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弱肉強食的內閣
2024-10-09 05:14:30
作者: 度陰山
高拱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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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最先挑起事端。在他看來,這不是事端,而是匡扶正義。
張居正入內閣幾天後,徐階召開內閣會議。還未等他把開場白念完,高拱就站了起來,大聲吼道:「按慣例,先皇遺詔必須由內閣大學士們草擬,你為何擅自做主?」
徐階想不到高拱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單刀直入,一時竟愣在那裡。張居正急忙站起來為徐階解圍,可高拱卻指著他的鼻子訓斥道:「你先坐下,那時內閣還沒有你呢!」
張居正也和徐階一樣,愣在原地。他想不到高拱囂張跋扈到如此境地,這和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好兄弟判若兩人。高拱見自己一出招,就奏此奇效,不禁樂不可支。他像潑婦一樣,看著徐階,唾沫橫飛:「你說,你說啊!」
徐階不是不想說,只是這種場合他不適合說下面的話,下面的話只有高拱的兄弟、內閣排名最末的張居正來說才適合。
張居正說:「當時草擬先皇遺詔時,四處找您,您不在啊。」
這是假話,卻能一針見血地暗示高拱經常逃班。高拱果然被噎住,可他的急智是無窮的,側身一指李春芳:「難道李閣老也不在?」又一指郭朴:「郭閣老從不遲到早退。」再指陳以勤:「陳閣老也不在?」
李春芳急忙擺手:「高閣老,我那天的確不在,我想想,我去哪裡了……」
郭朴冷著臉,看向徐階。
陳以勤把頭轉向一邊,想著晚上回家吃什麼。
徐階的涵養不是說說的,換作任何一個首輔,此時非暴跳如雷,和高拱拼命不可。但他是徐階,是個彈簧,高拱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他卻只是抵抗。當高拱發完這些質問後,他的力量已集聚完成,反擊道:「我請問,這遺詔如何?」
高拱發出攻擊時,就準備徐階的反擊,他自認為徐階的反擊只有兩種,一是解釋,二是用憤怒當盾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徐階還有第三種反擊方式,所以當徐階問他時,他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他問。
徐階又把話重複了一遍,語氣加重:「我擬就的先皇遺詔如何?」
高拱氣餒,但他是個君子,不會耍無賴,只好承認:「當然好,可你……」
徐階用手勢制止了他:「既然你認可遺詔,那說明你的良知和我的良知一樣,諸位都是為江山社稷,為新皇著想。此時爭執這種事,你不覺得有失體統嗎?」
高拱啞口無言,徐階的話無懈可擊。此時稍有良知的人都明白,應該盡心竭力於國事,而不是在這裡爭面子、爭尊嚴。
他想到這裡,慢慢地坐下去。徐階用臉色表示滿意。但張居正卻從高拱的臉上看到了仇恨,高拱只是口服心卻不服。他知道,高拱有仇必報,而且意志堅決,絕不動搖。徐階的命運在高拱坐下握緊拳頭時,就已註定。
高拱中了迫擊炮
高拱千方百計設計戰場,要和徐階決戰。1567年三月,機會來了。按慣例,明帝國政府每隔六年要對五品以下的京官來次大考核,是謂京察。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長官。當時的吏部尚書是山西人楊博,高拱的同鄉,和高拱私交甚好。京察結果出來後,大家大感異常,凡是被判定不合格的官員都是南方人,沒有一個被廢黜的官員是山西人。
張居正敏銳地注意到,被廢黜的各部的言官,和徐階都有關係。這說明此次京察中有個人意志。徐階不是傻子,也注意到了,但他什麼都沒說。幾天後,那個活躍的吏部言官胡應嘉突然向楊博開炮,指控他京察腐敗,挾私憤,包庇鄉里,打擊異己。
張居正又敏銳地注意到,胡應嘉這匹徐階的頭馬這次玩得不靠譜。因為胡應嘉是吏部的言官,按慣例,吏部京察完畢後,要和本部的言官們商量審核結果,並且要表示同意,吏部尚書才能頒布京察結果。也就是說,楊博頒布京察結果時,胡應嘉是同意的。既然之前同意,現在又跳出來說不同意,這是自相矛盾,必定居心叵測。
皇帝朱載垕資質平常,卻也看出了其中的矛盾,於是下令內閣商量處罰胡應嘉。
徐階召開內閣會議,高拱先發言:「應該將胡應嘉革職為民!」
郭朴是高拱的同鄉,對徐階草擬朱厚熜遺詔不找他,也極不滿意,此時呼應戰友高拱,毅然地說:「胡應嘉前後不一,毫無良知,無人臣品格,應該革職。」
徐階看了郭朴,郭朴臉色微紅,卻不敢去看徐階的眼。徐階又去看高拱,高拱直視著他,眼裡要冒火。徐階只好去看張居正,高拱隨著徐階的視線也去看張居正。
張居正此時不能不表態,而且發自良知:「胡應嘉出爾反爾,理應受懲罰。但革職為民,似乎有點重。」
高拱身子猛地動了下:「這也算重嗎?如果不是當今聖上仁慈,胡應嘉有一百個腦袋都搬家了。」
徐階問李春芳,李春芳急忙說:「您做主就是。」又問陳以勤,陳以勤突然像對什麼東西過敏,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向徐階擺手,示意自己說不了話。
徐階沒奈何,只得點了點頭,胡應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著被革職了。
如此輕易就幹掉了徐階的頭馬,高拱有點飄飄然,但他自喜得太早。胡應嘉被革職的消息一傳出,言官們就如爆發的火山,驚天動地起來。
號稱「劾神」的歐陽一敬先上,他彈劾高拱奸險橫惡,是北宋奸賊蔡京轉世。他表示,高拱要想處置胡應嘉,就先把他搞死,否則他必糾纏如毒蛇。高拱氣得死去活來,他對張居正說:「歐陽一敬這孫子就靠彈劾別人活著!從他進政府當言官以來,被他彈劾的人車載斗量,但有幾個是真如他所指責的那樣?他居然說我是蔡京,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要和他死磕!」
張居正勸告他:「言官們滿嘴跑火車,你何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越是反擊,他們越來勁,最好的辦法是以靜制動。」他又把徐階經常引用的陽明學思想抖摟給高拱,「面對別人的誹謗非但別動氣,還要將其當成磨石,砥礪自己的性情,磨鍊自己的心智。」
高拱失聲道:「太岳啊,他誹謗攻擊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天下任何事都這樣,不發生在自己身上,當然可以說風涼話。我不把歐陽一敬搞掉,誓不為人!」
高拱這樣憤憤不平,是因為他腦海里有這樣一個揮之不去的清晰畫面:歐陽一敬的身後站著個小矮人,這個小矮人自然而然是徐階。
他心直口快地把這幅畫面說給張居正聽。張居正把頭搖得如撥浪鼓:「徐閣老絕不可能。」
張居正認為高拱想多了,高拱卻認定就是徐階所為。他有證據:任何內閣首輔都不喜歡能力強的夥伴,他高拱能力強,徐階自然不會喜歡他。
他毫不理會張居正的苦勸,上疏反駁歐陽一敬的指控。這一反駁不要緊,就像是在空曠之地拉了一堆屎,無數的蒼蠅飛了過來。
禮部言官辛自修和都察院御史陳聯芳聯合上疏彈劾高拱沒有宰相度量,另一位御史郝傑也彈劾高拱非但毫無宰相氣量,就是做五品以下的官員也不夠格。
這些言官也並非信口胡說,高拱在內閣盛氣凌人,外間早有風傳。
張居正發現事態越來越嚴重,去請徐階想辦法。徐階搖頭說:「言官們要說話,我不能堵他們的嘴啊。」張居正小心地提醒徐階:「高拱已注意到攻擊他的言官要麼是您提拔上來的,要麼就是您的門生、同鄉。」
徐階看向張居正:「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急忙回答:「縱然老師沒有幕後指使,可高拱會多想。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言官們如果真的鬧得太不像話,對內閣和您的聲譽也有影響啊。」
