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嚴嵩還是徐階

2024-10-09 05:14:24 作者: 度陰山

  看嚴嵩搞夏言有感

  1547年,張居正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離開老家時,他父親張文明手舞足蹈,用他半輩子的人生閱歷提醒張居正:「初入官場,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要隱忍,一忍百忍,百忍成金。成了金子,榮華富貴就不請自來。」

  張居正進翰林院,就算是進了政壇的大門。他內心深處狂熱的從政火焰熊熊燃燒,然而這火焰只能燃燒自己,還沒有平台給他施展,所以只能旁觀。他很有眼福,進翰林院不久,就看到了內閣首輔夏言和次輔嚴嵩的決戰。

  夏言和嚴嵩明爭暗鬥已多年,夏言始終占上風,有兩個原因:第一,皇上朱厚熜龜縮深宮修煉,極少過問具體政務,夏言才華橫溢,辦事幹練,讓朱厚熜很安心;第二,朱厚熜最討厭大臣拉幫結派,夏言從不結黨。

  從朱厚熜的角度看,夏言這兩個特點極好;可站在夏言同僚的角度看,夏言這兩個特點極不好。夏言恃才傲物,對同僚頤指氣使,所以沒有好口碑。又因為他不結黨,沒有人宣傳他,所以他很孤立。雖然如此,但在專制政府里,皇上說你行你就行,所以夏言一直穩坐內閣頭把交椅。

  不過,張居正進翰林院時,夏言的地位已有動搖之勢。在當時的政府中,無人可撼動夏言的位置,除了皇帝朱厚熜。朱厚熜對夏言的不滿,緣於夏言對他信仰的不敬。朱厚熜狂熱地信仰道教,常常讓大臣們為他寫「青詞」——一種寫在青色紙張上的拍玉皇大帝馬屁的優美文字。剛開始,夏言也寫,但他精力不在這兒,寫來寫去,就開始糊弄,最後乾脆撂挑子不幹了。這是他「豪邁強直」性格的表現,喜歡做的就做,不喜歡做的死都不肯做。夏言撂挑子後,嚴嵩替補。嚴嵩文采卓著,又肯用心,所以從他手裡拿出去的青詞美輪美奐,虔敬無比,看得朱厚熜心花怒放。

  嚴嵩看到了機會,暗地裡流下欣喜的淚水。他和夏言是同鄉,為了升職,他做了多年夏言堅定無畏的諂媚者。夏言被他感動,於是提拔他做了次輔。可在夏言眼中,他就是一條狗。整個中央政府官員都知道,夏言和嚴嵩講話,就如同主人命令僕人。當然,夏言不會注意這點,因為他對除了皇帝之外的人態度都一樣,囂張高亢。

  嚴嵩悄無聲息地在夏言背後舉起刀,夏言毫無警覺,繼續他的一貫做派。朱厚熜常在皇宮裡做法事,他本人戴著香葉冠,同時還讓大臣們也戴。法事第二天,朱厚熜命夏言和嚴嵩來見。當看到嚴嵩時,他心情澎湃,直想大哭一場:嚴嵩太可愛了,他頭上的香葉冠被輕紗籠起,走起路來花枝亂顫。而夏言頭上只有官帽和露出的縷縷白髮。

  有些事,就怕比。如果嚴嵩沒有戴香葉冠,夏言不戴香葉冠就不會分外顯眼。朱厚熜問:「夏言,你怎麼不戴?」夏言回答:「大臣朝天子,為什麼要穿道士的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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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熜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他雖未當面斥責夏言,心上卻有了結。要陰鷙的朱厚熜解開這一心結,除了鮮血,沒有別的辦法。

  1548年,正當張居正在翰林院刻苦攻讀時,命運開始為夏言修築末路。這件事說來話長,但不能不說,因為二十多年後,張居正也要面對夏言所面對的難題。這個難題就是讓大明帝國焦頭爛額的河套(賀蘭山以東,狼山、大青山南,黃河沿岸地區)之患。

  明帝國開國皇帝朱元璋把蒙古人逐出中國後,再也沒有精力將其斬盡殺絕。蒙古人逃回草原後迅速調轉馬頭,變成明帝國的邊患。為了防禦蒙古騎兵南下,明帝國在北部邊境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防禦體系,在河套地區附近的大寧衛和東勝衛尤其重要。但第三任皇帝朱棣不知什麼原因,主動把大寧衛和東勝衛陸續撤回內地,河套地區完整的防禦體系出現漏洞,河套地區直接暴露在蒙古勢力面前。1462年,蒙古兵團入侵河套,一戰而成。自此後,水草豐美的河套地區成了蒙古兵團的給養基地。1497年,明帝國為了對付河套蒙古人,設置陝西三邊(甘肅、延綏、寧夏)總督一職。第一任總督王越主張收復河套,但未成,後來的歷屆三邊總督都主張收復河套,但都無法得到政府的支持。

  張居正入翰林院的前一年,三邊總督曾銑向中央政府遞交報告書,認為最切實的辦法,就是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才能保證三邊安寧。這是老生常談,很多人都認為,曾銑會和他的前任們一樣,望眼欲穿,然後對遠大抱負發出一聲嘆息,最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想不到,厄運降臨:朱厚熜對曾銑的提議大感興趣,馬上交兵部討論。兵部有人會核算成本,掐指一算後得出結果:出兵收復河套的成本大於保守築城的成本。

  朱厚熜大怒,斥責兵部說:「你們這群蠢材,只知保守,不知開拓!」

  兵部惶惶,朱厚熜不理會兵部,下令全政府公開討論。

  翰林院和內閣是穿一條褲子的,翰林院是內閣的後院,內閣是翰林院的窗口。這種國家大事,內閣責無旁貸,所以翰林院也就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張居正沒有積極地參與討論,他只是在傾聽,然後做出自己的判斷。

  自入翰林院以來,張居正始終沒閒著,他把帝國的典章制度和歷屆政府的執政文件都翻了個遍。所以當河套問題放到他眼前時,他馬上就得出結論:以現在的情形看,兵部的意見沒有問題。這麼多年來,河套問題始終無法解決,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政府沒有實力,財力枯竭,軍隊自建國以來少有勝仗。尤其是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帝國精銳幾十萬人被蒙古人全殲,自此,明帝國的軍隊從實用品變成了觀賞品。

  讓張居正大感疑惑的是,皇上朱厚熜不知道國家的弱點,夏言和曾銑難道也不知道?

