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拯救徐階

2024-10-09 05:14:36 作者: 度陰山

  海瑞搞徐階

  高拱可以忘記父母和君王,可以忘記世界,可以忘記太陽是圓的、自己是男的,卻絕對忘不了徐階。他有仇必報,連睡覺時都對徐階咬牙切齒。在他被徐階驅逐到家鄉無所事事的三年時間裡,徐階就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前面講過,他復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翻徐階的國家大政,搞得張居正神經緊張了很久,幸好趙貞吉的激烈反抗和把漢那吉事件吸引了高拱的注意力,所以身為徐階得意門生的張居正才安然無恙。

  

  不過張居正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他和高拱必會發生對攻。不因其他,僅徐階這個理由就足夠。命中注定,高拱將會搞徐階,否則他就不是高拱;張居正也必保徐階,否則他就不是張居正。

  實際上,高拱捲土重來之前,就已有人在搞徐階,這個人就是有著異常天賦品德的海瑞。海瑞腦子裡只有一根筋,那就是嚴苛的道德。他認為,身為人就要遵守他本分內的道德,否則就不是好人。1569年他巡撫應天,發現所巡視範圍內土地兼併嚴重,土豪過著奢華無度的生活,而百姓只能吃糠咽菜。他從腦海里翻出傳統道德「為富不仁,為仁不富」而斷定:一個人富得流油,肯定不是好鳥。

  海瑞在應天也搞革命,先革他們的資本。應天各地的大地主們開始倒霉,徐階的松江也在海瑞的巡視範圍內,當然也逃不出厄運。海瑞很快就風塵僕僕地找上門來,和徐階聊天。徐階的三個兒子站在老爹身邊助威。海瑞最不怕的就是這個,因為他站在道德制高點,君臨一切。

  海瑞開門見山:「徐公,我是來請您退地的,松江府的土地都快改姓徐了。」

  徐階明白,三個兒子靠著自己的勢力為非作歹,積累下泰山一樣的不義之財。他知道這是非道德的,甚至是犯罪,可他對海瑞的態度很不滿意:「你居然對我如此秉公執法,就不怕遭雷劈?」

  他用柔聲細語把海瑞帶到1566年。海瑞看到自己扛著棺材在紫禁城門前跪著,還看到朱厚熜正對著他剛上的奏疏暴跳如雷,並且說:「不要讓他跑了,捉了處死!」海瑞又看到有人告訴朱厚熜:「海瑞沒有跑,而且還是帶著棺材來的,這是一心赴死。」

  海瑞在這段回憶中自豪地笑了笑,扛著棺材諍諫君王,古往今來,只有他海瑞一個人能做到。徐階看到他沾沾自喜地笑,急忙把他拉到另一段回憶中。於是海瑞看到,朱厚熜正下命令殺掉他,但徐階站出來替他求情,朱厚熜給了徐階面子。那年末,朱厚熜駕崩。海瑞看到自己在牢獄中哭得死去活來,咬著手指,以頭撞牆,獄卒看到他這副忠心,都流下感動的眼淚。

  海瑞又看到自己被釋放出獄,聲名鵲起,飛黃騰達……

  停!徐階急忙把他拉回來:「不要再回憶下去了,我想讓你記起的就是這段,其他的你自己回家躺床上美滋滋地回憶去吧。」

  海瑞立即明白了徐階的用意,這是想讓他報恩。他極度厭惡這種行為:你徐階難道是第一天出來混的,難道不知道我海瑞是什麼樣的人,在道德審判台前,恩情難道是可以交換的?

  他滿臉陰雲地對徐階說:「您當年救我是身為內閣首輔的職責,首輔不拯救忠臣,那就是奸賊。而我現在要您退地,也是我的職責。如果我對您家二十四萬畝的土地置若罔聞,我也不是好官,連好人都算不上。」

  虎父無犬子,徐階還未開口,長子徐璠陰陽怪氣地說道:「海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連我徐家有多少畝地都查得一清二楚。不過如果不是家父,您這顆會數數的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吧。」

