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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遭奸臣構陷,再度歸鄉

2024-10-09 05:14:06 作者: 度陰山

  楊憲事件

  1370年農曆七月的前半個月,楊憲是世界上最樂不可支的人,因為朱元璋故意和劉伯溫的指引背道而馳,讓楊憲做了中書省的左丞(副相)。1370年農曆七月的後半個月,楊憲成了世界上最倒霉透頂的人,因為朱元璋把他殺了。

  正如劉伯溫所料,楊憲有相才無相器,是個淺碟子,給他個平台,他就會把自己和平台全部搗毀。

  楊憲左丞的這個位置是靠踢翻他的直屬上級汪廣洋得到的。在劉伯溫論相後不久,朱元璋就故意同劉伯溫的指引背道而馳,把汪廣洋升為左丞,而把楊憲也塞進中書省,做了右丞(副相)。朱元璋對左右特別敏感,一直變來變去,現在按制度,左比右大。

  左右丞離左右丞相只是一張紙厚度的距離,但左丞肯定是優先考慮的對象。從這點來看,朱元璋最先考慮代替李善長的人選是汪廣洋。奇異的一幕出現了:汪廣洋從前智謀百出,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他擺不平的人,可在楊憲面前,他搖身一變,成了甩手掌柜。汪廣洋的不作為讓楊憲大展拳腳,他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親信全都調進中書省自己的門下,而把之前的官員全部清除。汪廣洋對這樣重大的事只是告誡楊憲:「皇上對這種搞圈子的做法很反感,你這樣做,不是辜負皇上的厚愛嗎?」

  楊憲毫無尊重這位上司的意思,冷笑說:「我這是按傳統做事,中書省哪個大傢伙不是用自己的親信?」他用他的職業習慣打量起了汪廣洋,把汪廣洋看得渾身發毛,最後說:「人心這玩意太可怕,人人心中都有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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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就在這時,楊憲雖然總是壓制汪廣洋,但他還不知道汪廣洋是他的競爭對手。因為在他看來,他是朱元璋可愛的奴才,而汪廣洋是朱元璋的大臣,當然是他和朱元璋的關係最近了。幾天後,他和朱元璋一起談事,正如劉伯溫之前所擔心的,朱元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就把劉伯溫對他的評價說了。最後還嘆息著暗示說:「如果你能改掉這個毛病,李善長根本就不適合做宰相嘛。」

  楊憲七竅生煙,險些就在朱元璋面前撒起潑來。他像中了某種妖術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自言自語,來迴轉悠。最後,他打開房門,跑到劉伯溫家中去問罪。

  那天南京城裡熱得像火爐,劉伯溫和他的小老婆章女士正在家中最清涼的角落避暑。楊憲跟著門衛沖了進來,也不向劉伯溫行禮,傲慢地站在那裡,居然也不說話。

  劉伯溫看他的鼻翼一直在扇動,就知道大事不妙。他的頭腦比幾年前遲鈍了很多,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到,大概是他知道了我對他的評語。

  一想到這裡,他渾身就開始冒汗,他把章女士支開,請楊憲坐下。楊憲冷冷地說:「您對我的評價真讓我茅塞頓開,猶如重生一般。我發現,我現在認識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原來我是個做什麼事都摻雜個人恩怨的小人。」

  劉伯溫知道,這位多年以來的老朋友可不是紙老虎,特務職業所具備的素質,諸如心狠手辣、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他都具備,而且登峰造極,應該是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劉伯溫不解釋。即使他沒有對楊憲做過那樣的評語,而朱元璋說有,那也是有。有些事情,不是你做或者沒做,只要皇上說你做了,那你就是做了。

  劉伯溫安慰楊憲說:「我的評語算得了什麼,皇上心中有數,你是皇上身邊的紅人,難道還不了解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楊憲喜歡聽這樣的話,不過他仍沒有放過劉伯溫的意思,他說:「劉先生你和我的交情可非同一般,你就是不舉我,也不能推我啊。」

  劉伯溫急忙道歉,說:「是是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有點太失分寸。不過皇上問我,我就要據實回答,如果不據實回答,那就是欺君啊。個人友誼算什麼,江山社稷才是你我心目中的重中之重。」

  楊憲的腦門冒起了煙,指著劉伯溫:「你……」

  劉伯溫不說話了,他原本話就不多,現在,他已經把一天的話全都說盡了。

  沉默了許久,當楊憲的腦門恢復了肉色後,他居然一笑,說:「汪廣洋也配!」

  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腳步很重。

  劉伯溫意識到了,楊憲已經知道了對手就在他身邊。但劉伯溫已沒有從前的靈氣來預測這件事的走向,能預測楊憲人生的只有時間,而且這時間非常的短暫。

  楊憲下定決心要把汪廣洋踢出中書省,但怎麼踢出去,這是楊憲要絞盡腦汁的問題。幸好,他是特務出身,善於揭人隱私。很快,他的特務們就偵查到了汪廣洋對母親不是很孝順。站在今天倫理的角度來看,一個人不孝順只是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沒有一毛錢關係,但在明代,特別是明朝初年,這可是個大問題。

  朱元璋建立新中國後,一直叫嚷著要恢復失傳已久的禮教,禮教主張「百善孝為先」,如果一個人不孝,那就是和禮教作對,就是和皇帝作對,就是和全世界作對。

  楊憲偵查到汪廣洋的這一惡行後,馬上指示御史劉炳向朱元璋控訴汪廣洋。我們對劉炳還有很深的印象,他在一個月前被朱元璋點名不許參加慶賀北元被驅逐的活動。

  劉炳多年來始終跟隨著楊憲的腳步,這一次,他也是想在朱元璋面前露個好臉,以抵消那次的丟臉。指控書一上,朱元璋震怒。按劉伯溫的解釋,朱元璋震怒的不是汪廣洋不孝,而是汪廣洋身為左丞,居然不能讓楊憲安靜,反而讓楊憲掌握主動權。汪廣洋的窩囊氣質,才是朱元璋震怒的根本原因。

  懲罰措施很快就下來了:汪廣洋被削職為民,回老家。

  楊憲認為這種懲罰太輕,擔心汪廣洋有一天會死而復生,所以又加大力度。朱元璋對汪廣洋已徹底失去信心,所以又給了汪廣洋新的處分:流放海南。

  汪廣洋一走,楊憲順理成章地變成左丞,他離相國的位置只在眉睫。他開始歡歌笑語、大步流星起來。

  「高興得太早」是最冷酷的警示名言之一,楊憲現在就成了這一名言的反面典型。楊憲在中書省的飛揚跋扈讓李善長極不舒服。楊憲在短短几天內鯨吞的李善長的權力是李善長用十幾年時間積攢下來的,李善長絕不可能像汪廣洋那樣束手待斃。

  他的反應至為激烈。他召集淮西幫成員,向他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楊憲不是我們淮西幫的人,天下是我們淮西幫的天下,怎麼可以讓個太原人在這裡耀武揚威?淮西幫成員全體通過,要把楊憲搞倒。李善長又召集非淮西幫的大臣們,向他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楊憲是特務出身,他如果做了宰相,還有你們的好日子過嗎?這些大臣們義憤填膺,認為將來的生活絕不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

  楊憲成了全臣公敵,已無處可逃。

  「倒楊行動」很快就開始了,李善長是當仁不讓的首領。他向朱元璋控訴楊憲在中書省不到十天的時間裡做下的混帳事。這些事裡有楊憲的拉幫結派,把中書省變成了他楊憲的中書省這項罪名,僅這一項罪名,就夠楊憲喝上一壺。

