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苦勞
2024-10-09 05:11:37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藩「四地駐防、機動部隊追擊」的軍事方略其實就是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在理論上,這種辦法天衣無縫,但實踐起來,就發現這是紙上談兵。
四鎮之間相距數百里,空隙極大,捻軍往來穿行,流動自如,縱橫馳騁於河淮之間的千里平原上,根本不必和四鎮沾邊。曾國藩的機動部隊疲於奔命,產生的效果和僧格林沁一樣:苦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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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經過多日的反思,重新調整戰略:僅留少數弱兵駐防徐州、濟寧、周口、臨淮,又加了個歸德鎮,剩餘的士兵全部充當游擊之師,分數路跟蹤追擊捻軍。
他本以為這樣能收到奇效,想不到仍是徒勞無功。這緣於他部隊的質量,1865年初冬時,經過毫無質量的擴充,曾國藩剿匪部隊已達七萬人,但真能打的只有劉銘傳兵團。捻軍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劉銘傳在山坡出現,捻軍馬上就在山谷消失。
不過對於曾國藩的其他游擊部隊,捻軍就毫不客氣了。先帶著對方繞圈子,繞得對方氣喘吁吁,突然調頭,以騎兵猛衝,步兵在後面砍殺。所以當時的情況是:劉銘傳兵團四處找捻軍,很怕找不到;而其他兵團四處躲著捻軍,很怕霉運當頭和捻軍撞上。
於是,天下人都看到一個奇異的畫面:捻軍在各地龍騰虎躍,曾國藩的人馬則萎靡不振,焦慮愁苦。
尤其是河南反對捻軍的民眾紳士們,對曾國藩這種消極戰略大為不解,氣憤難平。他們舉例說,當年僧王(僧格林沁)睡覺都不下馬,一日急行軍數百里,追擊捻匪,金戈鐵馬、刀光血影,好不快活,好不驚艷。可現在曾大帥,就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自他和捻軍開戰以來,從他那裡就從未傳出過任何振奮人心的消息。這樣打,恐怕……
這也是慈禧的憂慮,她覺得曾國藩太懦弱了。其實只要她肯回顧,就知道這本來就是曾國藩打仗的風格。曾國藩向來避免短兵相接的戰鬥,他希望把敵人圍死,或者是讓敵人來攻,防守永遠比進攻的成本低。
曾國藩曾對人說,帶兵的第一戒就是:先保存自己,活下來。離開這一戒,其他都是扯淡。
在和捻軍交手多次後,曾國藩不無憂慮地說,「我打不了這種仗啊,當初和太平軍打,只有在突然遭遇時才偶爾短兵相接,這種場合幾年都遇不到一次。可現在和捻軍打,只要碰上,處處都是短兵相接,我不擅長這種打架風格!」
所以當慈禧的聖旨斥責他太過迂緩,不如僧格林沁勇猛時,他平靜地「反駁」道:「僧格林沁只是表面勇猛,下場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捻軍不同於太平軍,我還在琢磨具體的戰法,少安勿躁,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勸人家不要心急,他自己卻已心急如焚。駐防和機動部隊跟蹤追擊無法奏效後,他又別出心裁想到自認為很妙的一招:防河。
所謂防河,就是利用自然河道限制捻軍的活動區域,這自然河道包括運河和黃河。
1866年3月,曾國藩把指揮部從徐州移至濟寧,沿途勘察運河、黃河,根據自然地形劃出若干區段,由直隸、河南、山東各省的部隊和淮軍分段設防。
三個月後,仍毫無效果。劉銘傳對他說,捻軍現在聚集在河南省沙河、賈魯河以西以南,咱們應防守沙河和賈魯河。
理論上,這是個好計策。它可以把捻軍阻遏在沙河、賈魯河以南以西,然後將其逼向河南、湖北交界山區,在這種地區,捻軍的騎兵無法發揮威力,政府大軍可將其圍困殲滅。
他的將軍和幕僚們都認為這是絕佳之策,端起桌上的碗就要喝慶功酒。曾國藩卻搖頭嘆息,對人說:「人的運有數,可能我的運氣用完了。如果這次再有閃失,我離下台就不遠了。而我預感到,這次肯定會有閃失。」
曾國藩會看相,善占卜,但很多時候都會看走眼,占十卦只能准一回。幕僚們認為他一直神經緊繃,是在說胡話,所以不加理會。
曾國藩卻認真起來,當將士們都在專心致志、信心十足地防河時,他卻在駐地的辦公室里踱步,嘴裡念念有詞道:「要完!要完!」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就在他烏鴉嘴似的「要完」時,真的完了:1866年中秋節的第二天,月光鋪滿整個賈魯河上游,賴文光找到了清軍設防最薄弱的地方,成功地衝過賈魯河,奔進了更廣闊的天地山東。
賴文光以這次極有質量的軍事行動宣告了曾國藩防河之策的失敗!
