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俺答封貢

2024-10-09 05:14:33 作者: 度陰山

  張居正來信

  高拱和趙貞吉苦苦纏鬥的1570年九月中旬,心事重重的宣大、山西總督王崇古接到張居正的一封信。王崇古打開信,才看了一句就驚愕得閉不上嘴。信的內容正是他這幾天心事重重的原因。

  

  三天前,曙光初現,長城守軍突然見到前方塵煙滾滾,幾十匹蒙古種馬向城牆飛馳而來。守軍急忙報告長官,長官慌忙叫醒士兵,上牆準備作戰。來的人正是他們最熟悉的蒙古武士,為首一人雖滿臉疲憊,卻遮不住貴族特有的英姿。守將見敵人稀少,不禁升起英雄膽,喝問:「找死啊,這幾個人就來攻城。」

  為首那人冷笑,主動介紹自己:「我是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來投誠。」

  守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見這陣勢的確不是來攻城的,所以命令嚴防,把消息快馬加鞭報告給了大同巡撫方逢時。

  方逢時和王崇古都是1541年的進士,兩人的仕途也大致相似,先是在地方歷練,後來進了兵部,再後來就是多次巡撫北境。1570年初,在張居正的大力推薦下,王崇古做了宣大、山西總督,方逢時做了山西巡撫。張居正可謂慧眼識人,兩人的品德都好,報國熱忱都高,才略也都明練,多年的經驗使他們處置邊事得心應手。所以大半年來,二人通力合作,屢屢挫敗蒙古人的小規模進攻,宣大一線靜悄悄,人民安居樂業。

  方逢時得到邊城的報告後,立即和王崇古商議。王崇古搓著雙手說:「這事有些棘手啊。」

  方逢時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記得年初我來大同時,張閣老對我說,『故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公所謂非常之人也』。」

  王崇古承認張居正說得對,方逢時同學的確是非常之人,而且他也隱約嗅到這件事是非常之事,可要立非常之功,有難度,這需要精密的計劃。

  兩人商議了半天,最後決定,先把那個把漢那吉迎進大同,好酒好肉款待著,再想下一步。另外,如果那人真是俺答汗的孫子,那他逃到這裡來,俺答汗必會發兵,所以要做好戰鬥準備。

  經過全方位的調查,方逢時和王崇古確認,來人就是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王崇古再下令邊防軍堅壁清野,備戰級別提到一級。做好充分的準備後,王崇古開始給張居正寫信報告情況,可他的信草稿還未出,張居正的信就來了。

  張居正的信沒有廢話,用五個問句直奔主題,句句戳中事情的本質:

  聽說俺答汗的孫子帶了十幾個人來投降,有這回事嗎?

  你是邊關高級將領,可否見到人?

  俺答汗活著的兒子只有一個叫黃台吉的,此人是不是黃台吉的兒子?

  他來投降的原因是什麼,你們搞清楚沒有?

  如此重大的事,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報告朝廷?

  張居正的信息如此靈通快捷,其對問題的深思熟慮如此全面,王崇古如果不吃驚,那他就是神仙。

  方逢時對這封信發出由衷的讚嘆:「張閣老如果沒有報國熱忱,怎麼會有如此高度的關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能遇到這樣的貴人,真是幸事。」

  王崇古也讚嘆,過了許久,他才猛地拍腦門子,叫道:「咱們趕緊寫回信啊。」

  回信其實是答卷,王崇古在信中回答:「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的確來投降了;我和方大人已見到真人;這個把漢那吉的確是俺答汗的孫子,老爹早死,所以咱們未聽過;據他自己說,他來投降的原因是俺答汗搶了他的新娘;這樣重大的事沒有儘快報告朝廷,實在有罪。」