  朱元璋才把窩囊廢汪廣洋趕走,又出了個一點都不窩囊、反而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之大事的楊憲,其憤怒的程度已臨近火山爆發。他下令偵查楊憲,結果在人意料之中,楊憲的確做了那麼多違法的事,而且查案的人全是「倒楊行動」的成員。

  楊憲完蛋了。

  劉伯溫早就說過,楊憲這人私慾太重,有了平台後,他會無極限地擴張這種私慾,在種種私慾中,權力欲是楊憲最喜歡而朱元璋最不喜歡的一種欲望。朱元璋對李善長雖然有很多不滿,不過他最喜歡李善長一點,這個人對權力有尺度。楊憲卻截然相反,沒有尺度,只有一往無前地追逐。

  朱元璋曾不厭其煩地向他中書省的大臣們灌輸「你們只是我的幕僚長」的思想,當楊憲事件爆發後,朱元璋不無痛惜地說:「他楊憲不懂啊!」

  「倒楊運動」中,劉伯溫的立場肯定是站在楊憲的對立面。據一些野史說,正是劉伯溫向朱元璋告密楊憲在中書省的種種不法行徑,朱元璋才搞掉楊憲的。

  這種說法很值得商榷,1370年已不是劉伯溫的時代,朱元璋對劉伯溫的話只是耳旁風,如果他真聽劉伯溫的話,那也不會違反劉伯溫論相的宗旨,而把楊憲送到左丞的椅子上。楊憲十幾天前坐到那張椅子上時,恐怕沒有想過,那不是一張左丞的椅子,而是電椅。

  扭捏出來的「誠意伯」

  1370年的秋天,劉伯溫站在紫金山上俯瞰南京城。南京城被秋色所籠罩,蒼茫,毫無生氣。秋風吹進他寬大的衣服中,他打了個寒戰。這段時間,幾乎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劉伯溫的生活。他雖沒有隱居,其實已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南京城郊區第一隻雞打鳴時,他就從床上爬起,披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裡,看那正在一顆一顆消失的星辰。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用最糟糕的石頭雕成的石像。那段時間,總是看不到太陽,在黑暗和光明交接時,秋雨就來了。淫淫秋雨總是到中午才停,劉伯溫總是不打傘站在雨中,他對章女士說:「這雨啊,和青田的雨大不一樣。青田的雨是不會落在人身上的,它在你周圍織成一個圓環雨簾,供你欣賞,絕不淋濕你。而南京城裡的雨總是落到身上,雨滴冰冷,直入骨髓。」午飯後,劉伯溫會換上布衣,到街上去溜達。

  街上人來人往,都在為生活而奔波。沒有人知道,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那個雙手顫抖仿佛弄不清東西位置的人,會是這個帝國最出色的一個人。沒有他,就不可能有這個大明帝國。

  劉伯溫走在街上,看著每個人匆忙的臉色,嘆息著說:「車馬如流水,邯鄲夢裡人啊!」

  一直到晚飯時分,劉伯溫才顫顫巍巍地回到家,就在這年的農曆九月十五,他孤獨地度過了他的六十大壽。沒有人知道,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他寫道:

  樵漁事,天也和人較計,虛名枉誤身世。流年滾滾長江逝。回首碧雲無際,空引睇。但滿眼芙蓉黃菊傷心麗。風吹露洗,寂寞歸南朝,憑欄懷古,零淚在衣袂。

  六十歲那年的最後幾個月,劉伯溫就是這樣生活的。他以為可以就這樣風平浪靜地挨到世界末日,想不到在農曆十一月,他又被朱元璋打擊了一回。

  1370年農曆十一月,徐達北伐兵團凱旋南京。朱元璋對群臣說:「現在大家都到齊了,咱們應該分果果啦。」

  朱元璋的「分果果」就是封爵,給多年以來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功臣們一個交代。這次封爵主要封了公爵六人,侯爵二十八人,伯爵兩人。

  中國帝制時代,對外姓的封爵大致有五種,分別是:公、侯、伯、子、男。此次的公爵六人分別是:李善長(韓國公)、徐達(魏國公)、常遇春的兒子常茂(鄭國公)、李文忠(曹國公)、鄧愈(衛國公)、馮勝(宋國公)。這六人中,只有李善長是文臣,其他五人都是血戰沙場、用鮮血為朱元璋開疆拓土的人。

  侯爵者二十八人:湯和、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華雲龍、顧時、耿炳文、陳德、郭興、王志、鄭遇春、費聚、吳良、吳禎、趙庸、廖永忠、俞通源、華高、楊璟、康茂才的兒子康鐸、朱亮祖、傅友德、胡美、韓政、黃彬、曹良臣、梅思祖、陸聚。

  看到這裡,總會讓人疑惑,這些人名中怎麼就沒有劉基?再仔細數一遍,還是沒有。如此重大的封賞活動,朱元璋不可能忘記誰的名字。於是,這就不僅讓人疑惑,還會讓人大吃一驚了。

  朱元璋在封爵的詔書中這樣說:「現在的爵位都是我自己定下,讓人寫下來的,所以是公平公正的。」為了顯示自己的公正,他還特意提到兩個例子:「御史大夫湯和功勳是大大的,理應封公爵,可是他喜歡喝酒濫殺,不由法度,所以只能封侯爵;廖永忠在鄱陽湖之戰中捨生忘死,簡直如天神下凡,還救過我的命,理應封公爵,可他喜歡讓人刺探我的心意,這很不好,所以只封他為侯。」

  至於那六位公爵,朱元璋認為名副其實:「李善長雖然沒有汗馬功勞,但跟隨我最久,是我最出色的後勤部長;徐達是我老鄉,帝國所有的勝利都是他親自指揮完成的。」

  現在,我們不禁要問,劉伯溫的功勞到底有多大?只說一件事,廖永忠救過朱元璋的命,劉伯溫在鄱陽湖上何嘗沒有?只憑這一點,劉伯溫即使不能列入公爵行列,也應該是侯爵中第一人。

  可問題是,就是沒有劉伯溫。

  封爵詔書頒布後,劉伯溫竟然無動於衷。實際上,他即使有情緒,即使爆發出這種情緒也無濟於事。在當時的朝堂,已沒有人替他說話了,甚至已沒有人為他在心裡抱個不平。

  這就是導師的悲哀,因為導師永遠都在幕後,人們看不到他。人們只看到衝鋒陷陣的那些武夫,只看到源源不斷地把糧食送到前線的後勤部長,只看到圍繞在朱元璋身邊嘰嘰喳喳的幕僚,劉伯溫現在成了徹徹底底的高深莫測的隱形人。

  劉伯溫雖然已把餘生的理想重心轉移到安度晚年、不戀名利上,但這正如你借了地主老財的錢,不能因為他不缺錢就不還錢啊。

  在此次封爵不久,朱元璋似乎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大驚小怪道:「啊呀,我怎麼忘了劉先生啊。」

