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

2024-10-09 05:11:57 作者: 度陰山

  有天早晨,曾國藩從一場輕鬆的夢中醒來,躺著回味了片刻,要坐起來,竟然沒有成功。他用力坐起,一個跟頭就翻下了床。

  僕人們聽到響動,慌忙闖進屋,發現曾國藩雙手發顫,嘴角抽動,已不能說話。醫生過來,折騰了半天,曾國藩才算恢復意識。

  他看著圍攏在身邊的人,非常陌生。

  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孤獨之中,思念起了老戰友。

  已再無老戰友,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心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回到金陵後,曾國藩的心情已經差到極點。一年來,他處理起公事來力不從心,神魂不安。他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說是聖恩已淺,特別擔心無法善終。他還看著悲涼的月光說,京城那些王八蛋官員就從來沒對他好過,總是找他的麻煩。尤其是天津教案後,京城上下都把他當成世界上最厭惡的人看待。

  他四顧茫茫,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活下去的勇氣漸漸消失,所剩下的只求快些死去。

  其實,人無不以生為樂事,死為哀事、為懼事。但當百感交集,憂愁無法祛除時,就會感到憂生為苦、速死為樂。

  1872年初,曾國藩就是這種心境。

  

  乍暖還寒的一天,曾國藩單目無神地望著眼前一群陌生人,淡淡地說道:「把李鴻章叫來。」

  眾人面面相覷,從保定到金陵,山遙水遠,李鴻章能來,可曾國藩能等嗎?

  「告訴他,我等他。」他語氣堅定地說。

  在等待李鴻章的漫長光陰中,曾國藩把僅有的那隻眼閉緊了,養精蓄銳。

  他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他能成為三不朽人物嗎?

  立言,他寫了無數家書、無數日記、無數文章,但毫無創造性見解,立言恐怕談不上。

  立德,他很滿意都點了點頭,中華傳統道德,他的確按部就班地奉行著。

  立功,他興奮起來,睜開那隻眼,平定太平天國,前無古人。

  他又想到政局。他最喜歡的皇帝就是道光,道光對他也不錯。可惜道光一朝,他無所建樹。咸豐只是拿他當槍使,兩人沒有情感。至於慈禧,曾國藩笑了,又要用他,又要防備他,真是個辛苦的女人啊!

  洋人在外虎視眈眈,百姓在內心懷不軌,這個帝國……

  想到這裡時,天空飄起了雨絲。曾國藩更衰弱了,幾乎奄奄一息。不過他堅信,他肯定能等來李鴻章。因為他有毅力,而且正是靠著這人所共知,卻很少有人做到的毅力,他走到了今天。

  李鴻章果然來了,滿頭大汗。見到活著的曾國藩時,他淚流滿面。

  曾國藩說,我不是要你來哭喪的,我有事要交待。

  「我有一大懊悔。」他格外嚴肅地說。

  李鴻章正襟危坐地聽著。

  「我這個人顧慮太多,湘軍浴血奮戰十幾年,收復金陵後,因為各種壓力,竟然將其解散,自毀長城,寒了將帥的心,等於是自廢武功。湘軍眾將飄如秋葉,我自己也成了剪翼之鳥,以至『剿捻』無功,備受挫辱。」

  李鴻章似乎明白了李鴻章這段話背後的意思。

  「你要汲取我的教訓,八旗、綠營再不可倚靠,保太后、皇上之安,保衛神州華夏,全仗你的淮軍。今後,淮軍必有被議論的一天,千萬不要像我那樣,畏首畏尾,只可加強,不可削弱。亂世之中,手裡必須有槍桿子,於家於國都應如此。」

  李鴻章謹記在心,這是曾國藩留給他最豐厚的遺物,他終生未丟棄。

  曾國藩喘息了一陣,又說:「數十年辦事之難,難在人心不正,世風不淳,而要正人心,淳世風,必須要依賴一二英雄人物開天闢地,後來者應和。先正己身,同時培養後人,把這些人作為『種子』,綿延不斷,天下應和,世風自然改變。」

  李鴻章沉思許久,問:「天下誰是種子呢?」

  「左宗棠!」

  「什麼?」李鴻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師和左宗棠幾乎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會是他?

  曾國藩看出了他的疑慮,一笑:「你呀,境界不高。左宗棠這人雄才大略,待人耿直,廉潔自守。我和他爭的是國家大事,不是私情。左宗棠有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正是他的長處。人不能因私情而動國事!」

  李鴻章謹記在心。

  說完這些,又聊了些閒話。曾國藩對李鴻章說:「你走吧,直隸的事才是正事!」

  李鴻章自然不肯走,曾國藩怒了:「我說了,不是讓你來給我哭喪和送終的!」

  李鴻章痛哭流涕,曾國藩卻從床邊抄起一本書,認真地閱讀起來。

  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到花園裡散步,回房間的路上,他突然對身邊的人說,「腳痛。」

  僕人們慌忙將他扶進房間,他沒有躺下,而是筆直地坐下來。

  再也沒有話,所有人都等著。

  窗外,有人聽到花兒含苞正放的聲音,也聽到了曾國藩的一聲悠長的呼吸。他睜開了眼,眾人不禁驚駭萬分。因為他的右眼似乎好了,正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來。

  家人們都圍攏在床邊,曾國藩開了個小玩笑:「我平生最喜寫遺囑,想不到要死了,竟然沒有時間寫了。」

  家人要號啕,曾國藩用眼神阻止:「我和你們談談心。」

  人之將死,談的心都是最真的。

  曾國藩說:「我年輕時過度相信,人只要通過努力,就可勝天;中年之後,挫折不斷,開始相信命運;步入老年,我發現命運才是人最應該重視的。所以我留下六個字,作為我的墓志銘,你們聽好了——不信書,只信命。」

  家人已有人哭出聲,雖很小,卻特別刺耳。

  曾國藩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意為:先給我閉嘴。

  「還有,我這麼多年來給你們寫的信,要整理出來,就叫《曾國藩家書》吧。你們說我給你們洗腦也好,說教也好,我不管了。不要把它不當回事。」

  這是個超級黑色幽默,他的《家書》始終讓人堅信付出必有回報,而墓志銘卻說,不信書,只信命。

  說完這些話,曾國藩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越來越青。

  房間裡重回死寂。

  有人耐不住這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受到神靈的啟示,偷偷望向房梁。幾隻蚰蜒正在房樑上快樂地玩耍,突然「砰」的一聲,蚰蜒如爆竹似的爆開,刺鼻的煙氣裊裊繞樑。

  就在這時,有人去試探曾國藩的鼻息,呼吸全無。

  這位偉大人物在人間度過了61個年頭後,抱著無限感慨離開人間。

  在最後那縷氣息盪向天空時,曾國藩一定會記起61年前曾祖父在房樑上看到的那幾隻蚰蜒。他將聽到曾祖父用沙啞的嗓子喊出的命中注定的預言:龍,龍,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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