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講解
2024-10-09 04:57:05
作者: 楊京秋
周漁的手中拿著一張紙條。鍾墨離開之時,給了周漁這張紙條,讓周漁在一個小時後,出發前往紙條上的這個地址。鍾墨則要先回一趟公安局,報備一下將那三名受害人帶出去的理由。
現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已到。周漁披上一件外套,戴上墨鏡和口罩,走出小區,打了一輛計程車,直奔紙條上的地址。
到了目的地,坐電梯上到九樓,來到門前敲門,裡面無人回應。周漁才掏出手機,正要給鍾墨打電話。這時,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隙。
「進來吧。」鍾墨在裡面輕聲說。
「他們人到了嗎?」周漁直接問道。
「已經到了,都在書房內。」鍾墨聳了聳肩,苦笑一聲道,「不過,他們似乎有些不高興,覺得我占用了他們的私人時間。」
「那我們就抓緊開始吧。你跟他們說過我了嗎?」周漁將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架上,同時環顧四周,發現屋內裝飾簡約,家具也普普通通。
「說過了,但是——」鍾墨輕咳一聲道,「他們並不是很理解。不過他們願意試一試。」
「正常的。」周漁平靜地道,「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也不理解嗎?」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朝書房走去。打開書房門後,周漁便看到了那三名受害者。他迅速掃視了一眼,將他們的形象印在腦海中,同時本能地從心理學的角度,針對他們的穿著打扮和精神狀態,對他們進行人格側寫。
靠窗而立的一名穿著印花T恤,留著長發和稀疏鬍渣的中年男子應該是畫家,他坐姿隨意,神情憂鬱,雙眼空洞地望向窗外,整個人看上去毫無生氣。
坐在書桌前的是一名頭髮銀白,戴著老花鏡,年紀大約六十歲左右的老者。老者面色凝重,身上瀰漫著一股老學究的頑固氣質。當周漁推門而入的時候,老者往下按了按眼鏡,盯了周漁一眼,眼神中帶著不加掩飾的質疑和輕視。
站在另外一側的牆邊,正在研究一盆花草的中年男子轉過頭來,他身形瘦削,臉頰細長,眼圈發黑,氣色很差,看起來就像是很長時間沒睡過覺一樣。他望見周漁後,雙臂不由地抱在了胸前,脖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雙臂抱胸是一個典型的防禦和不信任動作。周漁心想,脖子後縮則是一個逃避動作。他在害怕著什麼?
「這位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職業解夢師周漁。」鍾墨站在書房中間,環顧三個方向中的三人,說道,「他會幫助你們找出事情的真相,希望你們儘量配合他。這既是在幫助警方,也是在幫助你們自己。別忘了,你們的研究成果,現在還掌握在別人手上。」
另外三人只是端詳著周漁,默不作聲。周漁能感覺出來,這三個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而且還有一種緊張兮兮,隨時會爆發的焦躁在空中蔓延。
「這位是高畫家。」鍾墨指了指窗邊上的長髮男子,接著又指了指書桌前的老者,「那位是宋教授,物理學家。」最後又指了指站在盆栽前的瘦削男子,「他是蔡工程師,也是一名生物學家。」
周漁朝著這三人分別點了點頭。他並未過多寒暄和說一些客套話,直接道:「我知道大家的時間都很緊迫,我不想浪費你們的時間,所以,咱們長話短說。在你們的夢中,很可能隱藏著一些現實性的線索。我是一名職業解夢師,我或許能幫助你們從夢中挖掘出這些線索來,並協助警方找出事情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後,物理學家輕咳一聲,率先說道:「恕我直言,我聽說過催眠,聽說過精神分析,行為治療等等心理學醫治手段。可是科學解夢,以及夢學,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不是對解夢抱有偏見,我只是 覺得有些好奇——夢境,真的有現實意義?」
「很多人都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周漁直視著物理學家,語音鏗鏘地道,「我的回答也一如往常——任何夢境,都具有現實意義。」
「那你說一說,夢見在天上飛來飛去,有什麼現實意義?」物理學家嘴角上揚,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從夢學的角度來說,夢中出現的所有物件,全都能和現實對應上。」周漁略微加快語速道,「但這種對應關係並不是唯一,而是因人而異,而且,夢中的場景顏色,環境天氣,情緒氣氛,都會對夢境的整體含義產生影響。夢學的邏輯,固然十分嚴謹,可它並不是單一的邏輯,而是變通的邏輯。所以,只是一個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情節,可能就會有幾十種不同的解釋,需要知道全部夢境內容才能精確解析。」