  就在整個帝國討論得熱火朝天時,曾銑聯同三邊巡撫聯名上疏,決定收復河套。夏言積極響應,在朱厚熜面前鼓吹收復河套的可行性。朱厚熜見夏言熱情如火,放出了這樣一句話:「你等既已詳酌,此事應可行。」

  收復河套似乎已定,因為主人已放話同意。問題是,放話的主人不是別人,而是朱厚熜。這句話說出的第三天,他從一場噩夢中驚醒,慌忙跑到道教聖人塑像前跪下號啕大哭。他也不知自己哭什麼,總之,哭完之後他就發現,收復河套地區的提議簡直混帳透頂。

  於是他向內閣下了一道手詔,內容是三個問句:驅逐河套蒙古人,師出有名嗎?軍隊能打贏嗎?曾銑死不足惜,生靈塗炭該如何?

  夏言立即感覺到朱厚熜開始猶豫,如果此時不加把勁,猶豫就會變成動搖,此事必泡湯。他決定面見朱厚熜,用縱橫術打消朱厚熜的猶豫。嚴嵩在他旁邊,眼裡閃著莫名的光芒。厄運向夏言展開雙臂:夏言要嚴嵩陪他一起去見朱厚熜。

  一見朱厚熜,夏言就滔滔不絕。如果不是朱厚熜打斷他,他肯定能說上三天三夜。朱厚熜打斷他後,突然問了句:「你和曾銑的關係很好?」

  夏言想不到朱厚熜會問這樣的話。他和曾銑關係是不錯,可這跟收復河套有什麼關係?

  正當他準備回答時,嚴嵩從他身後如幽靈一樣飄到他身前,恰到好處地把他擋進陰影。嚴嵩一開口就是:「臣有事要奏,臣認為河套絕不可復!」

  嚴嵩這句話說得極響,底氣十足,從前的低聲下氣一掃而空。出於多年來盛氣凌人的本能,夏言第一反應不是去看朱厚熜的臉色,而是看定了嚴嵩,怒不可遏:「你之前怎麼不說,到了這裡才說,你什麼意思?!」

  嚴嵩撲通跪地,淚如雨下,一個勁地說:「收復河套,絕不可行。」

  夏言渾身發抖,但他知道,這件事算完了。豈止是這件事完了,連他本人恐怕也玩完了。正如他所料,第二天,嚴嵩趁熱打鐵上疏道:「曾銑開啟邊釁,誤國大計,夏言和曾銑關係非凡,所以被情感遮蔽了智商,表里雷同,淆亂國事。」

  朱厚熜看到嚴嵩的上疏,突然想起以往夏言對自己信仰的種種不敬,又想到夏言和曾銑可能的結黨關係,如同瘋狗一樣跳起來,下令免去夏言的官職,把曾銑捉到京城,將二人都投入監獄,等待嚴厲的處分。

  這是1548年春節剛過時的事,身為庶吉士的張居正不會知道嚴嵩鬥垮夏言的細節,但此事讓他明白地認識到,政治鬥爭居然如此殘酷:夏言在春節時還是氣勢熏天的內閣首輔,幾天後,就成了階下囚;而嚴嵩在幾個月前還卑躬屈膝地跟在夏言身後,過了春節,他就站得筆直,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高貴笑容。

  1548年九月,蒙古人進攻大同,嚴嵩使出最後一招。他對朱厚熜說,這都是夏言和曾銑要收復河套引來的。朱厚熜下令將夏言、曾銑棄市。嚴嵩踩著夏言的屍體,舉著酒杯,坐上了首輔的寶座。

  嚴嵩的勝利,使張居正深受震動。他眼觀鼻,鼻觀心,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嚴嵩如何會對同鄉兼貴人的夏言下如此狠手!常聽人說政治鬥爭異常殘酷,然而,是人性把政治鬥爭變得殘酷,還是政治鬥爭讓人性更殘酷的呢?

  這個問題,張居正現在不明白也不理解。幾十年後,他感同身受,理解了嚴嵩,並且比嚴嵩有過之而無不及。

  嚴嵩升任首輔,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張居正的新時代也來了,按慣例,他從庶吉士升為編修。

  政府里大多數人都向嚴嵩展示恭敬順從的微笑,張居正身在官場,又有宏圖大志,自然也不會例外。他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主動去結交嚴嵩,一是靜觀。

  靜觀不是他的風格,他喜歡主動,但不是大張旗鼓,而是不動聲色的主動。

  與嚴大佬對話

  絕大多數政府官員結交嚴嵩,並不僅是嚴嵩位高權重,巴結他可以帶來好處,還因為嚴嵩和夏言在為人上有著天壤之別。嚴嵩從不恃才傲物,把別人不當人,他在外表上對任何人都和藹可親。這種人會讓你快速對其產生親切感,而且和這種人交流,也是件很舒服的事。

