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理刺馬案

2024-10-09 05:11:54 作者: 度陰山

  他很真誠,慈禧也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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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見面,慈禧就問:「馬新貽被刺這事很弔詭啊。」

  馬新貽原本只是個安徽某地的小知縣,太平天國定都金陵後,他棄文從武,帶領軍隊和太平軍作戰。他本無輝煌的戰績,但升遷卻異常快,1864年時是浙江巡撫,1867年就成了閩浙總督,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任直隸總督後,他就成了兩江總督。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慈禧插進湘系集團的一枚釘子。

  馬新貽被刺於由校場閱兵回總督府的路上,刺客當場被捉,自稱叫張文祥。這就是刺馬案,清末四大奇案之一。

  馬新貽被刺後,整個中國風言風語。有人說是太平軍餘孽乾的,只是為了替死在馬新貽手中的兄弟們報仇。還有一種說法讓曾國藩大為不安:馬新貽是被湘系集團謀殺的,因為曾國藩不想讓兩江總督這個肥缺落到非湘系人手裡。

  慈禧單刀直入,曾國藩明白,慈禧心有疑慮,但又不能明問,所以用這個問句試探曾國藩。

  曾國藩心領神會,毫不猶豫地給了回覆:「馬新貽被刺這事的確很弔詭。」

  慈禧錐子般的目光審視著曾國藩,沒發現任何異樣:「馬新貽辦事很好。」

  「是,他辦事平和、精細。」曾國藩淡淡地說。

  「你要還他一個公道。」

  曾國藩提高音量:「臣一到金陵,就一心一意審理此案。」

  慈禧在帘子後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曾國藩自然也不會開口。

  許久,慈禧問:「你的身體如何?」

  曾國藩誠實地回答:「腳腫雖消,但兩腿酸軟,行動維艱。尿頻、尿痛、尿不盡。這隻好眼,也要壞掉了。」

  慈禧輕輕「哦」了一聲,雙方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沒有結束。

  十天後,慈禧聽說曾國藩竟然還在京城,而且絲毫沒有要回金陵的意思。於是她再召見曾國藩,一面就問:「你什麼時候去金陵?」

  曾國藩回答:「三日後就啟程。」

  「為何還要等三日?」

  曾國藩聽出了慈禧的不耐煩,慌忙跪下。他想說的是,三日後乃良辰吉日。

  但這話不能和慈禧說,慈禧也沒讓他說,略帶訓斥的口氣道:「金陵的事要緊,你早些去!」

  曾國藩立即回答:「馬上就走,絕不敢耽擱。」

  第二天,慈禧問:「曾國藩走了嗎?」

  人回答:「正在收拾東西。」

  第三天,慈禧又問:「曾國藩走了嗎?」

  人回答:「在收拾東西。」

  慈禧很不高興,人告訴他:「曾國藩做事向來平穩緩慢。」

  「放屁!」慈禧幾乎要跳起來,「他在拖延。」

  六天後,曾國藩終於上路了。上路前,他去見慈禧。

  慈禧譏諷道:「終於要走了。」

  曾國藩叩頭,慈禧要他起身時,他起了半天,才勉強站起。

  「你的病不算重。」慈禧笑道。

  曾國藩不知慈禧什麼意思。

  慈禧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還能跪著。」

  這句話暗藏玄機,曾國藩額頭立即汗出,告別慈禧後,當天夜裡,收拾行囊,雞叫頭遍,就出了北京城。

  可是,出北京城後,他的步子就和蝸牛差不多了。從北京到金陵,他足足走了三十六天。

  這三十六天裡,是曾國藩有生以來活得最舒服的日子。路上有各地官員迎接照顧,他又有精力和時間回想一生的往事。可每次想到最幸福時光時,「馬新貽」這三個字就會蹦進他腦海。

  每次「馬新貽」這三個字蹦入腦海時,他都要長嘆一聲。

  「這案子不好辦。」他對心腹說。

  心腹不以為然:「比天津教案還難?」

  曾國藩一愣,的確,沒有任何一件案子比天津教案還難。但馬新貽案的確很難。

  「馬新貽到底是被誰殺的?」他問。

  「張文祥啊。」

  曾國藩搖頭:「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心腹也搖頭:「您現在只能聽這個,不然,這案子真就難辦了。」

  猶如一道刺眼的光芒,射進曾國藩的腦海。他那隻壞掉的眼,幾乎能看見東西了。

  他沉思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抵達金陵後,代理總督、江寧將軍魁玉把大印交給他,同時鄭重其事交給他的就是張文祥案卷。

  魁玉對曾國藩說:「此案關係複雜,又重大,我審訊了多時,仍得不到真正口供。」

  曾國藩說,這個不急,容我從長計議。

  他「從長計議」的「長」真的好長,兩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對馬新貽案做出任何批示,甚至連關於馬新貽的一句話都未和他人談過。

  金陵官員們,甚至是他的幕僚們都大為驚異,想不明白曾國藩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一個清晨,陽光普照兩江總督府,細若遊絲的灰塵,灑進曾國藩的臥室。他吃力地從床上爬起,去書案上寫了副不痛不癢的對聯,然後派人送去了馬新貽家。

