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難迅速出征

2024-10-09 05:11:34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藩在那個悲傷的兩江總督衙門裡,沮喪地和幕僚們說「宦海真是煩人」時,金陵城正無憂無慮地步入夏天。那場浩劫之下的屍體腐爛的味道還未徹底散盡,人人都在陽光底下被熏得頭暈腦漲。

  

  曾國藩的心情和腐臭的金陵城無關,而和北京城有關。就在一個月前,慈禧突然大發雌威,把她的親密戰友奕訢趕下了議政王的寶座。可以說,當初發動北京政變時,沒有奕訢的支持,慈禧不可能獨攬大權。幾年來,所有的大政小事都是她和奕訢商量決斷的。無人知道,為什麼慈禧像條瘋狗,說翻臉就翻臉。

  奕訢被指控妄自尊大、目無君上、暗使離間等罪,徹底離開了政治場。曾國藩得知此事時,呆若木雞。奕訢雖然和慈禧穿一條褲子,但對他曾國藩的器重有目共睹。而且湘系集團都看重奕訢在政治場的地位,曾國藩尤其認定奕訢是賢王,如果能長期在位,國家很可能會中興。

  但現在,一切都成泡影。他和彭玉麟談到此事時,不禁感慨萬千,淚水橫流。曾國藩多年來始終把不和京師大臣談友誼放在首位,他對奕訢的感情純粹出於公心。也正因此,所以才更加傷心。

  這應該算是時局潰爛、政治昏暗吧,曾國藩在心裡悲嘆。幕僚們不知他們的曾公心情到底糟糕到什麼境地,只能等待曾國藩給答案。

  曾國藩給出的答案是:朝廷要我迅速出兵,萬難迅速出征啊!

  難以迅速出征的原因,幕僚們心知肚明。此時的湘軍已不是從前的湘軍,經過曾國藩一番大刀闊斧的裁撤後,他所指揮的湘軍只有二萬餘人。這二萬餘人在大半年來也沒有訓練,都在做義務勞動。臨時招募,太不現實。另外,捻軍騎兵居多,曾國藩要想和他們抗衡,必須要有騎兵,馬源則是個大問題。最後,曾國藩要防備捻軍渡黃河北上,還要有一支黃河水師。由於黃河水淺,他從前的水師戰艦毫無用武之地。

  他把這些焦頭爛額的問題說給慈禧聽,並且重點指出,湘軍的作戰風格是穩紮穩打,循序漸進,若要和行動迅速、不計後路的捻軍展開大規模戰爭,非有半年時間不可。

  慈禧聞聽大怒,僧格林沁的冤魂正向她哭訴死得好苦,這位老女人認為曾國藩在向她要條件,於是發出聖旨:曾國藩可節制河北、山東、河南三十省所有軍隊,此三處所有官員都受曾國藩調遣。

  曾國藩對著這道聖旨長吁短嘆,最後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找來軍官們說,咱們去打捻子吧。

  軍官們也長吁短嘆,數年征戰,滿身傷痕,才過上幾天太平日子,又要上戰場。立即有軍官說:「大帥,咱們是軍人,戰場殺敵是本職。可打捻子,就要去北方,背井離鄉不算,關鍵是北方的麵食,咱們吃不慣啊。」

  曾國藩覺得很可笑:「這也是問題?老子我在北京做官,天天吃白面,也沒吃死啊。凡事都要適應。」

  將領們其實就是不想去,信誓旦旦地說:「南方人吃白面,真能吃死人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結果這場很嚴肅的戰前動員會議成了飲食交流會。曾國藩發現按這種思路開上個一年,也毫無結果,於是宣布散會。

  散會不久,慈禧的聖旨又來了。聖旨說,捻軍殺掉僧格林沁後,隊伍極度膨脹,中央政府很擔心他們會乘勝北渡黃河,威脅京師,曾國藩必須立即領軍北上,江山社稷存亡在此一舉,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慈禧還說,你離開金陵,兩江總督暫由李鴻章代理,他是你的人,你大可放心。另外,我們知道你把軍隊裁撤很多,李鴻章的軍隊也可以用啊,這還用我們說嗎?