  張居正去拜訪嚴嵩時,並未意識到,他其實和嚴嵩很像。他是神童,嚴嵩也是神童;他少年得志,嚴嵩同樣才名早著;他曾得到很多官場大傢伙的賞識,嚴嵩年輕時也有許多官場貴人;他在翰林院不拉幫結派,也不和其他官員勾肩搭背,嚴嵩當年也是這樣。

  他去拜見嚴嵩時心裡沒底。他只是個翰林院的編修,而嚴嵩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內閣首輔。但出乎他的意料,嚴嵩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接見了他。

  張居正坐在那裡,如一口鐘。嚴嵩先打開話匣子,說:「我知道你。」

  張居正受寵若驚。嚴嵩看到了他的表情,卻輕描淡寫地說:「翰林院是人才薈萃之地,內閣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尋找人才,所以翰林院的所有新人和舊人,我都一清二楚。」

  張居正這次不僅是受寵若驚了,無形之中還對嚴嵩產生了崇敬之情。嚴嵩接著說道:「在翰林院,你算是個另類。別的庶吉士上班時間扯淡,下班時間舞榭歌台,不亦樂乎,而你每天都在讀書。我知道你喜歡看歷朝典章制度和國家地理,這很好,這說明你是有理想之人,我喜歡有理想的人。」

  張居正要站起來,感謝官場大佬嚴嵩的這番表揚,嚴嵩卻示意他別動。他話鋒一轉:「不過,有件事,你該好好想一想。」

  張居正慌忙站起來,恭敬地說:「請您指點。」

  嚴嵩又示意他坐下,歪著頭思考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夏言要恢復河套地區,卻沒有考慮現實,本朝自英宗皇帝土木堡之變後,精銳盡失,根本沒有力量主動出擊。夏言這是要把帝國送進萬劫不復之境,你說夏言該死否?」

  張居正想不到嚴嵩會問這樣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說夏言該死,這不是他良知授意;說夏言不該死,眼前這人恐怕會讓他馬上就死,而且是絕對該死。

  嚴嵩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外界風傳,是我進讒言要了夏言的命。可你是否想過,身為內閣次輔,對如此重大事件必須要發表意見?我只是對皇上說,這事行不得,夏言非要行,可能有私。皇上大怒,才要了夏言的命。但皇上要他命之前,為什麼所有官員都沒有替夏言說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居正知道。夏言一向不把官員們放在眼裡,頤指氣使,唯我獨尊,官員們當然不會為經常侮辱他們自尊的人求情。

  他發現嚴嵩正看著他,眼神雖然犀利,卻充滿了柔情。他從這一眼神中讀出了嚴嵩下面要說的話。

  嚴嵩說:「我聽說你在翰林院,始終板著面孔,不和同僚溝通,這是不對的。你可能認為這是嚴肅,是傲骨。但別人看來,這就是傲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夏言如果沒有這個缺點,也不會失去首輔寶座和他的老命!」

  張居正重新站起來,向嚴嵩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說:「您的話,我將銘記於心。」

  嚴嵩在座椅上露出微笑,但這微笑並不好看,因為他已意識到張居正在作偽。他問張居正:「你是不是認為夏言死了,我應該如同做了虧心事一樣每天都做噩夢啊?」

  張居正沒有回答,只在心裡暗道:「這是基本常識,人做虧心事,總怕鬼敲門。」

  嚴嵩馬上斬釘截鐵道:「如果你真有這種想法,那麼你和那群庸人毫無二致,算我看錯了你!」

  張居正大為茫然,不知嚴嵩在搞什麼么蛾子。嚴嵩卻換了話題:「知道陽明學嗎?」

  張居正點頭,陽明學在當時是熱門,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讀。

  「我和它的締造者王守仁[1]先生見過面,確切地說,我還是他的信徒。」嚴嵩沉浸在往事中,「正德元年(1506年),王守仁先生在京城講學,當時他還未創立心學,但思想深邃,已不同凡響。後來他因得罪太監劉瑾,被貶到貴州龍場驛站,百死千難之後創立心學。正德五年(1510年),他到江西廬陵(今吉安市)做縣令,我在老家分宜守孝,前去拜訪他。聽他講心學,振聾發聵,一洗從前之羈絆,找到了重新為學為人的明燈。」

  張居正覺得嚴嵩突然「跑調」必有深意,所以認真傾聽。嚴嵩說完這些停了一下,又問道:「你知道我從王守仁那裡學到了什麼?」

  張居正搖頭,嚴嵩得意起來:「良知!你認為對的就去做!夏言要把帝國拖進水火,我必須要阻止,縱然要了他的命也未嘗不可。這就是良知告訴我的,我憑良知做事,不受良心譴責,何來有噩夢之說?那群庸人蠢貨以為別人殺了人就會做噩夢,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聽完這段話,張居正大為愕然。想不到嚴嵩竟然將心學作如是解,那陽明心學豈不就成了做壞事的人的託詞寶典?

  嚴嵩似乎沒有向張居正傳道解惑的意思,他站起來,張居正也慌忙站起。嚴嵩客套地說:「你好好干,心中要有目標,為目標要不懼人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

  張居正必須要好好干,因為他想要的,已經超出了嚴嵩的想像力。不過在1548年,他還只是個翰林院編修,現實支撐不了他的理想,要現實可以支撐理想,就必須向上爬。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找到了大樹,而這棵大樹能否讓他死心塌地地去靠,還需要時間的檢驗。

  但無論靠還是不靠,他必須要有個「靠」的姿態,也就是說,他應該隨波逐流,巴結嚴嵩,這是當時政治場的風尚。當所有人都做同一件事時,如果你不去做,你就是傻子,即使這件事是錯誤的。

