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逃不脫的宿命,二次獲召回京
2024-10-09 05:14:03
作者: 度陰山
朱元璋來請
1368年農曆十一月,青田縣沉浸在雨中。這場雨自劉伯溫回到青田時就開始稀稀拉拉地下,一直下了兩個多月。劉伯溫剛回青田時收到了無數鮮花和掌聲,不過很快,鮮花被雨水浸得腐爛,掌聲和那小雨一樣開始稀稀拉拉,最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家人以為,劉伯溫不該在眾人面前透露他辭職的消息,劉伯溫不以為然。他說,遲早有一天世人會意識到,他劉伯溫指引朱元璋八年,功勳蓋世,最終一無所求地告老還鄉是最英明的選擇。
但這不是劉伯溫真實的想法。他在1368那年回老家後最切實的想法是,他不中用了,這種想法出於意氣,背後的根源是,朱元璋把他拋棄了。當他在接見那些地方官恭敬的拜訪時,他腦海中會出現朱元璋那張古里古怪的臉;當他在妻子陳女士的墳前徘徊時,他眼前也會出現朱元璋那張稀奇古怪的臉;當他從噩夢中驚醒睜開雙眼時,看到的也是朱元璋那張醜陋的臉。在他的意象中,這張臉自八年前進入他的視線,隨之滲入他的腦海後,直到他臨終前,都未曾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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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朱元璋的關係自1360那年就已無法分割。這八年時間裡,他就像一位幼兒園的老師,用各種方式激發朱元璋的智慧;他像是朱元璋的人生導師,指引著朱元璋走好每一步。但當朱元璋可以直立行走,已經到了幼兒園畢業的年紀時,表面上看,這個大孩子已經不需要劉伯溫這位啟蒙老師了。
劉伯溫有過長期複雜的心理鬥爭。有時候他會想,朱元璋的確拋棄了自己;有時候他又回想,自己是不中用了。像朱元璋那種做大事的人,身邊留一個不中用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在青田老家,劉伯溫曾對自己的「不中用」以詩歌的形式表達了出來。他說,「我身衰朽百病加,年未六十眼已花」,臨床症狀是「筋牽肉顫骨髓竭,膚腠剝錯瘡與瘕」「肺肝上氣若潮湧」,從前吃的藥毫無效果,以至於現在「有眼不視非我目,有齒不齧非我牙」。雖然病得如此嚴重,但他劉伯溫還有星點的夢想,「不如閉門謝客去,有酒且飲辭喧譁」。
劉伯溫早就有病,而且很重。1330年,劉伯溫在石門洞研究天書時,曾寫過《送龍門仙子入仙華辭(並序)》一文。他說:「最近這段時間似乎是得了一種說不上來的病,臨床症狀是疲乏無力,懶言少動。我都想過要做道士。」1353年,劉伯溫被元政府定罪羈管紹興。一天早上,由於過度悲憤,他突然嘔血數升。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病,我們缺少足夠的資料,不能妄加斷言。但這種病絕對不是感冒的小病,有人推測可能是肝炎,劉伯溫後來的死亡,可能和肝病有直接的關係。
除了這種病之外,劉伯溫還有一種可以認定的疾病。在羈管紹興期間,劉伯溫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吐血數升後得了「痰氣病」,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中風」。不過,劉伯溫的「中風」應該是小中風,也就是發作起來持續的時間只有幾分鐘。
十九世紀廣泛流傳著這樣一種理論:創造性和天才往往與疾病纏綿。也就是說,一個有偉大成就的人肯定是個病人。比如福樓拜就有癲癇病,卡夫卡就有肺結核,唐初四傑的盧照鄰有麻風病。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明朝心學大師、三不朽的典型代表王陽明,此人從小就患有嚴重的肺病,最後死在了這一疾病上。
1368年的那個冬天,如果有幸在青田看到劉伯溫,你會看到他已白髮蒼蒼,眼睛蠟黃,眼神迷離,還能看到他堅毅的嘴角掛起了深刻的皺紋。他一天的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也不知道他在房間裡幹什麼。他唯一有生氣的活動就是每天黃昏時,拎著一個小凳子到大門口,然後坐在那裡。他看著黃昏的景色,一動不動。細心的人會發現,時間在輪迴,就在四十多年前,劉伯溫也是這樣保持孤獨的。
有一天他在濛濛細雨中坐在門口,一個路人打破了他的孤獨,問他:「劉先生在想什麼?」劉伯溫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等呢。」
那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問了一句:「等什麼?」他沒有得到回答。因為劉伯溫正看向遠方,那裡一片白蒙蒙的,預示著大雨將來。
幾十年以後,研究劉伯溫的人硬著頭皮說,1368年劉伯溫在家鄉的院子前沐浴著小雨等的正是朱元璋。至於是什麼理由,研究者沒有給出使人信服的答案,但有個理由卻讓懷疑論者有口難辯,這就是:朱元璋真的來請劉伯溫了。
和八年前一樣,朱元璋不可能親自來。在朱元璋的一生中,他幾乎沒有親自去請過任何人,哪怕這個人對他有再造之恩。在1368年農曆十一月來請劉伯溫的是朱元璋的一道手詔,名為《御寶詔書》:
朕聞同患難而異心者未輔。前太史令御史中丞劉基,世居栝蒼,懷先聖道。天下初亂,聞朕親將金華,旋師建業,爾曾別閭里,忘丘壟,棄妻子,從朕於群雄未定之秋。居則每匡治道,動則仰觀乾象,察列宿之經緯,驗日月之休光,發蹤指示,三軍往無不克。曩者攻皖城,拔九江,撫饒郡,降洪都,取武昌,平處城之內變,爾多輔焉。至於彭蠡之鏖戰,炮聲擊裂,猶天雷之臨首。諸軍納喊,雖鬼神也悲號,自旦日暮,如是者幾四。爾亦在舟,豈不同患難也哉。今年夏,告鏡妝失胭粉之容,遺子幼沖,暫回祀教,速赴京師,去久未歸,朕心有欠。今天下一家,爾當疾至。同盟勛冊,庶不負昔者之多難,言非儒造,實己誠之意,但著鞭一來,朕心悅矣。
這道印著御寶的詔書可謂「來者不善」。詔書的一開頭就把要劉伯溫必須來的基調定下了:我聽說同患難而不同富貴的人,得不到別人的輔佐。你我二人同患難過,但有了富貴後,你卻走了,你是想讓天下人知道我是個「異心」的王八蛋嗎?
這簡直是強詞奪理,瞎子都看到了,劉伯溫離開南京表面上是因為喪妻,實際上正是朱元璋默許的。他現在倒打一耙,指責劉伯溫,你老婆去世,你回家奔喪,可奔了三個月也不見回來,你這是什麼意思嘛!
至於他如何和劉伯溫共患難,他把劉伯溫的功勞掰著指頭數了一遍。這些功勳足以讓日月無光,但朱元璋卻在這些光照宇宙的功勳前加了兩個前提:
第一個前提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我當初解放婺州時,你聽到我的威名,馬上拋棄妻子,扔了田地,一路小跑到我這裡,要我施捨你一個工作。這說明你是個非常有眼力的人,能在群雄並起時看好我。朱元璋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儼然有中國歷代野心家的無恥神韻。當時,宋濂還活著,和劉伯溫一起共事多年的同僚還都在,誰不知道劉伯溫是被朱元璋強行請來的!
