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首輔:張居正第一部 首輔之路 第一章 神童從「白圭」到「居正」
2024-10-09 05:14:18
作者: 度陰山
1536年農曆三月十五,世界上最溫暖的春風吹進湖北荊州知府府衙,考生們頓感心曠神怡。這天是明政府科舉考試第一級童試考試日。知府李士翱貪婪地嗅了一絲清風,翻開花名冊,開始點名。
第一個考生叫張白圭,當他站到李士翱眼前時,李大人如被電擊,頓時呆若木雞。在場所有人都不能否認,張白圭是個俊俏少年,劍眉星目,唇紅齒白。但堂堂知府,對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目瞪口呆,實在有失體統。隨從適時的咳嗽,才把李大人從愣神中喚醒。他急忙用一聲乾咳掩飾剛才的失態。
點名完畢,考生進入考場,李士翱走回後堂,滿臉的若有所思。隨從跟上來,輕聲問道:「大人和那張白圭是否相識?」
李士翱搖了搖頭,突然激動起來,雙手顫抖地說:「這事極為怪異。我昨夜做了一夢,夢到天神給我一枚印和一張畫像,讓我把印交給畫像里的人。你猜怎麼著?那張白圭和畫像上的人一模一樣!」
隨從立即現出驚訝之色,說道:「大人您這夢不是常人能解的。由夢可知,這張白圭大概非同凡響!」
李士翱點頭,心想:「科考前晚做了這樣的夢,老天應該是告訴我,這張白圭命中注定要金榜題名。」
考試結束後,李士翱迫不及待地審閱了張白圭的考卷。與其說是審閱,不如說是欣賞。張白圭的文章觀點獨到,敘述流暢,旁徵博引,如黃河滔滔,飛流而下。李士翱看得是眉飛色舞,拍案叫好。
他找來張白圭,一見其英俊面龐,再想到其文章,真是文如其人,於是越發歡喜,談起話來毫無官架子,平易近人。
兩人暢談許久。李士翱認定,昨夜之夢正是天神的指令,他沒有任何理由不讓那個夢成真。在把張白圭取為頭名後,他高瞻遠矚道:「你前途無量,將來必是『帝王師』級的人物,不過你的名字『白圭』與你的才華及以後的名聲都極不相配,我倒有個主意,你看可否?」
張白圭以探詢的目光看著李士翱。
李士翱胸有成竹道:「我給你把名字改了,就叫『居正』,張居正!」
知府大人賞臉為自己改名,這是平民張白圭的無上榮耀,他一定要給知府大人這個臉。所以,張白圭在十二歲那年就變成了張居正。眾所周知,多年之後,這個名字響徹大明帝國,並千古流芳。
獨樂不如眾樂,好東西要和別人分享,這是李士翱的價值觀。張居正走後,他派人請來湖北學政田頊。田頊是當時帝國四大才子之一,神童出身。他在湖北主管科舉多年,見過不少神童。因見多識廣,所以當李士翱把張居正的考卷拿給他看時,他雖被文章的思想和氣勢打動,可臉上並無激動之色。
放下張居正的考卷,他不冷不熱地用看似專業的角度做了一番評價:「這孩子的思想倒是大中至正,但文采上還有所欠缺。」最後他又做了補充:「單憑考卷,看不出非凡才學來,因為考試耗時長,每個人都有思考的餘地。倘若他在現場也能發揮得如此淋漓精準,那我就認定他是奇才。」
如果不是要顧及讀書人的形象,李士翱肯定敞開熱血的胸懷,拍著胸脯打包票。他迫不及待地把張居正帶到田頊面前。田頊一見張居正俊美的相貌,立即生起雙倍的好感,這就叫眼緣——這種心理現象很難解釋,但它的確存在。
他柔和地問張居正:「可會即興文章?」
張居正回答:「請大人命題!」
田頊梳理著鬍子,慢悠悠地說:「李大人說你是奇童,那就寫一篇《南郡奇童賦》如何?」
按張居正沉穩的性格,每臨一事,都會沉思許久,可這是現場發揮,所以他徑直來到桌前,鋪紙,磨墨,提筆便寫,下筆如有神,片刻工夫,一篇賦就展現在田學政面前。田頊一面看一面稱讚,看到最後臉上泛著紅光,激動地叫起來:「神童!天才!」
李士翱和田頊對張居正的推崇,並非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其實,張居正在江陵早有美名。據江陵人說,張居正兩歲時就認識了《孟子》中「王曰」二字,三歲開始讀儒家經典,七歲時就對儒家經典有了自己的看法。加上過目不忘,能詩善賦,他在江陵已成小名人。
既是小名人,又被兩個大名人誇張地推崇,張居正的名字迅速傳遍荊州。這就是口碑的力量,它能讓人一夜成名,能讓人的名氣一日千里、再上層樓。
沒有人懷疑,明年的鄉試,張居正必高居榜首。尤其是一個官場大傢伙的到來,更讓人對此深信不疑。
這個官場大傢伙就是當時的湖廣巡撫顧璘。