  1548年最後一個月是嚴嵩生日,張居正為他寫了篇賀詞。這篇賀詞只是歌功頌德的例行文章,不過張居正可能是發自肺腑。因為那時,嚴嵩還未展現他人性中爛污的一面,張居正也把嚴嵩當作是「手扶乾坤,呼喚日月」的偉大人物。

  甚至可以說,此時的張居正是把嚴嵩當成顧璘那樣的貴人,和顧璘大不同的是,嚴嵩似乎不想做張居正的心靈導師。張居正太年輕,地位太低,除非是超級慧眼,不然根本發現不了張居正的潛力。

  然而有個人就具備這種超級慧眼,在人頭攢動的翰林院,一眼就發現了張居正。他就是當時的禮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翰林院常務副院長),在翰林院名分上是張居正老師的徐階。

  徐階是松江(今上海)人,矮小白皙,典型的南方人。十八歲時拜心學宗師王陽明的高徒聶豹為師,苦研陽明學,終有所成。二十歲中進士,入翰林院做編修。他有著南方人特有的柔性,無論是相貌還是為人處世的方式。熟悉他大半生政治生涯的人評價他說:徐階就像是彈簧,壓力來時,他能屈服退讓;壓力一減輕,他不但立即恢復原狀,而且會突破原狀,爆發更大力量。

  1548年時,徐階的這種政治風度還未完全展示,他和嚴嵩龍爭虎鬥的帷幕還未拉開——但遲早會拉開,因為徐階是夏言一手提上來的。而且徐階有能力,嚴嵩看到徐階,就想到夏言,條件反射地就對徐階毫無好感。

  就在與嚴嵩站上擂台的前夕,徐階發現了張居正。

  徐階眼中的張居正,好學深思,沉穩莊重,但內心靈動,和他二十五歲年紀本該有的青春躁動極不相襯。他關注張居正,以陽明學「勇於擔當」的思想精髓指點張居正,二人漸漸地由師生進化到朋友關係。或許是徐階的大力指點,又或許是張居正滿肚皮的政治才能不得不溢出,1549年,張居正向朱厚熜上了一道《論時政疏》。

  《論時政疏》是張居正初期政治思想的結晶,也是他日後在帝國推行改革的草圖。按他的看法,明帝國當時有五大問題亟須解決:藩王、財政、邊防、吏治,最後一個是溝通,也就是皇帝和臣子的交流問題。

  先看藩王,明帝國藩王無數,藩王的子孫多如牛毛,雖沒有「尾大不掉」之勢,但需要政府財力供養,供養這些藩王及其子孫,需要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半。問題是,政府財政收入已非常吃力,年年入不敷出,所以張居正說要整頓財政。

  至於邊防和吏治問題,張居正認為是一回事。官員把無為當作最大作為,沒人做事,行政效率低下,貪污腐敗橫行,長久下去,邊防肯定會出事。

  最後一個問題是暗指朱厚熜的。朱厚熜在執政後期把自己鍛造成一名虔誠的道教徒,整日躲在密室修煉,和大臣見上一面,無異於鐵樹開花。皇帝不和大臣溝通交流,就不知天下事,何談治國?

  不要輕看了張居正這道奏疏,在那個年代,由於朱厚熜不喜政治,尤其不喜歡談論政治的人,連言官都不敢輕易上疏,而張居正卻以一小編修的身份迎難而上,其膽魄和為民為國的情懷讓人感動。

  正如人生中任何第一次都難有效果一樣,張居正的這道奏疏如同投進墓道,毫無反響。換作普通人必會唉聲嘆氣,感慨生不逢時,悲觀一點的,還會轉頭泛舟四海,或是鑽進深山老林,遁入佛老之道。但張居正依然泰然自若,因為他想起徐階對他說過的一段話:「聖人只是逢其時,才有其事。有些事急不來,也強求不得。該來的自會來,不該來的,你怎麼求都無用。」正是這段話,給了張居正自信與沉著。

  他調整了情緒,再把自己投進朝章國故的探索中去。終朱厚熜一朝,除了翰林院編修例行的奏疏外,他再也未上過一道存有本人見解的奏疏。

  點到為止,這是張居正年輕時的態度。對方不識貨,一味地奉獻熱情,無疑是熱臉貼冷屁股。張居正有自知之明,不會做這種蠢貨。

  認可嚴嵩

  1549年最後一個月,嚴嵩生日。張居正寫詩稱讚嚴嵩「握斗調元化,持衡佐上玄」,還稱讚嚴閣老身為首輔,卻始終保持著謹慎小心的態度,實在難能可貴。他認為,中央政府有這樣的宰輔是國家之福。這不是張居正拍嚴嵩的馬屁,而是因為嚴嵩的政治態度一目了然,確實謹慎小心。1550年下半年發生的庚戌之變,是嚴嵩這一政治態度的表露,張居正對此極為認可。

  1550年六月,一直活躍在明帝國北方邊境的蒙古人進攻大同,大同和歷次的表現雷同,不堪一擊。蒙古兵團首領俺答汗順勢南下,八月,入薊州。俺答汗於此兵分兩路,一路攻古北口,一路從黃榆溝推倒長城進入中國腹地。在通州,兩路蒙古兵團匯合,快速攻陷通州,輕而易舉地對北京完成了合圍。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明帝國重兵全在北境,而俺答汗兵團卻如入無人之境,勢如破竹地來到帝國首都城下!

