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做都是錯
2024-10-09 05:11:49
作者: 度陰山
「這案子,難辦!」
這是崇厚見到曾國藩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曾國藩的心裡話。
雖然如此,曾國藩還是把自己的心意說給崇厚聽。他說:「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一旦談判不成,雙方開戰,作為有守土責任的地方長官,我是非死不可,而且肯定先死。」
崇厚用絲綢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只是點頭。
「死是很容易的事,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一切責任都不必承擔。從這點而言,我倒希望現在就死。」曾國藩悠悠地說,但語氣卻異常嚴肅。
崇厚的絲綢手帕已濕透。
「活著卻是難事,只要你活著,你就要對自己負責,對家庭負責,咱們身為朝廷命官,還要為江山社稷負責。出於責任心,我現在不能死,拼盡全部心力,也要把這件事解決,對得起自己、家庭和江山社稷。」
「大人……」崇厚有點感動,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曾國藩沒有給他貢獻眼淚的機會,立即切入正題:「我來之前,已看了案件記錄,大致知道了來龍去脈。我先說說我的想法?」
崇厚鄭重地點頭。
曾國藩的那隻健康的眼睛開始發亮,這是他要解決事情時的一個特點。由於另外一隻眼已不起作用,所以這隻眼的光亮特別強。
他認為,第一,把兇手緝拿歸案,在這起事件中受傷的外國人,盡我們最大力量賠償;第二,重新審訊那個人販子武蘭珍。如果洋人真有挖心剜眼的行為,那咱們就占了理;如果沒有,那慘了,咱們理屈。
曾國藩又說,即使咱們占了理,洋人畢竟死了20個,咱們也要賠償。如果真能用金錢把干戈化為玉帛,那就是上天保佑了。
「就這麼簡單?」崇厚脫口而問。
曾國藩苦笑:「當然不會這麼簡單,如果真這麼簡單,我何必要抱著必死的決心來。」
他滿嘴都是苦水,那隻還算健康的眼開始隱隱作痛:「洋人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必須要堅定一件事,只要沒有戰爭,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
兩人短暫商議之後,審訊工作立即開始。武人販子很快真心實意地招供,他根本就沒有去過教堂,他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人販子,和上帝一點關係都沒有。
曾國藩感到很遺憾,對崇厚說,因為這麼個撒謊精,惹出這麼大的事,真不值!
「那就是咱們理虧了?」崇厚問。
曾國藩點頭。
崇厚來了聰明勁:「不對,是豐大業先開的槍,打傷了縣令劉傑的家人,群眾才一怒之下動手的。」
「人家死了人啊。」曾國藩語氣加重,「洋人啊,這種人死不得的。」
洋人的命超級值錢,幾乎是當時的硬通貨。
法國公使施施然地來了,笑顏如花。
從曾國藩僅有的一隻眼看這位法國公使,他是位彬彬有禮的君子。這位君子向曾國藩提出四點要求。第一,賠修教堂。
「可以。」曾國藩略歡喜地回答。
第二,厚葬豐大業。
「好!」
第三,查辦兇手。
「當然,」曾國藩說,「我們正在全力緝拿兇手,一個不會放過。」