徐階考慮了一會兒,去找高拱商議。高拱被言官們攻擊得心煩意亂,只好同意徐階的意見,將胡應嘉調到福建建寧擔任推官(司法官員)。張居正看得很清楚,徐階終於用言官的力量讓高拱屈服,這是巧妙的政治手腕。高拱大概也清楚,只是他當時已泥菩薩過河,唯有屈服。
可讓徐階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胡應嘉去福建建寧的聖旨才下,歐陽一敬如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再度衝出,又彈劾高拱「威制朝紳,專柄擅國,應該去職」。
高拱氣得死去活來,親自出面和歐陽一敬辯論。歐陽一敬是彈劾別人的高手,嘴皮子和筆桿子同樣厲害。高拱被批得體無完膚,熱血涌到頭上,險些腦出血。一氣之下,他居然上疏辭職。朱載垕挽留他說:「你的人品我知道,不要僅僅因為人言就求退。」
大學士和言官答辯,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結果當然由首輔徐階來判,徐階的辦法很不高明:一面撫慰高拱,一面斥責歐陽一敬。歐陽一敬奇蹟般地閉嘴了。高拱當即斷定,這是徐階在搞鬼,徐階這孫子和歐陽一敬在演戲,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
他逼宮徐階,這群言官肆無忌憚地攻擊大學士,按傳統應受廷杖!
這的確是傳統,朱厚熜在位時,言官只要對大學士吐口水,懲罰必然是廷杖。於是在朱厚熜時代,先聽到言官們嘰里呱啦,接著就能聽到言官們哎喲哎喲。但這傳統是糟粕,不能繼承。可如果不繼承這一傳統,高拱又絕不會善罷甘休。
徐階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猶豫的旋渦。張居正建議:「言官們的嘴的確太碎,不集體懲處,也應殺雞儆猴。」
徐階有點惱火地問:「誰是雞?」
張居正回答:「歐陽一敬是言官里的標杆,可當雞。」
徐階沉思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對張居正說:「言官雖位卑但言不輕,他們是君王的耳目、臣子的警示牌,他們的職責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因為說話而受到懲處,那我不是在堵塞言路嗎?」
張居正也沉思,慢慢開口道:「學生對老師的話持保留意見。言官系統固然有優點,但也有缺點,大驚小怪,吠影吠聲,常圖虛名而危言聳聽。而且……」
他看了眼徐階,發現徐階的臉色正在變化,但他還是決定說完:「而且,他們很容易被人利用,干擾政事的推行。」
徐階吃了一驚,想不到張居正對言官如此厭惡,更想不到張居正看到了此次事件的背後。然而這名最得意學生的話,最近一段時間,他好像聽得越來越不順耳。他站起來,下定了決心說:「我不能因為一個高拱而得罪全體言官。況且,」徐階說,「我覺得冷處理,這件事就完了。」
沒完!高拱得知徐階放過言官後,像炮仗似的爆起來。他叫囂道:「你徐階有言官,我老高也不是光杆司令!」
高拱被迫離去
高拱在政府這麼多年,當然不是光杆司令,當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頭馬是御史齊康。齊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樣,對歐陽一敬發起進攻。
歐陽一敬每年都打雁,當然不可能被齊康這隻小麻雀啄了眼。齊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歐陽一敬馬上回敬,彈劾齊康結黨,是高黨。齊康調動人手,圍攻歐陽一敬。遺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歐陽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來,向齊康進攻。齊康本來要圍殲歐陽一敬,想不到卻被反包圍。
事態已成燎原,張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剛剛組建起的內閣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新的政治曙光還未照臨人間,就被烏雲遮蔽,這是一個有責任心的政治家最不願看到的事。他特別希望皇上朱載垕能站出來平息這場戰爭,可朱載垕自登基後就萬事不理,龜縮在後宮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張居正前思後想,高度的責任感讓他不能作壁上觀。他去找高拱,勸他放下已彈盡糧絕的陣地。高拱自和徐階開戰以來,至少老了一千歲,整個人蜷縮在椅子裡,兩眼無神,唉聲嘆氣。他對張居正說知心話:「我想不到徐老頭的勢力如此龐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詐,我老高恐怕要不久於人世。」
張居正笑了:「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因為你好勝心太重,所以把成敗看得重,於是把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師當初引你入閣,是看重你的才華,只要你現在向他示好——當然,你肯定幹不了這種事——只要你不再發動進攻,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雙眼,張居正敏銳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隨即又消失。他又唉聲嘆氣,突然就像瘋驢一樣咆哮起來:「徐階,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這是賭徒失敗後裝門面的話,張居正明白,高拱已經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階,把高拱的意思傳達給徐階。徐階很滿意,他終於教訓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山西佬,於是說:「我早說了,只要大家安靜點,這件事就算完了。」
沒完!就當徐階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勝利時,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國有兩個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只是北京的複製,所以政治中心永遠在北京,北京有什麼事,南京方面也會積極響應。但兩地相隔很遠,所以北京方面發生的事要結束了,南京方面的熱度才起來。徐階只是保證了北京言官們不再鬧事,忽略了還有南京言官。
前面講過,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聯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們如果對京察結果有意見,可以提出「拾遺」。南京方面的言官抓住這個規定,開始攻擊:楊博和高拱勾結,打壓異己,此次京察不具權威。楊博只是個引子,南京言官們真正要攻擊的是高拱,因為他們注意到,皇上對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鬥洗禮。
徐階始料不及,高拱怒髮衝冠。按張居正的意見,兩人此時應該聯手,共同對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這點,他沒有這個肚量。他不但沒有這個肚量,反而決定和徐階來個魚死網破,即使不能抱著徐階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階搞臭。