  兵部尚書丁汝夔慌忙領兵出北京城紮營,但正如張居正所說,這是群愁眉苦臉、毫無作戰能力的軍隊。朱厚熜渾身發抖地從煉丹房裡出來,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眾人商議了一天,只得出一個根本就不必商量的辦法:下詔各地勤王。

  勤王的本質,就是皇帝老兒危在旦夕,四面八方的兄弟們趕緊來解救皇帝的老命。它是一個帝國顏面喪盡的表現。

  第一個來到城下的勤王軍是大將軍、咸寧侯仇鸞的部隊,別看他來得早就以為他功勳蓋世,其實就是他把大同搞丟的。

  仇鸞在北境常和蒙古人打交道,知道蒙古人的厲害,曉得自己的弱點,所以他來勤王,根本就不想打架,而是派人和俺答汗談判。他對俺答汗說:「只要你不攻城,所有條件統統滿足你。」

  俺答汗得意揚揚地說:「我嘛,千里迢迢跑到你們家大門口,其實只有一個條件——入貢。」

  「入貢」從字面來理解,就是向明政府進貢。俺答汗興師動眾,長途跋涉來到北京,居然就是為了向明政府進貢,這可真是天下第一犯賤。

  但稍對中國史了解的人就知道,中國語境中的「進貢」別有意味。中國地大物博,應有盡有,根本不稀罕外邦的進貢,外邦進貢的那些東西,中國轉身就扔了。但人家進貢,你要還禮,這個「禮」在很多外邦眼中就是巨額財富。俺答汗多年來一直在明帝國北境動刀動槍,唯一的要求就是進貢,其實就是想要那個「禮」。這個「禮」包括很多東西,都是要求入貢的人所沒有的,比如茶葉、織物、陶瓷,最重要的是鐵器。

  朱厚熜長期以來為何不答應俺答汗的入貢?大概是出於廉價的自尊。沒有人喜歡被別人拿槍逼著說:「我要給你進貢,你趕緊還禮。」

  當朱厚熜聽說俺答汗還是那個老套的要求後,氣急敗壞,召集嚴嵩和徐階開會。他手裡攥著俺答汗的求貢書,像是攥著一隻噁心的癩蛤蟆。

  他發問嚴嵩:「該如何?」

  嚴嵩猜透了朱厚熜的心思,根本不想同意俺答汗的求貢,但人家兵臨城下,擺譜肯定不成。他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一群惡賊,搶完了自然會走,皇上不用操心。」

  徐階看了看嚴嵩,又看了看朱厚熜。朱厚熜要他說話。徐階鄭重地說:「俺答汗的軍隊就在城外,稍一抽風,就會攻城,已不是惡賊了。」

  朱厚熜點頭,問嚴嵩:「看到求貢書沒有?」

  嚴嵩慢悠悠地從袖子裡拿出他收到的那封求貢書,遞給徐階,說:「外邦求貢,這是禮部的事。」

  這個皮球踢得超級絕妙,但徐階的處理更妙,他接住了球:「事是禮部的事,」又踢了出去,「但一切還請皇上做主。」

  這個球把朱厚熜砸得很頹唐:「我是找你們商量的,你們……」

  徐階看了眼嚴嵩,嚴嵩低頭看著腳。徐階說:「敵人已到城下,是戰是守,咱們都沒有把握,目前只能同意敵人的要求。」

  朱厚熜無奈地去看嚴嵩。

  嚴嵩慢吞吞地說:「如果蒙古人得寸進尺怎麼辦?」

  朱厚熜急忙去看徐階。徐階沉默了半天,說了一個字:拖!

  三人的會議剛結束,翰林院就知道了結果,頓時炸了鍋。張居正冷眼旁觀,聽到各色人等的空泛議論,他覺得沒有人說到點子上。正當他心事重重時,同樣心事重重的徐階來了。

  徐階把張居正領到禮部衙門的辦公室,關起門來,開門見山:「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看?」

  張居正沉思一會兒,說:「嚴閣老和您的計劃是正確的。」

  徐階「哦」了一聲。

  張居正見徐階有想讓他說下去的意思,就侃侃而談:「戰,不可能,我們的軍隊已腐敗透頂,只能當儀仗隊。實力不濟時,只能隱忍,同意敵人的條件。」

  徐階苦笑,搖頭嘆息:「嚴嵩擔心俺答汗得寸進尺,而且皇上也不喜歡俺答汗求貢。我說拖,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張居正又沉思一會兒,開口道:「拖,無非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只要有方法能拖住俺答汗的求貢,他飽掠之後自然會走。」

  徐階考張居正:「依你之見,該用什麼方法?」

  張居正看到那封求貢書,一字一句地說:「俺答汗的求貢書是用漢文寫的,這不符合中國與外邦的交往規定,要他用蒙文重新寫一封。另外,臨城求貢也不可,要他退出長城,把重新書寫的求貢文交給大同守將,逐級上報,如果做到這些,一切就都可商量。」

  徐階幾乎要鼓掌叫好,他心裡想,果然沒有看錯張居正,這是個心思縝密而又步步高招的年輕人,假以數年,必成大材。

  俺答汗接到明政府禮部的回信後,心情鬱悶,這位征戰大半生的粗魯漢子不禁破口大罵:「他奶奶的,這些南蠻子太矯情了。」

  但這畢竟是條有可能一勞永逸的路,所以他還是琢磨起來。一面琢磨,一面在北京城郊區搶劫,時間一久,他突然發現不對,如果再拖下去,明政府所有勤王軍到來,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況且,他已搶得夠多。終於有一天,他整頓戰利品,準備退回草原。

  朱厚熜得知這個確切消息後,興奮得發狂,他以為蒙古人是逃跑,命令兵部尚書丁汝夔對蒙古人開戰。丁汝夔問嚴嵩的意見。嚴嵩說:「你是不是抽風啊!咱們根本打不過人家,人家都要走了,你要是打,反而會給人以口實。老實待著別動!」

