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祁門
2024-10-09 05:10:47
作者: 度陰山
鐵血紀律似乎在1860年時解決不了曾國藩的困境。當李元度蹣跚於遙遠的邊疆路上時,曾國藩在祁門連半步都進退不得。本年12月初,太平軍李秀成兵團攻占離祁門只有幾十里的黟縣。這支兵團的宣傳隊朝著曾國藩的祁門大營敲鑼打鼓,看架勢隨時要發動決戰似的進攻。
曾國藩滿腹惆悵,對他的將領們說,「如果李秀成來攻,就讓他來,我絕不逃跑。」他的將領們站在屈指可數的士兵前面訓話,誓死保衛曾大帥。幸運的是,李秀成好像意不在祁門,或者說,當時太平軍已把祁門包圍的水泄不通,李秀成並不著急。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太平軍越是不來攻,曾國藩就越是驚恐難耐。在祁門之外,太平軍左衝右突,上演著一幕幕勝利大戲,曾國藩成了個悲傷的看客。他給家人寫信,絕望透頂地說:「最近半個月,奇險萬狀,風波迭起,外面的情報送不進來,裡面的命令出不去,我感覺到世界把我們拋棄了。」
世界把祁門變成了一個人心渙散、悲觀的地獄。有位幕僚逢人便問:「死在一起如何?」
各種各樣的幕僚、中下級軍官們紛紛逃亡,軍中一片肅殺景象。
曾國藩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試圖用誠意挽救祁門世界。他下令:「有想要暫時離開的,支付三月薪水;太平無事後,仍可來營,吾不介意。」
這招的確起了點效果,那些有血性的軍官們聽後,熱血沸騰,反而視死如歸,再也不說走的事了。而幕僚們卻對此嗤之以鼻,臉皮厚的真就去領了三個月薪水,和曾國藩招呼也不打一個,抱起儒書就走。
幕僚們走得越來越多,曾國藩咬牙切齒,每天都在紙上畫狼,狼的眼睛是白色的。
除了悲傷的軍情每天都來之外,曾國藩還能收到離開他幕僚的名字。
每當有人告訴他,某某走了,他就咬牙一回。突然一天,有人來告訴他:「王闓運先生竟然沒有走!」
曾國藩「嘶」了一聲:「他竟然沒走?」
王闓運,可謂大名鼎鼎。他後來撰寫了聞名天下的《湘軍志》,是研究湘軍最寶貴的史料之一。此人擅長帝王學,所謂帝王學,就是找個潛力股,把他培養成帝王的同時,自己也能成為帝王師。他1860年進曾國藩幕府時,極受曾國藩的器重。可後來,曾國藩發現這小子是個大嘴巴,什麼都敢說,於是刻意疏遠他。
王闓運也注意到了曾國藩態度的變化,在這種時候,最應該走的就是他。
曾國藩大為驚奇,還有點小感動。
他命令僕人:「你去看看王先生在幹什麼?」
僕人很快就回來了,告訴曾國藩:「王先生在讀《尚書》。」
曾國藩問:「他的跟班呢?」
僕人摸了摸頭,「沒有見到。」
曾國藩笑了:「王先生肯定要走。」
僕人莫名其妙。
曾國藩道:「王先生對《尚書》能倒背如流,在這種危急時刻竟然還看,顯然是拿著書裝樣子,其實在思考走的問題。他的僕人和他形影不離,如今卻不見蹤影,可見是去收拾東西了。」
第二天,王闓運果然領了三個月薪水,逃之夭夭。
誰都可以走,只有他曾國藩不能走。不能走,就意味著眼睜睜地面對困局。所以他的心情越來越糟。1860年最後一個月,他甚至寫好遺囑。遺囑中有這樣一句話,讓人讀來淒涼:自來祁門後,實無生人之樂趣。然後就是一番深刻的自我剖析。
他說,「我這人天資本一般,全靠個人努力才混到今天,但無論是理學思想還是作文,都是半吊子。尤其是帶兵,帶兵根本不是我所長,兵貴奇而我太平,兵貴詐而我太直,能有今天看上去的勝利,全靠僥倖,非我真本領。不過,我這人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一樣卻是行的,那就是識人用人。你們不信可看我的部下,哪一個不是獨當一面的真英雄?!」