貴人顧璘
人生在世,欲創建事業,除了個人奮鬥外,非有貴人相助不可。合格的貴人是梯子,能把你送上高處;出色的貴人是燈塔,能為你照亮前程;而偉大的貴人則是你的心靈導師,他會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的靈魂鍛造得異常強大。顧璘就是張居正最偉大的貴人。
顧璘才氣逼人,在政壇、文壇、藝壇,只要是人類所能想到的「壇」,都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走到哪裡,顧璘都是焦點。不過,正如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顧璘有政聲,卻沒多少值得一提的政績。由此我們可以斷定,道德聲望和能力沒有必然聯繫。若干年後,有人回溯顧璘的人生,唯一值得大書特書的就是他慧眼識張居正。
1536年秋天,顧璘正在武昌城編輯湖北各地優秀文人的詩歌。其中有一首詩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首詩雖然用詞稚嫩,但字裡行間卻透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情懷。
詩名為《題竹》:
綠遍瀟湘外,
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
只上盡頭竿。
顧璘對這首詩極感興趣,叫來負責采詩的人,問詩作者的情況。采詩人看了看作者姓名說:「這首詩是在江陵采的,作者好像是秀才,在私塾教書。」顧璘已經站起來,說:「走!我們去江陵。」
顧璘和他的助手去江陵找張居正,但路子不對。張居正只是童生,他們卻到秀才堆里去找;張居正只有十二歲,他們卻到二十歲以上的人群里去找。所以他們找了很久,也未找到《題竹》的作者張居正。顧璘的助手想藉助官府,顧璘制止說:「咱們是尋訪名士,官府那群辦事人員吆五喝六,嚇跑了名士怎麼辦?」
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天後,顧璘終於打探到了張居正的住所。那是一所學校,張居正正在那裡溫習功課,準備明年的鄉試。顧璘有失大家風範地跑進學校,詢問張居正是誰。
有人指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對他說:「他就是張居正。」
見張居正年輕得一塌糊塗,又一表人才,加之英氣勃發,顧璘內心狂喜。正如去相親,早就知道相親對象很漂亮,可一相見,不但非常漂亮,而且非常年輕,這足以讓人大喜過望。他拉起張居正的手,拿出那首詩,親切地問道:「詩作可是你的?」
張居正掃了一眼那首詩,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有人自稱是官府采詩者,要他的老師寫詩。他的老師寫完後,就讓他也寫了一首,當時寫的正是這首《題竹》。
他承認這首詩是自己作的,只是不知道眼前這位氣質優雅、舉止不凡的人是誰,又是什麼目的。顧璘主動介紹自己說:「我是湖廣巡撫,此次來江陵,專為這首詩的作者。」
張居正那時還不知道顧璘的身份,如果他知道,肯定會受寵若驚。堂堂文壇領袖、封疆大吏會為了個孩子,從武昌跋涉到江陵,無論是誰得此榮耀,都會誠惶誠恐、激動萬分。
顧璘先評價張居正的詩作:「文采雖不出類拔萃,但在你這樣的年紀已是難能可貴,最動人的地方是你的念頭:『只上盡頭竿。』有想法,有魄力,有情懷。」然後是面試,「我有一上聯,你能對出下聯否?」
張居正恭敬地說:「請大人出上聯。」
顧璘沉吟片刻:「玉帝行師雷鼓旗雲作隊雨箭風刀。」
張居正馬上應道:「嫦娥織錦星經宿緯為梭天機地軸。」
顧璘大喜,說:「國士非你莫屬,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做個忘年交吧。」
張居正年紀雖小,又不是官場中人,可這點忌諱還是有的,哪裡有一介草民和堂堂巡撫大人結交朋友的道理,於是百般推辭。顧璘堅決要行使自己的意志,甚至用上了官老爺的威嚴,張居正沒有辦法,只好結交。
張居正當時才十二歲,就已驚到顧璘這樣的人。十二歲的年紀,即使不眠不休,能讀多少書?由此可知,才華這玩意兒就是老天爺賞飯吃,後天通過努力可能會得到,但遠不如老天爺賞賜的厚重!