法國公使很滿意,覺得曾國藩是個最佳談判對象。
第四,嚴懲地方官。
「這個嘛,」曾國藩思索了一下,「怎麼個嚴懲法呢?」
法國公使微笑:「以命抵命,應將天津知縣劉傑和知府張光藻處決。」
曾國藩渾身一顫。還未等他開口,法國公使已收起君子之態,換上了強盜做派:「如若不然,我們就將天津化為焦土。」
「無理!」曾國藩氣得渾身發抖,法國公使離開,崇厚來安慰他時,他仍抖個不停。
「太無理,」曾國藩中氣雖已不足,但發起怒來,仍讓人驚悚,「地方官即使同情騷亂的民眾,但並未直接參與。說他們鎮壓不力,無非是撤職,竟然要他們的命,於理於法都說不通。這群該死的洋人!」
崇厚此時倒冷靜下來:「如果不這樣做,洋人真的會開戰。」
曾國藩瞪圓了那隻眼,熱血上涌,但猛地就血液回流,他又恢復到萎靡狀態。
這種狀態下,曾國藩說出的話就像是撒嬌:「劉傑和張光藻都是好官,尤其是張光藻,不說一心為民,卻也是用良知在做官,他們的頭顱如果不保,豈不是冷了天下士人的心?」
崇厚不開口,曾國藩嘆氣,崇厚也跟著嘆。
兩人就這樣唉聲嘆氣直到掌燈時分,也毫無可行性意見,崇厚離開時,要關門。
曾國藩向他擺了擺手:「開著吧,大清江山都沒了門,我還要個門干甚!」
崇厚才走,曾國藩就發現門外有幾人探頭探腦。他叫了聲,你們都進來吧。
幾個幕僚毫無精氣神地走了進來。
「諸位怎麼看?」
鴉雀無聲。
「談談吧。」曾國藩仰面朝天,半死不活。
仍是雅雀無聲。
房間裡靜得竟能聽到曾國藩粗重的呼吸。
「我說說吧。」他把臉擺正了,一隻眼裡散發出綠色的光,「順從洋人的要求,我就會被吐沫星子淹死,而且我也認為劉傑和張光藻罪不應死。但若不同意洋人的要求,必會開戰,我們根本就不是洋人的對手。你們忘了當年英法鬼子攻占北京、火燒圓明園、把先皇趕跑到避暑山莊去的事了嗎?」
有位幕僚終於鼓起勇氣,先咳嗽一下,「大人的意思是……」
「我保持英名不難,只要跟洋人說,要開戰就來吧。我死也不難,第一個衝進戰場就是。但如果我保持了英名,丟了性命,能保住國家,為何不做?問題是,這不可能啊。所以……」
幕僚們明白了。
曾國藩是想把劉傑和張光藻的命送出去。
說送就送,曾國藩絕對知行合一。第二天,他就上奏朝廷,將劉傑和張光藻交刑部治罪。
這招很巧妙。他可以對洋人說,我無權將二人處死,處死二人的只能是我們帝國的刑部。當然,這不是曾國藩的念頭。他的心思仍然用在「拖」字訣上。
大事拖小,小事拖了。
這招在中國,對付中國人其效如神。但洋人,不吃這一套。
法國公使又施施然來了,催促曾國藩,必須立刻把劉、張二人正法,他們還要檢查砍下來的腦袋。
曾國藩正欲發揮拖字訣,法國公使變本加厲又提出個要求:陳國瑞的命,我們也要。
陳國瑞當時是直隸提督,中國民眾圍毆豐大業時,他站在橋頭為自己的百姓助威。法國公使認為,拉拉隊也要承擔責任。
曾國藩大吃一驚,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陳國瑞當時在為百姓助威,所以他絕不會把陳國瑞送交刑部。
法國公使氣呼呼地走了,走時的架勢很像回去駕駛軍艦,來撞曾國藩。
曾國藩正愁苦不堪時,幕僚們跑進來說:「大事不好。北京已有輿論,說您懦弱無能,丟盡了大清朝的臉。」
曾國藩神色平靜,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種議論。
他現在全部心思都在洋人身上,他特別擔心法國公使真的回去開軍艦,直殺來天津。
幸運的是,沒有。
第二天,法國公使單槍匹馬來了,重申他的條件。但老辣的曾國藩從公使的語氣中聽出,他並無開戰的意思。
這是怎麼回事?