有一天,內閣大學士們在聚餐(會食),大家還未動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階發難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即使僥倖睡著,卻是噩夢連連,搞得我現在睡覺要懷抱寶劍。有一天晚上我按劍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來這幾個月間您的所作所為,真要氣炸了肺。先帝在時,您搜腸刮肚寫下無數文學作品(青詞),堅定無畏地邀寵獻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臉無情,擬定遺詔廢了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嗎?」
徐階微笑,不說話。
高拱又狠狠地說:「現在,您又廣結言路,非要驅逐當今聖上的老師我,您就不怕遭報應嗎!」
徐階緩緩地收起笑容,沉吟許久,才慢吞吞地說道:「你這樣講話,真是不好。你說我廣結言路,可是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人人一張嘴,哪能那麼好操縱?有言官攻擊你,你就說是我指使,那我請問,齊康攻擊歐陽一敬,誰指使的齊康?」
高拱被徐階這段話噎得張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裡塞了個西紅柿。
徐階看了看他,又掃了一眼其他大學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遺詔的事,當初我問你如何,你也是默認好的。況且,這份遺詔是為了先帝的身後聲譽,身為臣子,為主子正名是分內之事。你談到我曾經寫青詞諂媚先帝,這確實是我有錯,那麼你呢?」
高拱心虛地大聲道:「我怎麼了?」
徐階冷笑:「你在禮部時,先帝有一天曾拿著封密函問我:『高拱上疏,希望為齋醮事宜效勞,你覺得如何?』這封信函很貴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興趣,明天我拿出來給大家欣賞欣賞?」
高拱立即如落敗的公雞,垂頭喪氣。李春芳急忙打圓場:「菜都涼了。」
誰還有心情吃飯,最沒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張居正追出去,許久才回。徐階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張居正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以為徐老師會問他問題,想不到,徐階什麼都沒問。
一天後,高拱上疏請辭。朱載垕勸慰一番,不予批准。
南京的言官們並未因為高拱請辭而停止攻擊,反而變本加厲。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請辭。朱載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嬌一樣地兩天一道上疏請辭。他在最後一道上疏中說:「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職不可。」
朱載垕大驚,問身邊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嗎?」
身邊的人剛和徐階見過面,說:「的確很重。」
朱載垕可惜地說:「那就讓他回家養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終於得到朱載垕的辭職批准,他流下複雜的淚水,叩謝皇恩。幾天後,高拱離開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離開前,張居正先去找徐階,請徐階挽留高拱。
徐階攤開雙手,委屈地說:「北京言官我擺平了,可讓高拱離開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沒有辦法啊。」
張居正已經搞不清徐老師說的真話還是假話。他去見高拱,為高拱送行,這是他第一次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後一次。
高拱如同正捲鋪蓋回老家的落第舉子,面容憔悴,床邊真就放著一把寶劍,看來他說自己總做噩夢,非抱寶劍才能睡著是真的。張居正安慰他,可無論多麼貼心的話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撫慰不了高拱的傷心。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說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張居正,皺起眉頭:「徐階這老東西,是笑面虎,你要小心。」
這是帶有極端感情色彩的評價,張居正不予評判。但在徐階和高拱的政治鬥爭中,他的確漸漸對徐階產生了不滿,就如當年他轉變對嚴嵩的態度一樣。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忠誠到底的粉絲,和偶像接觸的時間越長,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們的唾沫噴走後,言官們意猶未盡,把矛頭又對準了高拱的戰友郭朴。張居正找徐階,為郭朴說情。
如果用中國傳統道德的標準來評價郭朴,郭朴算是優等生,其為人寬厚正直,處事公正,是我們在關於傳統美德的古典書籍中常常見到的那種長者。
就憑這點,張居正就有一萬個理由向徐階求情。徐階不禁惱火,訓斥弟子道:「我早說過,言官們有嘴,我沒有權力堵人家的嘴啊。」
張居正對徐階的回答不滿意,他始終認為此時的言官還在受徐階控制,因為言官們不攻擊別的大學士卻攻擊郭朴,根本原因是郭朴和高拱親近,而對徐階態度冷淡。
言官們攻擊郭朴比攻擊高拱有難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驁不馴,缺點一抓一堆;郭朴沒有缺點,所以言官們開始的攻擊很不順。他們說郭朴沒有做輔臣的素質,朱載垕駁回;他們又說郭朴不配合首輔徐階的工作,影響內閣團結,朱載垕又駁回。
言官們轉變思路,既然攻擊現在的郭朴不成,那就穿越回從前,他們不相信郭朴真是個完人。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發現郭朴喪父時沒有回家守孝,又發現郭朴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盡孝,卻在京城迷戀權力和富貴,這真是個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噴走的三個月後,1567年八月,郭朴在言官們的猛烈攻擊下,心力交瘁,連上三疏乞休。
朱載垕讓內閣商議郭朴的去留。徐階問李春芳,李春芳說:「徐閣老做主就是。」問陳以勤,陳以勤最近上火,指著嗓子擺手搖頭。徐階最後問張居正,張居正來了脾氣:「我今天說句話,明天就會成為高拱(某今日進一語,明日為中玄[2]矣)!」
李春芳吃驚地張大了嘴;陳以勤喉嚨里咕咕響,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階對這位弟子的忤逆只是淡淡一笑,平靜地說:「好,一致通過,允許郭朴致仕。」
高拱走了,郭朴走了,內閣只剩下徐階、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其實,內閣只有一人,就是徐階。但有一天,張居正在內閣中看到徐階漸漸變得模糊,隨即整個身體透明起來,越來越透明,最後成了空氣。
這是不好的感覺,張居正想,內閣大風暴雖然過去了,但徐階真的能屹立不倒嗎?
