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悲情一生的謝幕
2024-10-09 05:14:09
作者: 度陰山
但願我說錯了
劉伯溫離開人世前最寶貴的一年多時間裡,他把畢生精力和智慧的餘燼都獻給了回憶,留了一點點給了胡惟庸和朱元璋。
對劉伯溫的主動坦白,胡惟庸大失所望。按他原本的想法,劉伯溫只要不在朱元璋身邊,一切事就都好辦,他可以像永動機那樣對劉伯溫發射永不停歇的明槍暗箭。不過現在劉伯溫近在眼前,所以他的進攻肯定會遇到劉伯溫的抵抗,這事就不如想像中那麼好辦了。
劉伯溫對胡惟庸的提防是從骨子裡發出的,無奈命運作弄,他越是提防胡惟庸,越是希望胡惟庸能失敗,胡惟庸就爬得越高。1373年農曆七月,也就是劉伯溫來南京城請罪的那個月,胡惟庸被朱元璋提升為中書省右丞相。據說,當胡惟庸傲慢地接受百官的祝賀時,劉伯溫在病榻上捶床激憤地叫道:「希望我看錯了他,那是蒼生之福。如果真不幸言中,那老百姓該如何是好啊!」
這話讓胡惟庸知道了。胡惟庸先是暴跳如雷,說劉伯溫死性不改,不過一聽說劉伯溫因為此事而病情加重,他就高興起來。他對身邊的親信說:「如果不費一口唾沫之力就能把劉伯溫活活氣死,那我願意繼續高升,哈哈!」
其實,胡惟庸的高升並不是劉伯溫氣倒在床的全部原因。自他1373年農曆七月到南京城後,他的身體已非他所有。用他本人的話說,現在之所以未倒下,全是因為幾根錚錚鋼骨的支撐和對皇上抱有崇敬之心的精神力量。這話是矛盾的,如果他真的是錚錚鐵骨,那他對朱元璋就不該有崇敬之心。朱元璋不值得他崇敬,只值得他唾棄。
朱元璋首先在丞相人選上就明目張胆地背叛了劉伯溫。楊憲違法亂紀被處斬,並未讓朱元璋想到劉伯溫論相的可靠性。他始終不懈地提拔汪廣洋,希望汪廣洋能雄起,可汪廣洋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不說話的木偶;他提拔胡惟庸,又讓汪廣洋牽制他,可汪廣洋再次讓他失望。1373年農曆七月,胡惟庸順利晉級,成為右丞相,而汪廣洋因為不作為被氣急敗壞的朱元璋趕出了中央。
劉伯溫始終搞不明白的是,朱元璋不是瞎子,怎麼看不出胡惟庸是個野心勃勃、做事不擇任何手段、自私到極致的人?
在南京城最酷熱的八月,太陽把整個城炙烤得像火光一樣飄忽,劉伯溫就在這座酷熱的城中揣度朱元璋的心事。他一面揣度,一面抱怨著炎熱,恨不得從皮里跳出來。當太陽落到山那邊,黑暗來臨時,劉伯溫認為自己想明白了朱元璋為什麼會和自己背道而馳。幾年前,劉伯溫認為朱元璋是故意和自己對著幹,目的是擺脫從前二人的合作模式,可朱元璋是個非常理性,甚至是冷酷的人,他不可能因為個人恩怨,而拿他千辛萬苦創建的帝國開玩笑。直到今天,劉伯溫才想明白了另外一個原因——朱元璋也是無可奈何,在群臣中,真正具備丞相素質的人寥寥無幾,胡惟庸是裡面的佼佼者。另外,朱元璋被胡惟庸緊緊地包圍著,如此近的距離和頻繁的往來,使朱元璋深陷其中,不可能客觀理性地看待胡惟庸。正如那句詩所言: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劉伯溫一想到這裡,就會對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獨裁者抱以深深的同情。朱元璋太可憐了,離他最近的人,他看不清;離他遠的人,他懷疑。每天想的不是做皇帝的榮耀,而是做皇帝的危險,很恐懼別人會效仿他,揭竿而起革他的命。朱元璋在劉伯溫心中現在成了恐懼之神的奴隸。
想到這裡時,劉伯溫拼命地搖了搖頭,使自己冷靜下來。最近這段時間,他總是感覺自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做夢,又似乎在夢裡思考,又似乎在思考中做夢。
他說:「但願我想的是錯的。」
劉伯溫可能在朱元璋用相上想錯了,但在朱元璋多年來對他的擠壓上卻沒有想錯,因為事實就擺在那裡。
談洋事件發生後,朱元璋突然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決定:暫停科舉。
明帝國的科舉是劉伯溫親自主持恢復的,時間在1370年農曆八月,首次科舉考試,劉伯溫就擔任了主考官,並且在那一年網羅了很多優秀的人才。朱元璋對這一「事半功倍」的政治方略毫不動心。他曾說:「科舉這玩意所招收的都是沒有行政經驗的年輕人,讓他們這樣的人當官,這不是害百姓嗎?」
如果我們了解劉伯溫恢復的科舉考試內容,就會探析出朱元璋的奇怪心理。劉伯溫恢復的科舉考試其實是元王朝的科舉考試,考試科目是朱熹注釋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書」,同時加上《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在這些書中,朱元璋最痛恨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字面意思是說,在一個帝國中,人民是最貴的,其次是國家,最後才是君主。
實際上,孟子的本意遠沒有今天的我們想的那樣前衛和高尚。他其實說的是作為一個君主,必須要有這樣一個意識:王朝可以變更,君主也可以變更,唯一不變的就是支撐國家和君主的人民。人民是基礎,所以作為君王,一定要重視百姓,把百姓放在最尊貴的位置上,心裡要時刻想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都是來自人民,要為人民服務。
朱元璋對這樣的思想,並不排斥,他本人就來自底層人民中,而且他很愛自己的人民。他最切齒痛恨的是孟子「民本」思想衍生出來的「君臣交易」理論。依孟子的看法,孔子那套不計利害的「忠君」是比豬還愚笨的。孟子說,國君給你一碗飯,你就做一碗飯的事,多一粒米的事都不要做;國君如果給你一頓臭揍,那你就馬上離開,但你不要滅亡他,等著比他更有力量的人來滅他。也就是說,君臣之間是等價交換的關係,你值得輔佐,我就輔佐;你不值得我輔佐,我就炒你的魷魚。不要以為你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君王,我就要毫無原則地討好你,甚至給你當狗。其實咱們是平等關係,這種平等關係的思想源泉就是,我來自人民,人民是最貴重的,而君主和人民一比,就是個賤貨。朱元璋從最低賤的位置上崛起,是個貨真價實的賤貨,好不容易才爬上了皇帝這個尊貴的位置上,居然又被看成是賤貨,他那廉價的自尊心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據說,朱元璋讀《孟子》時,像是在讀一本咒罵他祖宗十八代的檄文。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聲音能傳到宮外,當他的忍耐超過他的底線後,他一跳三丈高,把《孟子》一撕兩半,摔到地上,用腳拼命地踩,再拿起來,用牙咬,最後說:「要是這老傢伙還活著,我非得砍了他的腦袋。」他命令國子監把擺放的孟子神位一劈兩半燒了。多年以後,他越想越氣,就讓人把《孟子》書中那些「邪惡言語」共計八十五條統統刪掉。
