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祁門

2024-10-09 05:10:44 作者: 度陰山

  1860年陰曆六月,曾國藩把指揮部遷到了安徽南部的祁門。他來的時候是滿懷希望的,這是他多日思考的結果。

  從地圖上看,祁門縣位於安徽徽州西面,屬徽州管轄。它是個閉塞的小縣城,但因為在安徽、江西和浙江三省交界處,所以地理位置異常重要。

  在此駐軍,可阻止太平軍南進江西,又能北顧安慶,一旦圍攻安慶的部隊受到威脅,可快速北上馳援。

  另外他跑到這裡,可以給清政府一個假象:我曾國藩正為收復甦州、常州做準備。

  這就叫「一箭三雕」,然而,曾國藩中了「紙上得來終覺淺」的魔咒。

  當他抵達祁門時,一跳三丈高:我操,怎麼是這樣的地方——祁門四面皆山,祁門鎮則形如釜底,用兵家的說法,這是絕地。

  李鴻章當即就跳起來:「老師,這地方和墳墓有何區別,咱還是另選地方吧。」

  曾國藩臉上抽搐著,隨即惱羞成怒:「我們還沒有紮營,你就說要走,你想擾亂軍心嗎?」

  李鴻章可挺不起這麼一大頂帽子,但他有高度的責任心,仍然相勸。他指出,只要敵人知道咱們在這裡,先不說攻不攻,只要把兩條通往外界的道路封鎖,咱們就只能等死。選這樣一個地方,上對不起先人,下對不起後代,可謂是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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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藩翻起三角眼,狠狠地瞪了李鴻章一眼,然後假裝去欣賞風景。祁門的風景是極好的,它四面環山,山上樹木鬱鬱蔥蔥,儼然人間仙境。當時正是早晨,鳥兒未飛,風兒未吹,四周一片寂靜,人如在畫中。但這是人的感覺,如果站在老天爺的視角,這幅畫完美詮釋了一句成語:瓮中捉鱉。

  其實,曾國藩選擇祁門,並非是四六不懂,他在地圖上看祁門,發現那是堅不可摧之地,誰知道那時的地圖並沒有3D,所以無法看出地勢的高低,於是才找到這樣一個地方。

  曾國藩也很後悔,然而他不能走,至少不能馬上就走。

  這其中的苦衷只有他自己明白。

  當初,清政府任命他為兩江總督,要他立即去解放蘇州、常州,他找各種藉口,遲遲不動。清政府屢屢催促,他才選了祁門,並且對清政府說,在這裡駐紮即可策應安慶,又可東顧江浙,實是萬全之策。清政府雖不爽快,卻還是對他抱有信心地同意了。

  如果剛入駐就走,該怎麼和咸豐交待?

  對咸豐明說此地不宜駐紮?咸豐會說:「你有眼疾嗎?當初選定時為何如此草率?」

  對咸豐說不解放蘇州和常州了?咸豐會咆哮如雷!

  總之,很明顯,曾國藩不能馬上就走。

  李鴻章看不到曾國藩的心理活動,他只看到駐紮此地的危險,於是聯合了所有能看清危險的人,和曾國藩發起了群聊。

  曾國藩被群聊得煩躁不堪,只好用無賴戰術。

  「你們誰要怕,明說,誰願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

  李鴻章和眾人大為驚駭,祁門乃死地是明擺的,為何曾國藩看不到?

  李鴻章的脾性大抵還未做到寵辱不驚,他又開始鬱鬱寡歡,並且故意對曾國藩冷淡起來。

  曾國藩好像對李鴻章的反應毫無感覺一樣,還主動把李鴻章請到密室,商議如何處理咸豐皇帝的命令。

  咸豐皇帝嚴厲通知曾國藩,要他立即分路進兵,恢復蘇州、常州,緊隨這道命令而來的是,又要他援助浙江,保全浙江全省,再圖恢復江蘇。

  「少荃(李鴻章字)啊,你看我們該怎麼辦?」曾國藩平易近人地問。

  李鴻章氣鼓鼓的:「老師何必問我,您心中早有定見,別人的建議只是耳旁風。」

  「呵呵,」曾國藩仍心平氣和的,「不能這樣說,我其實特別想聽聽你的意見。」

  「君命難違,」李鴻章氣消了些,「不過,在此之前,皇上就有這樣的命令,您不還是來到這個絕地!」

  「先不說絕地的事,單就皇上命令這件事,請少荃指教。」

  李鴻章長深吸口氣,正了正念頭,把幕僚的職責擔當起來:「無論是援浙江還是收復甦州、常州,從徽州進軍的話,必須要打通道路,東出徽州,然後北上寧國,收復廣德,這樣才有東下之路。徽州到寧國,都是長毛的地盤,必須先攻下沿線旌德、涇縣、石埭等處。」

  「那麼,所以呢?」

  「所以,先拋掉這個絕地不談,仍要以攻安慶為第一要務。但可創建淮揚水師,駐守揚州。循序漸進,方能成功。」

  創建淮揚水師,曾國藩早就想過,可錢從哪裡來?