徐階也去職
徐階以為,只要自己願意幹下去,就沒人能撼動他的地位。到處都傳頌著他的美名,連最擅雞蛋裡挑骨頭的言官群都對他讚許有加。除了皇上朱載垕,沒人能推倒他。而朱載垕對政事毫無興趣,只對玩樂有興趣,所以大權全在內閣,也就全在他徐階手上。
但問題恰好出在這裡,合格的政治家認為,他對皇上的私人行為負有政治責任。這種要求,讓徐階只能出局,否則,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階。
朱載垕在做准皇帝時很老實,老實得讓他那些講師誤以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聖君。但做了皇帝後,他就如同變了個人。他喜歡珠寶,一繼位就下令戶部購買珠寶;他喜歡美女,派出花鳥使滿天下地尋找美女;他更喜歡無度的游宴,把莊嚴肅穆的紫禁城變成個夜市。言官們在徐階的暗示下紛紛進諫,但無濟於事。言官們把話說得像罵街一樣,寬厚的朱載垕也只是置之不理。
徐階深深憂慮。張居正暗地裡倒認為這是好事:徐階完全可以放開手腳,振興破敗江山。徐階可能有這樣的心思,卻沒有時間,因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費在和高拱的爭鬥中。高拱被趕走後,又是郭朴,一年的光陰就這樣消逝。當徐階把精力移到朱載垕身上時,正如有些言官所說的,「玩樂之端一啟,日積月累,積重難返」,徐階要改正朱載垕的私人行為,已無能為力。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勸諫,不停地勸諫。朱載垕要去郊外打獵,徐階說影響百姓;朱載垕要在紫禁城養野生動物,徐階說萬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載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階說這會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載垕要這樣,徐階非要那樣,朱載垕本來就口齒不伶俐,被徐階一氣,頓時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邊的太監陳洪湊上來,涎著臉:「階。」
朱載垕捶胸頓足,張著嘴巴,像只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監也湊上來:「八蛋。」
朱載垕五官扭曲,緊握雙拳在空中揮舞:「徐……他怎……怎麼……這樣?」
太監滕祥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說:「徐階是偽君子,他對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個兒子在老家錦衣玉食,奢華無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載垕也知道這事,如果徐階不給他找麻煩,他會假裝不知道這事。在他看來,徐階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勞苦勞樣樣都有,家裡貪污腐化點也沒有什麼,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讓自己和家人過得好一點嗎?否則幹嗎拼死拼活,把青春歲月浪費在書齋里!
可是,你自己舒坦,卻不讓別人舒坦,這不是違反聖人「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教誨嗎?朱載垕決心對徐階表示下不滿,給他點顏色瞧瞧。
從此,徐階上奏的一切事,朱載垕都不理。雖然他原本就不理,可還放話出來:你看著辦。現在,連這句話都沒了。徐階以為朱載垕在耍小性子,但一個多月後,朱載垕仍然如此,徐階有點毛了。
他對張居正抱怨說:「皇上不說話,這不是事啊。」
張居正沉思一會說:「我想,皇上應該是聽了身邊小人的讒言。」
徐階冷笑:「那群閹豎嗎?毫毛而已。」
張居正又沉思一會兒,正色道:「老師這樣說,學生不太贊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奮,常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接觸還好。可當今聖上藏在後宮,身邊只有那些宦官,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覺得,老師應該和他們處理好關係。」
徐階猛地看向張居正,目光凌厲,讓張居正渾身打了個冷戰。
「太岳啊,」徐階語重心長地說,「本朝立國時,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嚴厲禁止政府官員和太監結交,並用殘忍手段限制太監。近兩百年來,雖有太監囂張跋扈,但也只是曇花一現;也有大學士們對宦官獻媚,卻遺臭萬年。他們本是廢物利用,我們讀聖賢書,學做聖賢,萬不可和他們攪到一起。寧身敗,不名裂。」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多年來徐階也是知行合一。不過,張居正突然想到徐階搞嚴嵩的事。坊間早有傳言,徐階能搞掉嚴嵩,就是收買了朱厚熜身邊的道士。在他看來,那群裝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監沒有區別。可他終究沒有說,他隱約地預感到,徐階也許會敗在這上面。
徐階不想和太監結交,一是出於道德觀念,二是緣於自信。他堅信自己還有力量讓朱載垕回歸正途。
其實,朱載垕自繼位後就從未在正途上。朱載垕對徐階態度的轉變,引起了言官們的注意,或者說是徐階讓他們有了注意力。他們開始向朱載垕發動進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朴發動的進攻一樣,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神鬼皆驚。
朱載垕在那三位太監的指引下,對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為攻。1568年六月,朱載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園的南海子狩獵。言官們群轟,徐階也上疏懇請朱載垕收回聖命。朱載垕不理,毅然決然地去了南海子。對徐階而言,這是個重大打擊。徐階對張居正唉聲嘆氣,張居正突然之間發現徐老師蒼老了,像是秋季的干荷葉,色蒼蒼,已耐不住風霜。徐階本來就不年輕,1568年時,他已六十六歲。多年的彈簧生涯,被壓,反彈,復位,再被壓,再反彈……他的精力已用盡,好運氣也已用完。
不知是試探還是真心,徐階在一個月後朱載垕回到紫禁城時,提出辭職。
朱載垕眼前一亮,對三位太監夥伴說:「看啊,徐階動搖了。」
三位太監在心裡先誇獎朱載垕口齒伶俐了,然後說:「他這種人早去早好,就沒有人煩您了。」
朱載垕用他偉大的頭腦想了一會兒,搖頭說:「不,不行。徐老頭德高望重,我就這樣批准,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載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會……咬。」