暫停科舉,可能有孟子的功勞,更多的可能是因為科舉制是劉伯溫恢復的。而那時正是談洋事件甚囂塵上之時,他的憤懣無處發泄,於是就把劉伯溫留下的痕跡之一——科舉給暫停了。
朱元璋對劉伯溫的印象在表現上越來越差,1373年正月,朱元璋在和浙江文人桂彥良聊天時,談到天下文壇,桂彥良在這方面有談論的資本。
桂彥良,慈谿(今浙江慈谿)人,少時警敏異常,加之勤奮好學,成為當地的名人,參加科舉,一舉成名。他曾在浙江教育部門工作過,見天下紛亂,按儒家最伶俐的「有道則現,無道則隱」思想的指引,回鄉隱居。當他在隱居期間,張士誠與方國珍都派人帶著厚禮來請他出山,桂彥良吃不准這兩人的前途,都婉拒。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明帝國,桂彥良觀望很久,慢慢發現朱元璋的潛力很大,但朱元璋不知道他,所以沒有人來請。桂彥良等了好久,意識到張、方二人來邀請的歷史已不會被朱元璋重演,就主動出來,跑到南京城向朱元璋要官做。朱元璋和他一談之下,發現浙江的確是人才輩出之地,於是留下他,要他做了太子宮中的教授。桂彥良和宋濂成為同事,又是同鄉,所以宋濂不遺餘力地在朱元璋面前讚頌桂彥良的逼人才氣。朱元璋說:「你們浙江才氣逼人的知識分子多如牛毛啊。」宋濂說:「這人不但才氣逼人,而且嗓門巨大,就是沉在水底的死屍,經他一喊,也會被震得浮出水面。」
朱元璋不相信,就寫了一首詩,命桂彥良在早朝時朗誦,桂彥良抓住這個機會,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於是,正如宋濂所說的那樣,玄武湖水底的魚都被震得暈了過去,翻著白肚皮浮上水面。
男高音桂彥良於是得到朱元璋的讚譽,這不僅因為桂彥良的確才華橫溢,因為他那天生一副好嗓子,更因為朱元璋的詩本寫得極臭,可經過桂彥良朗誦出來後,給人的感覺卻是出人意料的好。
朱元璋在一次桂彥良吃潤喉藥物時,稱讚他「江南的大學者,唯獨你一人」。
桂彥良清清嗓子,回答說:「我不如宋濂、劉基。」
朱元璋冷笑:「我太了解這兩人了。宋濂是個單純的文人,而劉基為人嚴峻而心胸狹隘,他倆都不如你啊。」
桂彥良雖然嘴上未說什麼,但心裡卻認定,他在文壇上,的確不如宋濂和劉伯溫。而朱元璋說劉伯溫心胸有點狹隘,他就不知道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他對劉伯溫不太了解,但道聽途說了很多,在這些信息中,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劉伯溫是個心胸狹隘的人。
在1373年時,真正了解劉伯溫的人恐怕只有宋濂和朱元璋。徹底了解劉伯溫並領教過劉伯溫性格的人,都已作古。那都是舊社會的人和事了。
如果能把劉伯溫在元王朝時期的同事從棺材裡挖掘出來,問問他們對劉伯溫的印象如何。他們肯定會這樣說:劉伯溫是個剛毅慷慨的人,原則性強,每當討論天下安危的事時,平時沉默寡言的劉伯溫像中了魔一樣滔滔不絕,義形於色。
劉伯溫的朋友們會這樣說:劉伯溫是個好兄弟,對每個朋友都是用心結交,洞見肝腑。他平生最重義氣,坦坦蕩蕩,有話直說,從不藏著掖著。這樣的人很容易得罪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但敵人也不少。
劉伯溫的鄉親們對劉伯溫的印象是這樣的:很守禮義,生活很樸素,經常做好事不留名,即使是後來做了那麼大的官回青田後,也從沒有炫耀過他那尊貴的身份。
朱元璋說劉伯溫心胸狹隘,實際上就是劉伯溫的耿直和剛硬。只要是他心中認準的人和事,他都據理力爭,從不給人留餘地。朱元璋還清晰地記得,當初所有人都說臨濠是定都之地,可就他劉伯溫冷冰冰地說,那地方啥都不是。
朱元璋對劉伯溫的評價已經低到這種地步,讓很多人震驚,要知道,劉伯溫跟隨他八年,指引了他八年,就像是養了個小孩子,用民間的說法,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朱元璋拉扯到龍椅上去的。這樣一個對朱元璋一生都至關重要的人,得到的卻是朱元璋一句「心胸狹隘」的評價,連朱元璋本人都大感吃驚。
宋濂一點都不吃驚,劉伯溫這次拖著一副蒼老的皮囊回到南京城後,宋濂經常去看他。兩人坐在一起,從不談朝中的事,兩人只是回憶「浙東四先生」的歷史。這段歷史,早已沾染上了厚厚的塵埃,恐怕只有劉伯溫和宋濂這兩位老人才有興趣拂去塵埃,咀嚼著被人遺忘的歷史,而有滋有味。
宋濂望著秋葉在空中打著轉,說:「我還記得我們那年來見皇上,好像也是這樣的天氣。」
劉伯溫咳嗽了一聲,說:「你記錯了,我記得是春天,下著毛毛雨。我渾身淋濕了。」
宋濂說:「是嗎,可我記得皇上那時已經穿上了棉衣,多樸素啊,沒有一點顏色。」
一陣風把劉伯溫灰白的頭髮吹起,劉伯溫打了個哆嗦,說:「你可能又記錯了,我那時穿的可是單衣,我這樣的身體還穿著單衣,說明那肯定不是秋天。」
宋濂又說:「我沒有記錯。皇上當時還讓你即興作詩,你在詩里就談到了秋天。」
劉伯溫對老友的記憶如此不開竅,很是氣憤。他說:「你真的記錯了,我根本就沒寫過什麼詩。這十多年來,我寫的詩、文章都屈指可數。你記錯啦。」
宋濂說:「好吧,我不想跟你爭了。不過有件事你肯定記得。」
劉伯溫說:「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你剛才說的什麼浙東四先生,我都想了很久。」
宋濂說:「如果這件事你不記得,那我一定記得,而且終生難忘,雖然你說的是假話。」
劉伯溫一直迷茫的眼睛像打開開關的燈一樣亮了起來,他想從躺椅上坐起,但沒有成功。他很急切:「我劉伯溫還說過假話?我只在……」
他腦海中還有塊清醒的地盤,所以說到這裡時,馬上停了。宋濂笑了笑,說:「這件事是這樣的,有一次皇上問你,當今文壇誰是老大。你說是我宋濂,你又說,這第二的位子我劉伯溫是當之無愧的。」
劉伯溫張著已經看不到牙齒的口,許久,才緩緩地說:「大概是說過這樣的話吧。但我不明白,哪句是假話。」
宋濂謙虛地一笑,說:「我的文才不如你啊。」
劉伯溫急忙搖頭,那顆蒼老的頭顱搖搖欲墜。他說:「這是真話,我不如你。」
宋濂一臉的嚴肅,從身邊拿出一首長詩來,說:「你的這篇詩歌代表了你最高的成就,我望塵莫及。」
劉伯溫看過去,那是他前不久作的一篇,名為《二鬼》。這是一篇洋洋灑灑1400餘字的詩歌,正如宋濂所說,它是劉伯溫詩歌中最光輝的篇章。詩中以「二鬼」喻他和宋濂,「天帝」則指的是朱元璋。詩歌通過離奇變幻的神話故事誇張他們要在動亂中重建儒家封建秩序的幻想,也說明了他們受到朱元璋的牢籠豢養、抱負無法實現的苦悶。我們想要理解才子劉伯溫,不必去看他所有的文章詩歌,只需要看這一篇就足夠了:
