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津
2024-10-09 05:11:46
作者: 度陰山
保定城一潭死水,因為有官文在。官文被曾國荃彈劾後,跑回北京休閒了一段時間,就被派到保定,做了代理直隸總督。
曾國藩向他伸出飽含深情的友誼之手,官文卻想在上面吐口水。他和曾氏兄弟的仇恨雖未不共戴天,卻在心裡發誓老死不相往來。
在開始直隸總督工作前,曾國藩用對聯來表明自己的工作態度。
第一副對聯是這樣的:長吏多從耕田鑿井而來,視民事須如家事;吾曹同講補過盡忠之道,凜心箴即是官箴。
他問人:「怎樣?」
「好!」
他也覺得好,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再看這副對聯,覺得不太好。較真的人往往都是這樣,一定要做到最好。於是,他又寫了第二副:念三輔新離水旱兵戈,賴良吏力謀休息;願群僚共學龔黃召社,即長官藉免愆尤。
他又問人:「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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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太深奧了。」
曾國藩扯碎了,捻著鬍子,捻掉了幾十根,寫出了第三副:隨時以法言巽語相規,為諸君導迎善氣;斯民當火熱水深之後,賴良吏默挽天心。
幕僚們都叫起好來,「大人真是用心良苦,讓人敬佩。」
曾國藩說:「諸位既了解我的心,我就欣慰了。」
這三副對聯可謂是曾國藩的誓言,既要練好兵,又要整頓吏治,希望官員們能夠體恤民間疾苦,認真辦事,修養民力,讓百姓有個喘息的時間,恢復殘破的社會經濟。
他這樣希望,也這樣做了。
首先是練兵,他從淮軍和綠營中挑選精銳,用訓練湘軍的辦法訓練這支部隊。其次是整頓吏治,難度很大。他擇優錄取了很多人,淘汰了很多人,但湘系的人從全國各地都跑來找他,結果,保定的吏治又和金陵異曲同工。最後,曾國藩在轄區內大興水利,防杜河患,保證農業。
公平地講,在保定的一年,曾國藩充分展現了自己的治理才能。遺憾的是,時間太短,並未立竿見影。1870年6月,天津教案爆發,如同一陣暴風,把曾國藩再吹到風口浪尖,吹出了保定。
所謂教案,就是中國近代史上的紳士、民眾和西方來的基督教、天主教傳教士或這些傳教士發展的中國教民之間的衝突。互相謾罵、鬥毆是輕的,嚴重的則會發生流血衝突,中國人會焚燒教堂,甚至弄出人命。
最開始的傳教士來中國,純是抱著傳播上帝福音的。但後來,有些傳教士發現來中國就會受到如上帝般的待遇,於是魚龍混雜。中國人首先對洋人的相貌就反感,加上儒教徒們的惡意宣傳,中國人就把傳教士們當成了魔鬼。衝突不斷,尤其是在北京的門戶天津。
1870年入夏,天旱無雨,中國人花費人力物力和金錢,祭祀龍王爺,卻毫無成效。傳教士們也過來湊熱鬧,用科學解釋說,世上只有上帝,沒有龍王爺,天是否下雨和神仙無關。
中國人憤憤不平,本來就不下雨,莊稼已宣告顆粒無收,洋鬼子還跑來說風涼話。於是,仇恨變成謠言。
有人說,天不下雨全是因為傳教士,有謠言更進一步:教堂專門拐賣小孩,然後挖心用來做藥。更有謠言登峰造極:洋人的眼睛發藍,是魔鬼,要想保持他們的魔力,必須要吃小孩的眼珠。很多人已親眼所見,在教堂的地窖中,盤子裡盛放的都是小孩的眼珠。
當時風聲已緊,有人提醒天津知縣劉傑和知府張光藻,傳教士和民眾的關係空前緊張。二人一笑,自從傳教士來中國後,其和民眾的關係就從未緩和過,慌什麼!