  這是他兩個多月來,唯一做的和馬新貽有關的一件事。

  慈禧氣得死去活來。她命令刑部尚書鄭敦謹火速趕往金陵,幫曾國藩審理刺馬案。

  鄭尚書到的前一天,曾國藩得到消息,急忙讓人把張文祥案卷調來,粗略看了一番,記下了有關案犯的名字。

  鄭敦謹到的那天,曾國藩熱烈歡迎,宴會一直持續到凌晨。

  第二天,鄭敦謹宿醉,頭暈腦漲,無法審理。曾國藩卻來了勁,死活把鄭尚書拉到衙門。鄭敦謹強撐著,把案卷看了一遍,於是問跪在下面的張文祥:「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刺殺馬大人?」

  張文祥在獄中過了兩個月美好生活,養得白白胖胖,此時仍堅持之前的口供:「我本是浙江人,馬新貽在浙江巡撫任上時大力捕殺海盜,我和海盜雖然關係不錯,但我卻不是海盜。馬新貽誣陷我,還殺了我妻子,我於是只好逃往他鄉。後來馬新貽到寧波閱兵,我上狀喊冤,馬新貽不理。於是我就起了仇恨之心,跑到金陵來刺殺了馬新貽。」

  鄭敦謹本來頭腦發脹,聽了張文祥的口供,不禁被逗得精神大振。

  他問:「就因為這點事,你就刺殺馬大人?」

  張文祥回答:「是!」

  「哈哈」,鄭敦謹狂笑,去看曾國藩,想得到曾國藩的呼應。讓他大跌眼鏡的是,曾國藩坐在那裡正昏昏欲睡。

  「曾大人!」鄭敦謹喊了好幾聲,曾國藩似乎才從夢中驚醒,慌張地問:「怎樣,怎樣,招了嗎?」

  鄭敦謹感到好笑:「曾大人為何不訊問?」

  曾國藩迷迷糊糊地說:「有你在此,我何必問。我相信你。」

  「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曾大人……」

  「重刑伺候!」

  上來幾個虎狼衙役,把張文祥掀翻在地,一頓亂棍。張文祥被打得哭爹喊娘,眼看就要被打死。

  鄭敦謹喝令住手,無人住手。

  「曾大人,」鄭敦謹急了,「你這樣會把他打死的。」

  曾國藩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僕役立即收了棍,站立一旁,就好像他們是傀儡,而提線則在曾國藩手中。

  鄭敦謹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來這裡只是個擺設。真正能做主的是曾國藩,冥冥之中,他看到張文祥和曾國藩勾肩搭背,把酒言歡。

  他想偷偷去審問張文祥,但張文祥已被打得不能開口。能開口時,口供依然如昔。這讓鄭敦謹產生一種感覺:張文祥在背台詞。

  鄭尚書和金陵官員有心無心地談天,談到曾國藩時,眾人都異口同聲地稱讚,曾大人辦事向來一絲不苟,認真到極致。

  鄭尚書不陰不陽地問了句:「為什麼在刺馬案上,曾大人怎麼如此心不在焉?」

  沒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在翻來覆去審訊了半個月後,鄭敦謹已確定了一件事:刺馬案永不可能有真相。

  曾國藩在鄭敦謹面前嘆息連連,兩人只能達成一致。曾國藩向朝廷上奏摺說,「經過再三審訊,該犯還是堅持以前的口供,並屢屢絕食,只剩最後一口氣。我認為,倘若讓他就這樣死了,實是對他的恩賜。所以應迅速了結此案,明正典刑,給天下人一個警戒,也讓張文祥罪有應得。」

  慈禧看了奏摺後,一言不發。

  前一天回來的鄭敦謹正站在她面前,低眉垂目,袍服正不自覺地抖動。

  「你就沒有審訊出一點東西嗎?」慈禧氣憤地質問他。

  鄭敦謹像是被電了一下,磕磕巴巴:「臣……無能……」

  「哼,」慈禧氣咻咻的,「這個曾國藩,老狐狸。」

  鄭敦謹發自真心地認同慈禧的判斷:「臣疑心這件事和曾國藩有關係。」

  慈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廢話!我要你去幹什麼的?」

  「撲通」,是鄭尚書跪到地上的聲音。

  「我們吃了個啞巴虧。」慈禧說,「今後啊,這兩江總督的椅子就只能讓他們湘系的人坐了。否則,坐一個死一個。」

  慈禧有未卜先知之能,自他之後,無論是左宗棠還是彭玉麟,包括後來的曾國荃都擔任過總督,無一例外,他們都是湘系成員。直到湘軍逐漸沒落,重量級人物先後死去,大清中央政府才把兩江總督這個椅子收歸己有。

  有人曾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研究過,刺馬案的幕後主使就是湘軍集團。但絕對不是曾國藩本人的主使,可既然已經發生,作為湘軍的開山鼻祖,曾國藩必須對整個集團的利益負責,於是,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兇手。

  天下人知道,慈禧更知道,所以只能同意曾國藩的奏摺意見。

  一個月後,張文祥在金陵被凌遲,刺馬案結束。

  曾國藩的人生也隨著張文祥的聲聲慘呼,漸漸走向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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