憶昔盤古初開天地時,以土為肉石為骨,水為血脈天為皮。崑崙為頭顱,江海為胃腸,嵩岳為背膂,其外四岳為四肢。四肢百體咸定位,乃以日月為兩眼,循環照燭三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毛竅,勿使淫邪發泄生瘡痍。兩眼相逐走不歇,天帝愍其勞逸不調生病患,申命守以兩鬼,名曰結璘與郁儀。郁儀手捉三足老鴉腳,腳踏火輪蟠九螭。咀嚼五色若木英,身上五色光陸離。朝發暘谷暮金樞,清晨還上扶桑枝。揚鞭驅龍扶海若,蒸霞沸浪煎魚龜。輝煌焜耀啟幽暗,燠煦草木生芳蕤。結璘坐在廣寒桂樹根,漱咽桂露芬香菲。啖服白兔所搗之靈藥,跳上蟾蜍背脊騎。掐光弄影盪雲漢,閃奎爍壁葩花摛。手摘桂樹子,撒入大海中,散與蚌蛤為珠璣。或落岩谷間,化作珣玕琪。人拾得吃者,胸臆生明翬。內外星官各職職,惟有兩鬼兩眼晝夜長相追。有物來掩犯,兩鬼隨即揮刀鈹。禁制蝦蟆與老鴉,低頭屏氣服役使,不敢起意為奸欺。天帝憐兩鬼,暫放兩鬼人間娭。一鬼乘白狗,走向織女黃姑磯。槌河鼓,褰兩旗,跳下皇初平牧羊群,烹羊食肉口吻流膏脂。卻入天台山,呼龍喚虎聽指麾。東岩鑿石取金卯,西岩掘土求瓊葳。岩訇洞砉石樑折,驚起五百羅漢半夜撥刺沖天飛。一鬼乘白豕,從以青羊青兔赤鼠兒,便從閣道出西清,入少微,浴咸池。身騎青田鶴,去采青田芝。仙都赤城三十六洞主,騎鸞翳鳳來陪隨。神霓清唱毛女和,長煙裊裊飄熊旗。蜚廉吹笙虎擊築,罔象出舞奔馮夷。兩鬼自從天上別,別後道路阻隔不得相聞知。忽聞韓山子,往來說因依。兩鬼各借問,始知相去近不遠,何得不一相見敘情詞。情詞不得敘,焉得不相思。相思人間五十年,未抵天上五十炊。忽然宇宙變差異,六月落雪冰天逵。黿鼉上山作窟穴,蛇頭生角角有岐。鱷魚掉尾斫折巨鰲腳,蓬萊宮倒水沒楣。攙槍枉矢爭出逞妖怪,或大如瓮盎,或長如蜲蛇。光爍爍,形躨躨。叫鹿豕,呼熊羆。煽吳回,翔魌魑。天帝左右無扶持,蚊虻虱蠅蚋蜞,噆膚咂血圖飽肥,擾擾不可揮筋節,解折兩眼眵,不辨妍與媸。兩鬼大惕傷,身如受榜苔,便欲相約討藥與天帝醫。先去兩眼翳,使識青黃紅白黑。便下天潢天一水,洗滌盤古腸胃心腎肝肺脾。卻取女媧所摶黃土塊,改換耳目口鼻牙舌眉。然後請軒轅,邀伏羲、風后力牧老龍告泰山稽。命魯般,詔工倕,使豐隆,役黔羸,礪釜鑿,具爐錘,取金蓐收,伐材尾箕。修理南極北極樞,斡運太陰太陽機。檄召皇地示部署,岳瀆神受約天皇墀。生鳥必鳳凰,勿生梟與鴟。生獸必麒麟,勿生豺與狸。生鱗必龍鯉,勿生蛇與。生甲必龜貝,勿生蝓與蜞。生木必松楠,生草必薺葵,勿生鉤吻含毒斷人腸,勿生枳棘覃利傷人肌。螟蝗害禾稼,必絕其蝝蚔。虎狼妨畜牧,必遏其孕孳。啟迪天下蠢蠢氓,悉蹈禮義尊父師。奉事周文公魯仲尼曾子輿孔子思,敬習《書》《易》《禮》《樂》《春秋》《詩》。履正直,屏邪欹,引頑嚚,入規矩。雍雍熙熙,不凍不飢,避刑遠罪趨祥祺。謀之不能行,不意天帝錯怪恚,謂此是我所當為,眇眇末兩鬼,何敢越分生思惟。呶呶向瘖盲,泄漏造化微。急詔飛天神王與我捉此兩鬼拘囚之,勿使在人寰做出妖怪奇。飛天神王得天帝詔,立召五百夜叉帶金繩將鐵網,尋蹤逐跡莫放兩鬼走逸入嶮巇。五百夜叉個個口吐火,搜天刮地走不疲。吹風放火烈山谷,不問杉柏樗櫟蘭艾蒿芷蘅茅茨,燔焱熨灼無餘遺。搜到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仞幽谷底,捉住兩鬼,眼睛光活如琉璃。養在銀絲鐵柵內,衣以文採食以麋。莫教突出籠絡外,踏折地軸傾天維。兩鬼亦自相顧笑,但得不寒不餒長樂無憂悲。自可等待天帝息怒解猜惑,依舊天上作伴同遊戲。
仙鬼門徒
1374年的春天,劉伯溫在宋濂的陪伴下到紫金山遊玩。他已玩不動,不停在動的只是他的思維。就是思維,現在也是在做反向轉動。劉伯溫有意識地讓自己跳進回憶的陷阱中,不想爬出來。
他對宋濂說:「紫金山氣勢雄偉,是座帝王之山,和其他的道教仙山涇渭分明。」他說,年輕時他在栝蒼洞天遊玩,山上有座紫虛觀。很久以前,觀里有個叫徐泰定的道士,經過多年修煉後,突然有一天騎著仙鶴飛入雲霄,做神仙去了。
他還說,他年輕時在青田山里,看到一隻只仙鶴從山中飛起,一直飛進雲層中消失不見。據說,那些仙鶴都是接引使者,誰能乘坐它們,誰就會成為神仙。
在溫暖的回憶中,劉伯溫想起了青田山中的石門洞,世人說,就在那裡他得到了天書。不過劉伯溫太老了,對這件事一點都不敢肯定。不過有件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是在天台山上清玉平洞中,他遇到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兩人很快就成為道友。有一天,月光如水,探進洞中,老道士坐忘良久,突然嘆氣道:「其實多年以前我也是紅塵中人,而且還在科舉考試中中過舉。」劉伯溫問他是哪一科,道士說:「這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一年中進士的人中有晏幾道。」劉伯溫大吃一驚,晏幾道是北宋時期的人,也就是說,這老道士如果沒有撒謊,已經有三百多歲了。
老道士繼續說:「我中舉後無意仕途,隱居山間,參悟神仙之道,終於在昨天被我參悟。我將要駕鶴西去,今有一奇書,我贈與你,希望能對你將來的人生有所幫助。」
劉伯溫等老道走出山洞後,打開那本奇書,乃是《火攻陣法》。隨便翻了幾頁,發現是自己即使超越想像力的極限都無法聯想到的火攻技巧。劉伯溫跑出山洞,就在他面前,起了一陣發光的微風,那位道士正在飛升,並且揮手向他告別。那一天,劉伯溫清晰地記得是1347年農曆三月八日。
宋濂「哦」了一聲,指出這個故事的虛假處:「三月八日哪裡來的月光?」
劉伯溫茫然若失,想了想說:「那就是我記錯日期了,或者是,那天根本沒有月光。」
宋濂笑著問道:「如果這件事是真的,你真的認為那個老道士飛升成神仙了?」
劉伯溫說:「神和仙可不是相同的,世界上沒有神,但有仙。古人認為,神是天地萬物的創造者和主宰者,是天地之本,萬物之始。但天地萬物是『氣』所形成的,根本就不是神所創造的,所以世界上沒有神。仙和神不同,仙是有的。」
宋濂問:「你怎麼知道有仙?」
劉伯溫回答:「看物啊。比如狐狸,是野獸;楓樹,是植物,這兩種物都能怪變。人是萬物之靈,當然更會變。所以說,仙人,只是人的怪變而已。怪變可有,但很少,所以你很難見到仙。」
宋濂再問:「仙會永遠不死嗎?」
劉伯溫回答:「這怎麼可能?天以其氣分而成為萬物,人只是其中一物,只要是物,就是有機生命,那就註定有生有死。所謂仙人,不是可以長生不死,而是能活得久一點。我曾寫過一首《古歌》,就是我的神仙觀:『舊花欲落新花好,新人少年舊人老。佳人見此心相憐,舉觴勸我學神仙。我聞神仙亦有死,但我與子不見耳。只言老彭壽最多,八百歲後還如何?』」
就在宋濂和他談話的那天晚上,劉伯溫坐在庭院中,開始行道教的「坐忘」之功。很快,他就陷入夢幻狀態,在外人看來,坐忘之功達到巔峰狀態時,人的靈魂會沉睡,物我兩忘,雷打不動。
劉伯溫至少有十年不曾修行「坐忘」之功,這是因為他一直在為朱元璋排憂解難,沒有時間。如今,他有了時間,當他坐在那裡,進入坐忘狀態後,周圍的一切立即模糊起來。他睜開眼,黑夜成白晝,庭院裡起了白色的霧,他看到有幾個道士推門進來,徑直走向他。
劉伯溫注意到共有七個道士,他們穿著靚麗的道袍,飄飄如仙。走在最前面的道士向他鞠躬,帶著燦爛的笑容問他:「還記得我嗎?」