  至少在張居正看來,這個見解是高明的。因為明帝國的軍隊真的就不是蒙古人的對手,主動開戰,只能丟人現眼。丁汝夔身為兵部尚書,當然明白國家的軍隊是副什麼德行,所以也不出戰。

  直到此時,張居正對嚴嵩還極崇拜,但蒙古人退走後,張居正對嚴嵩的印象稍稍有了點瑕疵。蒙古人撤走後,重拾顏面的朱厚熜一想到幾個月來受到的屈辱,不禁怒火中燒,立即將丁汝夔投入監獄。丁汝夔慌忙向嚴嵩求救。嚴嵩很擔心丁汝夔把自己告誡他不可出兵的事說出去,於是安慰他:「我在,你絕不會死。」

  可是,直到丁汝夔被拉到刑場,嚴嵩也未幫他說一句話。張居正明知道這是殘酷的政治鬥爭,可良知上卻過不去,他認為嚴嵩太狠,太無人性。然而多年之後,他在處理這種事情時,和嚴嵩的區別並不大。

  政治就是保全自己,犧牲他人,如果連自己都無法保全,一切都是虛談。徐階說,做政治家要有良知,張居正則認為,政治家的良知是為國家、為眾生,為實現這個目標,不能說無所不用其極,但至少應該保住自己的生命和地位,否則,就不是真的「致良知」。

  楊繼盛,你太蠢

  俺答汗雖然離開了北京城,但庚戌之變給明帝國的震動是劇烈的。危險隨時都會發生,仇鸞高瞻遠矚,主張開放馬市,避免和蒙古人持續不斷地戰爭。

  明代的馬市,是明政府和蒙古人在邊境互相貿易的一種固定場所,蒙古人用馬匹交換明政府的貨物。表面看是通商,事實是,蒙古人的馬匹根本不能作戰,只能吃肉,而他們所得到的卻是生活必需的資源。縱然這樣,馬市也不得不開,因為雖然它不能斷絕戰爭,卻能減少戰爭。明政府開國以來,一直有馬市,直到1449年土木堡之變後,馬市才關閉。

  仇鸞此時提馬市,面臨著很大危險。明政府大部分人,包括朱厚熜,已經把馬市當作喪權辱國的表現之一。可不開馬市,俺答汗就不老實,朱厚熜恨得牙根痒痒,只好在1551年三月下令開放馬市。

  俺答汗的馬匹還未到達交易地點,明中央政府就有人跳出來反對開放馬市了。此人就是兵部員外郎(副司級)楊繼盛。

  楊繼盛是張居正的同年,中進士後先在南京坐了幾年冷板凳,後來被調進中央政府在國子監任職,他的上司是徐階。靠徐階的推薦,楊繼盛又扭身進了兵部。楊繼盛和張居正迥然不同,火氣太盛,直來直去,看不慣就想插一嘴。他有著高尚的救世情懷,我們今天常吟誦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就是他的詩句。他也有著和脆弱帝國一樣的廉價自尊,所以聽到開放馬市,他就迫不及待地跳起來。他說:「開放馬市有十不可、五大謬。」

  朱厚熜發現了知音,大喜若狂地召開大臣會議討論。嚴嵩和徐階都沒有說話,仇鸞卻大肆攻擊楊繼盛,說他沒有參加過戰爭,狗屁不懂,戰爭是要流血的,而馬市卻能帶來和平。仇鸞還認為,已經和俺答汗約好,如果反悔,恐再引事端。

  這正是朱厚熜最恐懼的事,他咬咬牙,只好繼續支持仇鸞的見解,同時把楊繼盛貶出京城到甘肅官場去打雜。

  張居正對楊繼盛的上疏嗤之以鼻。他和仇鸞的想法一樣,楊繼盛未見過戰爭,不了解帝國的衰弱,只是過嘴癮。這樣的人,空有虛名,其他一無是處。張居正後來對那些窮嚼蛆的言官極為憤恨,原因就在此。言官們從不實地調查,把嘴當武器瞎起鬨。

  馬市雖然開了,可在朱厚熜的干擾下,總是遮遮掩掩,今天不開,明天開半天。俺答汗覺得很不爽,於是又按下戰爭按鈕,對大同、懷仁等重鎮做持續不斷的攻擊。

  朱厚熜坐到龍椅上,由於吃的丹藥過量,加上氣急敗壞,此時兩眼發紅,呼吸急促,他要仇鸞解決這件事。仇鸞心裡有氣,因為正是朱厚熜才把事情搞成這樣,但他不敢和皇上撒氣,只好悻悻地趕赴大同巡視邊防。

  仇鸞一走,朱厚熜眼珠亂轉,又想了個餿主意。他認為嚴嵩太過謹慎,所以就把看似進取的徐階放進內閣,這如同在一個籠子裡放進了兩隻猛虎。

  徐階一進內閣,嚴嵩渾身毛孔都豎起來。他知道徐階不好對付,也知道徐階肯定有對付他的心。他決定不等徐階在內閣把椅子坐熱,就把他踢出去。

  眼前有個大好機會,這就是仇鸞。朱厚熜已明顯表露出對仇鸞的不滿,因為仇鸞開馬市的要求傷了他的自尊,而且開放馬市後,戰爭依然存在。在這種時候要搞仇鸞,易如反掌。嚴嵩決定搞仇鸞,但搞仇鸞不是目的,目的是徐階,因為徐階和仇鸞的私交不錯。

  正當嚴嵩得意揚揚地精心謀劃時,意外發生了:有人先他一步搞了仇鸞。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仇鸞的好友徐階。徐階的眼力遠超出嚴嵩的想像,仇鸞還在去大同的路上,他就已看出朱厚熜對仇鸞的極度不滿。於是徐大學士入內閣的第一件事就是彈劾仇鸞,批評他貽誤大局,讓朝廷名譽掃地,而且於事無補。