第二個前提是「爾多輔焉」。這四個字可非同小可,意思是,你劉伯溫那些豐功偉績固然可與日月爭輝,但是,你的豐功偉績其實是在我的英明領導下才大顯於天下的。也就是說,這些功勞其實都是我的,你不過是我的一個助手。
這是天下最荒唐的夢囈之一。八年以來,劉伯溫不是在輔佐朱元璋,而是在指引朱元璋。劉伯溫和與他齊名的諸葛亮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諸葛亮跟隨劉備時是輔佐,劉備死後,劉禪繼位,諸葛亮的角色還是輔佐,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成為劉備和劉禪的導師,而只是個幕僚。劉伯溫恰好和諸葛亮相反,他從1360年進入朱元璋政府後,扮演的始終是導師角色。
所謂「導師」,是在大事業、大運動中指示方向、掌握政策的人。指示方向,很多人都能做到,諸葛亮也能做到,他的《隆中對》並不比劉伯溫的《時務十八策》遜色,但「掌握政策」才是考量一個人是否是導師還是幕僚的硬指標。諸葛亮的確炮製出了大戰略《隆中對》,可惜他沒有「掌握政策」,也就是沒有能力控制住劉備,所以劉備才不顧諸葛亮的什麼大戰略,為了替關羽報仇而對東吳發動戰爭,最後在夷陵之戰中慘敗,諸葛亮的大戰略成為小孩子的夢想。
劉伯溫在制定出《時務十八策》後,始終拽著朱元璋向那個夢想奔跑,而且從未離開軌道。這並非是劉伯溫比朱元璋英明多少,而是劉伯溫有一種異於常人的能力可以把朱元璋牢牢地控制在飛馳的理想戰車上。這種異於常人的能力就是他那神乎其神的卜算能力和每次都能成功的事實。就是在朱元璋奪取天下,中國傳統政治中最卑劣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機制開始運行時,《時務十八策》還是被朱元璋謹小慎微地實踐著,衛所制、官員素質的提高都是實例。
朱元璋說劉伯溫是他的幕僚,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必須要這樣說,如果在這個時候,他還把劉伯溫當成是他的導師,那他那廉價的自尊心將會受到重擊。他之所以這樣說,其實也是中國傳統政治中的一個機制的運行。
這個運行機制來自戰國後期的齊國,締造這個機制的是田單和齊襄王,還有齊襄王的一個幕僚。田單是齊國王室成員,公元前314年,燕國內亂,齊國趁火打劫攻滅燕國。公元前284年,埋頭苦幹了三十年的燕國全面進攻齊國,只用了半年時間便滅掉了齊國。當時在齊國境內,只有兩座城池未被燕國攻下,其中一座是即墨城,領導即墨城抵抗的正是田單。在抵抗了幾年後,燕國內政發生變故,田單用火牛陣反攻燕國野戰軍並大功告成,這一反攻的勝利產生了連鎖反應,齊國境內所有武裝力量全面反攻,在短短几個月內,燕國人被全部逐出齊境,田單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
新上任的國王齊襄王把人臣所能得到的一切榮耀都賞賜給田單,田單在齊國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幾乎和齊襄王等量齊觀。齊襄王極不痛快,田單又做了件讓他更不痛快的事:一個大寒夜,田單巡城,發現一位老人衣衫襤褸,凍得渾身哆嗦,田單就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老人身上,第二天,全城傳頌著田單的慈悲。齊襄王如熱鍋上的螞蟻,生怕田單挾著整個齊國的人心向他逼宮。但齊襄王的一個幕僚卻讓齊襄王把心放到肚子裡,他說:「田單固然有才能有慈悲,但他畢竟是您的臣下,他做了什麼好事,其實就是您做的。您可以發一篇文稿,獎勵田單的美德,並且要著重指出,田單是在您的指引和感染下才有如此美德的。」
齊襄王認為這是個好計策,迅速發表公告。百姓一看,哦,原來田單做好事,都是因為我們國王平時的教導啊。從此以後,齊襄王過上了安心的生活。
這個故事只告訴了我們一件事,也是朱元璋要告訴劉伯溫的:你有再大的功勞,但名義上,你是我的臣下,你的功勞都是我的功勞。
總之,就是一句話:你當初抱著一堆書來找我,因為你有眼力,而我呢,也有眼力,發現你是個輔佐人才,在你的輔佐下,我成就大業,你的功勞還是有的。
最後,朱元璋說:「我今天邀請你,是真心實意,你可別讓我做了『異心』之人!」
這一字裡行間夾槍帶棒的邀請書,讓劉伯溫在細雨中汗流浹背。他那激烈顫抖的乾枯、青筋暴露的手提醒他,此番再去南京,人生將是個轉折點。他的家人提醒他:「何不占卜一卦?」
劉伯溫嘆息一聲,說:「天算不如人算。」
這句話的背後意思是,到現在為止,他的命運已不受天的擺弄,而要受朱元璋這個「人」的擺弄了。或許還有一層意思:在朱元璋這個人間魔王面前,他的神性已蕩然無存,占卜毫無意義。他只能祈禱,朱元璋對他還有一絲人性在。
1368年最後一個月,劉伯溫冒著冰冷的雨水走出青田去南京。他坐船北上,越向北,天氣越寒,他的心也就越寒。在蘇州短暫停留時,他看到蘇州城在張士誠死後被朱元璋搞得繁華逝盡、殘破不堪,想到自己不久的將來是否也如這座城池一樣破敗不堪、無人問津,骨子裡突然就起了一陣冰冷的泡沫,他只想大哭一場。
南京城城牆高大陰冷,矗立在陰雲之下,活像是地獄裡的豐都城。1368年農曆十二月初,劉伯溫站在這座城下,焦慮不安。
朱元璋一試劉伯溫
劉伯溫似乎多慮了。至少從劉伯溫進入南京城後,朱元璋對他的一切優厚待遇就能說明,他之前在青田的胡思亂想的確有點兒神經質。這些對劉伯溫的優厚待遇實際上跟劉伯溫沒太大關係,主要是劉伯溫的家族。朱元璋追封劉伯溫的爺爺為永嘉郡公,奶奶梁女士為永嘉郡夫人,父親為永嘉郡公,母親富女士為永嘉郡夫人,劉伯溫的妻子富女士亦被封為永嘉郡夫人。
郡公這一封爵始於曹魏政府,魏晉南北朝時期,郡公是異姓功臣的最高封爵,在北周以前,可都是實打實的,有封國、食邑,而且是世襲的。北周后,郡公爵位就成了虛封,除了「郡公」這個榮譽頭銜之外,什麼都沒有。雖然是榮譽頭銜,可有總比沒有強,所以當朱元璋把這不費一文的爵位賞給劉伯溫的家人時,劉伯溫還是小感動了一回。值得一提的是,郡公爵位自此後就被取消,成了歷史文物。
劉伯溫剛回來的那天,朱元璋特意為他準備了接風宴。這可是一次非比尋常的宴會,除了徐達在北方和王保保玩兒命不在之外,幾乎所有的功臣全部到場。劉伯溫又是小感動了一回。宴會過後,朱元璋把他叫進自己的房間,把宴會上進行過的噓寒問暖又複製了一遍。劉伯溫這次可沒有感動,他的第一感覺是,三個月不見,朱元璋怎麼變得如此假了?