  海瑞猛地站起來,咆哮道:「少廢話,你們現在只有兩條路:一、退地;二、跟我去大牢!」

  徐階的次子問:「你讓我們退地,可有官方條文?」

  海瑞又咆哮道:「你們那些地是勞動所得嗎?你們心知肚明!找你們貪贓的證據就像是和尚頭頂找虱子!」

  徐階意識到了,海瑞是個油鹽不進的臭石頭,跟他說話純是浪費生命,他擺手示意送客。海瑞走到門口,停下來轉身道:「我還會來的。」

  海瑞說到做到,從此每天都來。大門不開,他就拼命地敲;徐階在臥室不出,他就在客廳一坐一天,好像那是他的家。

  徐階唉聲嘆氣,三個兒子決定為老爹排憂解難,於是寫信給張居正。張居正當時日子也不太好過,高拱雖未回來,可趙貞吉在內閣囂張跋扈。他只好回信安慰徐家三位少爺:「我抽空給海瑞寫封信,希望能讓他適可而止。你們現在最應做的有兩件事:第一,停止一切生意(徐家在松江府有很多官商勾結的生意);第二,用心照顧你們的爹,徐老師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張居正是否給海瑞寫信,史無記載。但在徐家三少爺給張居正去信後,海瑞來徐府的次數明顯減少。1570年春節,海瑞還來給徐階拜年,送上幾斤上好的麵條。海瑞對徐階說:「老人吃麵對腸胃好,但這面在南方買不到,我是特意托朋友從陝西帶來的。」徐階有些感動,海瑞及時補充說,「我是給了朋友錢的,連運費都算給他了。」

  徐階老謀深算,感動之後馬上就是警惕,他雖然知道張居正必會從中周旋,但人盡皆知,海瑞是誰的帳都不買的。果然如此,海瑞正迂迴進攻,他慢悠悠地對徐階說:「前幾日賑濟貧民,有個富豪捐了三萬兩白銀,徐公遐邇聞名,可否向貧民施捨點?」

  徐階老大不高興,這倒不是他貪錢,他那樣的人到了那樣的年紀對錢財已沒有概念。關鍵是他總感覺處處受海瑞的壓迫,尤其是最近他心情很不好,因為高拱復出了。

  但架不住海瑞總來「拜年」,徐階不情不願地拿出了五千兩銀子應付海瑞。海瑞也老大不高興,暗示徐階:「您老別給臉不要臉,高閣老在北京可很關注應天情況啊。」

  徐階聽到這句話,渾身發汗,他此時最怕的就是高拱算舊帳。而高拱的確也和海瑞探討過徐階家產的問題,並且告訴海瑞:「你放心地干,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道德聖人,用你的道德給應天地區一片湛藍的天。」

  徐階的五千兩銀子刺激海瑞重啟要徐家退地的行動,他要徐家把二十四萬畝土地全部退還。徐家三少爺再給張居正去信,張居正回信說:「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否和海瑞談判少退?」接著他話鋒一轉,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海瑞不離開應天,這事始終是個麻煩啊。」

  這句話開啟了徐家三位少爺的智慧,徐璠動用京城關係網,把一箱箱金銀財寶運到北京。當海瑞在應天緊鑼密鼓地要徐家退地時,徐璠的金錢攻勢立竿見影。

  1570年二月,吏部言官戴鳳翔彈劾海瑞,說:「他貪圖個人名利,禍亂法紀,完全不通為官之道。最可惡的是海瑞居然煽動民眾掀起告狀風潮。虧他還自稱道德完人,孔子說訴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居然大肆鼓勵。刁民肆意訟告鄉紳,海瑞無理剝奪他人財產,致使民間有『種肥田不如告瘦狀』的風聞。」

  朱載垕交由內閣討論,李春芳主張將海瑞調離崗位,去南京當閒差,張居正也主張,趙貞吉本來想中立,可一見高拱反對,他立即同意李春芳和張居正的意見。就這樣,海瑞在1570年二月末被調去南京,坐上了冷板凳。臨行前,海瑞對著徐府嘆息垂淚,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之意。

  實際上,高拱對海瑞搞徐階是沒有任何意見的,但對海瑞在應天境內大搞官員鄉紳,有一肚子腹誹。官員和鄉紳是二位一體,只有鄉紳有錢培養子弟讀書考取官員,官員在任時維護鄉紳,退休後做鄉紳,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海瑞卻像只進了沙丁魚罐頭的鯰魚,把這個寧靜世界沖得七零八落,沒有一個官員會支持他。