「那你怎麼證明你做出的那種解釋就是正確的呢?」物理學家輕笑一聲,似乎對於自己能夠問出這種尖銳的問題而感到自豪一樣,「你應該也很清楚,任何看似科學的解釋,在缺乏實踐證明的情況下,空談理論,都是毫無意義的。」
物理學家的這個問題,讓周漁的情緒出現了一絲的波動,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常專業且棘手的問題,同時也是夢學被正統學術界詬病最多的地方。
夢學理論,沒法在現實中實踐,要實踐,只能去夢裡實踐,可去夢裡實踐,那就不是現實了,這就形成了一個悖論。
面對物理學家專業且咄咄逼人的質疑,周漁並未著急解釋,也沒有立馬長篇大論展開討論,而是首先調整好情緒,理清思路,換了一個觀察問題的角度,說道:「其實,這個證明的原則和科學家提出理論時所用的原則本質上是一樣的。如果一個物理學家提出一個理論,它可以解釋絕大多數物理現象,那我們就會接受這個理論,說它是正確的。夢的解釋,其實就是一個微型理論。好的物理學理論應該用儘量少的定理說明儘量多的現象,好的夢的解釋也是一樣。」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所研究的夢學理論,已經足以支撐你解釋絕大多數的夢境了?」物理學家略帶不屑的語氣表明他根本就不相信周漁剛才說的話。
「是的。」周漁重重點頭,目光堅定。面對質疑時,不論任何時候,周漁都不能懷疑自己,別人可以不信,可他自己必須要相信。
物理學家輕哼一聲,正欲說話,這時,一直環抱雙臂的生物學工程師往前走了兩步,用一種冷澀的語調道:「夢境,說到底不過是一堆想像雜糅在一起形成的幻景而已,是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我曾是一名生物學家,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睡眠就是大腦皮層神經活動停止,也就是所謂的抑制。而夢,則是大腦皮層神經活動停止時,偶爾出現的殘餘活動,也就是興奮。夢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源於自我想像,沒有邏輯,也沒有目的。不知道我這樣說,對不對?」
「對,但也不對。」周漁直視著生物學工程師,「你從生物學角度解釋睡眠是正確的,但解釋做夢卻並不正確。現代生物生理學和神經醫學針對夢境已經做出了專項研究,目前的研究結果顯示,睡眠和做夢,兩者的生理運行機制並不一樣,也不是單純的從屬關係。睡眠不是覺醒狀態的終結,不是神經活動的停止或休息,而做夢也不是睡眠的被動延續,而是中樞神經系統中另外一種形式的活動,是一個主動的過程。」
「另外一種活動形式?你的意思是,做夢有一套單獨的生理運行機制?」生物學家疑聲問。
周漁點了點頭。他本不想過多解釋,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加以解釋的話,這位生物學工程師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且另外兩人此時也正在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周漁輕撫胸前的阿多,面色沉靜地道:「大腦具有一種負責清醒和睡眠之間轉換的中樞,即網狀系統。這是腦幹中的一群彌散神經核團,當它受到刺激時,會讓熟睡者醒過來,而當它被破壞後,會讓被實驗動物『一睡不醒』。網狀系統的活動受到上下兩方面神經衝動的影響。上方,大腦皮層的活動會影響到它,因此思慮過多憂心忡忡的人會失眠。下方,來自感官器官的神經衝動也會影響它,因此嘈雜的聲音會干擾人們的睡眠。」
「除此之外,網狀系統的活動還受到兩個神經中樞的控制,一個叫中縫核,一個叫藍斑,中縫核可導致慢波睡眠,藍斑則導致快波睡眠,從而與夢有關。藍斑產生的神經興奮,主要通過大腦視神經束傳導。而這,正與人們在夢中所見到的景象有關。另外。藍斑也起到在睡眠中抑制軀體運動的作用。如果將做夢比喻成賽車運動的話,網狀系統就是車道,中縫核就是賽車,藍斑就是方向盤。」
生物學家抱緊雙臂,眉頭輕皺。物理學家則略微搖頭,不知是不理解還是不認同。這時,一個輕緩的聲音忽然響起「:那麼,誰是賽車手呢?」
周漁循聲望去,看到了靠在窗邊的畫家,畫家正用一雙充滿憂鬱的眼睛望著周漁。很有意思的問題。周漁心想,也是很有想像力的問題。
周漁略微思索道:「賽車手,就是我們的潛意識。在現代心理學結構中,因為人類的高度發展,理性思維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但古老時代的那種象徵或形象思維方式也沒有消失,而是留在了潛意識當中。夢,就是潛意識中的心理,原始人的形象思維和象徵。做夢,是我們與潛意識溝通的最直接方式,也是目前為止,科學研究結果顯示的,唯一的主動溝通方式。」
周漁看到畫家微微點了點頭,原本空洞憂鬱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波動。周漁知道,這名畫家應該會對夢學感興趣,因為夢境,時常是優秀藝術家的靈感源泉。
物理學家站起身,靠在書桌邊緣,斜眼望著周漁:「既然夢學這麼有用,為何現在還不為大眾所知呢?人們知道的還是周公解夢。而就算是在傳統的學科中,也沒有夢學分支吧?」