當然,劉伯溫不可能說朱元璋「假」,他只能說:「皇上您太客套了。」朱元璋突然就激動起來,握住劉伯溫的手,說:「您一日不在,我就度日如年。」
劉伯溫險些跳了起來,因為這種讓人肉麻的話連三歲孩子都騙不了。朱元璋可能的確有難以解決的問題,但絕不至於到離開劉伯溫他就活不了的程度。
劉伯溫小心翼翼地掙開朱元璋的手,慢慢地往下跪,朱元璋看著,當劉伯溫的膝蓋接觸到地面的剎那,朱元璋誇張地叫了起來:「先生不可,有事直說,趕緊起來!」但他沒有去扶,所以,劉伯溫就踏實地跪了下去。
這個情景在幾個月前是無法讓人想像的,即使是劉伯溫本人在幾個月前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獨自一人跪在朱元璋面前,給人一種卑躬屈膝的印象。劉伯溫早已知道他和朱元璋親密無間的歷史已經接近尾聲,但只是在他孤零零一個人跪在朱元璋面前時,他才對這段歷史的尾聲有了切切實實的感覺。
他心裡清楚得很,朱元璋要的就是這個:劉伯溫老老實實地跪在自己面前,請求自己拯救他的靈魂。他要把劉伯溫從導師的講台上拉下來,成為自己的跟班。
如果這種理想無法實現,朱元璋就會憤懣,甚至會憤懣得七竅生煙。當這種理想實現的時候,朱元璋本來應該高興,可他的欣喜只是電光石火一閃而過,隨之即來的是恐懼。這種恐懼很好理解,他發現劉伯溫已經發現了他的心思。這種心思在劉伯溫到來之前,並不牢靠,恍恍惚惚,現在,這種心思清晰起來:他暫時還離不開劉伯溫。帝國初成,人員混雜,還有很多事需要劉伯溫的指導,但他不希望劉伯溫再扮演指導他的角色,至少在表面上,劉伯溫現在應該是他的幕僚,而不是他的導師,所以,他必須要在不動聲色中壓制劉伯溫。讓他恐懼的正在這裡,當劉伯溫那衰朽的身軀漸漸地矮下去,最後跪在他面前時,他發現,劉伯溫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思。
朱元璋在恐懼之後,忽然又恢復了良好的心情。按他的想法,劉伯溫洞悉了他的想法也最好不過,他將繼續保持自己「打壓」劉伯溫的行動,第一步就是要劉伯溫明白:他劉伯溫只是個幕僚,他所有的功勞其實都是朱元璋的功勞。
在那個陰冷的下午,朱元璋用威嚴的語調命令劉伯溫站起來,然後又用柔和的語調問劉伯溫,您功勳卓著,希望要個什麼爵位?
劉伯溫有點噁心。這是一種弱智似的試探,劉伯溫的祖輩都被封為郡公,甚至他的老婆也被封為郡公夫人,在封這些人的爵位時,朱元璋從未問過劉伯溫一句話,偏偏到了劉伯溫自己時,他居然破天荒地問了劉伯溫有什麼意願。按我們的想法,這難道還用問嗎?劉伯溫的夫人已經被封為郡公夫人,劉伯溫不可能是國公和縣公,他只能是郡公。這就好似皇后的老公肯定是皇帝,而不是王爺一樣。朱元璋這種弱智似的試探只有一個目的:告訴劉伯溫你註定是郡公這一虛封爵位了,其他的你就不要想。而且,郡公雖然是虛封爵位,但你有資格領取嗎?
劉伯溫並沒有消化朱元璋帶給他的噁心,而是馬上就作了回答。這一回答正是朱元璋要的最佳答案。劉伯溫說:「皇上您得天下乃是上天的意思,我怎麼敢貪天的功勞,您對我家人的封賞已經浩蕩無比,我知足得夜不能寐,所以,我什麼爵位都不要!」
朱元璋很滿意,幾乎是喜出望外。不過,他是個得了便宜就賣乖的人,或者說,他是個疑心如海洋般壯闊的人。在這之後,他幾次三番徵求劉伯溫的意見,要他選一個爵位。劉伯溫每次都堅定地拒絕,並且說:「我回來並非是為了爵位,而是為您排憂解難來的。」他很認真地說,「皇上您有什麼憂慮,請告訴臣下,為臣竭忠盡智,為您效勞。」
朱元璋眼珠亂轉,隨後就皺起了眉頭。劉伯溫等著他的「憂慮」,可朱元璋的眉頭很快就舒展開了,竟然還笑了一下,說:「先生新喪嬌妻,我自作主張為您張羅了一個。」劉伯溫不知這是何意,正要琢磨這是不是一次新的試探,朱元璋又說話了:「先生不要胡思亂想,你為我的王朝貢獻了全部心力,為你找個女人理所當然。」
劉伯溫神經過敏,他確信這又是一次試探,他無法判定這次試探的內容是什麼,可他能判定這次試探的絕不是好色。所以,他馬上就應承下來,設想在幾天內思考出朱元璋這次送他老婆的背後目的。
這位女士姓章,有傾城傾國之貌,所以劉伯溫很快就和這位章女士如膠似漆,幾乎把朱元璋送給他老婆的背後目的忘記了。實際上,他就應該忘記。在這件事上,朱元璋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相反,他認為劉伯溫年老體衰,需要一個人照顧。在古代把一個妙齡女子送給一個衰朽的老頭,正如我們今天送給腿腳不靈活的老人一個輪椅一樣,它本身是一種關心,是一種體貼,充滿了人情味。
朱元璋這樣冷冰冰的政治機器會對一個人關心,說明他必然有求於人。隨著1369年新年新氣象的來臨,劉伯溫的官職也有了新氣象。他被任命為資善大夫御史中丞(正二品)兼太子贊善大夫,這是新瓶裝舊酒,其實他在這一時期的主要角色還是朱元璋的顧問。
朱元璋有求於劉伯溫。他所求的事和李善長有直接關係,其實,這件事牽扯住的所有人物都在劉伯溫最後的人生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這件事發生之時也是劉伯溫悲劇命運的序幕被拉開之日。
劉伯溫論相
每當李善長想起劉伯溫時,肺里馬上就會升騰起一股硫黃味,1368年農曆十一月,當劉伯溫重新回到他的視線中時,他的鼻子幾乎歪到一旁。實際上,在他心裡,劉伯溫的分量遠沒有別人想的那麼重,他對劉伯溫只是憤怒,沒有嫉妒,也沒有恐懼。他從來不擔心劉伯溫會搶了他的宰相位子,也更沒有嫉妒過劉伯溫橫溢的才氣,因為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他也知道他能得到什麼。他最想要的是權力,或者說是享受權力,他得到了,而且是劉伯溫搶不走的。他遠不如劉伯溫那樣對朱元璋的陰暗明察秋毫,他只明白一點,朱元璋會幫他保住宰相的位子。他只需要明白這一點就足矣。
劉伯溫的回歸在李善長看來是迴光返照,他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論點,可直覺就是告訴了他,劉伯溫這次回來,必定會重演上次灰溜溜離開的那一幕。他在1369年有件和劉伯溫無關的煩心事,這件事就是,有幾個人對他坐在宰相辦公室中很不滿意。這幾個人的名字叫楊憲、凌說、高見賢、夏煜。
楊憲是太原人,1356年投奔朱元璋,因辦事幹練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他後來一直充當使者出入張士誠和方國珍政府,獲得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1368年,朱元璋的新中國成立,楊憲被任命為副宰相,成為李善長的助手。
凌說和楊憲一樣,投奔朱元璋後也很快就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他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功績就是,在朱元璋派他去偵緝朱文正時,他帶回了「確鑿無疑」的證據:朱文正要造反。
高見賢和夏煜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投奔朱元璋後,由於腦袋靈光、辦事幹練,都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並在朱元璋的政府中擔任要職。
表面上看,這四人沒有什麼聯繫,但只要稍熟悉明代特務政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四人都是特務出身。