他接著對家人說,「識人用人是天賦,你們大概學不來。請記得我的話,將來曾家人萬不可帶兵,至於做官,也大可不必。官場如戰場,不是那麼好玩的。」
字裡行間透露著平淡的心態,其實,曾國藩當時內心已波濤洶湧。讀歷史,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記下來的文字大都不可信。任何偉大人物看似在危難關頭泰然自若,其實他們也是凡人,也有恐懼,只不過有人用文字掩飾過去了。曾國藩在祁門大營正如他所說,毫無生人樂趣。但他有一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那就是,臨危雖然懼,卻不後退,不當逃兵。除了他性格因素外,儒家理學的氣節情懷鑄造了他這種死都不肯退縮的第二性格,這是英雄人物必備的性格之一。或許正應了那句話,天佑英雄,曾國藩的運氣稍有好轉。外圍的左宗棠突襲景德鎮,大獲成功。景德鎮是通往祁門的必經之路,也是最容易進入的道路,控制了它,祁門大營轉危為安了。
湘軍將士們歡欣鼓舞,曾國藩也露出仿佛消失了幾百年的笑容,但仍有件憾事襲上他的心頭,攪擾得他不得安寧。這就是在此之前發生的北上勤王事件。
1860年10月初的一個夜晚,曾國藩已早早睡下,突然被六百里加急的聖旨驚醒。
咸豐在聖旨里悲痛地說,一月前,英法聯軍攻陷了天津,如今已推進到通州八里橋,守衛在此的是僧格林沁兵團。外界傳說,僧格林沁戰無不勝,但我覺得他不行。所以你立刻派你的湘軍北上勤王。
曾國藩聽完聖旨,「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昏倒在地。眾人急忙來救,半昏半醒狀態下,曾國藩「呃」了幾聲,又暈過去了。
醒來時,天已大亮,所有的幕僚和將領們都圍繞床前,臉上呈現出焦急之色。曾國藩安慰眾人說:「我沒事,我這點事和皇上現在的處境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私語的當然是勤王的問題。有幕僚說,「應該立刻勤王,這是臣子之責,」有幕僚幫襯著說,「很多官員都說咱們湘軍自成一系,對皇上不那麼忠誠,現在正是破此謠言之時。」
曾國藩睜著空洞無神的大眼,望著窗外,窗外細雨綿綿,冷空氣進來,他的皮癬開始發作。他伸出兩手拼命地抓,抓得床前如同披上了一層明月光。
眾人就在這紛紛的「雪片」中等待曾國藩的意見。曾國藩思考問題向來慢,他一面抓皮膚,一面思索:到底該不該北上勤王?
按道理,他應該立即從床上爬起,帶著他的湘軍急如星火地北上,去拯救咸豐皇帝和大清江山,而且還要每個士兵臉上呈現出「忠誠」的顏色。但道理和現實有明顯差距,首先他出不了祁門大營;其次,如果調圍攻安慶的部隊北上,那他的作戰計劃將功虧一簣;最後,他不認為自己的湘軍能打得過英法聯軍。
也就是說,他北上的話,非但意義不大,可能會滿盤皆輸。但道理仍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君讓臣來,臣不得不來。
1860年秋季的寒雨中,曾國藩在軍帳里不斷踱步,思索皇上的命運,不知該如何是好。有幕僚進來,他招呼到棋盤邊,二人下了兩盤棋。幕僚明顯感覺到曾大帥魂不守舍,卻也無話可說。
接到聖旨的三天後,曾國藩在一場噩夢中驚醒,眼前突現一片銀絲水簾,寒雨敲打著窗棱,如同咸豐用六棱錘敲打他的心臟一樣。
「不能北上!」他對著房間裡的一片漆黑處,斬釘截鐵地說道。