  曾國藩一咬牙,一跺腳,對將軍們說:「咱們上路吧。」

  將軍們一陣亂鬨鬨:「大帥,走不了啦,昨天我們到部隊去動員,結果大家都說死也不去北方,很多士兵說要提前退伍,現在就有幾個營的士兵已跑得無影無蹤。」

  曾國藩心潮起伏,閉上眼,平復了要爆發的情緒,睜開眼時,已平靜如水。他說:「願意跟著咱們去建功立業的,熱烈歡迎;不願意去北方吃白面的,咱們不勉強。」

  將軍們說:「那咱們只有九千人啦。」

  曾國藩在心裡開始罵街:「讓李鴻章給咱們一支淮軍,還有僧格林沁的殘兵,能湊多少是多少。」

  李鴻章非常配合,立即派出一支以手下驍將劉銘傳為總指揮的二萬餘人的淮軍。曾國藩檢閱這支軍隊時,發現士氣高昂,問到飲食問題,這位未來的首任台灣巡撫劉銘傳扯開嗓子喊道:「我們不像湘軍那樣畏懼北方寒苦、也能習慣吃白面,您指哪裡,我們就沖哪裡。」

  劉銘傳話音才落,淮軍陣營里就發出誇張的狂笑,搞得曾國藩和陪同巡視官們毫無面子。曾國藩回到衙門後,憂慮地說:「這支軍隊武器現代化,一定很能打,但我未必能指揮自如。」

  派去視察僧格林沁殘兵的人說:「我看這仗不好打,僧格林沁的殘兵更不好指揮,搞來搞去,恐怕只有咱湘軍了。」

  曾國藩大叫一聲:「哎,萬難迅速出征啊。」

  就在他情緒低落到谷底時,李鴻章派人來告訴他:「曾公不必焦慮,我已派了一支精銳乘船到天津保衛京師,您大可放寬心,做準備工作。」

  曾國藩這才舒了口氣,但心情還不是很明朗,或許此時就註定了剿捻失敗的結局。一個人去做他不喜歡做的事,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

  1865年6月下旬,曾國藩才乘船北上。此時,捻軍已由山東南下安徽北部,並輕而易舉地將安徽布政使英翰包圍在雉河集。曾國藩很頭痛,他原本的計劃是先到徐州籌建騎兵。這時只好改變計劃,先到臨淮關,指揮軍隊解救雉河集之圍。

  捻軍正在雉河集狂呼亂喊,聽說曾國藩帶著大軍到來,立即主動撤圍分為兩支,一支進入河南,流動作戰,一支進入湖北東部,進行修整。

  曾國藩和臨時拼湊起來的這支兵團首腦們開會,他這段時間想了很多,在悠悠的船上想,在顛簸的馬背上想,吃飯時想,連做夢都在思考。

  他對將領們說,捻軍雖沒有太平軍聲勢大,但它最不好對付。你說它是流寇,可它在安徽蒙城、亳州有根據地,你說它不是流寇,可它縱橫千里,行蹤無定。所以,我覺得對付它們,應該用軍事進攻和政治清查相結合的辦法,雙管齊下。

  所謂軍事行動,就是採取跟追和攔截相結合,達到「以靜制動」的目的。曾國藩的計劃是:用水師封鎖黃河,防止捻軍北上,威脅京師;在捻軍的活躍區臨淮、周口、徐州、濟寧四地駐防重兵;另籌兩支機動精銳,跟蹤追擊捻軍,使捻軍無論走到哪裡,都受到追蹤、堵截,無法活動,無處立足,只要他們被追進四地任何一地,都可達到聚而殲之的目的。

  在曾國藩看來,四地駐防重兵就是蓋了個豬圈,兩支機動精銳就是趕豬人,只要把豬趕進豬圈,豬就只能聽他的擺布了。

  所謂政治清查,就是在捻軍活躍的各地割斷他們和百姓的聯繫。曾國藩指出,對那些證據確鑿「通匪」的百姓,不必審問,就地正法,對那些證據不充分、看上去鬼頭鬼腦的也按這種方式處理。總之,就要讓捻軍成為離開水的魚,千方百計地孤立他們。沒有了百姓的接濟,捻軍就是一隻紙老虎。

  會議結束時,曾國藩對各位長官語重心長地說:「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分屬不同的軍隊,但都是大清的軍隊,希望大家同心協力,剿滅捻軍,建功立業。」