  朱厚熜先表揚了徐階一番,然後下令仇鸞回京。1552年八月,剛抵京城的仇鸞被收了將軍印,馬市也隨之關閉。兩個月後,仇鸞憂懼而死,朱厚熜覺得他死得太便宜,又把他開棺戮屍。

  仇鸞死於殘忍的政治鬥爭,他的死給張居正以強大的震撼。如果徐階不先下手,死的恐怕就不止是仇鸞一個人。徐階對朋友開炮,雖不近人情,卻保全了自己。張居正正是在當時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觀:在刀劍叢林的政治場,所謂致良知,就是先保全自己。

  然而,這並非是他全部的想法。他替仇鸞或者說是替馬市鳴不平,因為他已深刻看到,在當時明帝國脆弱不堪的情況下,避免和蒙古人戰爭的唯一途徑就是開放馬市。但這個計劃卻被嚴嵩和徐階的政治鬥爭以及朱厚熜冥頑不靈的自尊心擊得粉碎。

  他和徐階聊天時,有意無意地把這看法說給徐階聽。徐階能做的只是搖頭嘆息,並且暗示張居正,他本人現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躲避嚴嵩的攻擊。但張居正的見解給徐階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當時在中央政府的絕大多數人都對徐階敬而遠之,原因很簡單,嚴嵩把徐階當成了潛在的敵人,那麼和徐階走得近,就等於是嚴嵩的敵人。讓人感到弔詭的是,嚴嵩對任何接近徐階的人都施以打擊,唯獨對張居正置若罔聞。有人猜測說,這是因為張居正的人格魅力讓嚴嵩受到了洗禮,但這種猜測太高估了人格的力量,陰險的政治家對人格沒有概念。恐怕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張居正雖然和徐階親密接觸,但也沒有把嚴嵩冷在一邊,相反,他對嚴嵩比從前更為親密。他給嚴嵩寫賀詞,有時候還會替嚴嵩寫一些賀詞給朱厚熜。不要以為張居正是在陽奉陰違,瞞天過海。實際上,直到楊繼盛入獄前,他對嚴嵩的政治主張和謹小慎微的性格還是持肯定態度的。

  本來,楊繼盛應該老死在甘肅的窮鄉僻壤,可因為嚴嵩,他的命運被改變了。仇鸞的屍體還未被戮乾淨,楊繼盛就被嚴嵩從甘肅調到山東諸城做知縣;幾個月後,楊繼盛又被調到南京戶部;又幾個月後,楊繼盛被調進中央刑部擔任副司級幹部;再幾個月後,楊繼盛成了兵部權力最大的武選司(兵部人事司)一把手。不到一年的時間,楊繼盛宛如坐了火箭,垂直飛升,而幕後的推手正是嚴嵩。

  嚴嵩如此賣力地捧楊繼盛,就是因為楊繼盛曾彈劾過仇鸞。嚴嵩雖然認為開放馬市是避免戰爭的唯一辦法,卻討厭仇鸞在那段時間如此受寵。那段時間,朱厚熜對仇鸞言聽計從,險些忘了還有他嚴嵩。這是吃乾醋,也是政治家秉承的基本原則之一:有仇必報。

  楊繼盛當然明白這裡面的貓膩,所以對嚴嵩的大恩毫無感激之情。在兵部待了一個月,他突然向嚴嵩射出一支毒箭:嚴嵩有十大罪,最大的罪就是打擊異己,干擾人事。

  嚴嵩傷心欲絕,他想不到世上真有這種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他跑到宮中,跪在朱厚熜腳邊痛哭流涕,說楊繼盛居心不良,空穴來風。因為他嚴嵩就是皇上親自提拔上來的,如果他有罪,那也就是說皇上眼瞎,是非不明。

  朱厚熜聽完勃然大怒,將楊繼盛下獄。幾天後,楊繼盛被廷杖一百,關在監獄,不見天日。三年後,嚴嵩又借另外一件案,巧妙地把楊繼盛牽連進來,斬首棄市。

  楊繼盛案審理時,張居正要徐階出手幫忙。徐階充耳不聞,張居正不依不饒,徐階只好說了真話:「我現在出手,就是往嚴嵩的陷阱里跳。皇上現在對嚴嵩信任到迷信,攻擊嚴嵩,就等於攻擊皇上。」

  張居正愣在當場,問了句幼稚的話:「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楊繼盛死嗎?」

  徐階平靜地反問:「不然,還能怎樣?」

  張居正當時腦子一熱,一個想法冒出來:去求嚴嵩。

  但這個想法稍縱即逝,他已漸漸明白政治是怎麼回事,如果他真去求嚴嵩,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場。要知道,在嚴嵩心目中,他張居正雖才華橫溢,卻對政治毫無興趣,只是個應酬詩文的文人罷了。

  他一想到這裡,馬上冷靜下來。這是他的過人之處,雖有頭腦發熱的時候,卻很快能自制冷水,將其澆熄。冷靜許久後,他苦笑,心裡說道:「楊繼盛,你太蠢!」

  張居正之所以這樣說,當然有根據。朱厚熜信任嚴嵩,就如同兒子信任老子一般。嚴嵩擔任首輔長達十四年(1548—1562),保持這麼久的權位,在明代歷史上是個奇蹟。而他能創造這個奇蹟,自有過人之處。這個過人之處就是對朱厚熜心理的完全掌控。