劉伯溫根本不必用心回憶,因為在他記憶的海洋中,有一塊道家的寶地,那裡的太陽永不會落下去,永遠照耀著那些人和那些事。他說:「我記得你,你叫張玄中,當年我被元政府羈管紹興時,我曾到寶林寺遊玩。就在那裡,你我相遇,從此成為好朋友。」
張玄中點頭,說:「你那時心情沮喪,一心想要和我修道。想不到的是,造物弄人,你最後還是步入紅塵,成就如此大業。」
劉伯溫悵然若失,喃喃地說:「現在如此,何謂大業啊?」
在張玄中後面的道士閃了出來,仰天長嘯,問劉伯溫:「還記得我嗎?」
劉伯溫不需去認真辨認,只看他那放蕩不羈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張雨。張雨是元代茅山派道士,據很多人說,張雨一生都和殭屍打交道,這也難怪,茅山道士本來就是捉殭屍的專業戶。張雨不僅有捉殭屍的本領,在道家和道教的思想層面上,也有非比尋常的建樹。他能在元大都結交無數高級知識分子就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證明。
劉伯溫清晰地記得,他在江浙教育部門工作的1349年,一次遊覽西湖時遇到了張雨,二人相談,劉伯溫就確定這是兩人偉大友誼的開始。張雨飛升前,曾要劉伯溫答應給他寫墓志銘,由此可見二人的情誼之深。
劉伯溫一面回憶他和張雨那些美好的時光,一面看其他的道士。他看到了吳梅澗,那位在劉伯溫讀書時代就把劉伯溫看成是朋友的吳梅澗,他看到劉伯溫蒼老的面容,不由得嘆息不已。他說:「光陰真可怕啊。」劉伯溫說:「幸好,它很快就不會折磨我了。」
剩下的幾個道士異口同聲道:「劉伯溫啊,你正在開竅啊。」
劉伯溫去看說話的人,那是元末著名的道士梁惟適、王有大,還有詹明德。這三人都是劉伯溫在道教人生中的精神導師,特別是詹明德,他曾在劉伯溫被元政府多次拋棄後,勸說劉伯溫要麼徹底歸隱山林,做一個無憂無慮的道士,要麼就在心中栽種一顆意志的大樹,讓它生根發芽,等待英明的君主來大樹下乘涼。劉伯溫最終被動地選擇了後者,他們的道士朋友們貢獻頗多。
正當他和這三個人講話時,突然一個年輕的道士從人群背後飄到了他面前。劉伯溫吃了一驚,因為這人雖然穿著道袍,但穿得七扭八歪,而且在他記憶中的道士里,沒有這個人。
這人看出了劉伯溫的驚訝,微笑著問:「你真不認識我了?」
劉伯溫仔細辨認,實際上,他的眼睛在一年前已經看不清什麼東西了,只是今天,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能看清一切。但他還是沒有認出這個人來。
他抱歉地搖了搖頭。那人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木牌,木牌上寫了九個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劉伯溫的記憶豁然開朗,驚喜地叫道:「你是朱升。」隨之又恐懼起來,「你不是死了嗎?」
朱升哈哈大笑,聲如驢鳴。劉伯溫就在他縱聲大笑時,急忙整理自己的回憶,試圖還原一個真實的朱升。
朱升的確死了。他死於1370年,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離世,因為他死在偏遠的徽州府休寧縣(今安徽休寧),他的老家。朱升在元末明初是和劉伯溫並駕齊驅的人物,他在1357年被人舉薦給朱元璋後,奉獻了九字箴言:「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緩稱王」,肯定是朱升的智慧,但「高築牆」和「廣積糧」,有人說是汪廣洋的智慧。1360年,劉伯溫來到南京獻上《時務十八策》,朱升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緩緩下降,他漸漸地成了朱元璋的謀士,而劉伯溫則成了朱元璋的導師。劉伯溫和朱升曾親密合作過,在鄱陽湖之戰中,朱升也是隨行的謀士之一。在後來「親朱派」的努力下,劉伯溫在鄱陽湖上的那些出神入化的智謀一股腦地扣在了朱升的頭上,包括他救了朱元璋一條老命。
鄱陽湖之戰,無論如何都是劉伯溫一個人的表演,雖然如此,朱升的影響力在當時卻是毋庸置疑的。他跟隨了朱元璋11年,一直為朱元璋出謀劃策。1368年,朱元璋建立了他的新中國,朱升腦海里驚雷滾滾。他和劉伯溫一樣,看清了朱元璋陰鷙無常的嘴臉,所以他請求退休。朱元璋之所以允許了他,是因為那年他已經七十一歲,老得連路都走不動,最讓朱元璋放心的是,朱升這麼多年來老實謹慎,從來沒有讓朱元璋不放心的地方。
朱升幫劉伯溫重溫了二人的同事經歷,劉伯溫還是不太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朱升。因為朱升死的時候,已經老得快成粉末,而面前這個自稱是朱升的人還儼然是個活力充沛的年輕人。
朱升告訴他:「在那個世界,光陰是倒流的。人會越來越年輕,直到成為不足月的嬰兒,最後再投胎到這個世界。」
劉伯溫決不相信這樣的事,他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成為鬼,更不可能有另外一個世界。即使這個世界上真有鬼這一說,那也是這樣的:人死後為鬼,這鬼只是一種存在物,他們看不到活人,活人也看不到他們。而最終,鬼還是要變成氣的,永遠消失。」
朱升不想和他辯論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他仔細審視著劉伯溫,嘆息著,苦笑著。周圍的霧氣正在消散,劉伯溫發現朱升和他那些道士朋友們變得透明起來。他聽到朱升說:「最完美的你已經在1368年回青田的途中死掉了。」
劉伯溫大叫起來:「不可能,現在是1374年,我還活著呢。」
那幾個道士朋友哄然大笑,說:「你看看你啊,老成這個樣子,活在憂傷和恐懼中,生,還不如死呢。」
劉伯溫惘然失措,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但他確信自己還活著。因為他在朱升那越來越透明的軀體上看到自己的容貌,一頭乾枯蒼白的頭髮,眼神晦暗。這正是一年來他從銅鏡中看到的自己,而銅鏡中的那個他是活著的。
朱升在鬨笑聲中湊近他的耳朵說:「雖然辛苦,但終有終結的一天,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話,霧氣就徹底散開了,那些朋友們漸漸地變成空氣,在庭院裡憑空消失。劉伯溫的腦袋一耷拉,像是脖子後有根繩子一樣拽了他一下,他清醒過來,庭院裡漆黑一片,樹葉被風吹落了一地。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四下望了望。他確信,剛才那是一場夢,但這夢太清晰太真實了,他忽然產生一種感覺,現在的他,是不是在做夢?他夢到自己被胡惟庸誣陷,為了保命,來到南京,自我軟禁。
他想,這真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噩夢,這夢,什麼時候能醒啊?