  張居正得到這些信息後,飛快地去信做了周密布置。他先給兩人扣了頂帽子:「虜種來降,雖是華夏文明的威力,但你二人在邊疆的威德也是原因之一。此事關係重大,可能是我們和蒙古人和平還是繼續戰爭的轉機,一定要謹慎處理,不可重演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事件發生在1557年。桃松寨是俺答汗之子辛愛的小妾,她和辛愛的一個部下私通,後來怕泄露,於是投降明朝。當時宣大總督楊順為了邀功請賞,毫不客氣地收留了桃松寨,並把她送到北京。想不到,辛愛愛這個女人愛得發瘋,當然也恨得發瘋,於是率部猛攻大同。楊順發現無法抵擋,急忙向朝廷謊奏說,辛愛打算用白蓮教起義失敗、逃亡到蒙古的漢人交換桃松寨。朱厚熜是個榆木腦袋,馬上同意,就把桃松寨送到大同。辛愛在大同城下殺掉桃松寨,非但沒有退兵,而且攻勢更猛。如果不是後來中央政府增兵,後果不堪設想。這件事讓大明帝國顏面掃地,用張居正的話說,至今提起都齒冷。

  張居正認為,此次事件又比桃松寨事件更嚴重,桃松寨只是俺答汗兒子的小老婆,可把漢那吉卻是俺答汗的親孫子,所以行事萬不可草率。而且他已經得到情報,俺答汗兵團正向大同方向推進。

  張居正給兩人出招對付俺答汗的興師問罪:「您的孫子來降不是我們引誘的,是您孫子傾慕中華文化主動來的。我們的法律規定,得到你們蒙古大汗的子孫首級者,封侯賞萬金。我們不是不能把您孫子的腦袋送到北京請賞,只因為他是慕名而來,又是您的孫子,我們不忍砍他的腦袋。非但如此,我們還用中國最好的飲食與衣物賞賜他。您如果想要回孫子,有三個條件,寫一封謙卑的書信來,把叛賊趙全和他的夥伴交給我們,大家殺雞為盟,從此後,你不可再對我們發動軍事行動。如果你能做到這三點,我們必定送還你孫子。不過你要打的話,我們沒有問題,我們的軍隊已不同往昔,奉陪到底。」

  以上是張居正傳授給王、方對付俺答汗的外交台詞,台詞之後,張居正話鋒一轉,說:「蒙古人來攻是常事,即使他的孫子不來投降,他必來,我們也必防。所以談判是談判,嚴陣以待是嚴陣以待。」

  然後,他針對把漢那吉一行指示二人說:「不要讓他們和外人交通,該給吃的給吃的,該給喝的給喝的,不要吝嗇,一定要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他才不會萌生歸念。」

  最後,他指示兩人,上一封奏疏,把把漢那吉來投的來龍去脈說一下,請求朝廷允許接受把漢那吉投降。

  方逢時和王崇古對張居正又是一頓發自肺腑的欽佩,隨後就寫了一道奏疏,加急送到北京。

  北京朝堂炸開了鍋。

  無盡的擔憂

  憑多年來對政府官員的了解,張居正早就預料到把漢那吉之事會引起波濤,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和王、方二人緊密溝通時,他也爭取高拱的支持。高拱氣勢磅礴,來者不拒,對送上門來的這塊肥肉當然垂涎。高拱又去運作朱載垕,朱載垕也認可高、張二人的主張,先接受把漢那吉的棄暗投明。

  王、方二人的奏疏一到,朱載垕召集群臣討論。第一反對的就是已窮途末路的趙貞吉,他幾乎要痛哭流涕,說這是引火燒身,把漢那吉看著是個人,實際上是個臭雞蛋,必會引來俺答汗那隻大蒼蠅。還有御史搖頭晃腦地說,受降之事讓他想到北宋末年北宋政府接受軍閥郭藥師投降的事,結果後來郭藥師反叛,北宋雪上加霜,萬不可讓歷史重演。他有絕妙計策,就是把把漢那吉無條件送還給俺答汗,這樣才可避免北境戰爭。