  他呼喚劉伯溫。劉伯溫一路小跑來到他面前,朱元璋很自責,說:「你看現在大局已定,不可更改,我還是封你個伯爵吧。」

  劉伯溫急忙跪下磕頭,說:「謝謝皇上,皇上您還想著老臣。」朱元璋就那樣站著,高傲地點了點頭說:「起來。」劉伯溫用手吃力地支撐著地,起了半天,才站了起來。

  朱元璋說:「汪廣洋是被楊憲冤枉的,我已把他調回京城,就跟你做個伴吧。封他為忠勤伯,封你為誠意伯。」

  劉伯溫又要跪下謝恩,朱元璋不願看到他那老朽的樣子,制止了。

  如今,劉伯溫的名字終於上了朱元璋的光榮榜,在第三等級的第二位。如果從光榮榜的後面數起,他就成了第一位。

  做戲就要做足,朱元璋又頒了劉伯溫《誠意伯誥》: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咨爾前資善大夫、御史中丞、兼太子贊善大夫劉基,朕觀往古俊傑之士,能識主於未發之先,願效勞於多難之際,終於成功,可謂賢智者也,如諸葛亮、王猛獨能當之。朕提師江左,兵至栝蒼,爾基挺身來謁於金陵,歸謂人曰:「天星數驗,真可附也,願委身事之。」於是鄉里順化。基累從征伐,睹列曜垂象,每言有準,多效勞力,人稱忠潔,朕資廣聞。今天下已定,爾應有封爵,特加爾為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護軍、誠意伯,食祿二百四十石,以給終身,子孫不世襲。於戲!爾能識朕於初年,秉心堅貞,懷才助朕,屢獻忠謀,驅馳多難,其先見之明,比之古人,不過如此。尚其敷爾勤勞忠志,訓爾子孫,以光永世。宜令劉基準此。

  還是那副不要臉的神韻:劉伯溫是主動來找他的,因為他腦袋上頂著佛祖才有的光環,是真命天子。劉伯溫能掐會算,未卜先知,所以在紅塵中一眼就發現了他。當然,朱元璋也算有良知,說了幾句真話。他說劉伯溫是諸葛亮、王猛(魏晉時期前秦重臣)一樣的人物:在你的輔佐下,塵埃落定,不封你爵位是不應該,所以我就封你個誠意伯吧。

  雖然有了爵位,但劉伯溫還是窩囊。李善長每年的食祿是4000石,和他同是伯爵的汪廣洋的食祿每年是600石,而劉伯溫只有240石。

  這是多麼懸殊的待遇,這個扭捏出來的「誠意伯」和劉伯溫的功勳相比,簡直莫名其妙。

  劉伯溫沒有一絲抱怨,在這個時候,他也不敢有抱怨。他站在院子裡看天,白雲滾滾。他又想起那張光榮榜來,想到朱元璋那陰鷙可怕的臉,嘴角不由得一抖,一個多年來難見的微笑出現了。

  有人說,劉伯溫這一蒙娜麗莎似的微笑,說明他已預料到那張光榮榜是個虛無:看著是光榮榜,其實是死神的生死簿,是朱元璋的黑名單。

  多年以後,胡惟庸案和藍玉案證明了這一點。

  朱元璋一朝列爵公侯的功臣總共五十九人,這五十九人中,不計子嗣誅廢和病死的,被朱元璋殺掉的共有二十三人,直接死於胡惟庸案和藍玉案中的有十六人。1398年,朱元璋下地獄後,被封的五十九位公侯中只有耿柄文、郭英還活著。

  黑名單上被劃掉的第一個人,正是朱元璋口口聲聲說救了他一命的廖永忠,他死於1375年。罪名是:私自穿著繡有龍鳳圖案的衣服。有小道消息說,廖永忠被殺是因為他多年前謀殺小明王的事暴露,朱元璋殺人滅口。在廖永忠之後,朱亮祖、李文忠、徐達先後死於非命。如果說廖永忠死還有個罪名,那徐達的死純粹是謀殺:徐達患有一種疽瘡,最忌鵝肉。朱元璋偏偏送一碗鵝肉給他,並命送鵝肉的宦官在旁監視他吃掉,徐達一面吃,一面流淚,當晚就死掉了。

  劉伯溫在臨死前可能慶幸過,幸好他沒有在那張光榮榜上,幸好,他只是個不起眼的「伯」。有時候,「名實不符」還真不是壞事!

  說走咱就走

  1371年正月,當大明帝國南京城中所有人都沉浸在春節的喜氣中時,劉伯溫離開了南京城。這一次和1368年的那次離開截然不同,他光明正大地退休了。而退休的原因和兩個人有關,一個是胡惟庸,另一個則是汪廣洋。

  1371年正月,李善長生病。朱元璋認為他已不能全身心地行使宰相的職責,所以讓他暫時退休,同時把胡惟庸任命為左丞,汪廣洋則擔任右丞。胡惟庸雖然不是丞相,但由於沒有丞相,他實際上已成了中書省的第一人。

  到這個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劉伯溫的論相沒有給朱元璋一點警示,甚至可以說,朱元璋是在和劉伯溫較勁:你不讓用的,我非要用。

  胡、汪二人的任命書下來的那天中午,劉伯溫去了玄武湖。玄武湖正從嚴寒中費力地爬出,迎接即將到來的春天。他看到一隻燕子在湖面盤旋,大概是在找落腳的地方,但找了很久,仍沒有找到,於是一個振翅,飛走了。劉伯溫一直看那隻燕子在遙遠的空中成了一個黑點,最後消失。他小聲地念叨著:「玄武湖,湖,胡,胡惟庸。」然後發出一聲嘆息,「湖水多涼啊,我這把老骨頭如何能受得了!」

  胡惟庸會讓任何人都受不了。他才上任幾天,就雷厲風行地變更了中書省的人事結構。他有著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所以他屬於技術官僚;加上又是淮西幫成員,他行事起來異常的順利;又由於他手腕強硬,頭腦靈活,因此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他就儼然成為大明帝國的實質宰相。每當胡惟庸看到同僚向自己彎腰微笑時,就會想到一個人,此人曾說胡惟庸不是個好車夫。如今,那人正像根木頭一樣坐在御史中丞的椅子上。

  「這把椅子早就該從他屁股底下挪開。」胡惟庸對汪廣洋說。

  「是是是。」汪廣洋連說。

  「這事你來辦,找幾個御史指控他。」胡惟庸下了指示。

  汪廣洋道:「這倒不用,要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那他就不是劉基了。」

  劉伯溫當然有眼力。其實這一眼力早在他1368年回南京時就已經在運用,他那蒼老的軀殼裡仍然保持著一份清醒之地。劉伯溫在結冰的清晨等候在宮門外準備上早朝時,看到了那群官員在小心翼翼地猜測著朱元璋的心理。朱元璋說「是」的時候,他在想什麼;朱元璋說「不是」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朱元璋什麼都不說的時候,他到底想說的是什麼。這些官員們搓著手,小心地跺著腳以驅逐寒冷。在這種景象中,劉伯溫看到,朱元璋已在慢慢地蛻變成權力野獸。這個才建立了兩年的帝國已經被恐怖之神所捉住,所有人都無法逃脫。

  就在胡惟庸和汪廣洋決定對他劉伯溫下手時,劉伯溫已先發制人,拜見朱元璋,請求辭職。他說:「我已老了,不中用了。讓我在這裡尸位素餐,我認為這是一種煎熬。」

  朱元璋沉默不語。他看向劉伯溫,仔細地看。這兩年多來,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去看劉伯溫的臉。對於劉伯溫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蒼老得如此之快,他有些吃驚。朱元璋不明白,還是在四年前,劉伯溫渾身散發著神秘氣息,讓人覺得他是一位神仙級的人物,永遠不會老。朱元璋還曾想過,可能有一天,劉伯溫突然返老還童,成為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如今看劉伯溫,時光似乎在他臉上加快了速度,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一點靈氣,儼然就是如他劉伯溫自己所說的「不中用的老頭子」了。