  李鴻章有辦法:「只要把兩淮鹽運使的職務搞到手,還怕沒有錢?」

  鹽運使是肥缺,要撈錢易如反掌,雖然當時南方還處於戰亂中,但不管太平還是亂世,人都要吃鹽,所以這個職務仍然是肥缺。

  李鴻章的想法一步到位,曾國藩不禁眼前大亮。

  幾天後,李鴻章就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曾國藩向中央政府推薦他擔任兩淮鹽運使。

  李鴻章心花怒放,跑到曾國藩那裡又是鞠躬又是道謝,簡直想把心掏出來給曾國藩看。

  曾國藩卻一副平靜如常的樣子,慢慢地說道:「你現在謝我有點早,中央政府能否准我的保奏還是問題。所以這件事,你權且把它當成是在運籌之中,萬不可先傳出去,不然對你並非是好事。」

  李鴻章連忙說:「老師放心,我絕不外傳。「

  李鴻章顯然知行不一,其實,換做任何人面對這天大喜訊,都無法忍住。在一次微醺之後,李鴻章張開大嘴,把此事說給了一位好友。好友真心替他高興,結束話題時,李鴻章學著曾國藩的腔調囑咐好友,此事正在運籌之中,萬不可先傳出去。

  他好友滿口答應,但太為好朋友李鴻章高興了,於是第二天在酒桌上,就說給了不下十個人好朋友聽,如此十傳百,百傳千,南方官場大部分人都知道李鴻章要當兩淮鹽運使了。

  胡林翼第一個向李鴻章道賀,還非常鄭重地對李鴻章掏心窩子:「鹽務不難,在本剛正不撓之節,而出以條理精密之才,堅持不搖。如放棹中流,只須三五番風浪,即穩渡矣。東南諸公,袞袞登場,以我視之,均有嗜欲,而無性氣。聞公之風,將始疑之,中謗之,繼且畏之求之,望公憐之矣。與若輩同事,只賴此不患得患失之心耳,然與患得患失之人同處,非如公之強固不易自立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這樣的,你做了兩淮鹽運使後,只要具備「剛正不撓」的氣節和「條理精密」的才幹就可以了。年深日久,從前猜疑你、詆毀你的人終會害怕你,然後是有求於你。到時候,你不必計較,大度地可憐他們就行了。與這些人相處,只有你這樣個性堅強的人才能出淤泥而不染。

  胡林翼的話使李鴻章飄飄然,非是胡林翼誇讚他,而是他恍惚地認為,自己真就是兩淮鹽運使了。因為胡林翼和湖廣總督官文的私交甚密,而且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如果沒有得到確切消息,他怎麼會這樣說?

  那段時間,李鴻章走在祁門大營中,對任何人都保持著高貴的微笑,渾身散發著「平步青雲」的氣息,只有曾國藩還被蒙在鼓裡,當他正要得知這件事時,祁門的災禍正如李鴻章所預料的那樣不請而來。

  曾國藩在祁門大營里抬頭望天時,南京城裡的洪秀全也在望天。

  天是那麼藍,那麼順利,他的野戰軍卻遠沒有那麼順利。太平軍攻陷蘇州、常州後,順理成章地去攻打上海。人人都知道上海是座寶庫,可因為上海有洋人軍隊助守,所以對於「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中國人而言,就成了禁地。太平軍只攻了一輪,即抱頭鼠竄。洪秀全慌忙命令太平軍回軍西上,救援安慶。

  兩根太平天國的頂樑柱陳玉成和李秀成經過密切協商後,開始沿長江南北兩岸,直撲湖北武昌,這是「圍魏救趙」。

  依二人伶俐的見解,湖北是湘軍後方兼糧餉之源,湖北遭受圍攻,曾國藩必救。曾國藩當時沒有多餘的兵力,只能用圍困安慶之兵,如此,安慶之圍自解。

  曾國藩得到消息後,立即命令李元度領兵去負責徽州防務,目的是保衛祁門大營東部大門。李元度原本是曾國藩的謀士,後來帶兵的人手不夠,李元度就衝上了戰場。

  曾國藩對李元度極為信任,不過他謹慎慣了,所以在李元度臨行前還是千叮嚀萬囑咐,因為這事關祁門大營東大門的安全。

  李元度拍著胸脯對曾國藩說:「請您放心,我一定保衛好您的東大門!」

  李元度低估了當時的形勢,也高估了自己。當時的形勢實際上已萬分危急,太平軍以雷霆之勢拿下了寧國,並在祁門大營外圍進行了大範圍掃蕩,當時掌控在湘軍手中的只有徽州。而李元度帶去徽州的三千人又是新募之兵,所以曾國藩囑咐他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只能死守,絕不可出戰。

  對曾國藩這句生死般的囑託,李元度理解得很隨意。

  他也是打過硬仗的人,知道什麼時候該死守,什麼時候該以攻為守。一抵達徽州,就日日出城和太平軍血拼。太平軍先是主動後撤,不和他發生衝突,在他不停地出城的第五天,太平軍突然出戰,李元度大喜過望,認為可以一戰成名,結果中了太平軍的埋伏,三千人馬全軍覆沒。一天後,徽州失守,曾國藩抱頭痛哭。