他的確有點小見識,徐階的辭職信才上,言官們就上疏請朱載垕挽留。朱載垕只好挽留,他說:「家有老,是個寶。沒有了徐閣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階對張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張居正早看出來了,他希望徐階到此為止。可不知為什麼,幾天後,徐階又上了一道辭職信。言官們又請朱載垕挽留,朱載垕只好挽留。
這種招數,用一次是奇技,用兩次是辦法,用三次就成了餿主意。徐階再用第三次,言官們隨後跟上。朱載垕惱了:「這……他……」
孟沖對出下面的話:「把您當小孩子耍啊!」
陳洪适時跟上:「徐階真是個狡猾多端的傢伙。坊間傳說,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轟走的。您的講師高拱多好的一個人啊,也容不進他的眼。」
滕祥在孟沖背後扯開公鴨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階對我們幾個那是死活看不上。我們可是您身邊的人,他都那種態度,對您,鬼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呢!」
朱載垕被撩撥得激動起來,但他是個寬厚的君主,馬上又冷靜了。他說:「這……這事不好辦,徐……徐階……」
他看著陳洪,示意陳洪替他說。陳洪果然是他肚裡的蛔蟲:「俺們知道您的意思,徐階在政府威望甚高,就這樣允許他辭職,恐怕引起眾怒。那咱們就等著,俺們就不相信徐階是菩薩轉世,眾生都被他普度了,沒有仇人。」
徐階當然有仇人,政治家沒有仇人,就不是優秀的政治家。徐階的仇人其實多如牛毛,高拱雖然去職,根基還在,楊博就是一塊陣地,只因為徐階實力太強,這個倒徐陣地不輕易開槍而已。徐階的三次請辭,朱載垕的態度轉變,讓倒徐陣地的人看到光明。一個叫張齊的言官義無反顧地躥上陣地,舉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彈劾徐階,張齊不會留下名字。可見和大人物扯上關係,無論是拍馬屁還是揮拳頭,都有巨大收益。當然,張齊不是愣頭青,或者說,他背後的主謀不是一般人物,因為彈劾徐階的奏章刀刀見血,招招致命。
張齊彈劾徐階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時,大興土木和搞龐大的道教儀式,徐階鼎力贊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階卻草擬遺詔,歷數其罪過,這是不忠。第二,徐階和嚴嵩共事十五年,甚至還締結聯姻,嚴嵩做了那麼多壞事,徐階無一言勸告,也無一次彈劾。而嚴嵩一敗,徐階上躥下跳,把嚴嵩搞得狼狽不堪,這是不義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團兵臨灤河,情況危急萬分,皇上您親自選將調兵,要內閣制訂作戰計劃,可當您問徐階作戰計劃時,徐階像個悶葫蘆,一個屁都沒放出來,這是無能。徐階不忠不義不信,喪失道德,無能,不配擔任首輔。」
三件事完畢,張齊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鐧:「徐階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階,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張居正認為,張齊說的都是事實。尤其是第三件事,當時徐階的確沒把心思用在這上面,幾乎對軍國大政漠然。這也有原因,1567年整個一年,徐階在清除朱厚熜時代的弊政,幾個月後又和高拱斗,再和郭朴斗。1568年,他又調轉槍頭對準皇上的私生活,哪裡有時間管理軍國大政?
張齊的彈劾書一上,朱載垕跳了起來,他的三個太監夥伴也跳了起來。這就叫蒼天有眼,水落石出。
徐階慌忙上疏辯駁。他先辯駁第三件事:「閣臣的職責是票擬,軍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沒有責任。」再辯第一件事,「我擬先皇遺詔,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後辯第二件,「嚴嵩敗亡和我無關,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張和明斷,我後來攻擊他,是大義滅親,以國家為重。」
說得是很有道理,可朱載垕心裡早已下定決心,任憑你辯出花來,我也是塊石頭。
言官們集體沉默,因為張齊的彈劾書太有殺傷力,他們找不到反攻的切入點。徐階無可奈何,上辭職信,朱載垕立即批准。
十七年大學士,七年首輔,十五年隱忍,搞掉腐蝕江山的怪物嚴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閣老徐階,黯然離場。
和高拱離開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階情緒平靜,心情還不錯。他對張居正說:「我走得無牽無掛,知道為什麼嗎?」
張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說。徐階就說:「因為我培養了你,我不會看錯,你有肩負重任的能力。將來的世界是你的,國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負我多年來的精心栽培。」
張居正流下眼淚說:「我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徐階又說:「將國家大事託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還是我的知己,將家事託付給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張居正當然知道徐階的意思,徐老師的三個兒子全是渾蛋,徐家在松江是超級土豪,無盡的繁華,無盡的奢侈,當然還有無人不知的貪贓枉法。這一切,徐階都託付給張居正。張居正要徐階不必擔心,他會竭盡所能保護徐家,保護徐老師的名聲。
徐階很欣慰,他知道張居正能做到這點,他也知道,張居正可能會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無論是在國事上,還是在他的家事上!
隱晦的復仇
沒有了徐階的內閣,溫情脈脈。
李春芳是老好人,陳以勤少說也少做,張居正厭惡爭鬥,而且少了徐階和高拱這兩位政治大佬後,也沒了爭鬥。張居正覺得光明來了,徐階才走了不到一個月,張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陳六事疏》。
這是他多年後改革的政治綱領,共有六條。第一條到第四條論政本,他希望朱載垕有主張,有決斷,一切行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貫徹到底,有始有終,一切空乏議論要堅決制止。顯然,張居正希望朱載垕能獨裁。第五、六兩條是論當時國家當務之急:財政和軍事。
沮喪的是,《陳六事疏》和他當年《論時政疏》的命運差不多,朱載垕給的回覆漫不經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時務,謀國忠懇,發給各部門。