  有人問高拱對海瑞的評價,高拱脫口而出:「人是個好人,但不會做事。」

  不會做事的海瑞離開了應天,這並不證明徐家太平無事了。相反,對徐階而言,海瑞只是開胃菜,大餐在後面,並且馬上就來。

  徐家倒霉了

  1570年整個一年,高拱陷在和趙貞吉的對攻與俺答汗封貢上,即使這樣,他也分出一部分最精銳的精力關注徐階。海瑞離開應天后,接替他巡撫職務的叫朱大器。高拱給朱大器寫信說:「海瑞在松江府搞得的確不太像話,但出發點不錯,對那些倚仗權勢而積累大量非法財富的人,應嚴懲。」

  這話說得煙水茫茫,但細看之下,還能看出他到底想說什麼。朱大器是聰明人,也是個不想深陷政治內鬥的人,他對徐階很有好感,所以對高拱的話假裝不知。

  張居正也給朱大器寫信說:「海瑞在應天雖一心為民,但手段太剛強。霜雪過後,少加和煦,人即懷春。你在應天好自為之,地方有幸,就是國家之幸。」聰明的朱大器當然明白張居正是在為徐階講情,擔心自己和海瑞一樣,對徐家咬住不放。朱大器回信給張居正說:「本人一直在北方做官,對南方的經濟發展之高嘆服不已,一心想學習為政之術。」

  這也是煙水茫茫的表態,張居正很欣慰,同時又非常緊張。因為高拱在無法進攻徐階大門的情況下,竟然想從外圍突破,他嚴令親信對松江府進京人員嚴加監控,一有關於徐階的蛛絲馬跡,立即報告給他。

  高拱的頭馬韓楫勇挑重任,這是守株待兔,可已有事實證明能等到兔子,即使等來撞樹的不是兔子,而是只狗熊,韓楫也能讓狗熊招認自己是兔子。

  1571年初,韓楫終於等來了不知是狗熊還是兔子的人,此人叫孫五。在韓楫嚴刑拷打下,孫五招認說:「我現在居住於湖北漢陽知府衙門,籍貫是松江府城東門外孫家園。」

  韓楫從他身上搜出多封信件,收信人都是京城中不起眼的小官,只有一個大官,就是內閣首輔李春芳,寫信人則是湖北漢陽知府孫克弘。韓楫把那幾封信翻來覆去地看,又放進水中想發現機密,忙活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得到。

  可是他已對這個任務厭煩透頂,想儘快脫身,於是想到了栽贓,也就是把這件事和與此毫無關係的事聯繫起來。毫無關係的事有兩件,一件是松江府人顧紹狀告徐府家僕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另外一件也是告徐家有違法行徑,原告人是松江府人沈元亨。

  兩人其實都沒有證據,或者說他們拿不到證據,這就是韓楫為什麼有這兩人的狀子卻不肯輕易出手的原因。現在,有了孫五,他就可以出手了。經過一番絞盡腦汁的編排,一件案子出爐:顧紹和沈元亨得知了徐家的罪惡,跑來京城告狀,徐家派了孫五到京城攔截。即使顧紹和沈元亨沒有證據,但孫五來攔截就已證明徐家確有罪行。

  韓楫把案件調查報告交給高拱,高拱捏著鼻子看完,搖頭道:「你這狗屁報告八面漏風,連豬都不信。」韓楫很沮喪,高拱卻問,「孫克弘寫給李春芳的信呢?」

  韓楫急忙拿出,這封信他沒有用水去泡,大概是下意識的。高拱看了一遍那封信,臉上露出笑容,說:「意外收穫,李春芳完蛋了。」

  第二天,高拱衝進內閣,把韓楫的報告扔到李春芳桌上,誇張地喊起來:「徐公太不像話啦,你們看!」

  李春芳雖然是個老好人,但在高拱搞徐階的問題上卻總站在徐階立場說話,這也是高拱想儘快把他驅逐的原因。李春芳拉來張居正,二人看完後,李春芳慢悠悠地說:「高公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吧?」

  高拱當然沒把李春芳當成豬,他真正要做的是下一步,把孫克弘寫給李春芳的信扔到桌子上:「您和孫克弘的父親孫承恩關係不一般啊,你當年會試,他是主考官。噢,還有你,太岳。」