  張居正極度厭惡這群言官,不是因為他們膽小怕事,而是因為他們狗屁不懂還滿嘴跑火車。當時的形勢和北宋郭藥師受降時截然不同,不實事求是就亂發議論,這是言官狗不改吃屎的本性。他不陰不陽地提醒眾言官:「現在形勢很明朗,沒到哭喪的時候,所以收起你們那肆意的眼淚和眼屎吧。」

  王、方二人高歌猛進,高拱推波助瀾,朱載垕積極配合,張居正在背後全力運作,言官們終於閉了嘴。趙貞吉還想戰鬥,高拱馬上擂起戰鼓,趙貞吉嘆息著退縮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明帝國授予把漢那吉指揮使職務,賞象徵尊嚴的大紅絲綢一襲。

  好勇鬥狠的俺答汗來了,幾乎傾巢出動。俺答汗根本不想來,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孫子對他恨之入骨,他不想再把仇人放在身邊。可他老婆對這個孫子感情極深,自把漢那吉走後,老人家一天哭十次,險些淹死在自己的淚水中。俺答汗雖然娶了孫媳婦,卻仍對大老婆情深義重,只好出兵來要把漢那吉。

  大兵壓境,王崇古和方逢時毫不驚慌,因為導演兼編劇張居正的劇本已到:派一位口齒伶俐、智勇雙全的人去和俺答汗談判,談判內容我早已給你們了。

  這樣的人才在邊境有很多,方逢時隨便一搜,就搜出個叫鮑崇德的人。鮑崇德把張居正之前寫給王、方二人的台詞刻進腦海,豪情萬丈地來到俺答汗軍營。

  俺答汗說:「我的大兵一動,你們的軍隊就灰飛煙滅。」

  鮑崇德搜索腦海,找到台詞:「我們的軍隊不比往昔,你來好了。」

  這不是張居正信口胡說,事實是,最近這兩年,經過他安排、調整後的北境邊防軍,實力的確大增。俺答汗對此也深有同感。

  鮑崇德當然不是只會念台詞的三流演員,他有現場發揮的急智,見俺答汗臉色難看,他以張居正思想為核心,發揮道:「當然,我們的軍隊死多少無關緊要,可您孫子的命應該很值錢吧,您一發動戰爭,朝廷一怒,您孫子的命就沒了。」

  其實這正是俺答汗的本心,幹掉情敵是每個男人的熱切願望,尤其是借他人之手,更是妙不可言。但他這種想法一出現,眼前馬上映出他老婆淹死在淚水中的情景。他打了個寒戰,問道:「我孫子還活著嗎?」

  鮑崇德回答:「能殺他的人只有您,您不殺他,誰都不敢殺他。他現在被我們皇上封為指揮使,好不快活。」

  俺答汗嘆了口氣:「你們放了他,有什麼條件儘管提。」

  鮑崇德搜索腦海,找到台詞:「您這話就不對,什麼叫『放』啊,好像是我們捉他來似的。您也知道,是他仰慕我中華文化來投的。但這只是場面話,具體原因,就不好說了。」

  俺答汗臉色通紅,嘴唇發抖,他發現眼前這個漢人的嘴很碎,不能和他談論太久,否則會被煩死。他有點焦躁地問:「你們有什麼條件,有屁快放。」

  鮑崇德說台詞:「只要把趙全和他的夥伴交給我們,把那漢吉指揮使隨時都可回草原,只要他願意。」

  俺答汗猶豫了。趙全是明帝國北境附近的漢人,足智多謀,白蓮教分部的掌門人。白蓮教是邪教,所以受到政府的打壓,趙全被追得窮途末路,所以翻越長城,投靠了俺答汗。

  趙全在中國可能無足輕重,但一到草原就成了重要人物,因為他知道明帝國北境的虛實,而且受過中國權術文化薰陶,知道出謀劃策。他在俺答汗的支持下於河套的豐州開墾荒地,種植糧食,興建城牆,招兵買馬。豐州既成了蒙古人的根據地,又成了蒙古人向明帝國進攻的跳板。

