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後沒有輝煌 見慈禧
2024-10-09 05:11:43
作者: 度陰山
1868年9月初的一個下午,慈禧太后在花園裡漫步。突然,這位陰陽怪氣的女人陰陽怪氣地問了句:「曾國藩在金陵幹嗎呢?」
跟隨她的人除了宮女就是太監,無人能回答整個問題。她似乎也沒想得到答案,繼續說道:「皇上(同治)自即位後還沒見過他呢。」
伶俐的太監馬上跟上一句:「您也沒見過他呢。」
慈禧微微一笑:「那就讓他來趟京師?」
無人應答。大清王朝,戒律森嚴,太監和女人不得干政。慈禧所以干政,是因為她就不是個女人,甚至不是人。
1868年9月中旬,曾國藩在金陵接到聖旨,命他擔任直隸總督,順便到京城覲見。
直隸是京師的屏障,大清的總督是地方之王,直隸總督則是萬王之王,太平時節,掌握最富庶的江南、供應朝廷財政需求的兩江總督都在它之下。
曾國藩聽到聖旨時,有如釋重負之感。
他在金陵大張旗鼓地搞「洋務運動」、整頓吏治,已是黔驢技窮。正愁無處尋找出路時,慈禧拯救了他。
幕僚們卻另有想法:這是中央政府要改變「內輕外重」的局面,您這任命是明升暗降,天子腳下可不好做官。
「哎,」曾國藩面無表情地嘆氣說,「凡事都有利弊,就看你從哪個角度出發。」
幕僚們不說話了,顯然,曾國藩是非去不可了。
在把金陵事務做一番布置和交接後,1868年12月,曾國藩登上了北上的專船。
他沒有直接去直隸總督的任所保定,而是先去了北京。1869年1月末,曾國藩抵達京城。
自他回家守孝直到現在,已有十七年。這十七年的滄桑風雨,把曾國藩鍛造成了一個內心強大的人,也把他摧殘成了一個病夫。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感慨萬千。京城仍和十七年前一樣,毫無生機。
一個行將就木的京城,一個令人難以想像的京城,在曾國藩看來,這個京城好像沉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沒有醒。
按朝廷的意思,他將在第二天上午覲見皇上和慈禧太后。
那天晚上,殘酷的噩夢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早晨醒來時,他臉色鐵青,嘴唇發紫,眼神迷離。
精神狀態真差!他在路上不禁自責,第一次見新皇帝和皇太后,竟然是這副模樣,真是有失大臣之禮。
他被人領進皇帝的養心殿,按規矩,他跪在一個蒲團上。蒲團冰冷,房間裡雖有火盆,但離他太遠。他跪了一會兒,就感覺渾身發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養心殿也是老樣子,絲毫不見任何改觀。曾國藩嘆了口氣,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這個城市好像昏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沒有醒。
已經跪了半個時辰,有太監過來撥拉了幾下火盆。曾國藩感覺熱氣猛地上來了,他偷偷向裡面的門望去,門關著,毫無動靜,像是墓門。
腿開始發麻,背脊發酸,他悄無聲息地直了直腰。「嘎吱」一聲,他聽到自己的脊柱某個關節響了一下,這聲響動把他嚇一跳。門口的太監馬上看了他一眼,曾國藩冷汗直冒。
半個時辰後,他幾乎支持不住,要跌坐在蒲團上。他的身體太脆弱,已無法支撐,唯一支撐他的是多年來鍛鍊出來的意志力。
又半個時辰過去了,曾國藩幾乎要暈倒。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向一邊傾斜,意志力失去作用。就在這千鈞一髮時,那個墓門突然開啟。
一個公鴨嗓子喊起:「皇上、皇太后駕到。」
像是一個人猛地推了曾國藩一下,他立即跪直了。
同治皇帝出來了,畏縮的步子,猥瑣的身材,空洞的雙眼。他走到龍椅前,看了眼跪在下面的曾國藩。
他不認識,也毫無感情。他就孤獨地站在那裡,直到後面帘子里的慈禧坐定了,他才坐進龍椅。
曾國藩要脫帽叩頭,帘子後面傳出慈禧的聲音:「免冠。」
曾國藩激動起來:「謝皇太后。」
磕頭完畢,慈禧又發話:「抬頭。讓皇上看看你。」