有些話說了等於沒說,朱載垕的批示就是這類話。內閣在李春芳的領導下毫無生氣,沒有氣魄。皇帝不發話,李春芳就什麼都不做。以張居正的眼光來看,無論是李春芳還是陳以勤,都沾沾自喜於雍容進退。內閣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個部門一起提振,有為奮發。加上多年來的紀綱頹墜,法度鬆弛,空話廢話漫天飛舞,在庸人眼中,整個政府已毫無希望了。
但張居正不是庸人,《陳六事疏》雖未引起巨響,卻絲毫沒有動搖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責任感。他在內閣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們促膝長談。有識之士漸漸注意到了張居正腔子裡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燒,他們歡欣鼓舞,主動向張居正袒露積鬱多年的胸懷,恢復了消逝多年的身為臣子本該有的使命感。
還有人注意到,張居正不但才幹卓絕,而且有出類拔萃的政治頭腦,比如他和朱載垕身邊的幾個太監的關係就處理得不錯,再比如,他和恩師徐階的對頭高拱的戰友、吏部尚書楊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李春芳同時問陳以勤和張居正:「如何?」
陳以勤自徐階走後,身體健如牛犢,不感冒不發燒也不上火,開口道:「簡單,派人去調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張居正。張居正慢悠悠地說:「這件事我還是避嫌為好。」
陳以勤點頭:「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會兒,以商量的口吻對二人說:「那就這樣辦吧。」
朱載垕命令內閣擬個處理意見,李春芳不敢,他對陳以勤和張居正說:「這是皇家的事,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看,咱們還是把郜光先的指控書抄一遍,交給皇上,讓皇上自己定奪吧。」
陳以勤說:「就這麼辦吧。」
但誰來辦?李春芳和陳以勤都看向張居正,張居正當仁不讓,他說:「這是最低級的錄入工作,哪敢勞煩兩位閣老?還是我來吧。」
張居正深思熟慮後,把郜光先的彈劾內容一字不動,只是把順序顛倒:「違制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條。
一天後,內閣將調查遼王報告書呈給朱載垕,朱載垕看到第一條,就氣得磕巴起來,下令撤銷遼王的爵位,將其軟禁。
這位謀殺了張居正祖父的王爺就這樣在高牆內度過悽慘的一生。
當然,恐懼之後,他又回到平和狀態,他對自己說:「想得太多了。整個事件根本沒有張居正什麼事,張居正不過是秉公辦理罷了。如果對此懷疑,你完全可以去看張居正擬就的報告書,不過是重新錄入罷了。」
成為軍事專家
光陰荏苒,1569年來了,趙貞吉來了,他腆著肚子,高昂著頭踱進了內閣。
趙貞吉是1535年的進士,比內閣中所有人的資格都老,歲數也比所有人大,時年六十二歲。趙貞吉是陽明信徒,和當時在江湖上行走的很多著名心學人物都有來往。但他的心學造詣到底有多高,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王陽明堅決反對傲,說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而趙貞吉不但外貌不謙和,內心也絕未對任何人恭敬過。他希望自己是個傳奇人物,於是輿論滿足了他,把他塑造成一個傳奇人物。
1550年,俺答汗兵團圍困北京,要求上貢,趙貞吉以監察御史的身份上疏反對。廷議之後,朱厚熜要徐階主持此事。趙貞吉不知怎麼想的,卻去找嚴嵩。嚴嵩當然不見他,於是他在嚴府前撒潑,臭罵嚴嵩。嚴嵩不是那種躺著中槍還給你笑臉的人,於是將他貶到蠻荒之地的貴州荔波做縣長助理。之後,趙貞吉憑藉才幹和氣魄,漸漸回到權力中心。朱載垕繼位時,他已做到禮部左侍郎(禮儀教育部第一副部長)。
趙貞吉是個肚裡有貨的人,據說他自幼酷愛讀書,每天誦書一卷,和人聊天時,手中拿本新書,聊天完畢,這本書的內容已裝進腦海。讀書多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嘴巴閉得緊緊,一種是嘴巴從未閉過,侃侃而談,趙貞吉屬於第二種。朱載垕對趙貞吉百科全書似的腦袋很讚賞,於是在1569年八月,將其送進內閣。
當他冷笑著出現在內閣時,張居正意識到,一向平靜的內閣將不復存在。
張居正能有這樣的意識,全因為趙貞吉是個透明的瓶子,一眼看到底。他對同鄉陳以勤還算有禮,但對李春芳尤其是張居正的態度,完全是倚老賣老,傲慢至極。他經常叫張居正為「張子」,類似於今天的「我說小張啊」。他初進內閣時,張居正出於尊老的美德,經常向他請教些非常簡單的問題,每當這時,趙貞吉就拿出他的招牌動作,先對張居正翻個白眼,然後鼻孔里噴出兩股氣,最後鼻孔朝天說道:「唉,非爾少年所解。」
說趙貞吉有氣魄,並非虛語。在入閣謝恩時,他指出朝綱邊務一概廢弛,決心拼了這把老骨頭整頓國事。說他有才幹,恐怕也有,但未必卓著。
他入閣不久,宣大軍區報告俺答汗要進攻薊州。朱載垕要內閣討論對策,趙貞吉當仁不讓,先發睿智豪邁之言。他說:「俺答汗此次必攻薊州。」
張居正小心翼翼地問:「您有什麼依據嗎?」
趙貞吉白了張居正一眼,不說依據,只是說:「立即和兵部商議,派重兵到薊州,薊州要錢給錢,要糧給糧,不能讓俺答汗在薊州討到一點便宜。」
趙貞吉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無條件地支援薊州,這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問題,而是要付出高昂代價的問題。而且,沒有任何證據充分證明,俺答汗肯定要進攻薊州。這麼多年來,俺答汗非常不靠譜,今天說進攻這個,明天說進攻那個,其實哪個也沒有進攻。忽然有一天,他什麼都沒說,明朝邊境卻遭到大規模攻擊。
陳以勤看趙貞吉情緒亢奮,似乎要憑此一事而成就萬古之名,不禁插嘴道:「這事,還是該聽聽太岳的意見吧。」
趙貞吉對這不和諧的聲音表示不滿,看準了陳以勤:「小陳啊,小張太年輕了吧。」
陳以勤突然對趙老頭的倚老賣老厭惡到極致,發高聲道:「張居正雖然年輕,可比您還早入閣。三年來,張居正和兵部無一日不溝通。」
趙貞吉的臉色微微變化,李春芳立刻注意到,急忙咳嗽一下,示意陳以勤閉嘴。陳以勤不是那種肯仗義執言到底的人,於是收了嘴。
陳以勤說得沒錯,張居正在朱載垕繼位的三年時光中,向帝國國防投入了不打折扣的精力。當徐階和高拱斗得死去活來時,他正和兵部尚書霍冀對著帝國將領的花名冊冥思苦想;當徐階驅逐郭朴時,張居正正和從邊境回來的官員喝酒——酒是上好的酒,他自帶——他替人家斟酒,聽人家說邊境之事;當徐階離開,李春芳和陳以勤在內閣閉目養神時,張居正卻在書房裡認真研究帝國邊防的漏洞。這種良苦用心,使他成為明帝國的軍事專家和一流的戰略家。
早在1568年五月,張居正就和兵部尚書霍冀搞了個大動作:調軍事天賦出色的總督兩廣軍務的老將譚綸回中央政府擔任薊遼總督,又調在南方抗擊倭寇成績斐然的名將戚繼光北上,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宜。也就是在這時,張居正和譚綸、戚繼光結下深厚友誼,為日後的國防安全奠定了堅實基礎。