  自趙全投靠俺答汗給他做高級參謀後,俺答汗對明帝國的進攻效果突飛猛進。明帝國多次花重金懸賞趙全的人頭,但沒有人有這個福氣得到這筆賞金。

  現在,終於有了可以幹掉趙全的機會,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放過,他也知道,俺答汗絕不會輕易捨棄趙全,趙全就是他另一個大腦,一盞明燈,一個無可替代的軍師。

  俺答汗抓耳撓腮地對鮑崇德說:「這也是條件,你們吃錯藥了吧。如果我讓你們把北京城裡所有的官員都交給我,你們願意嗎?」

  鮑崇德站在那裡,微笑著,什麼都不說。

  俺答汗沉思,再沉思,最後拍了大腿說:「不行,這事我得從長計議。你先回去。」

  鮑崇德回了,騎了匹俺答汗送他的駿馬,他自信地對王、方二人說:「此事可成。」方逢時立即給張居正去信,報告了情況。

  張居正很興奮,他覺得更為遠大的計劃不遠了。這個計劃就是借把漢那吉事件和俺答汗永遠地講和。不過興奮之後,就是擔憂。好事多磨,他不相信這件事會如此容易成功。

  他給王、方二人去信訴說了這一擔憂。他說:「趙全等人投靠俺答汗年深日久,他們是受中華文化薰陶多年的人,不可能不結交俺答汗身邊的親信。我們今天向俺答汗提出要他的人頭,他明天就會知道。如果他知道了,豈會坐以待斃?倘若他說服俺答汗,用幾個小蟊賊冒充趙全等人,我們縱然明辨出,還要向政府報告,來往時間不定,俺答汗等不及,發動戰爭該如何?」

  這是張居正的第一層擔憂,第二層擔憂是:「我聽說俺答汗此次來是傾巢而出,機動部隊晝夜不停巡邏,所有騎兵都磨刀霍霍,這不是談判,而是戰爭。縱然他頭腦一熱,歸還趙全,我們一歸還把漢那吉,他馬上按下戰爭按鈕,刀光劍影仍無法避免。」

  張居正的第三層擔憂是:「假設俺答汗歸還了趙全,帶著把漢那吉離開邊境,可如何敢保證他明年春天不會再來侵襲,即使明年春天不來,後年春天,再後年春天呢?」

  所以,張居正的看法是,儘量借這件事,要俺答汗接受我們的封爵:「你們可提醒他,只要接受我們的封爵,其他一切問題都可以談。」

  王崇古和方逢時看到這裡,都驚愕得抽冷氣。張閣老是不是想太多啦?俺答汗接受我們的封爵?這不就是投降我們嗎?俺答汗如果腦子沒問題,就不可能接受這種條件。這倒不是說俺答汗鐵骨錚錚,氣節熏天,而是因為俺答汗做不了這個主。俺答汗只是蒙古韃靼的一個首領,他真正的主人是韃靼的國王小王子。他和這位小王子的關係就如東漢末年曹操與漢獻帝的關係,就如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將軍和天皇的關係。你封俺答汗為爵,就是讓俺答汗認明帝國為主人,那把他原來的主人小王子置於何地?

  王崇古和方逢時雖然對邊事嫻熟,了解敵人的軍事,卻不了解俺答汗這個人。俺答汗自完全掌控韃靼軍事力量後,就持續不斷地進攻明帝國,而目的很單純:搶劫。俺答汗從未想過要廢掉小王子,正如曹操不想廢掉漢獻帝一樣。小王子在草原上是塊招牌,有了這塊招牌,就有好處,俺答汗可以用這塊招牌做很多事。草原上雖部落林立,可明面上都尊重聽命於小王子,俺答汗認小王子為主人,既能招兵買馬,又能保持草原和平,從而無憂無慮地享樂,何樂而不為?