楊憲、凌說、高見賢和夏煜在1368年之前的官職都是「檢校」,檢校是明代頂級特務組織錦衣衛的前身。1359年,也就是劉伯溫出山的前一年,朱元璋在自己的草台班子政府中設置了一個神秘的機構,這個機構的工作人員被稱為檢校,其實就是特務。檢校的前期工作是對敵人進行滲透和偵緝,比如楊憲就曾多次以使者的身份到張士誠和方國珍政府里進行竊取情報的工作。隨著朱元璋的敵人越來越少,他的政府越來越穩固,檢校們的工作重心開始轉移到南京城中大小衙門官吏的不公不法上來。
楊憲、凌說、高見賢和夏煜是這些檢校中出類拔萃的人,特別是楊憲,有著強大的觀察力和聯想力,在抽絲剝繭的能力上無人能及,而且從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朱元璋就曾當眾表揚過這些檢校們:「有這些人在,正如我有惡犬一樣,能使人害怕。」
我們僅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些「惡犬」的神秘可怕之處。
1359年,朱元璋對袁州(今江西宜春)發動進攻前,派了一名檢校到袁州偵察,此人回來後把袁州城情況詳細匯報。朱元璋問他:「你有何憑證說你到過袁州?」這名檢校回答:「袁州守將歐平章門前兩個石獅子的尾巴被我斬斷。」朱元璋後來攻陷袁州,真就派人去查看那兩個石獅子,果然如那名檢校所言。
袁州當時守衛森嚴,特別是守將的家門口。那個檢校居然能輕易地進出袁州城,還能在守將門口把石獅子的尾巴斬斷,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朱元璋的特務們神通廣大啊。
第二個例子有兩件事,都是關於檢校偵緝大臣的。一件事是,大臣錢宰被征編《孟子節文》,罷朝吟詩:「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第二天,朱元璋就覥著醜臉笑嘻嘻地對錢先生說:「昨日作的好詩,不過我並沒有『嫌』啊,改作『憂』字如何?」錢宰幾乎嚇得魂不附體,磕頭謝罪。第二件事是,國子祭酒宋訥某天在家獨坐生氣,面有怒容,第二天朝見時,朱元璋問他昨天生什麼氣,宋訥大吃一驚,照實說了。朱元璋叫人把偷著給他畫的像拿來給他看,他幾乎魂飛天外。
隨著明王朝第一個特務組織錦衣衛的建立,特務們的工作範圍已不僅局限於京城,整個帝國的大事小情都在他們的偵緝範圍內。通過這些特務的無所不至和無孔不入,朱元璋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在今浙江等地出現災荒,地方官卻隱瞞不報;在北京城有個黑和尚,出入各官員府邸,他根本就沒有出家人的樣兒,經常和官員說些世俗笑話;還有個和尚,是舊中國的一個秀才,因不滿新中國的建立,所以在北京城裡有反革命的言語。
對於他一手創建的這個特務組織,朱元璋沾沾自喜,認為是自己智慧的結晶。的確,正如吳晗在《朱元璋傳》中所說的那樣:要組織這樣的力量、機構,進行全國規模的調查、登記、發引、盤詰工作,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和準備周密的計劃,以及必需的監督工作。
而這一切都需要人來完成,楊憲等四人在這方面的表現讓朱元璋非常滿意,所以,他們成為朱元璋的親信也就無須贅言了。
楊憲有野心,更有能力。朱元璋看準的是他的能力,至於他的野心,朱元璋早就說過,一條惡犬的野心能有多大?所以當他把楊憲放在李善長身邊時,目的是讓他注意李善長的動向,也就是做李善長身邊的一條小狗,但這條小狗是忠實於朱元璋的。
楊憲從未認為自己就是朱元璋的一條狗,他進入中書省後,開始聯絡在各個機構擔任檢校職責的凌說、高見賢和夏煜。他激勵眾人,特務出身的人也能做宰相,如果一個特務出身的人做了宰相,那特務們的前途不必說,自然是一片光明。三人被楊憲的理想所激勵,被楊憲的仗義所感動,他們抱成一團,在朱元璋面前指責李善長,並且下了調查結論:李善長無宰相材。
到底什麼是宰相材,這可是說來話長。宰相有兩個重要特徵:皇帝的幕僚長,對皇帝直接負責。實際上,中國古代根本就沒有宰相這個官職,先秦之前稱為「相國」,秦漢時稱為「丞相」,魏晉南北朝時期稱為「尚書令」,唐朝時稱為「尚書僕射」,兩宋時稱為「同平章事」,明初宰相的官職是「右丞相」。所謂宰相之材,就是宰相本人應該具備的職業素養。我們知道有句成語叫「宰相肚裡能撐船」,說明宰相的職業素養里應該有「心胸開闊」這一條。但還應該有哪些職業素養,我們應該聽聽楊憲的說法。
楊憲說李善長沒有宰相之材,當然有根有據。首先就是李善長這人疏於文墨,不通儒家知識,只是把韓非的思想拿來充數,所以他僅從學術上而言就是個半瓶子醋,所以,他不配做宰相。
按楊憲的意思,宰相的職業素養中應該有豐厚的知識,也就是學歷高。
楊憲又說:「李善長殘忍刻薄,參議李飲冰稍對他行使權力的行為有所不滿,他就下令把李飲冰的雙乳割掉,導致李飲冰在刑房內當場流血致死。」
楊憲的意思,宰相的職業素養中應該有慈悲心、有寬廣的胸襟才對。
楊憲還要說下去時,朱元璋示意他停下,然後對這四位特務語重心長地說:「李善長的確沒有相材,可你們難道不知道,他跟隨我多年,又是我的老鄉,自我革命以來,和我出生入死、辛苦工作、晝夜不分,功勞是有的。我既是皇帝,那他肯定是宰相,這種事希望你們也能理解,用同鄉用舊勛是傳統。」
楊憲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胡同,即使他有五千多歲的智慧,如果不回頭,必然撞牆。朱元璋用「自己和李善長是老鄉」這句話就把他徹底堵死了。
親信重要還是老鄉舊勛重要,現在答案不言自明,在朱元璋心目中,老鄉舊勛最重要。
李善長很快就知道了楊憲的野心,當然是朱元璋告訴他的。朱元璋同時還訓斥他,以後在處理問題上多一分慈悲心,多一分仁心。李善長有點不服氣,他說:「楊憲這小子是想頂我的位置啊。」
朱元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李善長站著,氣呼呼的,肚皮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癟下去。
朱元璋說:「你不要這樣神經過敏,楊憲只是在做他分內的事。再說,」他又看了李善長一樣,眼神中帶著一點冷酷,「宰相這個位置,誰不想坐?」
李善長被這句話震在當場,用他的智慧來判斷,朱元璋這是準備要把他拿下。他的臉色因為緊張和激動開始泛白,他的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去看朱元璋。
場面一時安靜得要命,能聽到蟲子在樹上嘆息的聲音。最後,還是朱元璋打破了這一沉默,因為李善長在下面快要站不住了。他說:「你回去吧。放心,咱們是老鄉,你對王朝有功,但以後要盡力學習宰相之材。」
李善長對這句話理解得相當隨意,甚至朱元璋在說這句話時,他幾乎就是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在不久後,朱元璋就發現李善長雖然還對他這個皇帝直接負責,但離「幕僚長」的職責越來越遠。朱元璋對劉伯溫說:「李善長老了,什麼良好建議都提不出來。他還有個致命的缺陷,心胸不寬廣,獨斷專行。」
朱元璋和劉伯溫說這些話的時候,正是1369年的秋天,天空萬里無雲,淡淡的秋風讓人心曠神怡。劉伯溫靜靜地聽完朱元璋的話,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李善長是開國元老,威望極高,而且他能調和諸將,做宰相是最合適不過的。」