  三年以來,朱元璋第一次在劉伯溫身上泄下一點人性。朱元璋嘆了口氣,語氣柔和地說:「是啊,先生您真的老了。」

  這種柔情靈光一現,馬上就消失了。朱元璋又恢復了他的冷酷,向劉伯溫說:「劉基,你可以致仕,回老家去吧。」

  劉伯溫心裡一顫,最近這段時間的思想重壓終於輕了下來,但剎那間,他又感覺到一股壓力重新回到他身上,這是一種他說不出來的、但確實存在的壓力。

  他連夜離開了南京城,走得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城門官對那天最後一個走出南京城的劉伯溫毫無印象,只是依稀記得,那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

  劉伯溫的致仕表面上看是胡惟庸和汪廣洋的排擠,實際上是朱元璋的默許。朱元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和這位導師產生了不可去除的嫌隙,但他不會去想這樣的問題,相反,他最樂於看到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更樂於看到劉伯溫那孤苦伶仃的身影行走在從南京到青田的羊腸小道上。

  所以,在明代小說《大明英烈傳》中,作者將劉伯溫致仕的原因直指朱元璋:

  且說太祖出廟,信步行至歷代功臣廟內。猛然回頭,看見殿外有一泥人,便問:「此是何人?」伯溫奏明:「這是三國時趙子龍。因逼國母,死於非命,抱了阿斗逃生。」太祖聽罷,說道:「那時正在亂軍之中,事出無奈,還該進殿才是。」話未說完,只見殿外泥人,大步走進殿中。太祖又向前細看,只見一泥人站立,便問:「此是何人?」伯溫又道:「這是伍子胥。因鞭了平王的屍,雖系有功,實為不忠,故此只塑站像。」太祖聽罷,怒道:「雖然殺父之仇當報,為臣豈可辱君,本該逐出廟外。」只見廟內泥人,霎時走至外邊。隨臣盡道奇異。太祖又行至一泥人面前,問道:「此是何人?」伯溫奏道:「這是張良。」太祖聽罷烈火生心,手指張良罵道:「朕想當日漢稱三傑,你何不直諫漢王,不使韓信抱恨,那躡足封信之時,你即有陰謀不軌,不能致君為堯、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千載遺恨。你又棄職歸山,來何意去何意也?」太祖細細數說,只見張良連連點頭,腮邊掉下淚來。伯溫在旁,心內躊躇:「我與張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只恐將來禍及滿門,何不隱居山林拋卻繁華,與那蒼松為伴,翠竹為鄰,閒觀麋鹿銜花,呢喃燕舞,任意遨遊,以消餘年。」……次日太祖設朝,劉基叩首奏道:「臣劉基今有辭表,冒犯天顏,允臣微鑒。」太祖覽表,說道:「先生苦心數載,疲勞萬狀,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樂富貴,何故推辭?」伯溫又奏道:「臣基犬馬微軀,身有暗疾,乞放還田裡,以盡天年,真是微臣僥倖,伏唯聖情諭允。」太祖不從。伯溫懇求再三,太祖方准其所奏。令長子劉璉,襲封誠意伯,劉伯溫拜謝辭出朝門,即日歸回,自在逍遙。

  我們知道,這並非是事實,卻生動地寫出了朱元璋和劉伯溫關係的陰影。朱元璋罵張良,實際上是含沙射影。劉伯溫從朱元璋罵張良里敏銳地嗅到了血腥味,所以才致仕。在武俠世界中,一個人厭倦了江湖恩怨就會退出江湖,但政治場比江湖要骯髒一萬倍,比江湖要恐怖一萬倍,只要你還在人世,你就永遠都退不出這樣的江湖,只要你還有剩餘價值,你就永遠都退不出政治場。

  劉伯溫最致命的剩餘價值就是他曾指引過朱元璋,還有一條,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正炙手可熱的胡惟庸,所以他退不出去。

  1371年,朱元璋已經把劉伯溫塞進了儲物櫃,只有用得到他時,才會想起這個人來。朱元璋對劉伯溫的態度已是不冷不熱,隨胡惟庸的波,逐胡惟庸的流。所以,胡惟庸想要搞倒劉伯溫,易如反掌,只要能找到機會。

  1371年農曆二月,劉伯溫回到闊別兩年多的老家。他呼吸到了青田的清新空氣,那種空氣像是雞血,一下就把一路上有氣無力的劉伯溫激活了。在和鄉親們吃了個熱鬧的飯後,劉伯溫把兒子劉璉叫進房間,並且鎖上了門。

  那天是1371年農曆二月初四,沒有月光,房間裡的燈光被劉伯溫撥弄得很暗。他從包袱里取出一張紙來,那是朱元璋在他臨走前送他的一首詩,詩名為《贈劉伯溫》:

  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吳滅漢顯英謨。

  不居鳳閣調金鼎,卻入雲山煉玉爐。

  事業堪同商四皓,功勞早賤管夷吾。

  先生此去歸何處,朝入青山暮泛湖。

  劉璉看了這首詩,說:「皇上對您的評價很高啊。」劉伯溫卻嚴肅地說:「這信上有殺氣啊。」他的兒子沒有這種嗅覺,奇怪地看著父親。劉伯溫不想作任何解釋,對兒子說:「我今天就寫一封《謝恩表》,你明天出發去京城,交給皇上。」

  劉璉認為去南京城遞交《謝恩表》符合情理,但也不至於這麼急啊。

  劉伯溫把燈挑了挑,燈光把父子二人的影子映在牆上,一跳一跳的。劉伯溫想要和兒子分析朱元璋這個人,但張了張嘴,他又不說了,只是說:「聽我的,明天一早就走。」

  那天晚上,劉伯溫坐在書桌前,違心地寫下了他的《謝恩表》:

  伏以出草萊而遇真主,受榮寵而歸故鄉,此人人之所願欲而不可得者也。中謝。欽惟皇帝陛下以聖神文武之姿,提一旅之眾,龍興淮甸,掃除群雄。不數年間,遂定中原,奄有四海。神謨廟斷,悉出聖衷。舜禹以來,未之有也。臣基一介愚庸,生長南裔,疏拙無似。其能識主於未發之先者,亦猶巢鵲之知太歲,園葵之企太陽。以管窺天,偶見於此,非臣之知有以過於人也。至於仰觀乾象,言或有驗者,是乃天以大命授之陛下,若有鬼神陰誘臣衷,開導使言,非臣念慮所能及也。聖德廣大,不遺葑菲。遠法唐虞功疑惟重之典,錫臣以封爵,賜臣以祿食,俾臣回還故鄉,受榮寵以終其天年。臣竊自揆何修而膺此。犬馬微忱,惟增愧懼。已於洪武四年二月初四日到家,謹遣長男臣璉捧表詣闕,拜謝聖恩。臣基無任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謝恩表》主要寫了三層意思。首先是拍朱元璋的馬屁,把字典里所有美譽的詞都給了朱元璋,說他是「真主」,有「神聖文武之姿」,像朱元璋這樣的人,堯舜禹以來,就從沒有出過。拍完了朱元璋的馬屁後,又貶低自己,他說自己是「一介愚庸」,才疏學淺,不知禮數。如果朱元璋是「太歲」,那我就是「巢鷗」;朱元璋是「太陽」,我就是「向日葵」。總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奴僕。而至於那些神秘莫測的未卜先知,實際上也是他朱元璋的功勞,因為朱元璋是天的代表,他劉伯溫的水平只能在朱元璋那裡才能施展出來。最後,劉伯溫對誠意伯的爵位非常非常滿意,尤其是對朱元璋允許他告老還鄉,更是感激得一塌糊塗,他激動的淚水險些沒把自己淹死。

  劉伯溫寫這樣一封《謝恩表》,唯一的目的就是避禍。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他退不出這個朱元璋編織的江湖,無論何時何地,朱元璋只要想把他放到砧板上,他就是一塊肉!