1870年6月18日,酷熱陣陣。天津桃花口的百姓捉到一個叫武蘭珍的誘拐兒童的人,村民們先將其暴揍一頓,然後送到知縣劉傑處。
審訊過程相當荒謬,劉傑事後稱,武人販子被送到時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其口供都是跪在他身邊的桃花口百姓轉達的。武人販子說,他是教堂里派出來誘拐兒童的,還描述了教堂里有席棚柵欄,並說讓他誘拐兒童的人是個兩眼巨大的洋人。
劉傑覺得事態嚴重,就通知了知府張光藻,張光藻急忙通知駐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崇厚便派了人去教堂,和教堂方面對質。
結果對質那天,根本沒發現武人販子所說的席棚柵欄,他也不認識教堂里的傳教士。崇厚認為,武人販子在撒謊,張光藻也隨便定了案,武人販子是自主行為,和教堂無關。
直到那時,天津方面的官員也未認識到事情真的很嚴重。當他們在教堂里對質時,教堂外面已圍了許多中國人。案子一定,中國人情緒大為激動。教堂的人也激動,雙方扭打在一起。
崇厚立即派巡捕彈壓,教堂方面當然不是吃素的,立即通知了他們的領事館。法國領事豐大業帶著人和槍,在教堂前一陣亂轟。轟完後還不解恨,又跑到崇厚的衙門大鬧。
崇厚以德服人,勸他趕緊走,因為衙門口已圍了許多人。豐大業氣呼呼地走了,圍在外面的中國人還算克制,放出一條路來,讓他走。
本來這件事應該就此結束,但豐大業自己作死,回去路上遇到天津知縣劉傑,抽出槍來就射,劉傑僥倖,可他的家人卻受了傷。這下惹惱了中國民眾,大家發一聲喊,把豐大業和他的隨從圍住,亂拳亂腳,活活打死。
民眾打得興起,打死豐大業一行後,又跑到各個教堂和其他外國人居住的地方,又是燒又是殺,騷亂終結時,已有20名外國人被打死,教堂被焚燒三處。
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京津震動。
第二天,七個西方國家向清政府發出照會表示抗議,並要清政府嚴懲兇手,各國軍艦開始向天津大沽口方向集結,可謂劍拔弩張。只要一點星火,就能引起滔天大禍。
能處理好這件事的人,在當時的世界,恐怕只有曾國藩。這是紫禁城所有人的共識,於是,曾國藩接到了命令:立即去天津處理這件事,記住,它關乎國運!
但這道聖旨還有句話:如果你身體允許,就趕緊去。
教案發生的一個月前,曾國藩已右眼失明,左眼差強人意,而且眩暈症加重。據他描述,走路猶如行進在雲里,躺在床上如同躺在海浪上。
如果他以繼續患病為由,完全可以不去。幕僚們也說,您這身體和精神狀況,恐怕無法勝任這份工作。
幕僚們說這些話時,曾國藩正在練字,這是他每天的必修課。
老實說,曾國藩的字屬於中上。不過自從一隻眼失明後,他的字就突然好了很多。有人猜測,由於只有一隻眼,所以他寫字時正如舉槍瞄準,總能擊中漢字的韻味。
幕僚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他漫不經心地把寫滿字的紙放到一旁,在新紙上寫了字,很大的字,一個字。
他把紙張開,字的那面對準幕僚們。
「貞!」幕僚們異口同聲地讀了出來。
讀,誰都會,可這個字背後的深意是什麼,恐怕只有曾國藩知道。因為是他寫的。
看到幕僚們大惑不解的神情,曾國藩蒼老的面容竟然展現出許久未有的微笑。
他說,「朱熹把《易經》中的元(初始)、亨(通達)、利(和諧)、貞(貞固)與四季相配,這個貞字配的自然是冬。我覺得,『貞』字就是硬字訣。」
幕僚們來了興趣,期待曾國藩的盡興發揮。
「我認為,『硬』就是倔強的意思,功業文章,都要從此二字貫注其中,柔靡不能成一事。認準了的事,非要有硬氣,如農人所說的要如倔驢般,必要做出個模樣來。」
「我們知道曾公的意思了。」幕僚們都是聰明人。
曾國藩接著發揮道:「何謂忠?儘自己的心力即是忠,這件事,我必須要去!哪怕死在天津,我也要去!」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的事,不迴避,不推諉。這才是大丈夫性情。但處理教案的難度,曾國藩縱然只有一隻眼,也看得異常清楚:難,實在是太難!
