禮監中,舉著酒杯慶祝勝利,而高拱要回家倉皇無措地收拾東西。

  押送他的兵丁落井下石,催促不已。高拱悲憤得不能自已,就在昨天晚上,他還是大權在握、萬人矚目的首輔,而今天卻成了房客,被房東催逼著清房。

  世態炎涼啊!

  不能使用驛站車馬,高拱只能僱車,但從北京到山西,山遙水遠,馬夫們都不願意去。高拱萬般無奈,只好雇了一輛牛車和幾輛騾車。他出北京城時,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

  「這群不能獨立思考的蠢民!」高拱想。他高拱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這群人轉身就忘,他坐在牛車上,看著牛屁股,眼淚嘩嘩而下。

  他的政治生涯就這樣結束了,結束得讓人唏噓,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他搞了半輩子政治鬥爭,卻從未想過,身為臣子,縱然政治鬥爭技驚宇宙,但只要皇上一句話,就全是落花水流空。

  夏言、嚴嵩、徐階,包括他自己,結局表面上看是被政治對手搞掉的,其實一錘定音的不還是皇上的一道聖旨嗎?

  很多別有用心的人,都想從中國古代政治高手那裡學到政治鬥爭的技巧,但君主獨裁制度下,君主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只有維護住君主,才是超級的政治鬥爭藝術,其他恐怕都是扯淡。

  張居正的解釋

  高拱被驅逐的三天後,1572年六月十九,張居正痊癒了八九成,在朱翊鈞的聖旨下,他上朝面見。

  朱翊鈞等張居正向他叩頭完畢,說:「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國家事重,只在內閣調理,不必給假。」

  張居正點頭。

  朱翊鈞又說:「以後要先生盡心輔佐。」

  張居正叩頭,表示要鞠躬盡瘁。

  朱翊鈞說:「父皇在時,常提到先生是忠臣。」

  張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視說:「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怎敢不竭才盡忠,以圖報稱?」

  朱翊鈞問:「先生有何治國之法?」

  張居正回答:「遵守祖宗舊制,不必紛紛更改。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請聖明留意。」

  朱翊鈞點了點頭說:「先生說的有道理。」

  張居正突然說:「臣有件事……」

  朱翊鈞伸出手示意他:「請說。」

  張居正要說的事,就是希望讓高拱使用驛站。

  坐在朱翊鈞身後的李太后對張居正的深明大義頗為感動。朱翊鈞卻不以為然,他對張居正說:「高拱這人不知有多可恨,他當初居然想廢我,謀立周王!」

  張居正驚駭萬分,這是他從未聽說的,而且以他對高拱的認識,高拱絕不會幹這種事。他不經意地看了站在朱翊鈞身邊的馮保一眼,馮保很不自然。他心裡全明白了,這大概是馮保造的謠言,可想而知,內監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視,他必須要小心應付。

  他再為高拱求情,但不為高拱辯解是否有謀立周王的事。李太后悠悠地說道:「既然張大學士如此為高拱求情,我看就讓他用一回驛站吧,以示皇恩。」

  朱翊鈞不說話了,張居正又得到了一個信息:皇上年幼,後宮的力量也不容輕視,他要謹慎對待。

  對這兩個信息的重視,是他日後執政時期最用力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把內監和後宮安排得妥當,他的執政歲月恐怕不會比高拱長。

  高拱還未出京師地界,張居正如流星趕月般地追來了。兩人見面,高拱如同死人,但臉上卻掛著憤懣的表情。他用食指點了點張居正,又豎起大拇指,陰森森地說:「張居正,你行!夠狠!」

  「高閣老……」

  「別叫我!」高拱像是被針刺到一樣,跳起來大叫。

  「高公啊,你真認為是我把你趕走的?」

  高拱發出空洞乾澀的笑聲來:「你當然沒有這個本事,可你勾結馮保那閹賊,你倆狼狽為奸,我就鬥不過你嘍。」

  「斗?」張居正苦笑,「高公,你這人就喜歡斗,好像『斗』本身其樂無窮一樣。我們身為大臣,應該盡心輔佐皇上,鬥來鬥去的,豈是臣子所為?」

  「你……」高拱七竅生煙,張居正的話讓他產生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

  張居正坐到他面前,語氣柔和:「高公,這個內閣首輔的位置,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深知責任重大,所以此次前來,一是為您送行,二是請教治術。」

  高拱發出讓人肉皮發緊的冷笑:「嘿嘿,送行?我看你是來看我熱鬧的吧。」

  「隨您怎麼說吧,不過我已請求皇上讓您使用驛站,您回老家不會太辛苦。」

  「哼,」高拱向張居正一拱手,「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張居正發現,高拱死都不會相信他,所以嘆氣笑笑,站起向高拱道別。高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驛站為高拱提供了優質服務,高拱雖避免了長途跋涉的勞苦,卻憋了一肚子氣,所以一到老家就病倒在床。好不容易康復後,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大罵張居正搞陰謀詭計。

  張居正是否耍陰謀詭計,至少從正史記載來看,一點都沒有。但高拱一走,張居正就上位,難免引起喜歡政治鬥爭的人的臆測和推理。

  當然,張居正不參加清除高拱的陰謀,不代表他就是正人君子。用高拱言官的話說,張居正坐山觀虎鬥倒是真的。

  他對人說,曾冒死為高拱求情,其實只是為高拱把牛車換成了驛站的馬車。他不是慈善家,他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第一要義就是先保住自己,政治家不會為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權力,所以他不可能為高拱冒死求情。

  於是,他的解釋蒼白而無力。但他不在乎這些,因為等待他的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權力,以及更加沉重的責任。

  他從容地走進內閣,並未急不可耐地坐到高拱的椅子上。他站在門口,掃視著內閣,澄清天下的志向如史前火山必須要爆發時一樣,沖徹雲霄,震盪著內閣。那張椅子,他等著坐上去,足足等了六年!

  他深呼吸,平息激動的心情,踱開方步,像是信徒見到聖物一樣,虔敬而肅穆。他走到椅子前,慢慢地轉身,扶住扶手,極慢極慢地坐了下去。椅子發出從地底下傳來洪荒時代怪獸的呻吟,他坐滿了,坐穩了。

  如他所料,這把椅子有著他早就知道的詭異魔力:當你坐上時,整個肩膀沉重起來,越來越重,猶如泰山壓頂,這就是壓力,首輔的壓力。對於他張居正來說,這壓力更大!

  [1]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其創立的陽明心學,是明代影響最大的哲學思想,遠傳至日本、朝鮮半島以及東南亞。王陽明集立德、立功、立言於一身,成就冠絕有明一代。其生平事跡,詳見度陰山著《知行合一:王陽明(1472-1529)》。

  [2]高拱號中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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