胡惟庸來訪
一年後,劉伯溫將會在老家青田的病榻上,想到南京城那個嚴寒的上午胡惟庸來探望他的情景。那是1375年的正月,劉伯溫記得胡惟庸來的時候,外面正下著雨夾雪。
整個1374年,劉伯溫在恍恍惚惚中度過。他每天還會拖著病體去上早朝,不過經常遲到。遲到的時候,他就站在宮門外,渾身不易察覺地顫抖;不遲到的時候,他在朝堂上一語不發。站在他身邊的人總會看到他在閉著眼,喉嚨里發出母雞下蛋的聲音,同時還會聞到他口裡呼出的如同畜群的味道。
大家都說,劉伯溫老了,而且病得不輕。兩年前,他剛到南京時,有人看到死神在他家大門前徘徊;後來,就有人看到,死神進了他家庭院,在那裡,死神一直向他的臥室探頭探腦;再後來,大家在他的庭院裡也看不到死神了,有人推測說,死神已進了他的臥室,劉伯溫離死不遠了。
朱元璋早就知道劉伯溫重病在身,不過他從沒有關心過。人們對他的冷酷無情大為驚訝,而朱元璋卻有不同的想法。那還是1374年夏天,一個酷熱難耐的中午,朱元璋對宋濂說:「劉伯溫這人死不了,他自以為是個神人,不會在該死的時候死去,而是在想死的時候才能死去。他現在還不想死呢。」
宋濂並沒有把這句話透露給劉伯溫。他知道這句話並不是好話,擔心劉伯溫受到刺激。雖然沒有這樣的刺激,劉伯溫的病情還是在一日千里地惡化。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眼前永遠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肺部和肝部持續地疼痛,使他無法入睡;他的精神越來越差,經常把來看他的人誤認為是遠古時的人。比如有一次,他就把宋濂誤認為是盤古,並且問宋濂:「當初你開天地時用的是板斧,可當時天地混沌,什麼都沒有,你的板斧是哪裡來的?」又有一次,他把宋濂誤認為是創造了人類的女媧,當宋濂和他交談時,他一直窺探宋濂的屁股。宋濂問他原因,他說:「你的尾巴呢?你不是人首蛇身嗎?」
宋濂後來就很少去看他了。最後一次,宋濂悄悄地問他:「你是不是在裝瘋賣傻啊?」劉伯溫眯著眼,一本正經地問宋濂:「這麼多年你去哪裡了?我們浙東四先生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好孤獨啊。」宋濂以為他認出了自己,正準備高興一場,卻聽到劉伯溫喃喃地說:「章溢啊,你怎麼這麼多年不來見我啊?」
胡惟庸來拜訪劉伯溫,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朱元璋的意思。朱元璋對他說:「大家都說劉伯溫病入膏肓,我不太相信。你去看看他,到底怎麼回事。」
胡惟庸只好來見劉伯溫。他和朱元璋不同,他是個理性主義者,理性主義者認為人都要經歷生老病死,所以劉伯溫病重是事實。當他見到顫顫巍巍走出來的劉伯溫時,更深化了這一認識。
劉伯溫其實不是見胡惟庸,而是「聽」胡惟庸。他側著頭,用耳朵對準胡惟庸,認真地聽胡惟庸講話。
胡惟庸說:「我是奉皇上之命來看你的。」
劉伯溫就點頭。
胡惟庸又說:「其實我和皇上一樣,想看看你什麼時候——死!」
劉伯溫也點了點頭。
很久的時間,胡惟庸沒有說話,劉伯溫也不說話,客廳里安靜得如外太空一樣。
突然,劉伯溫突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到耳邊,說:「你聽,太陽在轟隆隆地響。」
胡惟庸還真就去聽了,可他什麼都沒有聽到,他只是看到外面的雪大了起來。他不以為然地說:「今天沒有太陽,正下雪呢。」
劉伯溫「哦」了一聲,突然又煞有介事地說:「你感覺到沒有,大地在轉,飛快地轉動。」
胡惟庸心裡說了句「瘋子」,嘴上卻說:「地怎麼會轉?劉基,你幻聽啦。」
他站了起來,叫外面的跟班進來,跟班手裡端了一個四方盒子,他把盒子放到劉伯溫身邊的桌子上,說:「我早就聽說你病得很重,根據你的病情,我找了幾個高明的醫生,為你配了幾服藥,相信你吃了,肯定會痊癒的。不要擔心。」
劉伯溫就站了起來,說:「謝謝,我馬上吃。」
胡惟庸也站了起來,轉身要走。這個時候他聽到劉伯溫說:「五年後,我們再見。」
胡惟庸又轉過身來,皺眉問:「你說什麼?」
劉伯溫看了他一眼,胡惟庸嚇了一跳。劉伯溫的黑眼球已經不見了,儼然是個瞎子。他又聽到劉伯溫小聲地說:「五年很短,我等你。」
胡惟庸莫名其妙,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劉伯溫的家。
劉伯溫站在那裡,突然說了句:「但願我沒有說錯。」
這就是胡惟庸最後見到劉伯溫的情景,也是劉伯溫在人間最後見到胡惟庸的情景。胡惟庸把這一場景用語言的方式傳遞給朱元璋時,朱元璋「咦」了一聲說:「劉基該不會真的不行了吧?」
胡惟庸用一副悲痛的聲調說:「據臣的觀察,應該是不行了。」
朱元璋陷入沉思,良久才說:「我看我有必要見見他。」
不過,據經常去看望劉伯溫的幾個大臣說,現在見劉伯溫,如同見個傻子。劉伯溫已有點神志不清,自說自話,根本無法和他正常交流了。
朱元璋半信半疑,終於在1375年農曆二月的一天,他命劉伯溫來見。
最後一面
劉伯溫和朱元璋在人間的最後一面,是自古以來鳳毛麟角的一幅柔情似水的政治畫卷。實際上,朱元璋每天都能見到劉伯溫,朝堂上,他經常會在不被人注意時把目光掃向劉伯溫。那時的劉伯溫,雙眼呆滯,不經意地打著並不響亮的嗝。在透進大殿的熹微晨光中,朱元璋看到劉伯溫呼出的氣有時候是五彩的,有時候是烏黑的,還有時候,看不到他呼出的氣,就像是個不能呼吸的死人。
他眼中的劉伯溫,雖然老態龍鍾、精神萎靡,但直到1375年農曆二月,二人獨自相見之前,他從沒把死亡和劉伯溫掛上鉤。可當他第一眼看到幾乎是挪進來的劉伯溫時,內心深處不由得一動,腦海中一道閃光,「死亡」兩個字躍上眉頭。
劉伯溫要跪下去,他沒有讓。非但沒有讓,一股「悔之晚矣」的心態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劉伯溫,握住了他的手。劉伯溫的眼眶裡仍然是白茫茫的,但他能看清眼前這個人,就是他把畢生精力和智慧都捐獻給的那個人——朱元璋。
兩個人都老了。劉伯溫是生理上的蒼老,而朱元璋則是心靈上的蒼老。兩個老人面對面坐著,談著談著,就掉進了回憶的陷阱中。
朱元璋先開了頭。他說:「劉先生還記得當初陳友諒來攻南京,陣勢駭人,是您讓我穩住陣腳,調兵遣將,才避過那一劫。」
劉伯溫吃了一驚,他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連朱元璋都看出來了。如果朱元璋沒有看到他即將死去的信息,這個忘恩負義的人是不可能談這樣的事情的。
他笑了笑,說:「不記得了。」
朱元璋潛意識裡當然沒想讓他記得,所以繼續說:「後來小明王被張士誠攻擊,所有人都同意我去拯救他,只有你不同意。就是在那次,陳友諒趁我後院空虛,兵圍洪都。如果不是您,鄱陽湖之戰的結果如何,還真未可料。」
這件事,劉伯溫必須要記得。他嚴肅地說:「您是真龍天子,就是沒有我在,您也一樣平安無事的。」