  青田知縣的探訪

  1371年,劉伯溫在老家青田過起了退休生活。從他兒子劉璉眼中看去,老爹真的老了。世界上的老人都差不多,他們在房間裡來回晃悠著,高聲地說著自己年輕時露臉的事。雖然如此,可沒幾個人注意到他們,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們去世了,他的家人或者是朋友才想起他們來。劉伯溫雖然老了,但和這種老人迥然不同,他那與生俱來的孤獨天性現在更加登峰造極,他每天說的話比啞巴還少,別人對他還活著這件事情的唯一印象就是飲酒和下棋。他一個人飲酒,喝得很少,他一個人對著棋盤發呆,一發呆就是一天。

  劉璉認定,老爹這次回來就是準備死在家中的。老爹已經和死神簽訂了協議,在他生命最寶貴的四年時間裡,他只希望自己能夠體面地死去,而不要再有任何差池和風波。

  從劉伯溫的妻子章女士眼中看去,丈夫並沒有老。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劉伯溫就會醒著躺在床上。在黑夜裡,他那霧蒙蒙的眼神發出閃閃的光芒,那是一種生機勃勃的光,會給人一種錯覺,這樣的眼神應該屬於年輕小伙的。章女士說,丈夫一點都不老,因為她去年為他生了個女兒,離開南京時,她正懷著第二胎。

  如果從外人的眼光來看劉伯溫,那劉伯溫也並不老,至少他那傳奇的人生永遠不會老。在這些外人中,就有一位叫凌玉的。凌玉是大明帝國正式成立後的青田縣第一任縣長,這位起自農家的小知識分子一直有著儒家崇高的理想,他希望能把青田打造成一個惹人注目的縣城。他也找到了一個看上去非常好的辦法,那就是宣傳青田的軟實力。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劉伯溫,青田出了這樣一位神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

  劉伯溫在1371年回到青田後,凌玉就三番五次地來請過劉伯溫,他親自來的,但每次接見他的都是劉伯溫的家人,劉伯溫從沒有出現過。在某一段時間裡,凌玉似乎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劉伯溫根本就沒有回來,或者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劉伯溫這個人。凌玉一直處在夢囈狀態。

  不過這位「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忠實門徒還是認定劉伯溫確有其人,而且就在他的轄區內養老。他想了個詭計,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山野民夫,悄悄地來到劉伯溫家,敲開了劉伯溫的門。劉伯溫當時正在洗腳,看到是一個山野民夫,於是就邀請他進來,還準備了酒菜。凌玉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劉伯溫,凌玉發現劉伯溫的面容真的老了。劉伯溫笑的時候,嘴裡的牙齒若隱若現,只有兩三顆。他的左臂也不知為什麼總也抬不起來,他的臉色蠟黃,像是死人,每次喘氣時,肺里都會發出嗤嗤的聲音。凌玉大為驚駭,劉伯溫這個形象和凌玉心目中的形象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心目中的劉伯溫應該是鶴髮童顏、飄飄有神仙之姿的人。

  劉伯溫沒有去理會凌玉那波瀾壯闊的心理活動,主動和他攀談,問他的莊稼收成,問政府的政策,問這問那,凌玉都一一作了回答。雖然他回答劉伯溫的問題時很莊重,但他心裡還是在犯嘀咕,眼前這個顫顫巍巍的病老頭,真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算無遺策」「未卜先知」的劉伯溫?

  他開始轉守為攻,主動向劉伯溫提問:「先生當年最風光的一件事是什麼啊?」

  劉伯溫眼睛一亮,端茶的右手停在半空。凌玉從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來,劉伯溫正在追憶往事。

  劉伯溫一生中風光的事太多,這些事在他有意識地追憶時,如排山倒海般的進入他的腦海。他曾在石門洞得到天書,這算不算風光?他曾在元大都站著背誦了一本書,這算不算風光?他曾剿滅了吳成七的叛亂武裝,這算不算風光?他曾被朱元璋請了三次,這算不算……

  這種事怎麼可以提?這是掉腦袋的事啊!他驚恐地停止了自己的追憶。

  然後他的眼神迅疾地黯淡下來,搖頭嘆息說:「哪裡有什麼風光的事,即使有,也是在我們偉大皇帝的領導下僥倖成功的。」

  凌玉大失所望,這不是謙虛,這是虛偽。而且他尤其感覺到,這種虛偽的背後有一種恐懼,凌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但凡是在那個時期進入大明帝國政府的人,有誰不知道劉伯溫的蓋世功勳。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這些風雲人物的陸續銷聲匿跡,都有劉伯溫不可忽視的功勞。

  凌玉發現劉伯溫閉上了嘴,好像一輩子也不想提這些事情了,於是就換了個角度,又問:「傳聞先生您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可否是真的?」

  劉伯溫的眼神沒有任何改變,情緒也很平靜。他沉默了半天,才說:「這是民間虛構出來的,哪裡有人可以知道天機。天機是不可泄露的。」

  凌玉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不過,他坐在這位傳奇人物的身邊,異常的激動。這個身邊的老人,看上去已經穿起了壽衣,可就在這死氣沉沉的形象中,凌玉一直感覺到有股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他幾乎可以看得到,在兩人的周圍織起了一張網。當他走出門去時,必須要費力地把那張網從身上撥開。

  凌玉是極不情願地走出門去的。在長久的興奮中,他不明白為什麼腦袋裡突然就缺了根弦,他向劉伯溫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劉伯溫蠟黃的臉立即就變得慘白,急忙站起來,向他行禮,然後請他離開。

  自此,凌玉再也沒有見到過劉伯溫。劉伯溫就像是隱形了一樣,能在他到來時突然消失,又能在他離開時,突然現形。

  凌玉很遺憾。他不知道的是,劉伯溫很恐懼。

  已經喪失神性的劉伯溫對於凌玉的到訪是心驚膽戰的。這一恐懼心理並非是杯弓蛇影,朱元璋那無孔不入、細緻入微的特務遍布整個中國,即使是退休的官員,朱元璋也不會輕易放過。幾乎和劉伯溫同時退休的前吏部尚書吳琳回到老家後,朱元璋竟然派特務去吳琳的老家查看。吳琳是黃州下轄的一個村裡的人,那個特務走過各種各樣的路,翻過各種各樣的山,涉過無數兇猛的大河,才找到那個村子。就在村外,他看到一農民打扮的老人在田間插秧,這個特務罵著娘跑過去問:「你們這裡是不是有個前吳尚書?」

  那位老農民停下手裡的活,站直了,回答:「我就是吳琳。」

  特務和吳琳寒暄了幾句,又千辛萬苦地回到南京,當朱元璋知道吳琳正把餘生交給黑土地後,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件事給人的啟示就是,只要是在朱元璋的平台上工作過的人,直到進入墳墓前,都會在朱元璋的「照顧」之下,這是個退不出的江湖。