  張居正臉色微變,高拱的囂張越來越升級,他的感受越來越不舒服。

  李春芳看了信,一笑:「高公,這事和你這份報告有什麼關係?」

  高拱一拳砸在桌子上:「當然有關係,孫克弘和徐階是同鄉,又寫信給您,我疑心徐階在暗處活動圖謀不軌。」

  李春芳又一笑,這帽子扣的,嘆口氣,看著張居正,不陰不陽地說:「太岳啊,我不把這椅子讓出來,高公就寢食難安啊。」

  高拱大怒,要和李春芳打架,張居正急忙拉住高拱。李春芳瀟灑地站起來:「不必你處心積慮,我已辭職多次,只是皇上不允。我這次效仿海瑞,抬著棺材去辭職。」

  李春芳沒有抬著棺材去,但其意已決,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他的確厭倦了,厭倦了內閣的爭鬥,厭倦了高拱的嘴臉。1571年五月,朱載垕終於同意李春芳去職,高拱順理成章地坐上了內閣首輔的椅子。

  張居正現在和高拱對面而坐,每當抬眼時,他就會看到高拱射來的犀利的光,像寒冷的箭一樣。此時,他並未想到自己的安危,而是對徐老師牽腸掛肚起來。因為他知道,沒有了李春芳以首輔地位對徐階的維護,高拱可以肆意妄為了。

  韓楫的報告在高拱的奔波下,起了點效用,朱載垕同意對徐家展開隱秘調查。高拱第一步就是捉捕徐家在京城中店鋪的夥計,罪名是以經商為幌子,為徐階圖謀不軌東山再起打點、奔走。

  高拱明白,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外科手術,傷不了徐階,所以決心派一得力幹將到松江府,和徐階短兵相接。很快他就在頭腦中搜索出一個叫蔡國熙的名字來。

  蔡國熙,河北人,1559年進士,嚴肅內斂,是徐階門生。1567年,徐階將他從戶部調升蘇州知府,其在蘇州政績非凡,名聲在外。

  高拱是不是瘋了,找這樣一個人?事實證明他沒瘋,因為蔡國熙和徐家有仇,而且對他那種性格的人來說,是不共戴天之仇。

  雙方的仇恨發生在蔡國熙的蘇州知府任上。某次,徐璠派僕人到府衙辦事。這名僕人狗仗人勢,對蔡國熙極為囂張。蔡國熙有強烈的自尊,怒髮衝冠,把這名僕人掀翻在地,打個半死。一個多月後,蔡國熙在松江上遇到這名活過來的僕人,僕人居然在船上臭罵他,而且還圍住他的船喧鬧不已,直到松江知府出來調停,蔡國熙才逃出。

  這件事讓蔡國熙顏面丟盡,他氣急敗壞,請病假回老家。1571年五月末,高拱向他伸出權力之手,升他為蘇州、松江兵備副使(蘇州、松江軍區副監察官)和蘇州、松江按察副使(蘇州、松江地區司法副監察長),囑咐他:「你復仇的機會來了,有多大仇都可以報。」

  蔡國熙心花怒放,一到松江府,就下令說:「凡和徐家有仇者都可以上訴。」徐家本來就不乾淨,這麼多年積攢下無數仇人,於是告狀者把蔡國熙的辦公衙門變成了市場,每天都人來人往。

  徐階一家無可奈何,張居正去信給蔡國熙說:「凡事都應該有度,有人牽牛踩了你家白菜,你難不成還要讓人家把一頭牛賠償你嗎?」

  蔡國熙不認理,只認心,因為徐階對他說過「心即理」。他煽動徐家的仇人圍困徐府,從前給徐家送過禮的,現在居然討回,並且還要利息。徐家三位少爺憂傷不已,徐階唉聲嘆氣。1571年九月,徐階在門外鬧哄哄的情況下過了大壽。張居正之前來信祝他生日快樂,自稱現在內閣高拱像炸藥,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雖然特別想維護老師的利益,卻噤若寒蟬,望空惆悵。

  張居正雖這樣說,但仍然在關鍵時刻鼓起正氣維護徐階。蔡國熙是個辣手人物,先用群眾路線將徐階一家搞臭搞得沒有脾氣,然後突然下令審判徐家三位少爺的不法行徑。徐家三位少爺當然不是好鳥,種種罪證幾乎淹沒了蔡國熙。蔡國熙迅速判案:徐璠、徐老二充軍,徐老三削職為民。至於徐階,蔡國熙想等等,一來是有太多的朝中大人物為他求情;二來,他知道高拱把徐階恨入骨髓,不如把已毫無反抗之力的徐階交給高拱處理,這應該是高拱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好禮物。