  張居正要俺答汗受明帝國封爵,不過是讓俺答汗多一個主人而已。只要有利可圖,俺答汗有幾個主人,在他看來其實無所謂。

  張居正對俺答汗的個性洞若觀火,只要王、方二人處置得當,就沒有不成的道理。王、方二人在張居正第二封信的解釋下,恍然大悟,於是再和俺答汗談判,明示暗示齊上陣:「交出趙全,你孫子就能回到你身邊;如果你受我大明帝國的爵位,你們一直垂涎三尺的『互市』就能實現。」

  俺答汗還未做任何反應,中央政府言官們卻又跳了起來。

  舌戰群臣

  第一個上疏的人叫姚繼可,他在半個月前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視宣府、大同,由於離王、方二人很近,就隱約聽到了王、方二人要和俺答汗議和的消息。他發了羊角風似的跑回北京,上疏指控方逢時通敵。並且說,和蒙古人議和簡直是和老虎講慈悲,和這群野人打交道,只有針鋒相對,高築牆、廣儲糧、堅壁清野。

  「通敵」這個罪名不小,在當時閉塞的朝廷沒有人知曉方逢時和蒙古人談判細節的情況下,姚繼可的這道指控書是炸藥。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不過是個奪人眼球的煙花,陳以勤已經在半個月前黯然離開,都察院被高拱掌控在手,言官們縱然有三頭六臂,也無法跳出高拱的手心。

  張居正去信給王崇古,要他安慰方逢時說:「姚繼可神經錯亂,你聽到後不要掛懷,更不要灰心,我可以向你保證,皇上和高閣老都支持你們,這件事已定。」

  方逢時從抑鬱中恢復,繼續和俺答汗要求其送還趙全的談判。正如張居正所料,趙全早已得知他祖國要他人頭的事,他思來想去,欲保性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說服俺答汗放棄把漢那吉。

  這條路難度極高,但趙全此時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決心一試。他對俺答汗說:「把漢那吉的老婆還在您懷裡,他如果回來,您敢保證他對您的仇恨一筆勾銷?」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俺答汗本來對趙全還有眷戀之情,想不到趙全戳他的痛處,再想到和明帝國議和的美好前景,更想到家中哭成淚人的大老婆,一咬牙一跺腳:「來啊,把趙全和他的夥伴們綁了,送給明國。」

  1570年十二月,寒風呼嘯中,趙全和他的戰友們回到祖國大同,被裝進囚車,送到北京。朱載垕親自到午門觀刑,趙全一行被凌遲。多年來,俺答汗在趙全的輔佐下把明帝國搞得焦頭爛額,如今終於出了這口惡氣。

  趙全還在從大同去北京的途中時,王崇古已按內閣的決定,將把漢那吉送還俺答汗。俺答汗內心有愧,又因為大老婆的壓力,不禁抱著孫子痛哭,場景十分感人。送把漢那吉的明邊防軍看到祖孫情深,情敵言和,在風沙中放下面子,熱淚盈眶。

  當北京城所有人都沉浸在無限歡欣中時,張居正早已坐在辦公桌前,冷靜地給王崇古寫信傳授機宜:和俺答汗談封爵、入貢。

  俺答汗經過此事想通了很多事,尤其是當他看到孫子把漢那吉衣錦而回,吃得腦滿腸肥,更對明帝國產生好感。入貢是他始終渴望的,封爵嘛,不過是再多個主人而已。他對王崇古說:「這麼大的事,你能做主嗎?」

  王崇古說:「你也知道這是大事啊,我當然不能做主,但有人可以。你等消息吧。」

  幾天後,王崇古上疏中央政府,議封貢和開市共八事。上疏一到中央政府,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當然是高拱和張居正,憂愁的是兵部尚書郭乾。郭乾對明帝國邊事也非常嫻熟,年輕時非常幹練,老了後小腦萎縮,做什麼事、想什麼問題都虎頭蛇尾。他是一年前取代霍冀而主掌兵部的,張居正對他的印象非常一般。在把漢那吉事件中,始終看不到郭乾的身影,因為他在暗處長吁短嘆,認定張居正、高拱還有皇上在瞎胡鬧,必定出亂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把漢那吉事件居然和平解決。他覺得世事太莫名其妙,於是開始關注此事的餘波。他見到王崇古的上疏,就對高拱說:「這是國防問題,應該歸我們兵部。」