  湘軍將領們拼命鼓掌,淮軍劉銘傳微微頷首,曾國藩偷偷注意到有一人,向他投來輕蔑的哂笑。此人叫陳國瑞,原是浙江處州總兵,此次是按朝廷旨意,指揮僧格林沁殘兵的。

  曾國藩對他印象深刻,會議一結束,他就和幕僚們說:「這個陳國瑞非出亂子不可。」幕僚們問原因,曾國藩說:「此人獐頭鼠目,面相不好,皮笑肉不笑,屬於桀驁不馴的人,你們要密切注意他。」

  有幕僚就佩服起曾國藩來,大帥好眼力。這小子的確不是好鳥。他原本跟著長毛賊混了,後來投降政府,由於心狠手辣,能征善戰,被僧格林沁看中,一路保舉,成了將才。他的確打過幾次勝仗,但和咱們比就差太遠了。不過他是井底之蛙,心高氣傲,誰都不服。

  曾國藩長嘆一聲:「當初就不該解散湘軍。」

  這是事後諸葛,如果當初不解散湘軍,他曾國藩能不能位居高位,安枕無憂地活到現在,還是個問題。

  他嘆息過後,仍然擔心陳國瑞,不幸的是,這一擔心很快就成了現實。

  按曾國藩的計劃,陳國瑞帶領僧格林沁殘兵駐紮濟寧。突然聽說捻軍正向濟寧移動,曾國藩擔心陳國瑞無法守衛,於是派劉銘傳去支援陳國瑞。劉銘傳抵達陳國瑞的駐地後,並未見到捻軍的影子,正要返回徐州,事情發生了。

  劉銘傳是淮軍的精銳,士兵都配備洋槍,聲勢奪人。陳國瑞初見劉銘傳部隊時,就看著士兵肩膀的洋槍流下口水。換作別人,必要和劉銘傳商量,購買幾支,但陳國瑞向來喜歡以最簡潔的方式解決事情。這個方式就是:搶。

  他精挑細選了五百人,這五百人都是戰場勇夫,拿著破鐵片子就衝到了劉銘傳部隊駐紮地。哨兵最先發現這些人,報警。劉銘傳當時不在營里,沒有指揮官。所以陳國瑞的五百大刀幫勢如破竹,連砍了劉銘傳十幾位士兵。

  淮軍怒了,齊聲高叫:「再砍,我們就開槍了。」

  陳國瑞的士兵不為所動,繼續拿著刀片砍人,淮軍還擊。不到半個時辰,陳國瑞的五百人全軍覆沒,陳國瑞本人被活捉。

  劉銘傳回來聞聽此事,大吃一驚,不是吃驚陳國瑞搶槍,而是陳國瑞居然讓五百人拿著破刀片子來搶槍。他跑到關押陳國瑞的小屋裡去看對方,陳國瑞正在咆哮,詛咒劉銘傳。

  劉銘傳對看守說:「這人精力充沛,大概是吃多了,餓三天再說。」

  三天後,陳國瑞被餓得頭暈眼花,在監獄裡痛哭流涕,渴求劉銘傳的原諒。劉銘傳大度地釋放了他,還管了他一頓飯。那大概是陳國瑞有生以來吃的最香的一頓飯。

  回到駐地,他就向曾國藩控告劉銘傳殺他的士兵,扣押他這個朝廷命官,要曾國藩懲處劉銘傳。

  即使真是劉銘傳的過錯,曾國藩也不敢懲處,因為劉銘傳是淮軍的人,何況,還是陳國瑞的錯。

  他寫信給陳國瑞說,你這大半生有功也有罪,功過相抵,就什麼都不是了。你被劉銘傳扣押,是你有錯在先,怨不得劉銘傳。我們有幸並肩作戰,應以和為貴。你不可再生事端,我擁有節制數省軍隊之權,不要逼我用這個權力。

  陳國瑞氣得哇哇怪叫,和曾國藩耍無賴,說他偏袒劉銘傳,只因為淮軍脫胎於湘軍。

  曾國藩也大怒,嚴厲斥責陳國瑞無事生非,並向中央政府控訴陳國瑞的不守紀律、難成大器,尤其是在對付捻軍之時,這種人只能壞事。

  中央政府只好下旨痛斥陳國瑞,並威脅他如果再不聽曾國藩的,就軍法處置。陳國瑞一下傻了,真若前途盡毀,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想到這裡,他馬上換了張笑臉,對曾國藩俯首帖耳。