戚繼光,山東人,年輕時風流倜儻,極具個性。貧寒的家境未澆滅他刻苦讀書的熱情。1544年時,戚繼光繼承祖上職位,任山東登州衛的中級官員,之後,憑藉出色的才幹屢立奇功。1555年,他被調往浙江防禦倭寇,百戰百勝,終於成為了英雄人物而名揚天下。
張居正和戚繼光的結識無從考證,不過張居正是有心人,對出色的將軍總會密切關注,所以和譚綸、戚繼光結識也在意料之中。他不但對人,而且對帝國軍事的了解也可謂無微不至。
1568年末,譚綸請求中央政府撥款在邊疆修建碉堡。兵部已準備撥款,卻被張居正攔了下來。他給譚綸寫信說:「你們的報告裡說,一個碉堡需要五十人守衛,你們說要建造一千個碉堡,那這就需要五萬人。我冒昧地問一下,你們是想把這五萬人訓練成碉堡守衛嗎?如果這樣,一旦野戰,該如何?另外,碉堡周長一丈二尺,五十人在裡面,又加上守衛之具和衣糧薪水,豈不是太狹窄了?」
這等精審,如果沒有對國家安危的責任心和高度的政治敏感度,是絕不會擁有的。
對於帝國最厲害的敵人俺答汗,張居正幾年來竭盡所能搜集其資料以及研究其戰略戰術。漸漸地,他了解了對手,甚至超越了俺答汗對自己的了解。
所以當他問趙貞吉為什麼肯定俺答汗進攻薊州時,只有最後入閣的趙貞吉嗤之以鼻,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明白,張居正是這方面的專家。遺憾的是,兩位閣老修身養性,臻入化境,稍見風吹草動,立即閉嘴。所以,張居正這位專家就成了擺設,趙貞吉眼中的擺設。
張居正之所以肯定俺答汗不會進攻薊州,一是對俺答汗不靠譜性格的科學認識,二則是幾個月前,明帝國在他和兵部尚書霍冀的主持下,於郊外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閱兵典禮。參加這次閱兵的正是譚綸和戚繼光訓練的新兵。連對軍事最遲鈍的人看到那場大閱兵後,都變得豪氣干雲,兩眼放光。
大閱兵向來是對敵人和平展示武力,俺答汗不可能不知道這次閱兵,更不可能不知道明帝國的軍隊有了實力上的突飛猛進。所以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以身試險。
趙貞吉似乎沒有注意到那場大閱兵,所以他異常忙碌起來,對薊州城增兵增糧,每天工作到太陽西墜、月亮升起,仿佛他是帝國最忙碌的中流砥柱。
但一個月過去了,俺答汗用悄無聲息抽了趙貞吉一個響亮的耳光。趙貞吉很頹唐,張居正冷眼旁觀,嘆息的同時發出陣陣譏笑。
趙貞吉雖然皮已糙、肉已厚,卻異常敏感,他感知到了張居正的譏笑。他看著張居正說:「我說小張啊,這個軍事啊,你以後要多加留意,你既然有這方面的天分,就該好好利用,不要浪費了。如今國防正值多事之秋,正需要你這樣的人。」
張居正看著他,眼神複雜。趙貞吉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其他事你就不要摻和了,內閣有我,啊,還有李首輔呢。」
張居正厭惡趙貞吉,他厭惡一切想要獨霸內閣卻沒有能力的人。可他不能像徐階把高拱打得人仰馬翻那樣把趙貞吉打趴在地,因為他沒有力量。
他看著趙貞吉那張肥嘟嘟的臉,突然產生了一絲小抱怨:走了高拱和徐階,又來了這麼個東西,誰來把他一腳踢出去啊!
他的小抱怨似乎感動了上天。上天有好管閒事之德,於是派了個人來。
1568年最後一個月的某日,有人撞開了內閣的大門,整個紫禁城都晃動起來。他大踏步地走過陳以勤的辦公桌,點了點頭:「你好,陳公。」陳以勤張大了嘴巴,看著他的背影。他又走過趙貞吉的辦公桌,只是傲慢地點了點頭,沒說話。趙貞吉一眼就認出了他,發出一聲冷笑。他又走過李春芳的辦公桌,大聲說:「李公,好久不見。」李春芳被嚇得從吐納術中甦醒,正要看時,只能看到背影。最後,這個人在張居正辦公桌前停了下來,仿佛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停下腳步。他敲了敲張居正的桌子,張居正抬起頭,看到一張刻薄的笑臉。張居正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啊呀,你回來了!」
來人一笑,點了點頭,回首掃了一眼內閣里的所有人,語氣裡帶上讓人不寒而慄的威嚴說:「是的,我回來了。」
如你所知,這個人就是高拱!
高拱對陣趙貞吉
張居正對高拱的歸來充滿喜悅和幻想,多年前二人登香山頂峰,互訴壯志的情景躍入腦海。張居正說:「高老是同道中人,又實力雄厚,國事有望了。」他並未因高拱是恩師徐階的政敵而產生愁緒,因為他是個胸懷寬廣、眼光高遠的人,一心只為國家。況且,徐階是他恩師不假,可高拱也是他的好友。
雖然如此,他還是寫信安慰徐階,他也知道徐老師高風亮節,所以說高拱歸來,世局定當一新。徐階有點寒心,又有點擔心,他寫信給張居正說:「高拱才幹卓著不假,可脾性太剛,有仇必報。世界上有種人你死都不要得罪,高拱就是這種人。」
徐階在信中還談到一件事,他說高拱能鹹魚翻身,朱載垕身邊的三個太監夥伴功不可沒。而這群畜生所以幫高拱,是因為有個叫邵方的「大俠」周旋的結果。徐階有點酸溜溜地說:「這個邵方最先找的是我,說能讓我復起,可我把他當成江湖混飯吃的,胡說八道。後來聽人說他去找了高拱,高拱在家中都快憋死了,死馬當活馬醫,想不到這小子本事通天,真就辦成此事。」
張居正對高拱的復出底細其實一清二楚,也知道那個叫邵方的「大俠」。當時官場有傳說,邵方和朱載垕身邊的三個太監交情匪淺。看來,高拱的復出就是朱載垕身邊那三個太監的運作。當然,高拱是朱載垕最中意的老師,這層私人關係也是高拱復出必不可少的。
徐階要張居正提防高拱,既出於師生情誼,又出於對自己家族的擔心,一旦張居正完蛋,有仇必報的高拱絕對不會放過他徐階一家。
張居正開始時還認為徐老師的擔心是多餘的,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姜的確是老的辣。
高拱復出的時機妙不可言。吏部尚書楊博致仕,高拱就請朱載垕把吏部尚書的位置也給他。那三個太監一起用力,高拱輕易如願以償。歷史似乎要給世人上演一場好戲,高拱得到吏部尚書職務一個月後,他在內閣最大的勁敵趙貞吉也獲取了都察院院長的職務。一個是控制行政和人事權的大學士,一個是控制監督權的大學士,二人可謂旗鼓相當,不分上下。
雖然高拱還未向內閣的任何人發動進攻,可所有人,尤其是趙貞吉已經感受到高拱無形的如泰山壓頂般的力量:高拱做事雷厲風行,今日事今日畢,頭腦冷靜而穩准狠,僅一個月時間,就把吏部搞得有聲有色,井井有條。
一搞定吏部,高拱就實施復仇計劃,將徐階從前的一切政治舉措通通推翻。徐階曾以朱厚熜遺詔的方式赦免「大禮」「大獄」案被牽連的官員,高拱又把他們重新貶黜一回;徐階把朱厚熜身邊的那群臭道士關進監獄,高拱就把他們放出。但是,高拱推翻了朱厚熜遺詔,其實也就是推翻了徐階,而朱厚熜遺詔是徐階和張居正共同擬定,張居正立即感覺烏雲籠罩到自己。
但高拱似乎沒有向他動手的意思,他拍著張居正的肩膀說:「太岳啊,咱們要做的事太多了,你看我忙得四腳朝天。」
張居正笑了笑,高拱突然對著一份文件吼起來:「蠢材!蠢材!來人,把這個人給我叫來,我看看他到底有多蠢!」
張居正對高拱的歇斯底里已見怪不怪。高拱辦事,容不得別人犯一點錯,否則就是暴跳如雷,把對方罵得後悔來到世上。有人說,人對一件事憤怒是因為沒有智慧解決這件事。可張居正有時候就會想,憤怒本身何嘗不是智慧?高拱用臭脾氣在官員中建立權威,這不正是另一種政治智慧嗎?