曾國藩冥思苦想,還未想出個頭緒來。崇厚樂顛顛地跑來了,他帶來個好消息,幾乎是驚天動地、可起死回生的好消息。
這個消息是:法國在半月前已和普魯士開戰,打得很吃力,分身乏術。
崇厚高興得像個孩子:「大人,咱們有救了,蒼天有眼啊。」
曾國藩也有眼,雖只有一隻,卻看得比蒼天還透徹。他表情木訥,對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無動於衷。
崇厚大為不解:「大人,法國人根本無力發動戰爭,咱們可前進一步了。」
曾國藩悽苦地一笑:「法國人無力發動戰爭,其他國家呢?法國人現在無力發動戰爭,以後呢?」
崇厚悚然。
「天下任何事都不可過於樂觀,先要存了悲觀的念頭,向樂觀方面去做,才是真理。」曾國藩看著崇厚說,如同經歷了無數風雨的老者對他孫子說話一樣。
那麼,崇厚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存了悲觀的念頭,樂觀地去行動。
曾國藩教導他:「我們雖拿定主意避免戰爭,但也要準備開戰。我已調了劉銘傳兵團來直隸。這是悲觀的念頭。樂觀方面,我們盡力挽救劉傑、張光藻和陳國瑞。」
怎麼救?
曾國藩發出深沉的嘆息:「捉拿更多的兇手,希望能轉移洋人的注意力。」
崇厚明白了,這叫圍魏救趙。
他馬上去辦,一口氣就捉了八十餘人,定了二十餘人的罪。
洋人們不滿意。
崇厚又捉了百餘人,定了三十餘人的罪。
洋人們略滿意,曾國藩立即行動,判決十六人死刑,其他人雖保住了性命,卻要在監獄裡待上一生。
法國人也竟然很滿意,曾國藩又立即行動,向中央政府請求釋放劉傑、張光藻,取消對陳國瑞的指控。
法國人聞聽此消息,又鬧起來。曾國藩急忙出面向法國人解釋,這種解釋在法國人眼中純屬多餘,法國人非要劉、張二人的人頭不可。
曾國藩只好硬著頭皮拿出殺手鐧。他對法國人語重心長地說,我最講「誠」,只有真誠無欺地對待自己的心,才能真誠地對待人情事變。劉、張二人和此事的確無關,要他們的腦袋實在說不過去。況且,你們也只是想懲戒他們一下,何必要腦袋?在我們大清,要個腦袋很費周折。你們國家正在和別人打仗,哪裡有時間和精力在我們這裡要兩個無名人的腦袋?
法國人跳起來:「啊哈,什麼意思?」
曾國藩慌忙站起來,說:「他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將他們發配邊疆,風吹日曬,也算是現世報了。」
法國人不同意,曾國藩說,「那我再上奏朝廷。」
這樣你來我往了兩個多月,法國人的確是無暇東顧,只好順水推舟,默認了曾國藩的決定。劉傑和張光藻被發配邊疆。
二人很冤,曾國藩良心上也過不去。他拿出了很多錢,給兩人做安家費。拿錢買不來心安,所以曾國藩更加愁悶。
令他愁悶到要死的還有廟堂之上的非議。有官員認為,曾國藩在處理天津教案時太縱容洋人,喪失了人格和國格,簡直就是賣國賊。這種論調甚囂塵上,如果曾國藩在北京,非被他們用唾沫淹死不可。
有幕僚把這些議論小心翼翼地告訴曾國藩,曾國藩無動於衷。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時不時就翻身起來嘔吐一回。
天津官員們每次來看望他,所看到的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床邊嘔吐。也有人看到他那隻眼睛裡射出的光芒,如煙花般璀璨。
眾人都說,這是迴光返照。
曾國藩寫信給家人說:「我若再不離開官場,非死在官場不可。」
經過毫無必要的思考,他請辭,推薦了李鴻章為直隸總督。
慈禧思考許久,同意了。
她同意曾國藩辭去直隸總督,但曾國藩必須要回金陵,繼續做他的兩江總督。
因為接替曾國藩為兩江總督的馬新貽被刺殺,慈禧說,看來兩江總督這個寶座,誰都坐不穩,只能由曾國藩來做。
於是,曾國藩離開了天津、離開了保定,第三次擔任兩江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