朱元璋很奇怪,他問:「李善長跟你可是死對頭,你還為他說話?」
劉伯溫說:「我知道您有換宰相的意思,但換宰相就像是換大廈的柱子,必須是棟樑之材才好。如果用幾根小木頭捆在一起充當樑柱,即使換上去了,也會馬上倒下。」
朱元璋並未被劉伯溫的比喻所打動,他腦海中浮現出下面這些歷史人物:西漢的霍光、東漢的曹操、曹魏的司馬氏父子和東晉的桓溫等人。這些人都是聲名顯赫的人物,都是一個帝國在某一時段的頂樑柱,都是宰相。最要命的是,這些人都控制了他們的皇帝,把「幕僚長」的角色變成了不可一世的「導師」。
皇帝和宰相的博弈歷來是中國古代政治史中的一個引人注目的課題,皇權強大時,宰相是幕僚長,皇權弱小時,宰相就成了實質意義上的皇帝。這是因為從政治角度而言,宰相離皇帝的權力最近,他能輕而易舉地把皇權變成自己的權力。朱元璋腦海中的那些人,正是把皇權變成相權的極端典型。
無論是朱元璋還是劉伯溫都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問題:李善長在角色轉換上沒有成功。朱元璋在打天下時,李善長敢於任事、當機獨斷,這是創業時期作為宰相最大的優點;可在建國後,他仍然如此行事,就不免給人以「獨斷專行」的感覺,這是任何一個有獨立意志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劉伯溫很感覺到,朱元璋對李善長已不能容忍,但朱元璋必須還要忍,因為在他心目中,此時還沒有可以完全替代李善長的人。多日以來,他在心裡確定了三個人選,現在,他把這三個人一一列舉給劉伯溫。這是朱元璋的一箭雙鵰之計:第一,想聽聽劉伯溫這位導師對三個人的看法;第二,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
朱元璋的第一個人選就是特務出身的楊憲。劉伯溫反對,理由是:楊憲有當丞相的才能,但沒有當丞相的器量。當丞相應該像水一樣的清澈,做事要以義理權衡,不能摻雜個人的好惡和恩怨,楊憲不是這樣的人。
朱元璋「哦」了一聲,突然轉換話題,問劉伯溫:「我聽說你和楊憲的關係不錯,在朝中,你最好的朋友就是楊憲。按世俗的話來講,人應該為朋友兩肋插刀、說好話才對。」
劉伯溫和楊憲的關係的確不錯。劉伯溫看中的是楊憲處理事務和搜集情報的熱情,還有楊憲那分析和總結的超人的能力,這是楊憲多年來從事特務工作鍛鍊出來的。劉伯溫認為,從事這種工作的人都趨於理性,像是搞科學研究,不會有情緒的摻雜,所以和這樣的人交往就如清水一樣,是君子之交。楊憲之所以和劉伯溫很要好,是因為劉伯溫當時是朱元璋的導師,劉伯溫一句話就勝過他楊憲諂媚朱元璋一年。當然,楊憲對劉伯溫是深深敬佩的,劉伯溫的學識和他那未卜先知的本領,都讓楊憲為之深深敬服。
1368年農曆八月,劉伯溫離開南京回青田縣時,為劉伯溫送行的寥寥可數的幾人中就有楊憲,楊憲對劉伯溫的離開深表遺憾。在當時的朝堂上,很多人都認為劉伯溫是浙東派的首領,而楊憲雖然是太原人,但由於和劉伯溫關係很好,也被別人划進了這個派別。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浙東派一說,這是後人胡編出來的。按這種胡編的思路,就應該有下面的故事:劉伯溫臨走前囑咐楊憲,千萬要守護好咱們浙東派的大旗,儘量在朱元璋那孫子面前說我的好話,我才有可能搞個「王者歸來」的大戲。楊憲心領神會,只要一有機會見到朱元璋,就明里暗裡地陳說劉伯溫超人的能力和無人可比的忠心。按這種故事的脈動,劉伯溫被朱元璋請回其實是楊憲的功勞。
但這不符合事實,劉伯溫被朱元璋請回,就是因為朱元璋遇到了李善長這個大難題,他希望劉伯溫能為他解開這個難題。但現在,他又給劉伯溫出了個難題,那就是:你劉伯溫和楊憲的關係非常好,為什麼不推薦他當宰相?
劉伯溫輕易地解答了這個難題:「楊憲是個好人,但因為多年在特務部門工作,所以有了職業習慣,他對任何人都懷疑。也就是說,特務和警察的人生觀是『人性本惡』的,人生觀首先就是錯的,所以他不可能做到不摻雜個人的好惡和恩怨。」
劉伯溫又說:「外面風傳我和楊憲的關係好,即使真有,那也是我們個人之間的感情。現在您問我的問題,可是關係帝國命脈的事,我不能把私人感情摻雜到國家事務中來,這是很不負責的。」
朱元璋對這樣的解答很滿意,於是就說出了他心目中的第二個人選:「汪廣洋如何?」
汪廣洋是高郵人,平生有兩種能力傲視天下,一是書法,二是智謀。1355年他跟隨朱元璋,屢出奇策,在劉伯溫沒來之前,他是朱元璋的頂級軍事家之一。朱元璋曾說:「汪廣洋就是我的張良、我的諸葛亮。」據說朱升提的「高築牆廣積糧」戰略其實是汪廣洋的思路。《明史》對這個人的評價是:在內,嚴於律己;在外,寬以待人。
劉伯溫對他的評價卻相當低:「把十個汪廣洋捆一塊兒都不如一個楊憲。」
朱元璋著實吃了一大驚,他脫口而出:「您對汪廣洋會有如此看法?」
劉伯溫說:「皇上您問我,我是照實說。」
朱元璋轉動眼珠,突然想到,汪廣洋以智謀著稱,劉伯溫也以智謀為傲,這可能是同行是冤家的心理在搞鬼。但他沒有深究這個問題,他又提到了第三個人:「胡惟庸如何?」
按照唐人的思路,胡惟庸是最合適做宰相的人。因為唐人說,宰相必出乎州部,將軍必起於行伍。也就是說,無論是宰相還是大將軍,都應該是從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作為朱元璋的老鄉,胡惟庸在1367年之前是混得最差的,他投奔朱元璋後,只是做了一年的朱元璋秘書,然後就被打發到了地方上。他做過縣長秘書、縣長、市長助理,在1367年才正式進入中央當了個掌管禮儀和祭祀的太常卿。朱元璋看上胡惟庸,就是因為胡惟庸在地方上多年,熟悉他的帝國基層,所以每每能提出操作性極強的建議。
但劉伯溫把胡惟庸批得體無完膚:「胡惟庸絕對不行。宰相就是車夫,胡惟庸非但駕不好,恐怕還連轅木都會被他毀掉。」
朱元璋搞不清劉伯溫對胡惟庸的評價思路是從哪裡來的,劉伯溫沒有解釋,朱元璋也沒有問。他心目中三個人選都被劉伯溫給否定了,這讓他很難堪,這正如一個母親的孩子被人說得一無是處一樣。他有點惱火,有點失望,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箭雙鵰的那一雕:「看來,我的幾個宰相人選沒有能超過先生您的了。」
一道刺眼的光。劉伯溫感覺到腦子一震,像是被人從高處推下來,而他變成了一根羽毛,慢慢地飄了起來。當他發現自己不是在飄浮而是在向下滑落時,他馬上就清醒了。
劉伯溫迅疾地明白了一件事,朱元璋這話只是閒話,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自己當宰相,不然,不會提出那麼多人,到最後才提名自己。按劉伯溫那富有智慧的頭腦和他對朱元璋的了解,朱元璋肯定誤會地以為,劉伯溫總是不斷地否定宰相的人選,其實是自己想做宰相。
其實劉伯溫也誤會了朱元璋,朱元璋在算計上的能力恐怕是他劉伯溫十輩子都無法攀比的。
劉伯溫現在處在一個並不危險但極為尷尬的境地:如果他說自己有宰相的素質,那他剛才否定朱元璋心目中宰相人選的事就是有私心;如果他說自己沒有宰相的素質,他又有點心不甘,因為宰相這個位置的確讓人垂涎欲滴啊。劉伯溫他不是神,他只是個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而實現人生價值的凡人,如果真的坐到宰相的椅子上,那儒家的「為生民請命」的高調理想不就有實現的基礎了嗎?