  劉伯溫在凌玉之前的拜訪中拒不接見和後來凌玉表明身份後的送客,都是朱元璋的行為帶給劉伯溫的條件反射,他認為凌玉很有特務的嫌疑。況且,一個退休官員和地方官來往,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這是朱元璋那種疑心重如山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當凌玉問他一生中最風光的事時,他是非常興奮的。因為到了他這個年紀,正是回憶往事的欲望最強烈的時候,一生碌碌無為的老人還會絞盡腦汁地找出此生中很得意的幾件事,劉伯溫也不過是個凡人,這種心理他也有。但他不能說,因為如果說了,這就是在和朱元璋爭功,和朱元璋爭功,只有死路一條。

  浙東四學士之一的宋濂最懂得不說話的藝術,宋濂對朱元璋唯一的貢獻可能就是推薦了劉伯溫。這人只是學術精深,在政治上毫無建樹,不過在當時的政治生態中,他有一項法寶,那就是十分的謹慎、百倍的小心,為官從不講一句廢話。他在自己家的牆壁上貼著「溫樹」兩個大字作為座右銘,家中如有人來訪,談起政治,宋濂就指一下牆上的字,微笑。朱元璋對宋濂這樣嘴巴很緊的人非常讚賞。幾年後,他誇獎宋濂:「事朕十九年,未嘗有一言之偽,消一人之短,始終無二。非止君子,真可謂大賢。」

  劉伯溫怎麼可能不謹慎,他太了解朱元璋了。

  凌玉被送客後不久,劉伯溫的兒子劉璉突然有一天闖進劉伯溫的臥室,說:「城裡來了幾個身穿錦繡的淮西口音的人。」劉伯溫扔了手中的筷子,跑起來到院子裡張望,但劉璉卻帶了點失望的口氣說:「他們穿城而過了。我以為他們京城裡的人是來看父親您的。」

  劉伯溫的肺里發出劇烈的嗤嗤聲,臉色慘白,指了指兒子,大概是想要罵幾句,可由於緊張,沒有說出話來。

  劉璉不是他爹劉伯溫,自然就不明白老爹的恐懼產生的源泉。劉伯溫以為那幾個淮西口音的人中會有朱元璋。雖然理性告訴他,朱元璋不可能來處州,但他還是會胡思亂想。

  朱元璋親自去偵查大臣這樣的事件不是沒有過。劉伯溫在弘文館的一位同事,曾為陳友諒工作的羅復仁就曾受到過這樣的「皇恩」。羅復仁和劉伯溫的性格很像,秉性剛直,能言敢諫,在朱元璋面前敢於直陳意見,朱元璋表現出很喜歡他的樣子,稱他為「老實羅」。突然有一天,老實羅正在家裡讀書,幾個人進了他家院子。他定睛一看,吃了一大驚,原來正是他那偉大的皇上。朱元璋觀看了他的房子,發現這房子破爛不堪,在房間裡邁的步子稍大一點,就會塵土飛揚。朱元璋對這種苦行僧的生活很滿意,說:「大賢人怎麼能住這樣破爛的房子?」回宮後,他就下令賜給老實羅一座高大豪華的宅第。

  「世事難料!」劉璉有一天正在讀書,突然聽到父親劉伯溫沒頭沒腦地說了這樣一句,他問詢,得到的回答是:「天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必須要小心,加倍地小心。」

  劉伯溫說這話的時候,左手毫無生氣地垂著,右手的五根手指震顫著。劉璉嘆了口氣:「老爹真的老啦!」

  朱元璋來信

  劉伯溫有時候並不老。1371年農曆六月,朱元璋西徵兵團攻陷明玉珍的兒子明升的重慶,明玉珍帝國覆滅。這是一次值得慶賀的事,但朱元璋遇到了一個小難題。欽天監的人對他說:「太陽里又見黑點,而且已經三年。」朱元璋曾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太陽曾出現黑點,他的一員大將胡深被敵人處決,他不知道這次太陽里的黑點預示著什麼。

  本年農曆八月,朱元璋想到了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劉伯溫。其實朱元璋根本沒有想理劉伯溫,但這種天象的事,他手下那群人種居然沒有一個可以解決。欽天監的工作人員討論了很多天,給朱元璋遞交了一份報告。報告中詳細敘述了自有人類以來太陽黑子的歷史記載,並且認定太陽出現黑子必然是不祥之兆,因為每次太陽有黑子出現,都會有災難的事發生,天災也有,人禍也有。可這些人只會總結,不會推理,當然更不會預測。

  朱元璋發了一回怒,欽天監的人就跪在下面渾身發抖。誰都明白,發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於是,朱元璋就想到了劉伯溫。想到劉伯溫,在他看來,應該是無可奈何的事。

  朱元璋給劉伯溫寫了封信,信中說:「萬惡的重慶政府已被我解放,舉朝歡騰,天下人欣喜若狂,我現在的疆域比之中國歷代王朝的疆域已不算少了。你之前曾說過,元王朝是以寬而失國,所以我認為治中國,非猛不可。不過那些惡人是非常厭惡嚴刑峻法的,所以誹謗國家,總搞小動作,我很頭痛。這可能是最近天象有變的緣故,最近太陽中出現黑子,不知道災禍從哪裡來、什麼時候開始。」

  接著就是朱元璋最狡猾的地方:「你住在山中,身邊肯定有些奇能異士,你可否和他們請教一番,研究出個推理性的報告交給我?」

  誰不知道,劉伯溫最善於觀天象、識變化,還用得著去請教別人嗎?朱元璋其實最核心的意思是,即使你把這件事辦了,我也認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信的最後,朱元璋又假惺惺地說:「上次你兒子來送感謝信,由於我太忙,沒有問您的身體如何,我現在差人去給你送信,你就不要給送信人禮物了,只請他吃個農家菜就得了。我想你現在肯定不亦樂乎,山里空氣好,你又沒有什麼煩心事,所以趕緊把這件事辦了。」

  劉伯溫接到這封信後,陷入沉思。他內心開始了波濤洶湧:一方面,朱元璋重新想起了他,這使劉伯溫燃起了他潛意識裡「安邦定國」的慾火;一方面,他又恐懼這種事,因為自1368年以來,和朱元璋打交道成了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他很矛盾,真的想不理塵俗事,一直到死去,但又不敢和朱元璋這樣說。在矛盾重重中,他的欲望戰勝了理智,他拿起筆來,準備寫下關於太陽黑子的推理報告。但他沒有直寫,而是先恭賀朱元璋解放了重慶,然後才說到太陽黑子的事。

  劉伯溫認為,太陽黑子的出現並不絕對地證明就有什麼災難的事發生。這話他早就說過,為政當寬猛結合,該寬要寬,該猛要猛,這其中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規律,全在自己的本心。

  朱元璋讀到這封信後,放下了心。就在1371年農曆八月之後,朱元璋曾多次向劉伯溫請教天象問題,劉伯溫都一一作了詳細的解答。

  當人們在1371年最後一個月看到劉伯溫時,劉伯溫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這和他重新與朱元璋建立了聯繫有著重要的關係。

  他那蠟黃的臉有了一點點紅潤,他的左臂偶爾也能聽從他的指使,他還能以年輕人的速度爬上青田山,欣賞山下的景色。

  有那麼幾天,劉伯溫認為枯木真的會逢春。朱元璋的來信越來越有人情味,問候他的身體,問候他的家人,偶爾還會用幾個可憐的字追憶一下兩人並肩奮鬥的情景。這讓劉伯溫產生了夢幻般的感覺:皇上在他人生低谷時終於拉了他一把。

  不過,他那極富智慧的頭腦偶爾會跳出來警告他: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這話當然是提醒他,朱元璋只是暫時利用他,現在的他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只是個工具,是一把掃帚,打掃完房間後,掃帚仍然會回到牆角,從來沒有人會把掃帚放在房間正中央。