讓張居正欣慰的是,高拱從來未對他發過脾氣,也未先對他動手。高拱最先對付的人是趙貞吉,這也是張居正最希望的。
如果夏言是鋒芒畢露的長槍,那高拱就是魔鬼附體的紫金錘。如果高拱是個錘子,那趙貞吉就是狼牙棒,誰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兩人的爭鬥勢不可免。
高拱嗓門大,趙貞吉比他還大;高拱吹鬍子,趙貞吉就瞪眼;高拱拍桌子,趙貞吉就罵街。整個內閣每天雞飛狗跳,讓人不得安生。1570年七月,陳以勤上疏說,自己大概得了神經衰弱症,頭痛頭昏,怕聲耳鳴,不能繼續待在工作崗位,他主動放棄權力,離開了內閣。
陳以勤一走,李春芳捶胸頓足,對張居正說:「陳公不仗義,突然就辭職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一聲,你看我現在還賴著這個首輔的位置不走,真是罪孽深重。」
張居正只能苦笑,高拱和趙貞吉的惡鬥居然把陳以勤搞得神經衰弱,又把李春芳折磨得神經兮兮。這種內鬥除了讓人寒心外,還能有什麼!
李春芳請辭,朱載垕不允,李春芳就不去上班,給高拱和趙貞吉的角斗場騰出更大空間。內閣已空,高拱決定和趙貞吉作最後一戰。
1570年十月,高拱上疏請求朱載垕對科道(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御史)進行考察。科道官員都是言官,高拱上次被逐就是這群言官的「功勞」,一來他要復仇,二來,趙貞吉是言官大本營都察院瓢把子,藉此剪除趙貞吉的羽翼,可謂一石二鳥。
趙貞吉積極迎戰。按規,吏部和都察院主持這次言官考察。高拱把趙貞吉的所有人全部判為不合格。趙貞吉針鋒相對,也把附和高拱的言官統統畫叉。
近二百人的言官,考察之後連四桌麻將都玩不起來。整個朝廷震動,朱載垕也震動,他十分驚駭:想不到有這麼多不合格的言官!
張居正看了許久的戲,終於站出來調和。高拱和趙貞吉也不想這樣僵持下去,於是都給張居正面子。
高拱提出,雙方人員,一概保留,但那些沒有站隊的,又曾經攻擊過他的言官必須全部清退。
趙貞吉見高拱未損害自己的利益,欣然同意。這是十足愚蠢的行為,它使外人產生了高拱在這次戰役中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的印象。附和高拱的言官越來越多,趙貞吉的實力正在削弱。
高拱和趙貞吉的此次爭鬥告訴我們,站隊有風險,不站隊也有風險,人事無常,政治不靠譜。
張居正又一次提心弔膽,因為高拱清退的言官大多數是當年徐階的人,其中有個陽明心學門徒耿定向,還是張居正要好的朋友。他忐忑地想到高拱會不會對自己下手。但是高拱仍然沒有,高拱的注意力全放在趙貞吉身上,在他眼中,整個天地都不在,只有趙貞吉。
考察言官後,趙貞吉有些心力交瘁,他畢竟年紀大了,經不住政治鬥爭的狂轟濫炸。他想休整一段時間,想不到高拱突然使了個回馬槍,重啟戰端。
攻擊趙貞吉的是高拱的言官頭馬韓楫,他彈劾趙貞吉庸橫,考察過程中存著私心。
考察過程中存私心,高拱也有。趙貞吉此時最正確的反擊應是指使他的言官攻擊高拱。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居然親自上陣抗辯,說:「真正庸橫的是高拱!」最後他氣急敗壞地要兩敗俱傷,「如果皇上和輿論認為我應該去職,我就離開,但高拱必須把吏部尚書的職務交出來!」
這已不是戰鬥,也談不上抵抗,只是消極地要魚死網破。高拱冷笑,因為他贏了,皇上絕不可能拿官職做買賣。
果然,朱載垕在三個太監夥伴的幫助下,認為趙貞吉有失人臣體統,居然要在如此莊嚴的廟堂做買賣,這種風氣要不得。朱載垕說:「老趙啊,你反省一下啊。」
趙貞吉明白,勝負已分。他開始收拾辦公桌,但老天爺不想讓他和當年的高拱一樣,走得那麼痛快。所謂曲折宛轉,才是人生。
這個曲折宛轉給了趙貞吉一個希望,他以為翻身的機會來了,但事後證明,這是假象。這個曲折宛轉已和他趙貞吉無多大關係,因為主角是張居正。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前最光輝的一刻來臨,他抓住了機會,給了歷史一份完美的、讓人驚喜的答卷。這個曲折宛轉就是俺答汗封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