朱元璋搖了搖頭,但馬上又點了點頭。又接著說道:「後來就是張士誠、方國珍、蒙古人,我每一個對手的消失,都有先生您的運籌帷幄,功不可沒啊。」
劉伯溫閉上眼睛,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看到了鄱陽湖,還有鄱陽湖上密密麻麻的戰艦。他看到一顆火球正在飛向朱元璋的指揮艦,他聽到自己那底氣十足的聲音,叫朱元璋趕快離開戰艦。他叫了起來。
這時,他感覺朱元璋在推他。他睜開眼,看到朱元璋惶恐的神情。朱元璋說:「先生你在喊什麼?」劉伯溫這才意識到,他的神經在剛剛又陷到錯亂的泥沼中了。
當他恢復平靜時,朱元璋又追憶著往事。朱元璋說:「帝國初建時,我是膽戰心驚,我從未想過會有1368年那一天,我居然成為了皇帝。如果不是您的《時務十八策》為我指點迷津,我現在還會從夢中驚醒。」
劉伯溫極端謙虛地說:「《時務十八策》只是幾張紙而已,紙上談兵。如果沒有皇上您的精明手腕,再好的策略也只是說閒話。」
朱元璋嘆息了一聲,說:「先生是否還記得您對我說過,王保保不可輕?」
這件事,劉伯溫當然也記得。而且,自他1368年說出這句話後,現實情況一直在驗證著。
王保保自1368年聚兵占據甘肅後,朱元璋的遠征軍一直對他進行持續不斷的攻擊。在付出了巨大傷亡後,好不容易把王保保逐出甘肅,但結局更糟糕:王保保逃出山西後,開始和朱元璋的遠征軍玩起了游擊戰。
當時朱元璋遠征軍總司令徐達在橫掃中國境內的蒙古勢力時,最頭疼的就是王保保兵團。這是一支軍紀嚴明、驍勇善戰、來去如風,並在血腥中成長起來的兵團。在王保保的領導下,這支兵團眾志成城,用徐達的話就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徐達兵團在每次和王保保兵團的戰役中,都會取得勝利,但在傷亡面前,勝利就不值一提了。
徐達遠征軍最悲慘的一次發生在1373年。本年,徐達兵團十五萬人分三路同時出擊,設想把北元政府連根拔起。其中中路軍是徐達,由雁門直趨北元老窩和林;東路軍司令是李文忠,從居庸關至應昌,然後直逼土剌河(今圖拉河),目的是從西北面攻擊和林;西路軍司令是馮勝,出金蘭取甘肅,試圖掃清那裡的北元散兵游勇。
東路軍司令李文忠的開局美好,結局悲慘。他的兵團開始時所向無敵,一直推進到臚朐河(今克魯倫河),又在土剌河擊潰北元猛將哈喇章。李文忠進行得如此順利,難免輕敵,所以急行軍,當大軍抵達拉魯渾河(今鄂爾渾河)畔的稱海後,陷入了北元兵團的包圍圈,李文忠艱難地突破重圍,損失慘重。
中路軍徐達的開局就不美好,結局更是慘不忍睹。他遇到的對手就是他多年來頭痛的王保保。當他的軍隊到達土剌河後,王保保兵團和他們打起了硬碰硬的野戰,徐達輕易獲得勝利,緊追不捨。因為前方就是和林,徐達不是那種瞻前顧後的人,當他的兵團到達和林後,突然周圍鑼聲四起,徐達大叫一聲不好,顯然,他中了王保保的誘敵之計。徐達雖然衝出重圍,但他的五萬人馬全軍覆沒。
西路軍司令馮勝兵團沒有遇到強勁對手,披荊斬棘,可對整個戰略計劃已無任何作用,這一年的北伐就這樣灰頭土臉地結束了。
在這次北伐失利後,朱元璋曾對他的軍官們說:「我此生有三件事非常遺憾:一、沒有傳國玉璽;二、王保保未擒;三、元太子無音問。」
傳國玉璽是秦始皇用和氏璧製造的一塊國家印章,印章是八個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這顆傳國玉璽象徵了國家權力,誰得到它,就意味著誰建立的王朝才是正統的王朝,而他本人則是正統的皇帝。北宋滅亡時,傳國玉璽被金人奪走,後來就不知下落。元朝初年,有人在街市上吆喝賣傳國玉璽,當時的宰相伯顏拿到手後,認為這玩意不過如此,所以就把這玩意和其他的玉璽放在一塊,後來伯顏把這些玉璽都磨平了,送給各位大臣刻私人印章。傳國玉璽驚鴻一現,從此再沒有出現過。
朱元璋建立新中國後,始終把這件事當回事,他的北伐兵團其中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尋找這個傳國玉璽。可惜,到他死時,傳國玉璽也沒有找到。
北元太子就是元順帝的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元順帝去世後,愛猷識理答臘領導的北元政府始終是朱元璋的一大心病。「無音問」其實是說,愛猷識理答臘政府從未和他溝通過,只是抵抗,不停地抵抗,偶爾會發動一次反攻。
朱元璋把愛猷識理答臘放到王保保的後面,足以說明王保保真的未可輕。
為了把王保保這個敵人變成朋友,朱元璋曾七次派人招降王保保。但王保保給出的回答,永遠都是沉默。有一段時間,朱元璋甚至神經質地懷疑,世界上是否有王保保這個人。
1375年農曆八月,王保保病逝。朱元璋得到消息後,總算鬆了一口氣,他首先問他的那些將軍們:「當今天下,誰可稱得上是奇男兒?」大家都認為非常遇春莫屬,因為常遇春橫行天下,無人可擋。朱元璋搖頭說:「遇春的確是個漢子,但我能收服他。我卻不能收服王保保,所以王保保才是真的奇男兒。」
當然,朱元璋說這些話時,劉伯溫在人間早已聽不到了。在1374年農曆二月那個即將到來的黃昏,劉伯溫卻聽到了朱元璋提到的王保保。
他嘆息了一聲說:「是啊,王保保這人是不可輕的。」
朱元璋又試著回憶起很多事來,這些事都和劉伯溫有關。他希望用這種回憶彌補他對劉伯溫的忘恩負義,但他也明白,太晚了。
劉伯溫從朱元璋眼裡看到的是柔情,聽到的是朱元璋真心實意的表達。可當他深入朱元璋的內心,去尋找內心深處泯滅的柔情時,他馬上就找到了。也就是說,朱元璋現在回憶的這些事,只是對他劉伯溫一種客套的安慰。這種安慰雖然從內心裡發出,但正如離弦的箭一樣,一去不回。朱元璋和劉伯溫在一起追憶劉伯溫的好,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當追憶到談洋事件時,朱元璋的臉就冷了下來。他盯著劉伯溫說:「我不相信這樣的事,但我知道你是個風水學大師。這樣的事,我不相信,別人也會亂說。」
劉伯溫渾身一震,這一天最後的一縷陽光和大地平行著射到房間裡來,照到一塊水晶上,撞出五彩繽紛的星星。在那些星星中,劉伯溫看到朱元璋那張久違的猙獰的臉。他想,這次談話可以結束了,他和朱元璋在人間的最後一面也結束了,他和朱元璋的歷史也已經結束了。
他費力地站了起來,對朱元璋說:「皇上,我可能要不行了。自從胡丞相給我送來一服藥,我將它吃掉後,肚子裡就起了個瘤子,摸得清楚。我的肚子脹得厲害,平躺時都會窒息。我的大便次數增加,每天都在十幾次。」
朱元璋還在想談洋事件,漫不經心地,但語氣裡帶著威嚴冷酷:「劉基,你好好養病,不礙事。」
劉伯溫跪下謝恩,朱元璋這次沒有阻攔。這是個非常緩慢的場景,劉伯溫的動作如同慢鏡頭,朱元璋特別欣賞這一艱難的跪拜。當他要劉伯溫平身後,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問劉伯溫:「聽說你說過這樣的話,凡事不必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劉伯溫點頭。