  陳國瑞的屈服,使僧格林沁殘兵規矩了很多。幕僚們寬慰曾國藩說:「這下可以鬆口氣了。」曾國藩說:「哎,沒那麼容易。」

  幕僚們面面相覷,曾國藩指了指外面,淮軍正在練兵,吆五喝六,聲勢奪人。

  曾國藩欲說而未說的正是來的這支淮軍。淮軍雖是曾國藩首倡,卻是李鴻章一手所鍛造出來的,淮軍將領從不認為自己是湘軍,當然就不會認曾國藩,他們只認李鴻章。對於曾國藩的命令,他們往往陽奉陰違,接到命令後,會給李鴻章寫信,要求更改曾國藩的命令。如果不能如願,就消極怠工,變相抵制,拖延不肯執行。

  讓曾國藩大為氣惱的是,李鴻章竟然遙控淮軍,淮軍將領每次有所請託,李鴻章就會給曾國藩寫信,請求更改命令。曾國藩只能「忍辱負重」。

  無數歷史史實證明,「忍辱負重」並不能帶來效益。陳國瑞事件不久,發生了劉銘傳和李昭慶事件。

  曾國藩在深入研究後發現,四鎮(臨淮、周口、徐州、濟寧)之中周口地當要衝,戰略地位相當重要,但此地是四戰之地,必須有一支強大的軍隊駐守。他對部隊進行一番觀察後發現,劉銘傳兵團最適合。因為劉銘傳本人精明能幹,優於其他將領,還因為他的兵團人數多,裝備精良,戰鬥力強大。

  他把想法告訴劉銘傳,劉銘傳直搖頭。劉將軍覺得,他的部隊應該作為機動部隊,追蹤擊殺捻子,而不是守株待兔。

  劉銘傳說這話時,曾國藩緊盯著他的雙眼,立刻就做出判斷:劉銘傳在撒謊。他之所以不去,就是因為此地最易遭受攻擊,是個危險之地。

  曾國藩好言相勸了半天,劉銘傳不為所動。曾國藩急了,說:「那我只能下命令了。」

  劉銘傳站起來,一拱手:「您隨意。」

  曾國藩的命令還未下達,李鴻章的信就來了。李鴻章說:「劉銘傳的部隊是我淮軍精銳中的精銳,若放在四面受敵的周口,恐會遭受巨大打擊。請曾公給我個面子,派他人如何?你老湘軍里不是有很多能征善戰的人嘛!」

  曾國藩氣得抓耳撓腮,氣過之後,他覺得不能和李鴻章來硬的,所以又出一招:讓李鴻章的弟弟李昭慶籌建馬隊,馬隊建成後,李昭慶就是這支機動部隊的指揮官,去追蹤擊殺捻軍。

  李昭慶不同意,李鴻章也不同意,二人都覺得追擊敵人尤其是捻軍太危險,搞不好會和僧格林沁一個下場。曾國藩這次來了脾氣,下達命令說:劉銘傳和李昭慶必須按命令行事!

  劉銘傳馬上生起病來,而且相當嚴重,已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李昭慶劍走偏鋒,說突然對陽光過敏,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

  曾國藩氣得渾身發癢,他知道,如果沒有李鴻章撐腰,劉、李二人絕不敢如此放肆。胡亂在身上抓了幾把後,他的癬稍安了一會。攤開紙,醞釀了半天,開始給李鴻章寫信。

  他說:「現在淮軍一部既歸我管轄,那麼閣下應該當甩手掌柜。凡有人向你請求,你應該置之不理。如果號令不從我這裡出,我要這支軍隊有何用?當擺設嗎?你總擔心我對你的將軍們嚴苛,其實我已老了,人一老,就有了慈悲之心。我常擔心過於寬大,絕無嚴苛之理。我現在常存了為父為師之心腸,責罵他們,激勵他們,無非是希望他們能有所成就,做一個對江山社稷有用的人。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我現在以你老師的名義和你約定一下,以後對你的淮軍將領,除了撤職以外,其他任何事,你都不要過問。如果你認為我的命令有問題,可密函來告,我們再協商。」

  這封信情緒頗為激動,但又不失分寸,李鴻章同意縮手回來,劉銘傳如有神助,大病立即好了,李昭慶宣稱他也需要透透氣。二人都走出臥室,聽從曾國藩的調遣。

  表面上看,一切都好,其實艱難還在後頭。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