  高拱說:「好啊,太岳是這方面的專家,你和他商量吧。」

  郭乾喘著粗氣,渾身發汗,對張居正說:「這事不可行。蒙古人都是野人,不講規矩,不知禮儀,和他們談和平,痴人說夢。」

  張居正沉默。

  郭乾眉頭緊鎖,咬著發紫的嘴唇,話鋒一轉:「不過要是真能和平,不用打仗,也未嘗不是好事啊。」

  張居正慢悠悠地問道:「那您的意見是?」

  郭乾搓著雙手,不好說。

  張居正站起來,語氣裡帶上讓郭乾生畏的堅定:「以兵部名義請皇上召集廷議。」

  廷議是當時的大臣會議,所有人都要發言,但決定權卻屬於皇上,這就叫「民主集中」。郭乾還在猶豫,張居正已轉身大步邁了出去,留下一句話:「我這就去通知高閣老。」

  1571年二月最後一天,朱載垕下詔明日召開廷議。張居正和高拱做了充足的準備,當然,反對派們也在前一天挑燈夜戰,要在明日的戰場上揚名四海。

  朱載垕命人先說了大致情況,然後點頭示意開始。

  辯論雙方進入斗場,定國公徐文璧和吏部右侍郎張四維肯定封貢互市,附和者有二十人,能有這麼多的附和者,全是高拱和張居正私下活動的結果。

  反對者有十七人,尤以戶部尚書張守直最為激烈,張守直搖頭晃腦說:「韃靼並非草原上的唯一部落,他俺答汗能代表整個草原嗎?如果封了他爵位,讓他入貢,別的部落仍不安寧,我們豈不是白費勁?爵位乃國之利器,不可輕易授人,倘若封了他爵位,讓他入貢,你們內閣可以保證有一百年和平嗎?」

  這不是辯論的態度,而是抬槓。高拱冷笑道:「我們又不能未卜先知。」

  張居正站出來補充高拱的話:「先皇在世,俺答汗屢屢攻擊邊防,甚至還兵臨京城,有一年平安無事嗎?百姓處於生死邊緣,國土淪於賊寇的鐵蹄之下,可有一年平安無事?我們不能保證百年之事,俺答汗也不能,您能嗎?」

  張守直一直晃蕩的腦袋總算靜止,滿臉通紅,不再言語。

  反對派中沒有人再出來。張居正和高拱對視,嘴角不易察覺地一笑,他們勝利了。

  如果事情這麼簡單,它肯定不是發生在大明帝國政府里。工部尚書朱衡慢吞吞地挪出來,說:「我同意封貢,但互市有風險,我堅決不同意。」

  御史葉夢熊跳出來,附和道:「先皇在世時,仇鸞不敢同俺答汗開戰,主張開馬市,拿最上乘的絲綢和大米換來的只是劣馬。今天王崇古總督又要開馬市,難道覺得帝國又缺劣馬了嗎?」

  反對派們哄堂大笑,故意把笑聲抬得很高,拉得很長,好爭回點面子。

  張居正討厭言官們的油腔滑調,有事說事,拿這麼嚴肅的事開玩笑,簡直該讓他們變成啞巴。

  葉夢熊這番話給反對派們一個錯覺,他們以為柳暗花明,反敗為勝了,所以都紛紛發言。有個叫饒仁侃的御史一面從群臣行列中走出,一面高聲說:「當年先皇英明果斷,取消馬市,並嚴令再言馬市者斬,王總督難道是想以身試法嗎?」

  反對派們正要以第二次哄堂大笑給饒仁侃喝彩助威,只聽高拱一聲大喝:「你們這群蠢材!先皇取消馬市,是因為仇鸞榆木腦袋,辦事不力。因人廢言,這是豬才做的事!」

  反對派們嗡嗡起來,高拱向群臣中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站出來,高聲叫道:「在下認為,封貢、互市是一體的,而且有四大好處。」