面對物理學家的奚落,周漁並未生氣,也沒有強行解釋,而是自嘲般地笑道:「大眾的偏見和同行的排擠是主要因素。就算是催眠,也是最近幾年才真正被心理學接納,並被社會認可。當然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證明。夢學,無法在現實中獲得證明,只能用經驗進行實踐性反推,而這,也是傳統學者無法認可夢學的地方。」
周漁的自嘲和坦然,顯然讓物理學家有些意外,他面向周漁,語氣變得鄭重了一些:「我剛才想了想,如果按照傳統理論的證明方式來類比的話,要想證明一個夢境解釋的正確性,需要兩個及以上的人同時見證這個夢境,並同時認可這個夢境的解釋,那麼,其實只需要夢境成像即可。」
周漁搖頭道:「夢境成像,幾乎無法實現,至少現在我還看不到實現的可能性。」
周漁主動挑明夢學缺點的大度精神,反而讓物理學家不好意思再質疑下去了,他笑了笑,態度溫和了一些:「你倒也不用氣餒,隨著科學的進步,夢境成像總歸會實現。我們物理學界現在所重點研究的量子物理學如果在信道傳輸上取得重大突破的話,夢境成像,也就不遠了。畢竟,歸根結底,一切的腦部信息傳輸,全都可以量子化,只要是量子化了,那麼,就可以轉化為別的形式展示出來了。」
物理學家的態度轉變,正是周漁想要看到的,他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果量子物理學取得巨大進展,那麼夢境成像,便也指日可待。當然,實現起來的難度還是相當大的。」
物理學家輕哼一聲,開玩笑般的道:「看來,你對我們物理學界沒什麼信心啊?」
周漁順勢問道:「那依你看來,需要多少年?」
物理學家撫了撫鏡框「:壁壘的突破從來都是一瞬間的事,這一瞬間,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是百年以後,誰也說不準。」
周漁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他非常認同物理學家的話,在科學研究中,尤其是技術層面上的突破,有時就是一瞬間的事,需要的不僅僅是時間的積累,也需要一點運氣成分在裡面。他的夢學研究,何嘗不是如此。
片刻的沉默後,周漁感覺他們的低落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空氣中瀰漫著的那股焦躁情緒也正在慢慢褪去。他環顧三人,說道:「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就不針對夢學的核心理念展開講解了,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咱們可以私下聊,以後有的是時間,我也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位的建議我也會虛心傾聽,認真考慮。但是現在,讓我們先來試著從你們的夢中找出些線索來吧。」
周漁朝著書桌走去,將桌後的一張扶手椅拉了出來,和外面的木椅相對放置,相隔兩米左右的距離。他坐在扶手椅上,抬起頭,望向三人,說道:「從誰開始?」
物理學家有些不解:「幹嘛?」
周漁道:「要解夢,當然是要先說夢了。」
物理學家道:「可我連夢都不怎麼記得了,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
周漁微微一笑:「無妨,將記得的說一說就可以了,很簡單的。」
物理學家雙眼眯起,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接著他看了一眼生物學工程師,後者環抱雙臂,面露警惕,看起來還是有些不信任周漁。這兩人的肢體語言都表明他們並不是很想讓周漁給他們解夢。
「我先來吧。」畫家忽然道,「我的夢記得很清楚。」
畫家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刻刀,他一邊把玩著刻刀,一邊朝著椅子走去。畫家坐在了周漁的對面,隨意地盤起腿來,望著周漁道「:然後呢?」「稍等。」周漁笑道,隨後他望向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工程師,「麻煩你們去外面等一下吧,說夢是一項比較私密的行為,希望能給我們一些私人空間。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叫你們的。」
物理學家和生物學工程師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默默走了出去。鍾墨則給了周漁一個欣賞和贊同的眼神,也跟著走了出去。
書房內只剩下了周漁和畫家,兩人相對而坐,距離兩米左右。
周漁從唐裝的袖口中取出摺疊繪夢板,「啪」地一聲甩開,平鋪在膝蓋上,接著將胸前掛著的阿多拽下,切換成錄音筆。他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狀態,對著錄音筆,緩緩說道:「說夢人高畫家,深淵聚會受害者之一,夢境編號0825。解夢師周漁,錄。」
說完後,周漁抬起頭,望向畫家,微笑道:「來,說說你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