可問題是,命運告訴劉伯溫,他此生已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朱元璋不可能讓一個曾做過自己導師的人再來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劉伯溫必須要表態。他帶著無奈的情緒表態:「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這個人疾惡如仇得過了度,又不喜歡繁雜的行政事務,勉強去做,對國家無益,一定會辜負聖恩。天下何患無才,您何等聖明,只要細心尋求,一定會物色到合適的人選。只是眼下這幾位真不太合適。」
朱元璋緩緩地點了點頭。但劉伯溫發現,朱元璋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他突然有個很不好的預感,他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既然朱元璋心裡早就有了定見,那他肯定會塑造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選,而在塑造時,他會對那些人說:「你呀,有什麼缺點要改。你這些缺點可不是我說的,是劉伯溫說的。」
一想到這裡,劉伯溫冷汗直冒。實際上,他的冷汗從他回到南京城後就一直在冒,只是他老了,沒有感覺到而已。
劉伯溫論相,使我們可以追憶春秋時期的管仲論相。
管仲是齊桓公的宰相,幫助齊桓公成就霸業,功勳卓著,管仲本人則成為後來歷代王朝領導人眼中最理想的宰相。管仲臨死前和齊桓公有一段討論當時宰相的對話,齊桓公問管仲,是否選定了接班人。管仲很遺憾,說沒有,但他又說:「這件事的主動權在您手上,因為國君最了解臣下。」
和朱元璋一樣,齊桓公就開始列出人選。第一個人就是管仲的好友鮑叔牙。管仲反對,他說:「鮑叔牙是君子,但他善惡過於分明,見人之一惡,終身不忘,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當宰相。」鮑叔牙似乎就是劉伯溫。
齊桓公又說出第二個人選:「易牙如何?」
易牙是姜小白的廚師,曾把親兒子當原材料烹飪成佳肴送給姜小白吃。管仲的評語是:「這小子沒有人性,不宜為相。」
齊桓公又說出第三個人選:「衛開方如何?」
衛開方是衛國的貴族,千里迢迢跑到齊國來侍奉齊桓公達十五年,他父親去世,他都沒有回去。
管仲幾乎想吐這個衛開方一口:「這小子無情無義,沒有父子情誼的人,如何能真心忠於國君?況且他的貴族身份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他放棄了這樣的身份和榮耀來當您的小跟班,說明他心中所求的必定過於千乘之封。您應疏遠這種人,當然就更不應該讓他當宰相了。」
齊桓公只好心裡發虛地列出了第四個人選:「豎刁如何?」
豎刁是姜小白的貼身男保姆,曾主動閹割自己到姜小白身邊服務。
管仲氣得直咳嗽,他說:「他更不成。一個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怎麼可能去愛惜別人的身體?」
齊桓公這下無所適從,管仲搖頭嘆息說:「我倒有個人選,這個人就是為人忠厚、不恥下問、居家不忘公事的隰朋,他可以做宰相。」
齊桓公不置可否。管仲去世後,齊桓公自作主張,把易牙等三人任命為宰相。兩年後,齊桓公病重,易牙等三人見齊桓公已不久於人世,繼續效忠他不能帶來利益,於是決定把齊桓公送進天堂去見管仲。三人堵塞宮門,假傳君命,不許任何人進去。齊桓公就這樣被活活餓死了。
據說臨死前,齊桓公仰天長嘆:「如死者有知,我有什麼面目去見仲父?」說罷,用衣袖遮住臉,懊悔地死去。
管仲對人性的一針見血和劉伯溫對人性的明察秋毫異曲同工,齊桓公和朱元璋的定見也不差毫釐,不同的是,齊桓公因此身死,朱元璋只是虛驚一場。
劉伯溫論宰相和管仲論宰相,都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宰相的職業素養中,最重要的還是胸懷。但肚裡能撐船的宰相還是太少了,至少劉伯溫就無法做到,正如他所說,他是個疾惡太甚的人。
不過,自1368年年末劉伯溫回到南京後,朱元璋發現,劉伯溫疾惡如仇的脾性似乎收斂了很多。朱元璋自以為是地認為,一個人到了六十歲時,性情總會和以前不一樣,這是因為人老了,在人間艱難跋涉六十年,連神仙都會老的。
不許慶祝
1370年的開頭幾個月,劉伯溫精神恍惚。他知道朱元璋把他拽回來的陰暗心理:他一直是朱元璋的導師,而朱元璋看不得別人比他強。在他打天下時當然需要劉伯溫這樣的導師,可當他的天下穩定後,他那「老子應該天下第一」的流氓氣息就暴露無遺。
一年多來,劉伯溫開心不起來,因為對朱元璋這種陰暗心理的洞悉使他無法放下思想包袱,來坦然面對他即將到終點的人生。朱元璋給他的信和對他的兩次試探都讓劉伯溫心神不安,他知道,這種事情不可能停止,朱元璋還有下一次。但下一次是否是試探還是不動聲色地打壓和凌辱,那就是他劉伯溫無法預知的了。
1370年農曆二月,朱元璋和群臣在後花園散步,突然看到雀巢里的老麻雀一動不動,於是轉身對劉伯溫說:「大家都老了,應該回家養老。」劉伯溫正要感動,朱元璋馬上就把目光移走了。本年農曆四月,朱元璋要劉伯溫到弘文館做學士,並且還特意給劉伯溫寫了封《弘文館學士誥》。劉伯溫讀了之後,心上一涼。他心裡說,皇帝老兒果然還在踩他以彰顯自己的高尚品格:
奉天承運皇帝聖旨:朕稽唐典,其弘文館之設,報勛舊而崇文學。以舊言之,非勛著於國家,猶未至此;以儒者言之,非才德俱優,安得而崇。爾資善大夫、御史中丞劉基,朕親臨浙右之初,爾基慕義。及朕歸京師,即親來赴。當是時,栝蒼之民,尚未深信,爾老卿一至,山越清寧。節次隨朕征行,每於閒暇,數以孔子之言開導我心,故頗知古意。及將臨敵境,爾乃晝夜仰觀乾象,慎候風雲,使三軍避凶趨吉,數有貞利。於戲,蒼顏皓首之年,當撫兒女於家門,何方寸之過赤,眷戀不舍,與朕同游。後老甚而歸,朕何時而忘也。可御史中丞兼弘文館學士,散官如前,宜令劉基準此。
朱元璋還在硬著頭皮說謊,他說劉伯溫是主動來投靠他的,謊言重複再重複,自然就成了真理。朱元璋和劉伯溫在1368年之後的主要關係中,就有一個這樣的關係:朱元璋重複謊言,劉伯溫默默接受。
這道誥命中,朱元璋仍然說劉伯溫有天大的功勞,而且是個出色的儒家知識分子,所以,劉伯溫是最有資格進入弘文館當學士的。
弘文館的來歷並不清白。它誕生於公元621年,由大唐王朝的秦王爺李世民創設。李世民創設弘文館堂而皇之的理由是,為了弘揚中國文化。實際上,弘文館裡聚集了一大批他的幕僚,這些人在他後來發動玄武門之變的謀劃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李世民奪取帝位後,弘文館成了他的秘書處,館中的學士都是他最得力的秘書。歲月流逝,弘文館的政治氣息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文學氣息。元朝時,弘文館銷聲匿跡,朱元璋恢復弘文館不久後又廢除,因為文學不是朱元璋喜歡的東西。