  徐階一家老小圍在徐階腳下抱頭痛哭,徐階的心都要碎了,老淚縱橫。他腦子裡只有兩個人影在來回遊盪,一個是高拱,另外一個是門生張居正。

  他希望高拱能手下留情,但這太有難度,所以他希望張居正能出手相助,無論陰謀還是陽謀。

  張居正總算出手了,但不是為徐階,而是為高拱。

  張居正拉偏架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不是句空話。就當高拱在內閣不可一世時,有人已準備向他開炮。此人叫殷士儋,山東人,相貌堂堂,人高馬大,講話聲若洪鐘,肚裡也有點貨。殷士儋和張居正是同年,還是朱載垕做准皇帝時的講師。趙貞吉被高拱擠出內閣後,殷士儋看著北京的天邊未收的亂雲,濃妝的彩霞,不禁心潮澎湃。他想,高拱、張居正、陳以勤都曾是朱載垕的講師,他也是,這三人都進了內閣,他也應該進內閣。

  他找高拱商議此事,高拱當時已有人選,所以冷淡地拒絕了他。殷士儋氣咻咻地對高拱說:「但有綠楊能系馬,處處有路到長安。」

  高拱冷笑,他以為殷士儋在吹牛。但1570年十一月,殷士儋真就仰著腦袋,蹭著地皮走進了內閣。

  高拱事後打聽,原來是太監陳洪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高拱不禁嘆息:太監這玩意兒的力量真大。陳洪為何要幫殷士儋,史無記載。不過可以猜得出,太監這玩意兒,送點錢和諂媚,就足以讓他們效勞。

  殷士儋進內閣後,高拱正在搞李春芳,搞掉李春芳後又開始搞徐階。殷士儋冷眼旁觀,血絲駭人。1571年冬天,高拱正準備提拔他的好友張四維,突然有御史彈劾了張四維。張四維雖未得到懲罰,但入閣的事就只好先放一下了。高拱環視眾人,發現殷士儋正在得意揚揚,他當即斷定殷士儋是幕後主使。

  目標既已確定,高拱的下一步自然是開炮。他的數名言官紛紛彈劾殷士儋,說他是靠太監進的內閣,這種閹人推薦的人怎麼可以參與國政?殷士儋答辯說:「要我入閣的聖旨是皇上所下,你們這是欺君罔上。」言官們啞口無言,高拱只好讓他的言官頭馬韓楫上陣。

  韓楫上陣之前,先把消息傳了出去。他說他手中已有絕頂武器,可以把殷士儋一錘子砸死,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

  殷士儋聽到這話,氣得哇呀怪叫:事情已一目了然,高拱正在搞他。他和陳以勤、趙貞吉、李春芳不同,他是山東人,脾氣暴。

  那年春節前夕,內閣大學士們和言官照例舉行座談會——會揖,殷士儋上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好戲。在人頭攢動中,殷士儋一眼就發現了正唾沫橫飛的韓楫。

  他想都不想,就走上去,看準了聲稱要一錘子砸死他的韓楫,不陰不陽地說:「聽說你韓楫對我很不滿意,而且要一錘子把我敲死。這沒有關係,你是言官,彈劾別人是你們分內之事。可我特別可憐你,你怎麼被某個混帳當槍使!」

  韓楫想不到殷士儋會如此直白,目瞪口呆,他在腦海里迅速集結智慧,準備反擊。還未等他反擊,突然一個聲音如雷鳴般傳了過來:「放肆!」

  眾人被這聲響雷震得魂不守舍,鴉雀無聲,他們根本不必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因為在現在的朝廷,只有一人敢這樣大聲說話,這個人當然就是高拱。

  張居正就在高拱身邊,看到高拱鬍子直抖,滿臉通紅,顯然已被氣了個半死。他不可能不生氣,殷士儋說的某個混帳就是他。

  高拱說完這兩個字,已如猛虎下山撲向殷士儋。張居正急忙去拉,想不到高拱歲數不小,步履卻異常輕盈,張居正抓了個空。高拱離殷士儋越來越近,眾人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他一面撲過來,一面叫嚷著:「成何體統,你殷士儋成何體統?!」