對於難事,曾國藩向來有一種人生態度:以必死的決心去做!
窗外,陽光刺眼,刺得曾國藩那隻失明的眼睛都出奇疼痛。站了許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說,「我已提前穿上了壽衣。」
慶幸的是,雖穿著壽衣,卻還有機會寫遺囑。他提筆,情感真摯地寫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道遺囑。
這不是一封簡單的遺囑,它是曾國藩晚年的理念和思想狀況。讀一個人的思想,最好是讀他的臨終遺言,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雖然曾國藩在1870年並未臨終,卻是以臨終的心態寫成的: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毀教堂一案。外國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協,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余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余自咸豐三年(1853)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以備不虞。
余若長逝,靈樞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中間雖有臨清至張秋一節須改陸路,較之全行陸路者差易。去年由海部送來之書籍、木器等過於繁重,斷不可全行帶回,須細心分別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毀者焚毀,其必不可奪者乃行帶歸,毋貪瑣物而花途費。其在保定自製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余歷年奏摺,令夏吏擇要抄錄,今已抄一多半,自須全行擇抄。抄畢後存之家中,留與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蓴齋抄錄頗多,頃渠已照鈔一分寄余處存稿,此外黎所未鈔之文,寥寥無幾,尤不可發刻送人。不符篇積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力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適以彰其陋耳。如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之可也,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先儒之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修、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之際。將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窗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佐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淨盡。爾等欲心地乾淨,宜於二者痛下功夫,並願子孫世世戒之。
歷覽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餘生平亦頗以勤字自勵,而實不能勤,故讀書無手鈔之冊,居官無可存之牘。生平亦好以儉字教人,而自問實不能儉,今置中內外服役之人,廚房日用之數,亦云著矣。其故由於前在軍營,規模宏闊,相沿未改;近因多病,醫藥之資,漫無限制。由儉入奢,易於下水;由奢反儉,難於登天。在兩江交卸時,尚存養廉二萬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轉瞬即已立盡。爾輩以後居家,須學陸梭山之法,每月用銀若干兩,限一成數,另封秤出,本月用畢,只准贏餘,不准虧欠。衙門奢侈之習,不能不徹底痛改。余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負始願,然亦不願子孫過於貧困,低顏求人,惟在爾輩力崇儉德,善待其後而已。
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是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於教養之道多疏,後來展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稗益於諸弟。余兄弟妹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其次則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諸昆季默為禱祝,自當神人共欽。溫甫、季洪兩叔之死,余內省覺有慚德。澄候、沅甫兩叔漸老,余此生不審能否相見。爾輩若能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遺囑的最後,曾國藩還留下兩首詩,名為《忮求詩》。忮是嫉妒之意,求是多欲、貪求之意。曾國藩告訴子孫後代,不可嫉妒不可貪求,同時要克勤克儉,順人生之自然。顯然,這已脫離了儒家積極進取的精神,進入了道家順其自然、不爭不怒的境界。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青少年時代做出驚天動地大事業後,年老之時都會有這種心境,也會主動進入這種心境。世事滄桑,南柯一夢。幾十年苦苦追求並且已得到的東西,最終不過是一場幻夢。
這道遺囑,曾國藩看了三遍,潤色了三遍,然後偷偷地鎖到箱子裡,叮囑留守保定的心腹道:「一月後,打開它,寄回我的家鄉。」
為什麼是一個月?
幕僚沒有問,曾國藩也沒有說。
清晨,濃霧撲面而來,曾國藩被人攙扶到車前,回頭用一隻眼看了看直隸總督衙門,沒看清楚。
他吃力地登上車,車輪在石板路上嘎嘎地響起,曾國藩在車裡如雕像,閉著一隻眼,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