弘文館學士其實是個虛得不能再虛的職務,主要的工作就是編輯工作,對古籍進行校對,對中國文化進行梳理。劉伯溫不喜歡這一工作,他最喜歡的職務還是御史中丞,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從1368年年末回到南京後,為何他在這個職務上沒有做什麼露臉的事。他總是在辦公室里發呆,有時候從早上一直發呆到中午,吃完午飯後,繼續發呆,一直到下班。
偶爾有人經過他身旁,看到他微閉著雙眼,嘴唇抖動,像是在自言自語。喜歡搞惡作劇的同僚就會對著他的耳朵突然大叫一聲,讓其失望的是,劉伯溫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只是睜了睜眼,慢吞吞地說道:「嚇了我一跳。」
後來他到弘文館辦公,面對著一大批中國文化書籍,他仍然發呆。和他一起做學士的史學大家危素看到他發呆了幾個時辰,就會敲著他的桌子,說:「醒醒,下班啦。」劉伯溫馬上就站起來,弓著背,一聲不響地走出辦公室。如果危素要向他請教學術問題,即使把他的桌子敲爛,他也沒有一絲反應。弘文館的學士們說:「劉基老了,才六十歲的人,精神頭兒卻像九十。」
1370年農曆六月前,劉伯溫就是這樣的。文武百官們眼中的劉伯溫是個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行將就木的老傢伙,不過就在本年農曆六月份,「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劉伯溫突然有了反應,因為有件事真的刺痛了他。
這件事是這樣的:朱元璋的「解放軍」徐達兵團自解放大都後,一直向西北進軍,並且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妥懽帖睦爾逃回北方後,仍然過著皇帝的生活,但祖宗辛苦創建的家業敗在他手上使他抑鬱,徐達兵團不停地追擊他讓他恐慌,在精神疾病的困擾下,他的身體也隨之敗壞。1370年農曆四月,妥懽帖睦爾在應昌病逝。農曆五月,朱元璋兵團在沙漠裡捕捉到了妥懽帖睦爾兵團主力,一舉擊潰,俘虜了孛兒只斤家族幾百人。元帝國遭到了重創,一直向北逃,短時間內,他們已無法再興風作浪了。
這一消息在農曆六月傳到南京城,朱元璋和他的文武百官們欣喜若狂,仿佛他們的帝國已統一全球了一樣。
朱元璋在群臣瘋狂慶賀時,示意眾人先停止發瘋,因為他有話要講。群臣馬上安靜下來,朱元璋清了清嗓子,在龍椅上坐得筆直,得意揚揚地說:「妥懽帖睦爾在位三十六年,荒淫無度,如今得到這樣的下場,也是他的命運。不過這人有個優點,當我們的解放大軍逼進大都時,他居然知道天命已定,不戰而退,所以我們就給他諡『順』,稱他為元順帝吧。」
群臣都認為這是朱元璋最高智慧的結晶之一,一個叫劉炳的御史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拍馬屁的機會,從群臣中走出來,正要拍朱元璋,朱元璋突然把臉一沉,像是死了七天準備還魂的人一樣,冷冰冰地對劉炳說:「你就不要祝賀了吧,你曾在前朝做過官!」
劉炳大吃一驚,站在那裡無所適從。他突然感到殺機四伏,渾身如篩糠,哆嗦了起來。幸運的是,朱元璋只是看了他一眼,隨後就開始掃向群臣。他看到了劉伯溫在弘文館的同事危素。危素也是前朝的官,而且來為朱元璋工作才一年,他在元大都被攻破後才投降朱元璋,在元政府,他曾坐到副宰相的位置。當他和朱元璋的目光一接觸時,他看到的不是殺機,而是變態的嘲諷。朱元璋的眼神告訴他,你曾經的主子死了,你怎麼不悲傷,還慶賀啊,這是什麼人啊!
劉伯溫站在群臣中,特別突出。因為他最近總如行屍走肉,毫無生氣。這就如同一片麥地中突然長出一棵向日葵,所以,朱元璋很快就掃到了他身上。
劉伯溫的內心很不是滋味。他就是為前朝政府效力的人,而且在位時盡職盡責。他不敢抬頭去迎接朱元璋那變態的目光,但他也不能就這樣裝死。他在心裡盤算著如何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突然就聽到朱元璋說:「凡是在元朝工作過的官員,不許慶賀。」然後,又獰笑著,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是命令。」
為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止劉伯溫一個,當然也不止劉炳和危素兩個。所以劉伯溫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在這個時候,朱元璋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醜化他,他都已超然度外。
當他在那裡胡思亂想時,又聽朱元璋大呼小叫起來。朱元璋指著徐達的報捷書,說:「你們看看徐達這報捷書寫的,太不像話,把元順帝和他的政府污衊得一無是處。凡事都要一分為二地看嘛,蒙古人主宰我們中國百年,我和大家的父母都是在人家的政策上才吃上飯的,沒有元政府,怎麼能有我們呢?」
群臣叩頭,大聲稱讚皇帝的恢宏氣度和真知灼見,深為自己和徐達的褊狹淺薄而感到內疚。朱元璋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戲也演得差不多了,於是大手一揮,說:「散朝,歡慶三天,群臣謝恩。」又補充了一句,「在前朝政府工作的人不許慶祝喲!」
時光如果倒流三十年,劉伯溫肯定會臭罵朱元璋是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想當初,他朱元璋死皮賴臉地招攬元政府的官員為他工作,僅以劉伯溫為例,他朱元璋派人四次來請。劉伯溫幾乎是看著朱元璋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指引著他,讓他別走岔路,讓他走一條最簡捷的通往成功之路。種種艱辛和出生入死,最後換來的是他朱元璋對自己明目張胆的嘲弄。
不過在1370年,六十歲的劉伯溫對這樣的事提不起任何激動情緒來。他走出朝堂,看著烏雲慢悠悠地遮蓋太陽,他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如何跟朱元璋處理好關係,給自己告老還鄉留條路。
關於帝王的忘恩負義,劉邦可謂標杆。楚漢戰爭期間,劉邦採納張良的建議突襲項羽的大本營彭城(今江蘇徐州)。項羽當時正在北方作戰,聽到這個消息後,帶領三萬騎兵突擊隊,回救彭城。憑藉精密的作戰計劃和震驚宇宙的勇氣,項羽把劉邦的幾十萬人馬瞬間擊敗。劉邦在逃跑的途中,被追捕他的項羽大將丁公追上,劉邦跳下馬來,厚著臉皮求情說:「我們兩個都是一代賢才,為什麼不能相容?」丁公這人四肢發達,但頭腦簡單,而且當時似乎走火入魔了,居然放了劉邦。後來劉邦擊敗項羽,做了皇帝,丁公想起這位一代賢才,認為自己有恩於他,於是美滋滋地去見劉邦,希望劉邦能償還那筆恩情債。劉邦果然償還,他把丁公綁起來,帶到軍營巡迴示眾,最後說:「丁公這畜生身為項羽的部下,卻不忠於項羽,私自釋放了我。使項羽喪失天下的,就是他。」丁公這個時候才有機會瞠目結舌,不過只是一瞬間,因為劉邦馬上就砍了他的腦袋。劉邦讓人拎著他的腦袋又巡迴示眾,說:「後世做人家部下的,不可效法丁公。」