  殷士儋此時如果要退縮,那他就不是殷士儋。多日以來,始終有言官彈劾他,豬都知道主謀是高拱,怒氣催他不管不顧,他大踏步迎了上來。兩人像是打擂的武士,在兩道人牆之間,如公牛一樣沖向對方。

  殷士儋一面沖,一面大罵:「你還敢跟我講體統?!你先驅逐陳閣老,又驅逐趙閣老,再驅逐李閣老,你現在又想驅逐我,無非是想把你的狗張四維拉進內閣!你以為這個內閣是你高拱的嗎?」

  高拱開始沖得還很猛烈,這緣於他對權力的迷信。他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他以為自己只要衝上去,殷士儋肯定跪地求饒或是落荒而逃。想不到,殷士儋居然迎了上來,而且是怒髮衝冠,目出眼眶。他又聽到殷士儋和他飆髒話,立即心虛了。畢竟他年紀一大把,真要赤手相搏,他肯定不是殷士儋的對手。所以他的腳步還在向前挪,但內心已退卻,殷士儋已衝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舉起山東大漢特有的拳頭,準備給高拱來一頓老拳。

  高拱此時喊「救命」的心都有了。旁邊的言官里雖有高拱的人,卻不敢上,因為這畢竟是兩個宰相的決鬥,誰敢插手?

  殷士儋的胳膊在半空中畫了道優美的弧線,如錘子一樣的拳頭迅猛砸向了高拱。這時,高拱成了釘子。高拱咬牙閉目,等著承受殷士儋這計炮拳。殷士儋把多日來的怒氣全都聚集在拳頭上,這一拳頭下去,高拱非死即傷。他已能聽到高拱頭骨的碎裂聲,他內心已開始狂笑。

  「哎喲!」眾人聽到了一聲慘叫,所有人都認為高拱一年半載可能都要在家裡養傷了。「畜生!」眾人聽到殷士儋的一聲咒罵,定睛去看他們腦海里確定的場面時,全部愕然。

  他們看到殷士儋步步後退,看到高拱雙手護著腦袋,幾乎要蹲到地上,他們還看到一人,站在高拱和殷士儋的中間,猶如黃飛鴻打架前的招牌動作,前伸的胳膊微微顫動。這個人,正是張居正。

  反應快的人馬上就還原了剛才的情景:殷士儋的拳頭掄向了高拱的腦袋,可就在半路上,張居正的胳膊擋住了他的拳頭,把他震了開去。

  殷士儋揉著拳頭,大罵不已。張居正收起了那美妙的動作,去攙扶高拱,回頭又對殷士儋行禮。殷士儋不吃這套,事已至此,他索性抒發一年來胸中不平之氣。他指著張居正的鼻子說:「你呀,豬狗不如!高拱這老傢伙搞你恩師,你連個屁都不放一個,還替他出頭!」

  言官們噤若寒蟬,他們固然知道殷士儋不是病貓,可不知道他發起威來比老虎可怕十倍。

  高拱發現殷士儋的攻擊目標已換了人,馬上覺醒,氣勢又上來了,對著那群言官咆哮起來:「你們這群廢物,把殷士儋這老賊給我彈劾掉!」

  殷士儋沒有給高拱復仇的機會,他一回到家就寫了辭職信,也不等皇上同意,就帶著家人離開京城,回山東老家頤養天年去了。

  高拱對殷士儋事件心有餘悸,對張居正的「救頭之恩」有些小感動。有一天,高拱看著空曠的內閣只有他和張居正兩人,不禁升起了一股柔情,說:「政治風雲過後,獨剩你我,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太岳啊,之前我有做得不對之處,還請你別放在心上。」

  外面巴掌大的雪花紛紛揚揚,整個皇宮沉浸在憂鬱中。張居正看到高拱動了感情,趁機站起來說道:「高公,徐公的事……」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高拱眼神里的柔情瞬間消逝,代之而起的是一股火,雖然不兇猛,可它畢竟是火。

  保住徐階

  按常理,1571年張居正的政治智慧絕不會允許他替徐階向高拱當面求情,但因剛救下高拱的肥頭,高拱又展現了可愛的人性,他以為高拱不會拒絕自己。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拱什麼都沒有說。