  劉伯溫沒有重視這一警告,於是,他最後餘生中最大的波瀾「談洋事件」出現了。

  談洋事件

  談洋事件包含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這樣的:青田縣南60公里處有個村落叫談洋,這裡是處州的邊緣地帶,和溫州接壤,同時又與福建行省的三魁比鄰。由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這是塊「飛地」,浙江行省鞭長莫及,福建行省沒有義務管,所以此地的治安環境相當惡劣,是出產刁民的寶地之一。早在元朝時,這裡就經常發生盜賊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殺人的事件。後來,一大批私鹽販子跑到這裡占山為王,並與方國珍友好。方國珍投降朱元璋後,此處仍然是個盜賊的安樂窩,朱元璋政府羽翼未豐,對此地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劉伯溫自從朱元璋的來信「重視」起來後,突然心血來潮,像中了魔一樣研究起了談洋。在作了大量研究和調查後,劉伯溫給朱元璋寫了封信。信中說,談洋這個地方之所以是盜賊的天堂,就是因為那裡的百姓也不是好鳥,他們照顧著盜賊,甚至他們本身就是盜賊。要徹底解決談洋的治安問題,必須要在那裡設置巡檢司。

  巡檢司是縣衙底下的基層組織,職能相當於今天的武裝檢查站,其主要設置在關津、要衝之處。它的職能是盤查過往行人,稽查無路引外出之人,緝拿奸細、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打擊走私,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

  朱元璋認為這個建議非常有建設性,於是就讓大臣們討論。胡惟庸馬上惱羞成怒。

  胡惟庸雖然沒有特務出身的楊憲那樣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但自他進入中書省擔任左丞後,他始終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他動員所有的官員都專注天下事,無論大事小情,必須要第一時間向他匯報。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是希望能被朱元璋繼續刮目相看,然後把他送到丞相的椅子上去。但不能不說,自胡惟庸主掌中書省後,整個帝國政務的確在有條不紊、幾乎毫無遺漏地進行著。現在,突然出了這麼一件事,胡惟庸的臉上無論如何都掛不住。

  那天早朝的情景是這樣的,朱元璋先是問浙江行省:「你們可有人知道談洋這個地方?」

  讓朱元璋大為震驚的是,居然沒有人回答。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說明什麼?依朱元璋那個變態的腦袋思考的結果就是,人人都在關心自己眼皮子底下那點破事,或者是關心連最偏僻山區的婦女都知道的大事。

  他去問胡惟庸:「你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嗎?」

  胡惟庸知道。他曾在福建的基層待過,聽說過浙江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是任何基層官員都不願意去的地方。因為太亂,農夫白天是農夫,晚上就成了盜賊。但自從朱元璋建立新中國後,談洋這地方就沒有人提及過,按胡惟庸的見解,這地方太微不足道了,新中國成立後的大事太多;或者說,這個地方的治安可能隨著新中國的建立而自我良好了,就如春天來了,所過之處全是綠色。但胡惟庸不知道,談洋那地方永遠都是沙漠。

  現在,胡惟庸感覺嘴裡滲出一股苦澀的黏液,針對朱元璋的詢問,他不無痛苦地回答:「臣知道這個地方,正準備作實地調查後……」

  朱元璋用手勢制止了他。他說:「這種地方全是刁民,還用作什麼實地調查,一定要設立巡檢司。」

  胡惟庸急忙承認朱元璋的英明,但他馬上就問道:「皇上您是怎麼知道這地方的?」

  朱元璋不滿地向他瞥了一眼,冷冷地說:「是劉基告訴我的,他也認為應該設立巡檢司。你們中書省是不是應該向他學習一下?」

  如果說,胡惟庸沒有注意到談洋這地方,而讓別人注意到了導致他的羞愧,那麼,當他聽到是劉伯溫注意到的後,羞愧就變成了惱怒。

  劉伯溫簡直是陰魂不散,胡惟庸現在就是這樣的想法。他恨劉伯溫,因為劉伯溫把他看成是一個危險人物,他更恨劉伯溫的是,劉伯溫似乎總在朱元璋面前搶他的風頭。這在普通的社會生活中都是大忌,何況是在殘酷的政治生活中。

  胡惟庸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挽回面子,挽回面子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劉伯溫的功勞貶低得一文不值。他對朱元璋說:「劉伯溫離談洋近在咫尺,而且談洋之地的平安與否和大局無關,但如今他現在提出來了,我們應該加緊籌辦這件事。」

  朱元璋冷笑,說:「你呀!那就去辦吧。」

  一個月後,談洋巡檢司設立,劉伯溫的心情很好,仿佛重新找回了當年和朱元璋的親密感情,但這是幻覺,他和朱元璋永遠不能恢復從前的關係。

  天意有時候很難猜測,這是因為它不按章法走。談洋巡檢司設立的幾個月後,又發生了一件事,把劉伯溫推到了懸崖峭壁上。

  這是第二件談洋事件,事情是這樣的:茗洋這個地方本來駐紮著一支武裝小分隊,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支小分隊有個叫周廣三的士兵發動兵變,帶領了一批士兵和農夫跑到了談洋占山為王。而巡檢司由於是初建,在應變能力和作戰能力上都有欠缺,於是,周廣三很有坐大的勢頭。當地政府嚇破了膽,所以隱匿不報。劉伯溫離那個地方最近,對情況最了解,所以就寫了封奏摺,要他的兒子劉璉親自到南京城送給朱元璋。這是1373年農曆三月的事。

  胡惟庸得知此事時,七竅生煙。他召集他的團伙成員,拍著桌子大叫:「他劉伯溫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體統,連續兩次,居然不通過我們中書省,這明顯是沒有把我放在眼裡。這樣的事我如果還能忍受,那還算是個人嗎?」

  他的同夥們一致認為他不算個人,並且義憤填膺,認為必須要教訓劉伯溫,讓天下人看看,沒把胡副宰相放在眼裡的人是什麼下場。

  教訓劉伯溫是一定的,但怎麼教訓他,大家分成兩派。一派是武將,武夫做事大都喜歡直奔主題,快刀斬亂麻,和智商有關的事,他們做起來很費勁。依他們的意見,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刺客,去青田把劉伯溫做了。一派是文臣,他們在政治迷宮中走過很遠的路,並且深有體會,用政治手段最安全,也最具殺傷力。所以,他們認為應該在皇上面前指控劉伯溫。

  胡惟庸先是否決了武夫們的辦法,然後對文臣們說,皇上自劉伯溫回老家後,對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劉伯溫在他心目中已有了新的地位,而且,劉伯溫這人也沒有什麼瑕疵供我們指控的。所以,這個思路雖然不錯,但操作性不強。

  正在大家嘰嘰喳喳時,胡惟庸在人群中聽到了一聲冷笑,這聲冷笑是那種自信的笑,胡惟庸一下就聽出來,這個人是個有辦法的人。他在人群中循聲望去,就望到了一個國字臉、濃眉小眼的人。這個相貌讓人聯想到卡通人物,不過此人的智慧可一點都不卡通。他叫吳雲沐,是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從其職務來看,就知道他在栽贓陷害上有著豐富的經驗。

  胡惟庸看到他冷笑後,一副得意揚揚的架勢,就知道他有東西。吳雲沐向他使了個眼色,胡惟庸馬上明白了,他清退了眾人,只留下吳雲沐和幾個心腹中的心腹。

  吳雲沐伸出一根手指,說:「很簡單。編一個讓皇上特別忌諱的故事,讓劉伯溫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