曾國藩慢慢地抬頭,和同治的眼神碰到一處,他迅速地低下頭。剎那間,他有種感覺,同治的人生狀態非常差。
「幾時辰了?」慈禧問。
曾國藩算了一下,說出了正確的時辰。
「我是問你,你跪了幾時了。」
「臣……」曾國藩不知該如何回答。
慈禧似乎在帘子後笑了,而且很得意:「知道為什麼讓你跪這麼久嗎?」
曾國藩當然知道,這是慈禧給他的下馬威,提醒、警告他,不要以為你建下那麼大的功業就了不起,在這裡,你就是個臣。
她知道曾國藩明白,所以也就不必知道答案。
「江南的事辦理完了?」
曾國藩回答:「辦完了。」
「湘軍都解散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我聽說有股賊人被稱為哥老會的,好像湘軍參加的多。」
哥老會興起於四川,原本是個互助合作的社團,但曾國藩解散湘軍後,很多湘軍士兵都參加了哥老會,於是這個團體就成了黑社會。
曾國藩在金陵時一直提心弔膽這件事,特別擔心哥老會連累自己,今天果然被慈禧提出。
他正準備把自己拋進深沉的思考中,慈禧已岔開話題,繼續問道:「來的路上可平安?」
平安倒平安,但曾國藩一路見到百姓流離失所,盜賊橫行,這不是好兆頭。
「很平安。」
慈禧「哦」了一聲,又問:「你出京多久了?」
「十七年。」
「帶兵呢?」
「出京後就一直帶兵,只是這兩年才在江南做官。」
「哦。」
慈禧不再問,光陰沉寂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皇上可有問的?」慈禧放話。
同治急忙扭頭,向帘子里說:「沒有。」
慈禧嘖嘖:「皇上,這曾國藩可不是一般人,若不是他,咱們大清江山……」
「砰」的一聲,曾國藩已把頭狠狠地磕到地上,「臣應盡之責,全賴皇上、皇太后保佑,長毛賊才被剿滅。」
「不是這樣說,」慈禧道,「你的功勞苦勞,皇上都記著呢。」
曾國藩又叩頭,這次比上次還用力,養心殿都晃動了一下。
「直隸的事,你大概清楚吧?」
「臣已做了詳盡調查。」
慈禧滿意地點頭:「洋人逼得緊,直隸非比尋常,你要好好做,做好!」
曾國藩再叩頭,比上兩次輕了很多。不是他不想再磕得那麼重,而是已頭暈眼花。
時光荏苒,慈禧又問了很多問題,包括曾國藩的家人和李鴻章的淮軍,曾國藩都對答如流。後來,同治悄悄地伸了個懶腰,談話就結束了。
曾國藩後來在日記中對這次覲見有如下評論:皇太后問的全是廢話,毫無價值。皇上神情懶散,不知在偽裝還真就如此,堪憂!
這是誠!但不是忠,曾國藩寫完這段日記後,大為懊惱,認為自己的心靈開始生長了野草,於是急忙靜坐,改過。
改過之後,他就跑出去遊覽京城,順便去拜訪當年的好友。這更讓他心情低落,因為當年在京城的大多數好友,全都離開人世。
人最憂懼的就是這個,自己年紀已老,身體狀況又差,一聽到老友死了,更是情緒低落。
後來,他索性就待在寓所里,養著精神,為去保定上任而積蓄力量。
春節那天,慈禧大擺筵席,請臣子們吃飯。曾國藩獲得最高榮譽:位列漢臣之首。他激動得老淚縱橫,這麼多年來所受的苦和委屈全部消散,對大清的忠誠再上一個台階。
1869年2月的最後一天,曾國藩覲見慈禧。他要去上任了,按規矩,應該去找最高領導人「請訓」。
慈禧依然是冷冷的腔調:「你到直隸後先辦何事?」
曾國藩回答:「臣按皇上和皇太后的意思,練兵為先,其次整頓吏治。」
「你打算練多少兵?」
「二萬。」
「夠了?」
「只要配備洋人的武器,足夠保衛京師。」
慈禧嘆了口氣:「當初僧格林沁十萬人,卻擋不住洋人的幾千人,你現在明白我為何要你做直隸總督了吧。」
曾國藩明白,他訓練出的湘軍滅亡了太平天國,慈禧希望他還能創造奇蹟,訓練更強大的一支軍隊,保衛京師,最好能打敗洋人。
然而他已老了,精力不濟。他雖有心,卻總覺得前途未卜,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他對慈禧說,湘軍是白手起家,如今形勢嚴峻,臣身體大不如前,我的意思是,可用綠營兵(政府軍)為基礎,再加入李鴻章淮軍的一部,短時間內可訓練出一支精銳。
慈禧微微點了點頭:「你的身體如何?」
曾國藩叩頭謝恩:「眼神大不如前了,其他還好。」
「還好就好。」慈禧漫不經心地說,「走吧,遲早也要走。」
是的,遲早都要走。
曾國藩第二天就離開京城,奔向了去保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