驚動顧璘,是張居正一生的轉折點,只不過這轉折點,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貴人的「陰謀」
1537年農曆八月初,張居正到湖廣省會武昌參加鄉試。離開江陵前,他的家人已準備好了歡慶宴,如同張居正已金榜題名。這怪不得張家人世俗,因為整個江陵都知道,張居正和湖廣巡撫顧璘是忘年交,而且張居正的確肚裡有貨,金榜題名自是唾手可得。
張居正本人也胸有成竹,認為高中鄉試不過是探囊取物。他還年輕,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生活哲理:你想到的事,永不會發生;而發生的事,往往是你沒想過的。
張居正到武昌,顧璘請他吃飯。張居正始終保持著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態度。顧璘喜歡這樣的年輕人,唯深沉者才有大略,才可成大材。恃才傲物、寵辱皆驚的人是淺碟子,遺憾的是,世界上多是這種人。正因為這種人太多,所以顧璘才更加喜歡張居正。
宴會進行到高潮,顧璘指著張居正,向桌上幾個親信官員隆重地介紹道:「這是將相才,我在芸芸眾生中一眼發現了他。你們可擦拭雙眼旁觀,若干年之後,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對顧璘的未卜先知,眾人唯唯應對。
顧璘不理會他們,站起身解下腰間的犀帶,雙手鄭重其事地托著遞給張居正。桌上一名官員大驚失色,慌忙站起來說:「大人,這可使不得。」
顧璘的犀帶為朝廷所賜,看著是犀帶,其實是權力的象徵。明政府按官員官職的高低賜予不同的腰帶,相當於今天軍官的肩章,從來沒見過軍官把自己的肩章送人的。顧璘毫不在乎,對誠惶誠恐站起來的張居正說:「你暫時先圍著它吧,它是圈不住你的,因為你註定是要圍玉腰帶的人。」
按朝廷禮制,玉腰帶比犀腰帶品級高。面對這種無所顧忌的推崇、期望以及對張居正命運的判斷,縱然是沉穩如山的人也難免會萬分激動。張居正去接腰帶時,雙手不禁顫抖。
「居正小友,我還有一事相求。」顧璘笑眯眯地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剛才的心緒還未平復,又被這句話激起胸中千層浪,他慌忙站起來,有些失態地說:「這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怎麼能求我呢?我能辦到,絕不含糊。」
陪吃的幾位官員也是驚愕萬分,一省巡撫,居然有求於一布衣,怪事年年有,可自從顧璘遇上張居正後,今年就特別多。
顧璘向屏風後叫了一聲,一個和張居正年紀相仿的少年走了出來。顧璘指著那名少年對張居正說:「這是我兒。」又向那名少年指著張居正說,「這是張居正,他年必是朝廷棟樑。」再轉回張居正,「希望你將來在不違背良心的情況下對我兒多多關照。」
張居正根本不敢預測多年之後的命運,但對顧璘的知遇之恩卻感激涕零,他說:「他年我若真如您所料,必將如您所願,絕不推諉。」
陪吃的幾位官員心中疑惑不已,張居正的文才,他們看得出,因為他們看過張居正的詩歌文章,但他們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張居正會有如顧璘那樣高看的前途。
張居正離開後,他們把這疑惑說給顧璘聽,顧璘笑了笑,說:「文如其人,張居正的文章和詩歌思想深邃,思想深邃則能看得遠、看得深;他的性格剛毅深沉,剛毅深沉則能堅持信仰、忍辱負重;他的言談舉止中透露著多謀善斷。這就是一個偉大人物的基本特徵,如果他這樣的人不能出頭,那就是蒼天捉弄我們,讓我們空歡喜一場。」