  朱厚熜不喜歡政治,嚴嵩從不拿政事去煩朱厚熜;朱厚熜自以為英明,嚴嵩在朱厚熜面前就處處表現窩囊;朱厚熜死不認錯,嚴嵩在任何情形下都避免暴露朱厚熜的過失;朱厚熜反覆無常,嚴嵩永不提建設性的意見;朱厚熜討厭大臣結黨營私,嚴嵩對任何陷於危難之中的朋友從不施援手,丁汝夔就是例子;朱厚熜信仰道教,經常要為玉皇大帝獻上拍馬屁的青詞,嚴嵩就苦練青詞寫作,還把兒子嚴世蕃鍛造成青詞高手。

  嚴嵩就是朱厚熜的催眠師,朱厚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被嚴嵩催眠。所以搞嚴嵩,就是搞被催眠的朱厚熜,成功的可能性不是說沒有,但微乎其微。

  張居正說楊繼盛太蠢,其實是想說,凡是在這種時候搞嚴嵩的人,都聰明不到哪裡去。迎難而上只是莽夫,真正的英雄從來都是審時度勢,有了絕對把握後才出手。

  張居正雖然這樣想,卻仍心有不甘。楊繼盛事件讓他對當時的政局產生了危機感,對嚴嵩的看法有了些許的轉變。他憤懣,卻不能表露;他有抱負,卻在嚴嵩謹小慎微的政治模式下無法實現。

  於是,他做了一個對他而言是天大的決定:離開。離開之前,他給老師徐階寫了封辭別信。

  對徐老師的期望

  1554年,張居正向政府請病假,回了老家湖北江陵。臨行前,他先去辭別老師徐階。徐階對張居正的決定不置可否,他無可奈何地說:「現在朝堂混亂,你人微言輕,在這裡也於事無補,離開這是非之地,是最好的保身之術。他日朝廷清明,你再回來,施展你的抱負。」

  張居正對著徐老師苦笑,並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徐階手中,說:「恩師,這封信等我走了您再看。」

  張居正走後,徐階打開信,憑他的智慧和對張居正的了解,他應該能猜出這封信的內容。果不其然,張居正在信中說的和他猜測的八九不離十。

  信的名字叫《謝病別徐存齋相公》,這是張居正詩文中文采、思想最具光芒、最具震撼力的一篇文章: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詞林即負重望,三十餘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內無瑣瑣姻婭之私,門無交關請謁之釁,此天下士傾心而延佇也。然自爰立以來,今且二稔,中間淵謀默運,固非譾識可窺,然綱紀風俗,宏模巨典,猶未使天下改觀而易聽者,相公豈欲委順以俟時乎?語曰:「日中必慧,操刀必割。」竊見向者張文隱公剛直之氣,毅然以天下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歿。近歐陽公人倫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長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養,然二三年間,相繼彫謝。何則?方圓之施異用,慍結之懷難堪也。相公於兩賢,意氣久要,何圖一旦奄喪,誰當與相公共功者?況今榮進之路,險於榛棘,惡直醜正,實繁有徒。相公內抱不群,外欲渾跡,將以俟時,不亦難乎?盍若披腹心,見情素,伸獨斷之明計,捐流俗之顧慮,慨然一決其平生。若天啟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無期,即抗浮雲之志,遺世獨往,亦一快也。孰與鬱郁顑頷而竊嘆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則言不行。近年以來,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論於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則?顧忌之情勝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祿,不能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動人主,必不可幾矣。願相公高視玄覽,抗志塵埃之外,其於爵祿也,量而後受,寵至不驚,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於眾,則身重於太山,言信於其蓍龜,進則為龍為光,退則為鴻為冥,豈不綽有餘裕哉!

  開頭直入,先贊徐階德才兼備,深孚眾望,然後一轉:「您自入內閣以來始終沉默,難道是坐以待時?太陽正中時,必要曬東西,手拿起刀,必要割東西,做事該當機立斷,不可錯失時機。」接著又舉了兩個大志未酬身先死的人物,提醒徐階,「您可千萬不能學他們」。

  行文至此,張居正的筆鋒凌厲起來,直接批評徐階:「您不想同流合污,卻又虛與委蛇,這是不是太難了?您是陽明學門徒,王陽明主張以真情行事,起而抗爭,難道這些您都忘記了嗎?您身為宰相,就該擔負起以天下為己任的重任!」

  最後,他談到自己。他說:「我已心灰意冷,所以才要歸家悠遊田園。不過,我仍然企盼徐老師您可以奮起一搏,改變局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或是您準備有那麼一天,徐老師只要招呼一聲,我一定會披星戴月而來,以死相報。」

  後來很多史學家都認為,這是張居正要徐階幹掉嚴嵩,大權獨攬,然後救濟天下。但這並不可靠,張居正對嚴嵩雖然少了很多好感,卻並無反感。他只是希望徐階能挺身而出,做一個天下矚目的合格的宰相。至於是否幹掉嚴嵩,那要看形勢的發展。也許在張居正看來,只要徐階振臂一呼,說要干點實事,憑徐階的威望,天下人必會響應。到那時,嚴嵩就不得不退。

  徐階一邊看信,一邊苦笑。經驗畢竟和年齡有關,張居正才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在這種年紀,向來是敢說敢言,但永遠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張居正離開北京時,還為這封信沾沾自喜,但當他抵達江陵後,態度就變了。人有時候想不明白一些事,就是因為沒有站到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如果世界上,尤其是政治場中的事都如他說的那樣簡單,政治也就不足為奇了。

  徐階把信輕輕地收起,平復了心情。他堅信,為了江山社稷,為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絕不可能如張居正說的那樣,貿然造次,以致壯志未酬就掛掉,也不會如其他人那樣,因為長久的蜷縮而喪失了最後的鬥志。因為他是彈簧,現在蜷縮,是在積聚力量,力量積聚得越多,時間越長,爆發時的力量就越大,能把他的對手撞得粉身碎骨,連灰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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