  張居正循聲而望,正是高拱的得意門生、吏部言官胡嘉,他不由得向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胡嘉所謂的四大好處,也正是張居正和他的同志們都意識到的。封貢互市,俺答汗可停止戰爭,邊民可享太平;諸邊有數年之太平,可乘機積蓄力量,俺答汗如果背盟,打就是了;邊境漢蒙居民交錯,民間貿易往來,可用中國文化滲透蒙古,做到不戰而屈人;我天朝大國,胸懷如江海,允許蠻族來降,這就在宇宙做了個好GG啊。

  反對派們不嗡嗡了,張居正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會兒寧靜。這種寧靜,他最喜歡享受。高拱站出來說:「我看情況已明朗,皇上可做定奪了。」

  朱載垕在龍椅上昏昏欲睡,聽了高拱的話,像死囚聽到大赦一樣,歡樂地站起來說:「那按少數服從多數,擬旨准行吧。」

  張居正幾個月來的殫精竭慮終於得到回報,他堅持到了勝利。中國歷代王朝,越弱的王朝越有廉價自尊,把和外族的議和當成奇恥大辱。這不是神聖,而是神經。在給方逢時的接任者劉應箕的信中,張居正這樣說道:「所謂講和,是兩敵相持難分高下時,不得已之舉。世界上兩國之間沒有真正的和平,所以講和不是目的,積蓄力量超越對方開戰才是目的。」

  張居正深刻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戰勝沒有把握戰勝的對手,最好的武器就是友誼。但對於那些頭腦不清晰又喜歡發熱的人,這個道理他們永遠都不會懂。

  再接再厲

  俺答汗封貢、互市的決議是定下來了,可定下來是一回事,付諸行動又是另外一回事。廷議的第二天,張居正就給王崇古去信,要他立即撰寫奏章上交朝廷。王崇古沒有拖泥帶水,幾天後就把奏章送進了皇宮。朱載垕也乾脆利落,交由內閣討論擬出意見。

  張居正去催李春芳,李春芳正在寫辭職信。他已受不了高拱的雷霆之威,之前寫了無數封。所有人都專注於俺答汗封貢的事,只有他一門心思撲在撰寫辭職信上。他百無聊賴地對張居正說:「這件事,你和高公商量就是了。」

  張居正就去找高拱。高拱有點忙,兵部尚書郭乾因在俺答汗封貢、互市一事上表現奇差,無臉再待下去,提出辭職。高拱正琢磨兵部尚書的人選,無心理會其他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膠萊河事件。

  明帝國的政治中心在北京,經濟中心卻在江南,每年京城所需的糧食物資都要從南方運來,而南方到北方,唯一的生命線就是大運河。從南到北千里迢迢,每運送一次糧食,有五分之一消耗在路上。於是有人又提出海運,可由於造船和航運技術的萎靡,也是困難重重。高拱主政後,提議啟用膠萊河以縮短海程。膠萊河從山東高密分兩股流出,一股進黃海,一股進渤海。有人提議在中間鑿新水道,溝通兩股水流。1570年九月,把漢那吉事件剛發生不久,黃河在邳州決口,糧船不能北上,高拱主張開新膠萊河,張居正極力反對。

  兩人都是公心,所以爭論得很激烈,由於把漢那吉事件的發生,膠萊河事件才被逼到暗處。等把漢那吉事件解決後,高拱舊事重提,張居正還是反對。高拱只好說:「我現在一門心思都在膠萊河上,俺答汗封貢、互市的事,你來決定吧。」