曾國藩聽說捻軍衝過了賈魯河,一屁股坐進椅子,神情卻出奇的冷靜。對於預料到的事,任何人都不會過於激動。有幕僚聽到他囁嚅道:「真完了!
的確真完了!
指責、攻擊,甚至是謾罵的彈劾如雪片般飛來,慈禧竟用心險惡地把這些彈劾文件摘抄給曾國藩看。這不是他第一次受到京官們的彈劾,他帶領部隊剛上戰場時,就有京官指控他行事緩慢,難擔大任,應該換人。接下來,他的各種計策接二連三地失敗,彈劾他的奏摺更是不勝枚舉。
沒有證據表明,這是慈禧的授意,但慈禧的確無時無刻不在讓曾國藩知道,有官員對他很不滿。曾國藩每次收到別人彈劾他的消息時,都會精力大減一回,減到1866年10月時,他已無精力可減。
他頭暈眼花,癬病也意料之中地加重。正所謂「禍不單行」,正當京官們紛紛向他投射抨擊之箭時,他弟弟曾國荃又為他雪上加霜。
曾國荃本來在家韜光養晦的,1865年年初,中央政府問他:「你的病應該好了,上班否?」
曾國荃氣呼呼地回答:「上不了。」
1866年6月,曾國藩在剿捻前線屢屢失利,突然想到憑一己之力攻陷金陵的曾國荃,繼續問他:「病好否?」
回答:「好不了。」
再問:「湖北巡撫做否?」
回答:「等我問下我老哥。」
曾國藩給他的答覆充滿憂傷:「你老哥我陷入泥潭,無法自拔,已無暇且無資格顧及你,你掂量著來吧。」
曾國荃給老哥回信道:「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接著就給中央政府回了信:「我病好了。」
中國古代官場中有一種病,全憑個人意念就能讓它來去如風,我心主宰疾病。
曾國荃到湖北擔任巡撫後,老哥曾國藩在戰場上表現得越來越蠢。賴文光衝過賈魯河時,整個帝國都受到震動。因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全在曾國藩身上,有人甚至說,賴文光渡過的不是賈魯河,而是曾國藩的陰陽河。
曾國荃在湖北也聽到這種論調,他也看到很多官員尤其是湖廣總督官文閣下,眉開眼笑,連吃得都比平時多了。
曾國荃如一頭狂怒的野獸,他無法直接助力老哥,但可以從外圍為老哥排憂解難。他的辦法是彈劾官文!