幾位官員聽顧璘說得如此有理有據,急忙附會道:「看來這次鄉試,張居正必是頭一名了。」
顧璘沉思,許久才露出了「老謀深算」的一笑,說:「世間事雖有命運註定的大路,但期間也該有些曲折吧。」
這恍恍惚惚的話,沒人能聽懂,顧璘也沒有再說下去。顧璘想說而未說的話,在鄉試前一天晚上說了出來。傾聽者是一位姓馮的御史,也是此次湖北鄉試的主考官。
顧璘在辦公室接見馮御史,開門見山道:「想請你幫個忙。」
馮御史是個伶俐的人,立即回道:「您放心,即使您不關照,在下也知道您和張居正的關係。況且,就是沒有您這層關係,張居正靠自己的實力,金榜題名也不在話下。」
顧璘微笑著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突然發問:「依你看,張居正是不是人才?」
馮御史脫口而出:「他這樣的年紀,能有那麼深邃的思想,豈止是人才,簡直是天底下第一等大才。」
顧璘點頭。
馮御史順手拍了一個馬屁:「您看上的人,怎麼可能不是人才!」
顧璘沒有理會這個馬屁,繼續問:「這樣的人才,是不是希望他能成為國家棟樑,為天下蒼生做點事?」
馮御史鄭重其事地點頭道:「為朝廷發掘人才,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榮幸。我覺得,張居正有這樣的資質。」
顧璘再問:「如果是你,該如何對待張居正?」
「這還用說?」馮御史脫口而出,「當然是要他高中,為他打開進士考試的大門啊。」
顧璘閉上眼睛,用力地搖頭,說了兩個字:「錯了!」
馮御史「啊」了一聲,像是被噎到一樣:「您說什麼?錯了?」
顧璘慢慢睜開眼,若有所思地問道:「你知道孟子那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話吧?」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對這段話都能倒背如流,馮御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知道顧璘不會說廢話,便等待顧璘的點撥。
顧璘說:「要鍛造一個不世出的人才,談何容易?頭等重要的就是『苦其心志』,也就是鍛造其強大的內心,內心強大的人才是真強大。」
馮御史聽出了點門道,可思維仍然不清晰,便繼續等著顧璘的明示。顧璘決心不繞彎子了:「張居正現在還年輕,要他提前進入朝廷,也不是不可。但他太順了,太順的人一旦經歷難事,就會手足無措。不如趁他年輕,讓他受點挫折。一來讓他明白,人生在世不可能順風順水;二來也能讓他趁年輕多讀點書,涵養心性。等到才具老練,將來的發展才不可限量。」
馮御史似乎明白了顧璘的意思,但又覺得不可思議,懷疑自己理解錯了,便小心翼翼地問:「您是說,要張居正落榜?」
顧璘發出兩聲「咯咯」的笑:「這是您監考官的事,一切還請您斟酌!」
馮御史啞然失笑,顧璘不愧是官場老手,居然把這個皮球踢給了他。官員干涉科舉是有罪的,但那是在場面上說,私下裡就見慣不怪了。
馮御史突然想到什麼,問:「張居正倘若知道此事,恨你,如何?」
顧璘坦蕩地笑起來:「我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別人怎麼想,那就是別人的事了。縱然他現在想不開,幾年後也會茅塞頓開,理解我的苦心。」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馮御史望向窗外漆黑的天,「請您儘管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辦。」