司馬光曾對這件事作了大段的評論。他說:「劉邦自起兵後,網羅天下豪傑,招降納叛,數都數不清,等到做了皇帝,卻只有丁公一人受到懲罰,這是什麼原因?因為進取和守成,形勢不同。當群雄血戰疆場時,人民並沒有固定的領袖,只要前來投奔,就一律接受。有的人因為有才華不來投奔,還要千方百計『賺』上山來,這是理所當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內,都是臣民。假如不強調禮教仁義,臣民們仍心懷二志,謀取政治暴利,國家豈能長久安定?是以必須要用大義作為標準,向天下人顯示——只要你是叛徒,連領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領袖的手段去結私人恩德,雖然饒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義相待。」
司馬光的意思是說,作為君主「忘恩負義」是必需的權術,其目的只是阻嚇「後世」的人不要效法被忘恩負義掉的那個人。回過頭來看朱元璋,朱元璋在1370年六月那次朝堂上下的那個命令比「忘恩負義」要令人痛恨,甚至使人作嘔。他雖然沒有殺人,但卻深入骨髓地羞辱了那群前朝政府的人,這種羞辱對某些知識分子來說,比死亡還痛苦。
劉伯溫正是從這件事上看到了朱元璋那變異的性格,所以他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如果還保持從前的「導師」角色和耿直性格,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他也找到了方法:做一個順著朱元璋的「奴才」角色,改變自己耿直的性格。
有人說,本性難移。那是長遠的說法,在短時期內,受到外界壓迫時,任何人的性格都可以改變。劉伯溫在確定了這一思路後,很快就來了一件事,讓他有了精彩的表演機會。
朱元璋一直處在興奮中。北元的傷筋斷骨讓他對北方的形勢樂觀起來,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宣傳自己是「中國之主」這一重要概念。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頒下詔書,名為《平定沙漠詔》,詔書說:「朕本農家,樂生於有元之世,庚申之君荒淫昏弱、紀綱大敗,由是豪傑並起,海內瓜分,雖元兵四出,無救於亂,此天意也。」意思是說,元王朝是正統,我出家要飯的時候雖然苦點,可也是願意當元朝順民的,但是天命要元滅亡,我真是唉聲嘆氣無可奈何。然後,他又說:「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非取天下於元氏。」針對這點,他給出了解釋,他說當時天下盜賊蜂起,天下本來就不是元朝的,而是群雄的了。我們仔細觀察他這句話,發現他說得很對。他的確沒有從元朝手中奪取政權,因為他自造反以來,和元朝軍隊的交戰屈指可數。他一直在和他的那些戰友作戰,他以殺戮他的戰友為榮耀,現在還恬不知恥地說出來。從朱元璋的身上,我們看到,世界上的確有「不要臉」這回事。
第二件事,頒下詔書的第二天,他就在朝堂上問群臣:「你們說說看,為什麼我能得天下,元王朝會失天下?」
這和當初劉邦問群臣「為什麼我打敗了項羽,而項羽沒有打敗我」是一個調子,都有點沾沾自喜的味道。人類最大的特長就是「事後諸葛」式總結。元王朝為什麼會失去天下,我們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這是因為它敗了,正如驗屍一樣,屍體都擺在那裡,你肯定能找出一個甚至是多個死因。但如果讓你找出一個大活人的死因,你能找出來嗎?
朱元璋得了天下,「事後諸葛」式的人也能找出很多原因,比如他心胸開闊、知人善任,他的軍隊有紀律,他有遠大理想、偉大的戰略等等。問題是,陳友諒也知人善任,怎麼就沒有得到天下?王保保的軍隊紀律最嚴,為什麼沒有得到天下?
實際上,任何一個皇帝的成功都有很多偶然因素。如果不是劉伯溫,朱元璋在鄱陽湖上早被陳友諒炸成肉末了。再較真一點說,沒有劉伯溫的指導,他朱元璋不被陳友諒吞吃就拜佛吧,哪裡還有機會得到天下?
不過當他問出這句話時,群臣們就開始思考,是啊,我們偉大的皇帝是怎麼得到天下的?說具體的,這怎麼可以?這位皇帝身上雖然有優點,可也有致命的缺點啊,比如多疑、喜怒無常、暴戾恣睢。
就在他們思考時,劉伯溫已搶先一步,說了下面一段話:「自古夷狄就沒有哪個能治理好中國的,元王朝以蒙古人入主中原,愚昧無知,天都厭惡它。再加上末代皇帝元順帝荒淫無度,政令鬆弛,天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哪能不滅呢?」劉伯溫一向不善於拍馬屁,所以根本沒有拍到點子上,拍馬屁要「快、准、狠」,第一句話就要進入正題,可劉伯溫說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到正題。他說的這些話背後的意思是,朱元璋所以得到天下是因為元朝當政者無道,這就好像蘋果熟了掉到地上,被朱元璋撿到一樣。
劉伯溫發現朱元璋顯出不耐煩的顏色,立即步入正題:「幸好天下出了皇帝您,不但英明神武,還百戰百勝,所向無敵,這才救民於水火之中,所以您得天下是天經地義。」
劉伯溫說完這段話,等著朱元璋的反應,沒有等到。因為看上去,朱元璋在沉思,實際上他是在想,劉伯溫這老頭怎麼拍上我馬屁了?這真是破天荒的事。不過,雖然他拍得我很舒服,可我還是要擠對他一下,讓他不要以為自己的見解就真的是正確的。他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是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時代。
他看向劉伯溫,語氣冷酷:「你沒有看《平定沙漠詔》吧?這話我早就說過,我是不得已才起兵,而且我起兵時根本沒有想和元王朝作對。所以說,我取天下並不是取自元朝之手,而是取自群雄之手。」
劉伯溫驚愕,顫顫巍巍得更厲害了。
朱元璋看到劉伯溫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偶,在那裡不停地震顫,心裡不由得起了一點憐憫。他在一瞬間回首往事,看到劉伯溫帶著他走過驚濤駭浪和血雨腥風。這人還是可以的,他這樣想。於是,他極吝嗇地讚揚了劉伯溫一下:「不過你說的,自古夷狄就沒有哪個能治理好中國這句話很中肯。」
這是近三年來,朱元璋唯一一次對劉伯溫的口頭表揚,這讓劉伯溫心弦震動。他想,也許我能有個好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