官文原本和胡林翼關係不錯,在胡林翼的周旋下,官文積極支持湘軍。不過胡林翼死後,官文對湘軍的態度就逐漸改變。這本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官文是體制內的,從心裡就瞧不起體制外的湘軍。當初和胡林翼關係好,全因個人友誼,另外就是胡林翼很善於社交,把他捧得很舒服。
曾國荃彈劾官文,說他有四大罪。其實,任何一個人做官多年,都有大罪,說官文有四大罪,顯然是低估他了。
曾國荃的脾氣明顯不如曾國藩,所以彈劾文寫得異常粗暴,給人的感覺是,如果不懲治官文,他曾國荃絕不罷休。
在彈劾官文之前,曾國荃得意洋洋地告訴了老哥他即將採取的行動。
曾國藩勸他說:「這件事先放一放。這種官司即使僥倖獲勝,眾人也會對你虎視眈眈,一定會尋找機會發泄他們的憤怒。雖然官文不可能報復,但其他人會替他向你報復。你老哥我經歷這種事太多,看得非常清楚。
「憑你現在的影響去彈劾官文,也是火候未到,想替他報復的人一定會蜂擁而起。如果他在公事上不十分掣肘,何必要使用這種嚴厲的手段呢?
「我們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也高,朝野上下都將我家視為天下第一家。兄弟啊,樓高易倒,樹高易折,我們兄弟時時都處於危險之中。所以應該專心講究寬和、謙虛,也許才可以在高位而無危險。」
曾國荃看到這時,擠眼皺眉:「老哥你真是杯弓蛇影,每天都活得心驚膽戰,累不累啊。」
接著向下看曾國藩的大道理:「如果你直接向皇上直陳官文的事,那麼外人都會懷疑我們兄弟是經過了周密的策劃後才這樣做的,到那時,我們即使有一百張嘴也無法辯白;而且你這樣做,有人就會指責你仰仗過去的功績,仰仗皇上的器重,仰仗顯赫的門第,這樣高處招風的景象就顯示出來了。
「咱祖父常常教導人說,『曉得下塘,須要曉得上岸。』所以我們應在大功告成後、位高權重時,常常想到退休藏拙,我準備先行引退。你如果還這個時候彈劾官文,我就不能順利引退了。我希望你平平和和干一二年,等我上岸以後,你再去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
曾國荃叫起來:「什麼『曉得下塘,須要曉得上岸』,老哥糊塗了,哪裡是岸哪裡是塘都搞不清!」
他毫不猶豫地將彈劾奏章遞到了北京。
紫禁城轟動了,在這種時候,曾國藩屢戰屢敗之時,他老弟來這麼一手,顯然是要轉移視線啊!
可正如眼看著水向下流、太陽西沉一樣,慈禧沒有別的辦法。經過短暫協商,最後拿出了處理結果:官文免職,曾國荃為朝廷著想,朝廷很是欣慰。
曾國藩得知老弟真彈劾官文後,近乎失去理智地罵起來:「老九蠢材,糊塗啊!」
曾國荃卻不以為然,他指出,官文這老賊在武昌,其實就是中央政府對咱們湘系集團的不信任,要他來監視咱們。而且我指控他的罪狀全是實情,有何不可?
曾國藩又罵起來:「蠢材,你魯莽啊!」
魯莽,就要付出代價。中央政府的反擊仍是老一套:京官們繼續彈劾曾國藩,不但認為他難擔大任,而且覺得曾氏兄弟開始以權謀私,搞政治鬥爭。
月光之下,曾國藩長吁短嘆,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到自己兩臂、兩腿、腰脊都瘦了一半,腿部膝蓋以下的肉像被抽走了一樣。他對幕僚們說,這官啊,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下去了。
幕僚們安慰他說,誰還沒個低谷期,曾公您當初還想過自殺呢,不是挺過來了。
曾國藩臉色極度難看,最近這幾天,他一直睡不好,綿綿無盡的失眠和充滿恐懼的黑夜讓他痛不欲生。他常常睜著眼睛做惡夢,看到一群人衝進房間,把他大卸八塊,扔進鍋里煮。
在多日失眠和神經焦慮後,曾國藩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求退保全。