  在1572年春天海棠花謝後薔薇開時,他感覺到春色毫無趣味。徐家的兩位少爺進了大牢,三少爺正抱著徐階的大腿哭泣,哭得徐階肝腸寸斷。徐家的信一封接著一封寫給張居正,張居正如履薄冰地看信,絞盡腦汁思考保住老師的策略。

  有一天,高拱在內閣收到蘇州、松江巡御史的來信。信中說:「事情有點不妙。徐家老大在獄中放出話來說,蔡國熙查徐家,其實是復仇。更不妙的是,徐老大說,蔡國熙幕後有人撐腰,出謀劃策。」

  高拱有點坐不住了,蔡國熙也來信說:「他快把徐家連根拔起了。現在徐家就是松江府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把他家所有固定資產都給封了,而且把徐家大院嚴加看管,有進無出。不出數日,徐家大院就會長草,成為狐狸老鼠的巢穴。」

  高拱這時才感到蔡國熙下手真黑,他有道德水準,當然不想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倘若徐老大的話真傳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能猜出是他高拱所為。

  大概是出於直覺,他找來張居正。他對張居正解釋說:「徐階的事從頭至尾,我只是秉公。你也知道,就如寫文章,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下面的人執行力有問題,所以才鬧到現在這地步。」

  張居正立即給高拱的心思切脈,這就是良知。高拱的良知提醒他,對徐階做得有些過分了。然而他又不能當面去找徐階說,這不是他的作風。所以他就找了徐階的傳話筒張居正。

  高拱找張居正還有個不軌的企圖,就是試探張居正對徐階到底有多忠誠。讓他失望的是,張居正對他的解釋表現得極為淡漠,似乎這件事跟他無關,所以他說不下去了。兩人沉默許久,高拱終於忍不住,以一種請求的口吻向張居正說:「太岳,你說這事如何收場?」

  張居正仍是不說,這緣於他高度的政治智慧。高拱能問出這句話,說明他已準備收場。一個認定自己錯了並準備改正的人,其實已有了改正的方法,何必別人多嘴多舌地去指點?

  張居正慢悠悠地說:「高閣老,解鈴還須繫鈴人。」

  高拱「嘿」了一聲:「太岳啊,你這城府……」

  「這和城府無關,」張居正說,「現在天下人都知道徐公一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是怎麼回事,我始終沒有參與這件事,您現在讓一個門外漢來給您出主意,這真是為難我了。」

  高拱滿臉通紅:「太岳,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在背後搗鬼?」

  「千萬別誤會,」張居正慌忙站起來,「您是用人不當,跟您無關,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高拱緩和了情緒,捏緊拳頭,半是解釋半是抱怨:「蔡國熙這蠢材,真是心狠手辣。」

  張居正一言不發,嘴角卻掛起了不易察覺的笑。

  那次談話一結束,高拱就給蔡國熙寫信,他委婉地說:「徐階畢竟曾是輔臣,有功於國。你把他搞得家破人亡,顏面頗不好看,還是寬鬆一些為好。」

  他擔心蔡國熙搞徐家搞得興奮,紅了眼不能罷手,又去信給蘇州、松江政府官員,厚著臉皮解釋說:「世上傳說徐公家的倒霉事是我報復他,我沒有報復之心,蔡國熙辦的案子並非我授意,你們不要看熱鬧,對蔡國熙該勸解勸解,該控制控制。」

  蔡國熙得知高拱的這封信後,勃然大怒道:「高拱這老匹夫出賣我,讓我得到抱怨,而自己卻收穫恩情!」

  局勢迅速轉變,張居正悄無聲息地出手,指使忠於他的言官上疏請求重審狀告徐家的顧紹。結果顧紹翻供,說自己是誣告。高拱此時只好撒手,蔡國熙見狀不妙,急忙請朝廷調他出松江府,這是高拱巴不得的事。

  徐階的晚節總算是保住了。

  徐階雖未被高拱整死,但已傷筋動骨。徐階後來給張居正寫信說:「人生得失利害原如夢幻泡影,我現在有幸窺破這句話。所以雖然遭受凌辱,別人無法忍受的,我卻忍受下來,不動如山,只是頭髮全白了。」

  雖然很同情徐階的遭遇,但對於徐階的這段話,張居正卻無法苟同。渡過艱難困苦之後,應該是越挫越勇,拉起大旗重新上路,他張居正就不能把得失利害當作夢幻泡影。自他第一天進內閣,就從未想過要放棄政權,他要實現偉大抱負,就絕不能失,只能得!