朱元璋冷冷地又問:「你此生真的能無愧於心?」
這是一個非常刁鑽的問題。劉伯溫站在那裡,對他的人生進行了嚴肅的回顧後發現,他真的不能無愧於心。實際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無愧於心。
劉伯溫離開
1375年農曆三月,劉伯溫在南京城中忍受著提前到來的炎熱。他的兩鬢流著油膩的汗,給朱元璋寫一封請求回家的信。出乎意料地,他上午送去的信,下午答覆就來了,來的信是朱元璋給劉伯溫的最後一道手詔,名為《御賜歸老青田詔書》,開篇就是氣勢凌人:
朕聞古人有云: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潔其名。爾劉基栝蒼之士,少有英名,海內聞之。及元末群雄鼎峙,熟辨真偽者誰。歲在戊戌,天下正當擾亂之秋,朕親帥六軍下雙溪而有浙左,獨爾栝蒼未附,惟知爾名耳。吾將謂白面書生,不識時務,不久而栝蒼附,朕已還京。何期仰觀俯察,獨斷無疑,千里之餘,兼程而至,謁朕陳情,百無不當。至如用征四方,摧堅撫順,爾亦助焉。不數年間,天下一統。當定功行賞之時,朕不忘爾從未定之秋,是用加以顯爵,特使垂名於千萬年之不朽,敕歸老於桑梓,以盡天年。何期禍生於有隙,致使不安。若明以憲章,則輕重有不可恕;若論相從之始,則國有八議。故不奪其名而奪其祿,此國之大體也。然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將謂己是而國非。卿善為忠者,所以不辨而趨朝,一則釋他人之餘論,況親君之心甚切,此可謂不潔其名者歟,惡言不出者歟。卿今年邁,居京數載,近聞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強,朕甚憫之。於戲,禽鳥生於叢木,翎翅干而揚去,戀巢之情,時時而復顧。禽鳥如是,況人者乎。若商不亡於道,官終老於家,世人之萬幸也。今也老病未篤,可速往栝蒼,共語兒孫,以盡考終之道,豈不君臣兩盡者歟。
在這道《御賜歸老青田詔書》中,朱元璋和在二月里跟劉伯溫聊天的那個朱元璋判若兩人。這道詔書中,沒有任何人性,直接呼劉伯溫為「爾劉基」,同時把談洋事件放大,最後一兜,說他朱元璋此生對劉伯溫已是仁至義盡、無愧於心。
劉伯溫捧著這道詔書,流下淚水。三月初四,他離開南京城,回青田。宋濂來送行,劉伯溫問:「皇上沒有說什麼嗎?」宋濂說:「皇上很關心你,問你能否堅持到家。」
劉伯溫苦笑說:「當然能。」二人分別的最後,他拉宋濂的手。宋濂聽見他說:「我在1360年沒來南京時就已死啦!」宋濂知道他又神經錯亂了,正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卻又聽到劉伯溫說:「死了的我,用十五年做了一個大大的夢!」
宋濂失聲道:「不要多想,回去好好養病。」
劉伯溫看了他一眼,再也沒說什麼,宋濂也不說什麼了,二人心知肚明,此次分別,將是永別。
青田涼爽得使人如在天堂,這至少是劉伯溫到家那天的感覺。他的家人對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所表現出的快樂情緒大為驚訝,自談洋事件後,劉伯溫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心底的笑容。他的家人以為他能挺過這一關,不過第二天,劉伯溫從床上醒來後,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坐在床上,自言自語。他要他的家人準備椅子,說不能讓客人來站著;他還讓家人殺雞宰豬,因為客人們要吃飯。家人對他突然變成這樣的狀況,大為驚駭。
實際上,劉伯溫在那個空蕩蕩的屋子裡看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人。他看到他的儒學導師鄭復初,鄭復初正在給他講課,他就跟著鄭復初大聲地讀了起來;他又看到父親,父親在心無旁騖地鑽研一本天書,還讓他安靜一會兒,不要打攪自己。他看到很多人,元大都里那個賣書的書商,高安衙門他的領導,還有他那些同僚,他看到了方國珍,這都是他最痛恨的人,可現在,他卻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愛他們,如果沒有他們,他的人生就不會這樣完美。最後,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人——朱元璋。
他叫了起來,在房間裡直打滾。但在這個房間裡的朱元璋並沒有那麼多戾氣,反而非常和藹可親。朱元璋還向他鞠躬,說:「我為天下,屈四先生。」
劉伯溫趕緊跪下,說:「皇上千萬不能這樣說,多年以後,我無法忍受你的前恭後倨啊。」
朱元璋語重心長地說:「誰讓你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呢。」
劉伯溫說:「那是民間的劉伯溫,不是真實的劉伯溫。」
朱元璋點頭說:「我承認。但是,我容不下你。」
劉伯溫不無傷感地說:「可在1368年,我已經隱退,為何還要把我叫回?」
朱元璋說:「你們道家講究功成身退,對別人而言,是可以操作的,可對你,卻不行。我容不下你,卻需要你。最重要的,你還沒有死,這就是命運!」
劉伯溫愣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他說:「我明白了。如果朱升活到現在,恐怕也是這樣淒涼的結局吧。」
朱元璋點頭,說:「是的,一個人只要活著,就難免有事。」
劉伯溫已徹底清醒,說:「也就是說,無論我多麼能掐會算,也無法逃脫。因為我還活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罪惡,特別是活在你的世界中的人。」
朱元璋鼓掌大笑,說:「你說對了。你看現在活著的那些人,必有厄運等著他們。要知道,我是個從不念舊情、有著蛇蠍心腸的人。」
劉伯溫大叫一聲,因為世界上還有這種人,讓他暴怒。他猛地敲向身邊的桌子,在一陣灰塵飄揚中,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空氣流動的聲音。
1375年農曆四月十五,折磨了劉伯溫一個多月的那些幻象突然消失不見了。他感覺非常好,他知道,這是死神即將來的徵兆。於是他把兒子劉璉叫到床邊,手指著他的所有著作,說:「等我死後,把這些書都送到南京去,你要告誡子孫後代,千萬不要看這些書。」
劉璉翻開一份書目,這是劉伯溫一生中最輝煌的著作,可稱為《劉伯溫全集》:《郁離子》《覆瓿集》《寫情集》《犁眉公集》《春秋明經》《清類天文分野之書》《天文秘略》《白猿經風雨占候》《玉洞金書》《靈棋經注》《解皇極經世稽覽圖》《三命奇談滴天髓》《金彈子》《一粒粟》《地理漫興》《靈城精義》《佐元直指圖解》《效顰集》《觀象玩占》《演禽圖訣》《披肝露膽》《注玉尺經》《多能鄙事》《燒餅歌》《百戰奇略》。