他向中央政府遞交辭職信,聲稱得了很嚴重的神經性疾病,需要休息。他本以為會得到幾句安慰,讓他痛苦的是,他得到的卻是慈禧摘抄來的京官彈劾他的奏疏。
曾國藩流下冰涼的淚水,咬定主意,定要辭職。他希望中央政府能讓李鴻章接替他,中央政府告訴他,「就在任上養病,不要再提辭職的事。況且,你剿捻軍一事無成,怎可說走就走?」
曾國藩來了牛脾氣,說,「你們若真心實意讓我剿捻子,我仍堅持從前的打法,否則,我必須回家養病。」
中央政府說,「你那種打法太古樸,毫無新意,事實也證明它並不實用。」
曾國藩急了,他說,「我剿滅太平天國,用了十餘年時間摸索經驗,才總結出一套對付他們的方法。現在剿捻才一年,我是個慢性子,應該給我時間。我用四鎮布防、機動部隊跟蹤追擊,後又防守運河,這是以線控制面,壓縮和限制捻子流動作戰的範圍,這叫『以靜制動』,方向是對的。捻子渡過賈魯河只是具體地段上防守不力,並非是防河之策本身有錯誤。才一出錯,就有些人吠影吠聲,捻子沒有把我搞傷,這些彈劾文件卻把我搞得頭暈腦漲。我實在壓力太大,健康吃緊,真是力不從心了。」
中央政府見他去意已絕,只好同意了他的請求。慈禧問他:「你辭的什麼職?」
曾國藩猛然想起,自己有兩個職務,一是剿捻總司令,一是兩江總督。
這時才想起來,恰好證明他對仕途已心灰意冷,他要寫信給慈禧,「我全都辭了,無官一身輕,回家多活幾年。」
李鴻章得知此事後,立即寫信提醒老師:「奏章的語氣不可太堅決,這樣除了讓人覺得痕跡太重沒別的用處,而且未必馬上就能退休,即使退休一二年,其他地方若發生戰爭,仍免不了被皇上逮個正著,到那時就更加進退兩難了。」
曾國藩恍然,經過深思熟慮後,他的辭職信就成了這個樣子:「我決定今後不再做官,也不打算回老家享清福,只求在軍營中照料雜事,維繫軍心,不居高位,不享大名。」
這是絕妙的招數。既可消除心腹們的後顧之憂,又能避免其他同僚的閒言碎語;既不至於讓皇上為難,也不至於讓自己處在被動之中;既可以保持自己的晚節和清譽,又可讓曾家獲取體恤皇上的名聲。
紫禁城收到他的辭職信時,都覺得這招太毒。慈禧找來幾個心腹一商量,覺得曾國藩的兩江總督職務不能收回。站在人情角度看,卸磨殺驢不能如此迅速;站在戰略角度看,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弟子,如果把曾國藩趕走,那李鴻章還會盡力剿捻嗎?
慈禧對曾國藩說:「看來你真不適合剿捻,倒很適合做兩江總督。」
在經歷了一年多剿捻戰爭後,曾國藩被弟子李鴻章替代,黯然神傷地回到金陵。
金陵百姓對他倒是很熱情,夾道歡迎,鑼鼓喧天。曾國藩就在這熱鬧的迎接儀式中心情灰暗地走進了兩江總督府。
有人見他狼狽而回,都安慰他,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曾國藩竟然開起了玩笑:「拼著老命艱苦創業,這不是常人能力所及,但也未可一概期待賢者大包大攬。應當在德行、文學、言語、政事四科之外,另設一科,叫『絕無良心科』。」
這是黑色幽默,曾國藩是想告訴別人,要成就大事,先得喪盡天良才行。
有人就問他:「你剿捻沒有喪盡天良嗎?」
曾國藩回答:「沒有。在懲治和捻子有來往的百姓上,做得還不夠狠。不過,」他格外冷靜,格外自信地說道,「我制定的剿捻策略是正確的。」
正如他所說的,兩年後,李鴻章正是用他的剿捻策略平定了捻軍。
說完這句話,曾國藩又神色黯然:「我原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能走到今天,時勢所逼。」
有人問他:「那您的長項在哪裡呢?」
曾國藩沉思了很久,才淡淡地說:「誠!」
「沒了?」
「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