  他對李鴻章說:「李元度從前用兵是在眾多將領的輔佐和指揮下,他獨挑大樑,實在自負得愚不可及。」

  李鴻章為李元度開脫說:「他也是想求勝,穩固您的祁門大營,我看還是等他回來再說。」

  曾國藩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他的本意是,見到李元度,訓斥他兩句,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想不到的是,李元度丟了徽州後,根本就沒回祁門大營,而是在浙江和江西交界處徘徊。只有鬼知道他在徘徊什麼,曾國藩暴跳如雷,確信李元度違規違紀,聲稱要嚴厲制裁他。

  李元度後來對人說:「我之所以不回祁門大營,是覺得對不起曾公,如果我是個不要臉的,早就回去了。」

  這是典型的書生意氣,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已是湘軍的一員,既然是軍隊,就該遵守紀律。他更不知道的是,曾國藩最重視紀律,無論是誰違反紀律,他絕不寬恕。

  他決定要向中央政府彈劾李元度,所有他的幕僚都反對,反對最激烈的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對曾國藩說:「當初您創建湘軍,李元度最先入您帳下,後來您出山挽狂瀾,狂瀾未挽,卻連戰連敗,困苦艱難,中央政府不信任您,地方官阻礙您,在這種形勢下,很多幕僚都離您而去,只有李元度一根筋地跟隨您。您和李元度不是上下級關係,簡直就是生死之交。軍紀固然重要,但情誼更重要。」

  曾國藩發表意見說:「湘軍能有今天的成績,全靠紀律。沒有紀律的軍隊不先滅於敵手,必先毀於自己。」他舉例說,「當年湘軍初出茅廬時,他弟弟違反軍紀都被遣散回家,因為不如此就不能保證軍隊的戰鬥力,」他又委婉地說,「現在彈劾李元度,不代表我以後不用他,這只是權宜之計。」

  李鴻章相信曾國藩的話,但他有顧慮:一旦彈劾李元度,中央政府抽風將他處死,人都死了,還用個啥。所以他帶領全體幕僚到曾國藩軍帳中力爭,不能彈劾李元度。

  曾國藩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彈劾李元度,並讓李鴻章草擬彈劾稿。李鴻章肝火大冒道:「這稿子,我寫不了!」

  曾國藩冷笑:「我自己來。」

  李鴻章追擊道:「那我只好告辭了。」

  曾國藩氣沖斗牛:「聽君自便!」

  李鴻章已騎虎難下,只能離開。他走後,曾國藩負氣地對人說:「李鴻章這小子實在難與人共患難。」李鴻章也四處對人說,「曾國藩這老傢伙太不近人情,冷血的腐儒。」

  李元度也沒想到曾國藩真對他下了手,很快,他接到中央政府的命令:革職拿問。他咒罵著抹掉額頭的汗水,僥倖地說道:「幸好老子早有準備,不然真被曾公這廝給算計了。」

  李元度所謂的「準備」實在是步臭棋。這部臭棋要從浙江巡撫王有齡談起。太平軍攻陷寧國後,王有齡驚慌失措,因為寧國一失,浙江就是太平軍的下一個目標。王有齡急匆匆派人去祁門請曾國藩出兵幫助,當時曾國藩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可還是興沖沖地答應了王有齡的請求,理由很簡單,浙江是財源重地,王有齡特別有錢。讓曾國藩大失所望的是,王有齡只談援助不談錢,曾國藩暗示、明示了多次,王有齡支支吾吾,說等援兵來了再說。

  這種扯皮的事,曾國藩見多了,於是一怒之下取消了援浙計劃。王有齡大怒,但對曾國藩卻無計可施。此時李元度兵敗,王有齡像是發現了金礦,積極拉攏李元度。李元度也不拒不迎,不久後又發生了曾國藩彈劾李元度事件,王有齡和李元度一拍即合。王有齡答應李元度,只要你歸順我,我就保你前程。他果然說到做到,中央政府的命令才到,王有齡就向中央政府提出保舉李元度為浙江地方官。

  王有齡的分量十足,因為浙江財源是支撐中央政府在南方用兵太平軍的保障,所以很快李元度非但無罪,還被授予了個不錯的浙江地方官。曾國藩震怒。

  他震怒,不是因為李元度投靠王有齡,而是王有齡挖走李元度。湘軍本來自成體系,政府人進不來,湘軍也不允許出去。如果李元度真的安枕無憂地當他的浙江地方官,那就是對湘軍體系挑戰的成功,曾國藩就是再跳一次江,也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二度彈劾李元度,字裡行間有要挾中央政府的意思:如果你們不處置李元度,湘軍內部紀律將鬆散,我如何帶兵,太平軍如何被消滅?

  中央政府審時度勢了多日,做出決定:將李元度發配邊疆充軍。

  曾國藩贏了,直到曾國藩暮年,在眾多好友的勸說下,曾國藩才向中央政府請求起用李元度。很多人都說,曾國藩在這件事上太不近人情,但曾國藩自有算計:湘軍是我曾國藩的,湘軍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絕不能改換門戶,這是鐵的紀律,也是血的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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