凌晨,他讓人叫來幾個重要的幕僚,吐露心曲:「普天下處處都是長毛賊占上風,只有安慶一城是長毛賊占下風,豈肯輕易撤退?」
幕僚們已聽出曾大帥的深意,卻並不吃驚。他們太了解曾大帥了:堅守既有立場,絕不放棄一點點優勢。
「可是,聖旨……」有幕僚一語中的。
曾國藩立即萎靡下來,思索許久,才緩緩地說道:「我相信僧格林沁能守住八里橋。」
這種謊言,連他自己都不信,幕僚們自然也不信。隨即,他又說,「我可向皇上請求從湘軍中調派一人北上,即使讓我北上也可以,但整個湘軍不能撤退。」
機智過人的幕僚們紛紛點頭,曾國藩驚奇起來:「你們知道我的本意?」
有幕僚嘴快:「拖字訣。」
「哦?」曾國藩略有些欣喜。
幕僚賣弄起來:「祁門離北京的路程,快馬加鞭的情況下,單程還需半個月。您這道奏摺送到北京,皇上的聖旨再來,一個月時間過去了,這就為進攻安慶爭取到一個月時間。」
曾國藩笑出聲,但馬上就收起,長嘆一聲:「我也是逼不得已,希望天佑大清,僧格林沁能守住北京城!」
實際上,曾國藩用拖字訣,並非是他不想北上勤王,相反,當時他和胡林翼已定下基調,一旦咸豐允准他的建議,他就親自北上。但他也悲觀地承認,英法堅船炮利,我輩真很難阻擋,天翻地覆,大局瓦解,全體土崩,我輩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在憂懼和痛苦中,曾國藩度過了難熬的一個月,祁門大營轉機來臨時,他也收到了北京一位朋友的來信。信中說,早在二十多天前,英法聯軍就摧毀了僧格林沁兵團,咸豐早已西逃。英法聯軍不但占領了北京,還把圓明園付之一炬。
曾國藩原本的憂懼和痛苦頓時變成震驚,他在日記中寫道:「傷痛之至,無可與語。」他知道,已經等不來咸豐對他意見批示的聖旨,在接到朋友來信的十天後,他接到咸豐的聖旨。聖旨里的語氣半死不活地說:「和英法的和議已成,北上勤王的事可以取消了。」
曾國藩額手稱慶,但這種情緒並未持續多久,他面臨兩個選擇或者說是兩個問題。第一,離開祁門大營;第二,英法列強對中國的虎視眈眈和步步緊逼。
多年以前,他就和恩師穆彰阿探討過對待西方列強的態度,他認為應以和為貴,以信為本。但這些年他耳濡目染,卻得出一個悲觀的結論:和與信並不能解決西方列強的貪得無厭。那麼有什麼辦法呢?
至少在祁門大營昏暗的軍帳中,曾國藩冥思苦想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他的精力全被部下希望離開祁門大營的吵鬧聲吸引了。
很多人都對曾國藩駐紮祁門頗有意見,李鴻章是反應最激烈的一個。如今危險已解除,按理說曾國藩應該立刻離開才對,但他就是不緊不慢,對那些請求置之不理。
他有在他那個地位上的想法。他的職位是兩江總督,太平天國之前,兩江總督的駐紮地是南京,太平天國把南京變成天京後,兩江總督多駐常州,這是個好地方,一方面可利用江南財賦支持江南大營,一方面又可把糧食運往北京。可現在,常州已成了太平天國的地盤。整個江南幾乎都成了太平天國的地盤,中央政府和江南的地方官員、士紳都希望他即刻來拯救江南。如果他出祁門,給人的感覺就是他要拯救江南了,但他此時唯一的目標只是安慶。
在和幕僚們閒聊、正式開會了多日後,曾國藩發現,自己的堅持應該放棄,因為祁門的確是險地,一旦再度被圍,就沒有上次那麼好的運氣轉危為安了。
出祁門前,他重申自己的執意:出去後先打安慶,江南的事,等等。
幕僚們說:「只要能出這個絕地,先打哪裡都成,讓江南等上一百年又有何妨?!」
1861年4月,曾國藩拔營,湘軍秩序井然、鬥志昂揚地離開祁門,離開了不堪回首的痛苦之地,走上了安慶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