顧璘和馮御史在武昌巡撫衙門談話時,張居正正走在武昌城沉睡的大街上,暢想著前途。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此次鄉試的命運已經註定。
不知金榜夢已破的他在大街上轉了許久,回到暫居地後,胸有成竹地上床高臥。
良璧需多磨
正如馮御史所說,即使沒有顧璘的關照,張居正憑自己就能金榜題名。審核試卷時,主考官之一的湖廣按察僉事(司法官)陳束對張居正的試卷大加讚賞,決定錄取。
馮御史阻攔,並把顧璘的話傳達給陳束。陳束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對顧璘的「特意關照」很不以為然。他說:「顧大人的話是有道理,可壓著一個人不讓他起來,這恐怕要受良心譴責吧!」
馮御史在道理上說不過陳束,但礙於顧璘的官位,陳束只好同意。
於是,張居正落榜了。
張居正從榜單上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內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但卻未形於色。如果當時你在大街上遇到他,可能絲毫看不出,這就是那位註定金榜題名卻最終名落孫山的荊州神童張居正。
離開武昌回江陵前,他去拜見顧璘。顧璘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訴了張居正,然後等著他的反應。張居正沒有任何反應,他對顧璘說:「您這樣做,肯定有您的理由。」
這句話,更讓顧璘加深了對張居正的印象。金榜題名是每個讀書人都日思夜想的事,如果能力不濟落榜,只能苦悶;可如果能力很強,卻被人為地硬生生壓下,苦悶之外就難免帶些憤恨了。可張居正並沒有表現出來,這正說明了他內心已開始變得強大,這是他在日後刀光劍影的政治鬥爭中笑到最後的終極武器。
臨行前,顧璘送了他一句詩:「他山有礪石,良璧愈晶瑩。」顧璘叮囑張居正:「一塊良璧,如果用礪石多磨一段時間,就會更加晶瑩燦爛。」
良璧需要多磨,張居正這塊「良璧」在老家磨了三年,漸漸地從心底對顧璘產生感激。早三年和晚三年,對一個胸懷大志的人來說,時間上沒有多大區別,但若經過磨礪,那便是天壤之別了。
鍛鍊心智,靠時間,靠對挫折的反省和最終的體悟。三年後的1540年,張居正在鄉試中脫穎而出。正如三年前一樣,張居正毫無激動之情。
他跑去安陸見顧璘,顧璘對他說:「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實這說的是中才。你肯定不是中材,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讓人故意不錄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遠大的抱負,做伊尹、顏淵那樣國家的輔佐之材,不要只做個年少成名的秀才。現在,你已是舉人,將來必為進士,但道路坎坷,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心中非要有一根理想的巨柱不可。這巨柱不能倒,非但不能倒,還要常常加固它,讓它永遠矗立在你心中。」
張居正流下感動的淚水,對顧璘說:「您對我的知遇之恩,和對我的一片苦心,我終生不忘,我要把您的話牢記在心,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五年後,顧璘去世,張居正萬分悲痛。可以說,沒有顧璘這位偉大貴人的一片苦心,恐怕就沒有日後那個流芳百世的張居正。
三年的磨礪夠嗎?對平庸者而言或許夠了。但張居正認為三十年也不夠,因為他磨礪的是心,心不定,任何磨礪都會適得其反。
磨礪本心,是一生的事業!