  但失太易,得卻如登天,尤其是在高拱這座大山前,張居正所受到的壓力如五嶽壓頂。

  1572年四月,高拱和張居正坐在內閣中。高拱死盯著張居正,突然問道:「坊間說,你處處維護徐公,是因為收了徐公的三萬兩銀子?」

  這是個晴天霹靂!徐階案雖然結束,但高拱已把張居正當成最大威脅,個人友誼在政治面前,不值一提。聽到高拱這一問,張居正先是震驚,突然就大激動,站起來又是發誓又是痛哭,說不可能有這種事,否則他願受法律制裁。張居正這番戲劇性表現把高拱震住了,他站起來,假惺惺地安慰張居正:「謠言,你別激動,我不信啊。」

  張居正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高拱突然又說:「太岳啊,內閣太冷清了。」

  張居正看向高拱,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高拱拿出藥:「我想請高儀入閣。」

  張居正知道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說:「高公說是就是。」

  1572年四月末,高儀入閣,這位高拱的同年、禮部尚書為人木訥,性格溫和,據說高拱和高儀私交甚好。張居正意識到,高拱這是找幫手啊。

  可有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高拱自殷士儋和徐階事件後,威望大降,部分官員對高拱已有腹誹,漸漸把目光聚焦在張居正身上。

  高儀入閣不久,尚寶司(管理玉璽和百官牌符)一把手劉奮庸突然上疏條陳五件事。劉奮庸認為朱載垕已大權旁落,「權奸」蒙蔽皇上,朱載垕應該振奮精神親政。

  這當然有所指,高拱怒了。還未等他發泄怒氣,吏部言官曹大埜出奇制勝,彈劾高拱有十件不忠行徑,其中「擅權」「貪污」最讓高拱怒火中燒。他在內閣咆哮:「誰,到底是誰?!」

  高儀用手拄著下巴看著棚頂,張居正沉默不語。高拱把一雙拳頭砸到桌子上:「給我反擊!」

  他的言官們分三路披掛上陣:一路猛攻劉奮庸,說他動搖國是;二路猛攻曹大埜受人利用,傾陷元輔;第三路對劉、曹二人同時進攻,說兩人狼狽為奸,誣陷內閣偉大領袖,罪該萬死。

  朱載垕有氣無力地坐在龍椅上,暈頭轉向。他最近一直生病,一直難以痊癒,聽著下面的人辯來論去,腦子裡像進了無數隻蒼蠅。他魂不守舍地問高拱:「你以為如何?」

  高拱回答:「應將劉、曹二人逐出朝廷。」

  朱載垕點頭說:「好。」

  高拱看向張居正,張居正如大理石一樣。

  「太岳啊,我告訴你個秘密,」回內閣後,高拱得意揚揚地對後進來的張居正說,「劉、曹這兩頭豬不自量力,胡說八道。我開始想不明白,後來啊,有人告訴我,劉奮庸是憤憤不平,因為他是皇上做太子時的裕王府官員,大家都升了,只有他沉淪,所以他抽風似的咬我一口。但曹大埜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張居正看了高拱一眼,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願聞。」

  高拱笑得花枝亂顫:「這小子背後有人指使啊。」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曹大埜所說的十件事,都屬無中生有。高公高風亮節,人盡皆知,怎麼會貪污,怎麼會擅權,更怎麼會和江湖騙子(邵方)、內官勾結,奪首輔位呢!」

  高拱臉色突變。張居正知道他動了殺機,他知道自己還不是高拱的對手,但他不會像陳以勤那樣被嚇跑,不會像李春芳那樣被趕跑,也不會像殷士儋那樣拂袖離去。因為他是張居正,他「願以身心奉塵剎,不於自身求利益」。對於政治,他只有爭取,沒有放棄,只有前進,絕不後退,要死也要死在工作崗位上,輕傷不下火線。

  然而,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堅定決心卻未派上用場。因為1572年五月發生了重大事件,把明帝國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這就是朱載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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