或許正是這些著作在後世的流傳,才讓許多人把劉伯溫看成一個神乎其神的魔法師和預言家。而作為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劉伯溫的光環在民間越來越淡。
這對劉伯溫是絕不公平的。他要子孫後代不要學習這些神秘的玄學,可能是談洋事件給他造成了難以釋懷的傷害。他以精通術數聞名,最終卻倒在了術數上,這不能不說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諷刺,或許正如夢幻中的朱元璋所說,這就是命運。
在囑咐完大兒子劉璉後,他又對小兒子劉璟說:「為政寬猛如循環,當今之務,正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諸形勝要害之地,應與京師聲勢聯絡。我想給皇上寫封信,說明這樣的問題,但現在胡惟庸在,我就是寫了,也沒有用處。等胡惟庸下台後,皇上必然思念我,會找你們,你就把我這段話說給他聽。」
——劉伯溫臨死前還對朱元璋和這個帝國念念不忘,用赤膽忠心這四個字恐怕不能完全概括。有時候,我們很難理解古人那份百死不悔的情懷,劉伯溫就是這樣的一個古人。
劉伯溫說完這些話,劇烈地咳嗽,當他恢復平靜後,嘴唇已發白。這個時候,他突然睏倦了。他說他要睡一會兒,他的兩個兒子走出他的房門,還沒有把門關上,劉伯溫就睡著了。在夢中,他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周圍的牆壁白得使人發抖,一種他是第一個走進這房間的沉重感使他極為不安。睡夢中,他不經意地想起,最近幾年來,他做的都是這個夢,也就是說,這個夢他已經重複了有一千天,可每次醒來後,他都會忘記。於是,每次夢到這個房間時,他都認為自己是第一次來,只有在夢將要醒時,他才發現自己不是第一次來。
現實中,那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夢幻中,劉伯溫想推開那個房間的窗戶,看看是否也在下雨。但他沒有找到窗戶,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甚至連門都沒有。和從前一樣,他在這個房間裡恐慌起來,他拼命地大叫,於是,夢醒了。
房間裡一片夢幻,他看到了陳友諒、張士誠正在向他招手,是那種彬彬有禮而充滿熱情的招手。他從床上爬起來,向他們走去,可能是動作太快,他突然穿過了他們透明的身體,轉頭再看時,兩人消失了。於是,他再度醒來,窗外一片明亮。
這已是1375年農曆四月十六日的夜晚,月亮早早地升起,又大又荒唐。月光探進房間裡,劉伯溫在床頭睜著眼睛,看到在流動的月光中,有那麼多人在向他招手。此時,他忘記了正在南京城裡顧盼自雄的胡惟庸,忘記了他親手毀滅的陳友諒、張士誠,忘記了他曾效忠過的元王朝。他閉上眼睛,月光消失了,眼前卻更光明起來。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瘦骨嶙峋,鬱鬱寡歡,眼神憂鬱,正在一個山洞中如饑似渴地讀書;他又看到一簾厚厚的帳幕被人掀起,裡面走出了一個下巴突出、兩眼晦暗的人,正是朱元璋。
他聽到地球飛速自轉轟隆隆的聲音,把他震得渾身發抖。他睜開眼睛,看到月光如閃電一樣從他的房間裡退了出去,穿街過巷,沖向原野,然後一個優美的姿勢越上了青田山,在飛馳了一段時間後,月光貼著青田縣城濕潤的石子小路快速地流向處州,在處州城裡,月光左旋右轉,右旋左轉,終於在一處空地前停了下來,它轉身向青田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呼嘯一聲,沖天而逝。這是65年前1311年農曆六月十五的那道月光,它和劉伯溫在人間駐足65年,如今重回天界。
月光如水,劉伯溫歸天。
死因羅生門
1377年,劉璉寫信給南京,要人來取《劉伯溫全集》。朱元璋拿到這套《全集》後,假惺惺地掉下幾滴眼淚,說:「劉基太忠誠了,可讓他的大兒子劉璉來做官。」如果這次是逢場作戲,那麼在1390年,劉伯溫歸位的15年後,朱元璋的一番話倒的確是真情實感。1380年,胡惟庸謀反案爆發,朱元璋獸性大發,先後屠殺三萬餘人。胡惟庸臨死前將會想起,那個寒冷的上午,他去見劉伯溫的情景。劉伯溫對他說,五年後再見,如今,一語成讖。
而朱元璋或許正是在這個時候,才想到劉伯溫論相。他對劉伯溫的小兒子劉璟說:「我經常思念劉伯溫。他在這裡,滿朝都是朋黨,他卻一個也不從。他後來吃了胡惟庸的毒藥,死掉了。我也算是為他報仇了,胡惟庸那廝被我斬盡殺絕,墳墓也被我挖了。」
事實真如朱元璋所說的那樣嗎?或者換個問法:劉伯溫到底是怎麼死的?
第一種意見認為,劉伯溫的確如朱元璋所說的,是胡惟庸下毒。胡惟庸案的爆發,是因為有人密告,說胡惟庸正準備造反,在密告信中,提到的胡惟庸種種不法勾當中,就有一條是,胡惟庸謀殺了劉伯溫。這封告密信的主人在胡惟庸被殺後現身,正是胡惟庸最信任的一名手下。這人知道內情,應該沒有異議。可問題是,當朱元璋審問那個與胡惟庸共事的汪廣洋時,汪廣洋說自己毫不知情。有人於此認為,胡惟庸根本沒有謀殺劉伯溫。至於那封告密信,在中國政治場中,栽贓陷害是常有的事,告密信的主人栽贓胡惟庸,也不是沒有可能。
第二種意見認為,是朱元璋指使胡惟庸謀殺了劉伯溫。因為胡惟庸在1375年去看劉伯溫時,是朱元璋命令他去的。或許就在這份命令之外,又加了一條命令: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劉伯溫。這種意見太荒謬,如果朱元璋真要殺劉伯溫,談洋事件是最好的理由,何必要去謀殺?
這兩種意見都把劉伯溫當成了白痴。劉伯溫對藥理相當了解,《多能鄙事》中關於藥方的搜集就是證明,況且,他對胡惟庸始終就有防範,不可能明知是毒藥還吃。如果他那麼想死,也不會在談洋事件出現後來京謝罪,他大可就在青田等著死亡的降臨。
第三種意見則認為,劉伯溫的死亡是正常事件,沒有謀殺。劉伯溫多年以來的肝肺都有問題,年紀大了後,病情加重,後來他向朱元璋說自己身體裡有個瘤子,可能就是肝癌,已到晚期。
劉伯溫家族自劉伯溫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出類拔萃的人。不過,劉伯溫給子孫後代積攢下一個十幾世都用不完的家底。所以,劉伯溫家族在整個明朝時期,不算太輝煌,但也不算太糟糕。
1514年,當心學宗師王陽明在南京城中向他的數萬弟子傳授心學時,正德皇帝頒布詔書,贈劉伯溫「太師」稱號,並諡「文成」。正德帝用他那尖利的嗓子對他的臣子們說,劉伯溫是「渡江策士無雙,開國文臣第一」,天上聽到這十二個字的劉伯溫肯定會流下激動的淚水,對他功績的認定居然遲了140年!
雖然遲了這麼久,但劉伯溫應該感到很欣慰,因為從此,他的大明國師的地位奠定,無人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