榜樣惹來的災禍
1540年秋末,張居正高中舉人後回老家江陵,張家人歡天喜地。可正應了那句讓人恨之入骨的格言:樂極生悲——張居正的祖父張鎮去世了,死因是酒精中毒。張鎮為什麼會死,原因就出在張居正身上。
找張居正,不用她出王府,她只需要下個命令便可,因為張居正的祖父張鎮就在遼王府里當護衛。
毛女士接著說:「古聖人講『見賢思齊』,你就該和張居正這樣的人多來往,學習人家的長處,規避自己的短處。唯如此,將來才能有出息。」
毛女士精明幹練,但她不明白,榜樣是否能發揮正面作用,取決於當事人。當事人內心卑微,榜樣就會起反作用。
經過長時間考慮,他定下曲線復仇之計,請張居正的祖父張鎮吃飯。
要是前推一百多年,張家人大概也不會忍氣吞聲。因為一百多年前,張居正的先祖張關保是和明帝國開國皇帝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明帝國建立後,張關保因功勳而被封為千戶長,按明制,張家已入了軍籍。但張家似乎只星光燦爛了幾十年,到張居正的曾祖父張誠時,家道一落千丈,祖父張鎮只好到並不闊氣的遼王府當護衛,這是個低賤的工作,沒有人瞧得起。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雖飽讀詩書,但七次鄉試,七次落榜,其「屢戰屢敗」的科考事跡已成為荊州城裡的笑談。也就是說,張家沒有任何實力和遼王府爭執,如果非要說有,那張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張居正身上。
然而,一個秀才如果不能通過會試進而殿試成為進士,那希望依然沒有。所以,張居正必須要通過會試,即使不為他的祖父討個公道,也要為他自己的宏圖大志尋找到施展平台。
張鎮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張居正情緒低落。連第二年的會試都沒有進京去考。他明白這樣消沉下去不是事,但他無法通過內心的力量排解,於是他想起了心靈導師顧璘。
顧璘肯定知道張居正祖父之死的事,但二人見面後,他隻字未提。他和張居正談的仍然是張居正的前途。他問張居正:「正準備會試呢?」張居正回答:「是的。」
顧璘點頭說:「要獻身政治,實現宏圖大志,非經會試這關不可。不過你心裡要有個定見,會試的八股文有害無益,不可沉浸其中。你應該學習經世致用之學,古典哲學要讀,古典文學也要讀,特別是那些治國理念,要牢記在心。」
張居正邊聽邊點頭,顧璘打開了話匣子:「不過,時移事易,不能刻舟求劍,古人的治國理念放在今天未必全適合,所以你要有判斷,你有這個天賦,還要有這個意識。」
張居正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不深究八股文,會試不過該如何是好?」
顧璘笑道:「世上事,有一喜必有一悲,有一壞必有一好。我還是那句話,八股文不必深究,只要達到及格水平就好。你現在正是頭腦最清晰、精力最旺盛之時,應該趁此良機學習有用之學。考不過會試,還有下次,但如果把如此好的年華都浪費到八股文上,那實在是得不償失。你當初鄉試晚了三年,現在可有損失?」
張居正聽了心靈導師的這番話後大為感動,回老家後,他一門心思地攻讀古書。據說他讀書一年破萬卷,無所不窺。但他有自己的讀書信條,那就是「獨觀大義,惟務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什麼書都讀,可心中有定見,該記下的記下,不該記的,馬上忘掉。
蘇格拉底說:「我越讀書,就越感覺自己無知,我現在只知道自己一無所知。」但大多數人讀書越多,就會感覺越有知識,越有知識,心氣就越高,很多知識自然不會入他法眼。
張居正後來回憶說:「他當時覺得大文學家屈原和史學家司馬遷不過爾爾。」這並非是他不識天高地厚,任何人的文章、思想都有缺陷,讀了萬卷書之後,你如果還未發現他們的缺點,那說明你不是讀書的料!
有得必有失,只因聽了顧璘的話博覽群書,在八股文上未下力氣,所以1544年他到明帝國首都北京參加會試時,毫無懸念他名落孫山了。
別人考不中,都呼天搶地,而張居正泰然自若。得知落榜後的第二天,他就興致極高地去北京各地遊覽名勝古蹟。也許對他而言,落榜根本不算什麼,正如顧璘所說,人生有悲就有喜。
他不當回事,有人替他當回事。回到江陵後,他父親張文明一跳三丈高。他對兒子說:「你老子我鄉試考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慘。你難道也想效仿我?我不能為祖宗爭光,你也要把祖宗的臉面丟盡?咱爺倆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為祖宗爭光是每個子孫的責任,於是,張居正開始潛心八股,但動力並不是他老爹的抱怨,而是顧璘的那番話:「要獻身政治,非過會試這關不可;要過會試這關,非過八股文不可。」
力量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迸發出的。張居正從1544年奮發圖強,猛攻八股文。三年後的1547年,張居正再入京城向會試發起進攻,終於如願以償,中二甲進士。
殿試之後,張居正被選為庶吉士(候補士官)進入翰林院,正式步入仕途。這是個充滿希望的位置:明代的翰林院是皇帝秘書處和內閣大學士製造廠,內閣大學士中十人有九人出身翰林院。
這一年,張居正二十三歲,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