  這是廢話,連動物世界都知道,高拱在內閣是一指通天,他不開口,任何事都辦不了。張居正並不焦急,焦急解決不了問題,只會阻礙小宇宙的爆發。他想從朱載垕那裡入手,可他去找朱載垕,看門的說,皇上在睡覺。他一直去找,看門的一直說,皇上一直在睡覺。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張居正大概想得出。高拱應該不會從中作梗,只是因為膠萊河事件而採取消極態度,朱載垕的決心向來飄忽不定,可能才是重大原因。而朱載垕最信任的人當然是高拱,張居正又掉頭從高拱身上下手。他上疏朱載垕,請允許胡嘉去山東實地考察膠萊河。

  高拱笑了:太岳就是會來事,推薦我的親信去,這說明他同意了新膠萊河計劃。他向張居正拋個笑臉,說:「走,咱們去見皇上,趕緊把俺答汗封貢、互市的事定下來,這都耽誤好幾天啦。」

  在高拱的請求下,朱載垕終於不再睡覺,但對俺答汗封貢的事卻表現得異常冷淡。張居正有點急了,拿出當年成祖永樂皇帝(朱棣)同時封瓦剌三王的歷史,請朱載垕遵循祖制。

  朱棣封瓦剌三個部落首領為王的事發生在1409年,在這之後,瓦剌安靜了很多年。朱載垕當然知道這件事,所以慢吞吞地問高拱。高拱說:「皇上在廷議時已經同意,現在只是實行,趕早不趕晚。」

  朱載垕打著哈欠說:「好……好,就擬……旨吧。」

  張居正如釋重負,跑回內閣就票擬:詔封俺答汗為順義王,其忠勇絕倫的部下六十人也被授予明帝國的官職。自此,韃靼騎士成了明帝國的貴族和軍官。既然有互市的好處,他們也不必再來搶劫,既然他們又有了新的主人,那就不能和主人動刀動槍,整個帝國北境太平了。

  這是多年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做不成的事。其實,俺答汗封貢的成功是意外的結果,把漢那吉投降是意外,俺答汗交出趙全是意外,但就在意外中,張居正迅疾地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成就了明帝國的和平,當然也成就了他自己。

  一般人看到俺答汗欣喜地撫摸著明帝國賞賜給他的紅蟒袍服,看到韃靼武士們放下刀槍騎馬撒歡,看到和平的曙光在蒼茫的邊境上升起,就以為大功告成了。但張居正沒有,他頭腦冷靜,鄭重其事地寫信給王崇古說了五條:

  第一,開市之初,民間肯定不願和蒙古人交易,所以官方必須介入,讓百姓知道有利可圖,漸漸就會自動自發;

  第二,蒙古人在以往的開市中喜歡買鐵鍋,那東西在交易時是鍋,到了草原被熔化就成了武器,所以鐵鍋輕易賣不得,他們非要買鍋,就賣給他們廣鍋,廣鍋不能製造武器;

  第三,蒙古使者一概不准入朝,也不許入城,只許他們在邊堡逗留;

  第四,政府和蒙古人休戰,有些邊將失去擄掠和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免心情低落,產生怨氣,你要加意防備,別讓攪屎棍壞事;

  第五,我聽說俺答汗強娶的把漢那吉的老婆是個中原文化愛好者,詳細打探,把報告儘快交給我。

  王崇古不明白張居正要這個女人的資料做什麼,但他已形成良好的習慣,張居正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經過周密調查,王崇古得到了那個女人的資料。此女子叫克兔哈屯,貌美如花,從小仰慕漢文化,言行舉止,甚至是服裝打扮,都和漢人無二,而且為自己起了個漢人名字「三娘子」。可靠情報是,俺答汗喜歡三娘子,就如喜歡搶劫和喜歡自己的老命一樣。

  張居正心裡有了譜,他意識到這個女子將是漢蒙和平的關鍵,拉攏住她,就等於為漢蒙和平上了保險。後來的歲月證明了張居正的判斷,在三娘子有生之年,漢蒙關係始終是和平為主,這緣於她的深明大義,也緣於張居正的苦心孤詣。

  「俺答汗封貢」是張居正自進入政壇以來最奪目的一場表演,只憑這件事,張居正就絕對能進入超一流政治家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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