  其中一心腹馬上作恍然大悟狀,抖摟小聰明道:「就說周廣三叛亂是劉伯溫主使的。」

  胡惟庸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劉伯溫是頭豬啊,他指使周廣三叛亂,又第一個來報告?再說,他和周廣三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可能聯繫上?皇上信了這種事,那才叫奇怪呢。」

  他又看向吳雲沐。吳雲沐慢悠悠地說:「我聽說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會成為別人攻擊他最便利的匕首,有時候,一個人的優勢其實就是他的劣勢。」

  這段富有哲理的話讓胡惟庸陷在茫茫雲霧中,他極力地轉動腦筋,思考這句話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事實,終於他想到了。

  他一拍手,說:「劉伯溫這人的優勢不就是能掐會算嗎?」

  吳雲沐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只要在這上面做文章,不怕搞不倒他。」

  胡惟庸陷入沉思,用他那在政治鬥爭中苦修出來的超級聯想力,終於又一次讓他想到了。

  胡惟庸想到的這件事和周廣三叛亂沒有關係,而跟去年的談洋設立巡檢司有關。

  幾天後,吳雲沐向朱元璋上了一道指控劉伯溫的信,信中說:「去年,劉伯溫要您在談洋設立巡檢司,名義上是為了朝廷著想,實際上是為了他自己的私慾。」

  朱元璋看到這裡,很奇怪,劉伯溫居然還有私慾,這真是他沒有想到的一件事。他接著往下看,信中說出了劉伯溫的私慾:劉伯溫原本是想把他自己的墳墓建到那裡的,但那裡的百姓不願意,所以他就想出了以政府的名義驅逐那些百姓,而那塊地自然就空出來了。

  這封信最妙的地方就在於寫到此處,戛然而止,留給朱元璋的意味深長。

  朱元璋果然品嘗出了其中的意味,立即毛骨悚然。劉伯溫可是未卜先知、能掐會算的神人,風水這種事在他那裡就是小兒科,他如此煞費苦心地選中談洋那個地方作為墳墓,這已是一目了然。那個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甚至可能是龍興之地,將來的天下,可能要姓劉。

  一想到這裡,朱元璋不但毛骨悚然,而且臉色發白。他放下信,手扶著龍椅,幾乎要摔倒。「可惡!」他深吸了一口氣,恨恨地說。

  胡惟庸適時地來了。他說:「劉伯溫這是以公謀私,應該嚴懲。」朱元璋沉默不語。胡惟庸繼續說:「他兒子正在回家的路上,應該把他兒子捉拿歸案。」朱元璋沉默不語。胡惟庸只好說出朱元璋最敏感的話來:「他能掐會算,選那塊地為他的墓地,這事……」

  朱元璋示意他閉嘴。朱元璋坐進了椅子,冷靜地觀察胡惟庸,想到了他是劉伯溫最看不上的人,又想到了劉伯溫只是性格太剛,卻是聰明到極致的人。而談洋事件如果真如吳雲沐所說的那樣,那劉伯溫豈不成了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不過劉伯溫確實很可疑,因為他有那麼多技能在身,一個人有技能那就是個危險人物。雖然如此想,但他不同意胡惟庸對劉伯溫兒子下手,他說:「既然劉璉已經走了,就算了。」

  胡惟庸說:「這事怎麼就能算了呢?」

  朱元璋點頭說:「是啊,這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下道聖旨到青田,剝奪劉伯溫的俸祿吧。」

  「然後呢?」

  胡惟庸直勾勾地看著朱元璋的臉,那張陰冷的臉像海上的天氣,反覆無常,莫測高深。朱元璋的臉突然陰雲轉晴,他笑了,說:「然後?劉伯溫應該知道然後。」

  劉伯溫當然知道然後。當他收到那封聖旨後,他蒙了,這猶如一個晴天霹靂,一下劈在了他頭上。至少有一個時辰,劉伯溫坐在椅子上像是死人一樣,他在反覆思考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聖旨說,他在談洋挑了塊地當作他的墳墓,這是子虛烏有的事。不過他明白一個毋庸置疑的道理:政治場上,你是否做了一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說你做了還是沒做。

  劉伯溫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必然是胡惟庸的誣陷,而朱元璋根本沒有相信這樣的誣陷。否則,就不會是剝奪他俸祿這麼簡單。可朱元璋在不相信的情況下剝奪了他的俸祿,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朱元璋對他還不放心!

  一個時辰後,他在房間裡轉悠起來,自言自語,像著了魔一樣。這種情景,我們並不陌生,當初他被困紹興時就是這樣的。而今天,他一面重演這一情景,一面絮叨著,時間不是一條直線,一去不復返,而是一個圓圈,它一直在圍著每個人轉動,當一個人死去時,它還在轉動,永不停轉。

  又一個時辰後,劉伯溫站住了。他的心定了下來,他叫來家人,語氣凝重地說:「我要去京城。」

  他的家人疑惑不解,問他:「是去解釋這件事嗎?」

  劉伯溫苦笑:「月有陰晴圓缺,如何解釋?」

  劉璉聰明地說:「既然無法解釋,那為何要自投羅網?」

  劉伯溫看著這個傻兒子,語重心長地說:「現在對我而言,天下就是羅網。」

  1373年農曆七月,劉伯溫孤身一人走進南京城。南京城當時酷熱難耐,樹的綠葉沾滿塵土,灰色的瓦片毫無生氣,他為南京城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衰老到如此程度而吃驚不已。當他佝僂著身體走進朱元璋的皇宮時,他才發現,那座才剛建造的皇宮也老了很多,牆皮脫落,柱子失去光澤,從前紅燦燦的大門被曬成了血黑色。

  他自言自語著,嘆息著,見到朱元璋,艱難地跪了下去,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

  他說,自己不該冒失失地去找墳地,更不該冒失失地找了本不應該去找的地方。朱元璋要他抬起頭來,劉伯溫就費力地抬起頭。朱元璋大吃一驚,因為才兩年不見,劉伯溫又老了,幾乎老了幾百歲。他的相貌已不忍目睹,只有即將入棺材的老人才有那樣的相貌。

  還是在五年前,劉伯溫還意氣風發,有著青年人的精力,有著少年人的熱情,有著中年人的智慧。如今這一切,在劉伯溫的臉上和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上一點都看不到了。這是個已經和死神簽訂了契約的人,可能就是在今天,或者明天,死神就會來把他帶走。

  朱元璋沒有責備他,也沒有安慰他,因為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對於他的來京,朱元璋一點都沒有意外,因為在朱元璋的意識中,劉伯溫必然會來,朱元璋只是想不到,來到這裡的劉伯溫和自己印象中的劉伯溫相差十萬八千里。

  劉伯溫特意申明,他這次來就準備老死京城,決不會再離開了。朱元璋說:「好啊,如果我有什麼事,還可以找你商量,這是不錯的一件事。」

  胡惟庸也說:「劉先生能留下那真是太好了,中書省有什麼紕漏的地方,劉先生恰好可以指正。」

  劉伯溫誠惶誠恐地看向胡惟庸,想要擺出一個禮貌性的笑容,但沒有成功。

  他看向朱元璋。他想,朱元璋還能有什麼事?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為這已經是他歷史的尾聲,帷幕已經開始落下,他的舞台正在縮小,直到最後的閉合。

  一個始終退不出的江湖,他又回來了。這說明,時間一直在轉圈,劉伯溫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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