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幻夢
2024-10-09 05:11:40
作者: 度陰山
清晨,幾隻從北方回來的鳥雀鑽進總督府,它們用歡快的叫聲吵著曾國藩。曾國藩從噩夢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空氣里有股野菊花和火藥摻雜的味道,嗅起來很不舒服。
他咳嗽了一回,用力抖動軀體,把癬皮抖落,然後走出臥室,在辦公桌前坐下,開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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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回金陵後,曾國藩無論是精力和頭腦,都比剿捻時好了很多。他對幕僚們說:「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節點。我的節點就是剿捻失敗後,節點的內容是,棄武歸文。」
幕僚們說:「曾公本就是設計師,而非戰略家,能回到『文』上實是我大清之福。」
曾國藩感受淒涼。他說:「年輕時在京城做官,一心想的是能掌控時局,發動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讓我大清再振生機,重新恢復康乾時代的太平盛世。」
幕僚們說:「那您可就是我大清朝的張居正啦。」
曾國藩嘆息說:「後來發現這是胡思亂想,因為我根本就沒機會沒能力掌控權力。」
「此路不通,哈哈。」有幕僚見話題沉重,幽了一默。
曾國藩瞪了他一眼,這一分神,使他忘了說到哪裡,客廳里一片沉寂。
「東方不亮西方亮,有大志者,不愁沒出路。」有幕僚提醒曾國藩。
「哦,對!」曾國藩想起了下面的話題,「如果沒有太平天國造反,哪裡能有我的今天?你們知道嗎,當初我編練湘軍,常常想的就是,只要鎮壓了太平天國,『中興』的日子就來啦。」
「可惜又冒出了捻軍。」
曾國藩長嘆,開起了自己的玩笑:「是啊,一年前我就想,只要鎮壓了捻軍,『中興』的日子就來啊,想不到我是個笨蛋,毫無成果。」
幕僚們都說:「曾公,話不能這麼說。據各種戰報,李鴻章鎮壓捻軍所用的套路也是您定下的基調。」
曾國藩會心地一笑:「不是我托大,我向來做事求穩,凡事都經過深思熟慮,那套對付捻軍的辦法,只要假以時日,必生效果。」
「是!是!是!」
「我說到哪裡了?」
幕僚們異口同聲:「中興。」
「哦,對!」曾國藩停頓了一下,「我原本以為只要沒了戰爭,就等於站在『中興』門外,想不到……」
他所謂的「想不到」,其實早有血淋淋的現實擺在有憂患意識的人眼前,他只是不忍看得那麼透罷了。
大清帝國當時已如百餘年的茅草屋,四面透風,搖搖欲墜。帝國內部,太平天國雖然被鎮壓,但各地起義仍接連不斷,敲打著大清帝國的神經,紫禁城中,慈禧以中下之智、上上之欲統治著這個帝國,她只能讓它變得更壞。帝國外部,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西方列強就不停地搜刮它的財富。曾國藩在剿捻時路過各地看到村莊乃至城市的破敗時,悲痛欲絕,這哪裡還是個帝國,簡直就是敗絮。
在曾國藩看來,外部的敵人永遠不是問題,於是他輕描淡寫地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他樂觀地認為,只要學了西方的武器改練軍隊,同時自己也製造洋槍洋炮這些近代武器,就能抵禦地方列強的攻擊。在此基礎上,再深入鑽研和了解西方技術,假以時日,完全可以打敗那群鬼子。
他看不到西方的成功是因為制度,而非武器。這種天真之想,讓他第一個在中國創建了西方武器製造廠,也是他,派出了第一批留學生。
在他的鼓吹下,當時中國很多人都把眼睛瞄向西方,學習西方的先進技術,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稱的「洋務運動」。「洋務運動」歷經二十餘年,結果在和日本的甲午戰爭中暴露了它的毫無效果。
其實,「師夷長技以制夷」是個偽命題。「師夷長技」的目的是「制夷」,而不是讓自己絕對強大起來,一旦夷狄沒了,那些「長技」必被取消。滿洲人入關後,拒絕使用火器就是明證。滿洲的統治者似乎很精明,他們認為一旦火器普及會動搖其統治,但如你所知,這是小農思維。當他們面對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時,才發現了自己的差距,但悔之晚矣。
曾國藩覺得,最大的危險往往來自內部。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攘外必先安內,內部不穩,是絕對的不穩。至於外部,不過是肘腋之患。對於如何處理內部,曾國藩毫無信心。本來,他認為吏治清明是重點,可正是他本人一直在破壞吏治。
擔任兩江總督後,曾國藩在其轄區內把他認為的貪官污吏統統撤掉,換上自己認定的好官吏。但這些人到任後並未給曾國藩增光,相反,他們變本加厲,比從前的官員還要貪腐。
曾國藩極為痛苦,卻束手無策,原因無他,主要是這些官吏不是他的親信,就是他親信的親信;不是他親手所保舉,就是他保舉的人所保舉。所以他明知問題很大,非整頓不可,卻無法下手,只能裝聾作啞。
那個後來在「洋務運動」中成為標誌性人物的丁日昌,在江蘇常州做官時,打著洋務運動的旗號橫徵暴斂,貪污腐化。有幕僚提醒曾國藩,若想整頓江蘇吏治,必須首先從丁日昌開刀。
曾國藩長嘆一聲說:「丁日昌橫徵暴斂,是在給李鴻章提供剿捻軍費,即使再壞也不能去掉。」
幕僚也長嘆一聲說:「那就只能讓吏治繼續敗壞下去了。」
吏治腐敗,讓曾國藩漸漸失去「中興」的信心,「中興」的口頭禪也慢慢從他嘴裡消失不見。一次,某個幕僚對他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只不過現在皇帝的威權很重,割據風氣還未形成,除非中央政府首先爛掉,否則不會出現國家土崩瓦解的局面。」
曾國藩不無憂慮地說:「中央政府好像正在爛掉。」
幕僚道:「禍患必是中央政府先垮台,而後天下無主,各自為政,這種情況的發生不會超出五十年。」
曾國藩不禁皺眉:「能否南遷?」
幕僚斬釘截鐵:「不可能!」
曾國藩很不服氣,和幕僚大起爭辯。幕僚最後甩給他一句話:「國初殺戮太重,滿漢仇恨深刻,一成死灰,永不可能復燃,即令復燃,也不會長久。您就睜眼瞧著吧。」
曾國藩閉上了眼。最近,他的眼睛一直酸脹,看東西異常模糊。他知道這是病,但他不知道該從哪裡治起。
就像是吏治,就像是他的癬病,還有他日益加重的肺病。
不是病入膏肓,而是命中注定,這種病會帶走一個人,乃至一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