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城 牆
2024-10-09 04:51:07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洛克沒有追問我為什麼知道。我事後會告訴他,我當初在木衛二放艾迦逃走,就是為了利用炸彈的輻射特徵,追蹤她的位置。艾迦是最高統治者最寵信的殺手,一定會回她身邊。這個計劃我只告訴野馬和塞弗羅,不敢冒險宣揚,以免消息走漏,尤其那段時間裡洛克的表現太反常。
他沒說什麼,結束了通訊。
部隊先鋒是拉格納率領的部隊,他們已經進入前方山谷。我看見巨大船體下降,又因沒入數公里深的水手號峽谷而消失。空中有我軍的藍種繼續對愛琴城開火,火網密集,防護罩不斷發出淺藍色脈衝波。我們沿著一百公里寬的南北縱谷底部接近,正好可以從防護罩下兩百米的空隙鑽入。為了避免脈衝波造成地震,防護罩一律維持在這個高度以上。
我帶著護衛衝去。塞弗羅、野馬跟著跳向另外一座山峰,我們滑下低矮山丘,途中不斷遭到炮火追擊。
最高統治者是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也是我能否分裂聯合會、為阿瑞斯之子營造機會的轉折點。只要逮到她,聯合會將失去領導者,就會陷入混亂,可能連組織本身的意義都會受到質疑。元老院議員與各地執政官必然趁火打劫、爭權奪利,免不了爆發小型內戰,軍力與各種策略聯盟都會崩潰。
現在,在我下方的山谷深處,可以看見一片豐饒大地,有湖泊與溪流,生著及腰的高草,樹頂開滿花朵,許多矮松樹在幾公里高的傾斜峭壁歪七扭八地竄出。這片景色上方,是奧林匹斯山睥睨萬物。我瞥了一眼飄浮在空中的城堡,看見馬爾斯分院的領域上有鹿群奔跑,不過這時大河邊已經沒有穿著護甲的年輕人,只有院訓的回憶與覆滿泥沙的土地。本該在此的學員都已被我們帶走。對他們而言,這想必是非常奇怪的經驗——先要他們拿中世紀武器火拼,卻突然有侵略者駕駛飛船從天而降。
我們在奧林匹斯堡的白色高塔內與朱庇特、拉格納會合。外頭山坡與城裡四處散落死屍。
「敵軍居然拿這兒當據點,」朱庇特語氣輕快,「你這個污印嫌他們太囂張——我欣賞這頭怪獸!」我方部隊已控制水手號峽谷,這裡本就是院訓場地,也是愛琴城東郊最有地利的位置。我望往窗外,數百架我方飛船早已降落,僅僅半小時就運來三十萬人。飛船降下梯子時,帶頭露面、身先士卒的總是金種。
「對方沒有抵抗。」我解開機甲面罩,淡淡地說,朝野馬露出不大自在的眼神。
她只是將頭髮從眼前撥開:「我們在這兒越久,防禦就會越堅固。對方在等什麼?」
「等我們聚集,像成串的葡萄那樣一網打盡。」塞弗羅猜測,「核彈嗎?」
「傻孩子,」朱庇特搜刮死者口袋,「我們有灰種就是因為可以派他們當肉盾,靠他們殺出一條路。」
「不會是核彈,」野馬回答,「否則傳感器早就偵測到了。」她望向遠方,「對方會按兵不動,應該是人力不足以守住這麼大的山谷。當然也有可能是被我們殺得措手不及,只是概率很低。其他合理假設,包括他們耗費太多部隊對付洛恩,或者在谷地裡面已設置好阻塞點,又或者集結在城市周邊。最後一個可能是——有陷阱。」
她的腦袋簡直像一台機器。
「一定有陷阱,」野馬分析了一會兒,解釋說,「不過敵人太依賴這個陷阱,想抓緊時間,重新分配人力物力,」她嗤之以鼻,「可是,早在二次大戰時的馬其諾防線,缺乏大量動態支持的靜態防禦就已經失去意義了。」
「反過來說,對方也抓准了我們不願意毀壞都市,或者造成居民傷亡的心態。」我說。
「的確,」野馬操作數據終端研究地圖,「所以我們的策略彈性有限。」
「總體戰就簡單多了,」朱庇特悶哼,「先派大量灰種進去掃蕩,接著朝防護罩下面的城牆扔炸彈,很快就會結束。」
「花一天攻下這座城,卻要花五十年重建,」野馬冷冷地說,「你自願負責監督重建工程嗎?」
「我看起來像監工?」朱庇特反問。
「進入愛琴城的通路,平均八十公里寬,圍牆七公里高,外圍以農牧業場地為主。有時間的話,貝婁那家會在路上埋滿地雷,不過我們並沒有先預約來訪。」他們到底有沒有準備的時間?
野馬示意我到旁邊談。
我與她離開指揮團隊,其餘人面面相覷,轉著眼珠。空曠的城堡本該令我想起上一次勝仗,但我心裡卻是一股惆悵。好多回憶、好多逝去的朋友。一群灰種進入米涅瓦分院的據點,那是我與帕克斯決鬥的地方。
「從這裡到城牆只有八十公里,」野馬開口,「我們可以按照原計劃搶攻。對方沒有動作,不代表一定有詐。」她看得出我眼中有猶豫,「攻入愛琴城,不僅是為了救出我父親,也是為了捉拿最高統治者。必須把握這個機會。」
「你擔心洛恩先攻破南側的話會殺掉他,」我猜,「是嗎?」
「所以你也知道他們過去的恩怨了。」
「嗯。」
「你認為洛恩不會趁機做出了斷?」
「洛恩不會隨便殺人。」
「是不會,但要是他認定對方該死,也不會手下留情,就像塔克特斯。與其他人相比,我父親確實罪孽深重。所以我認為一定要快,而且你也差不多該告訴大家最高統治者就在城裡了。」
「洛克已經察覺。他們在鬥士號上面發現了禁衛軍。」
我們回頭與指揮團隊商議。
「各位都知道,這次任務的一大目標是救援奧古斯都首席執政官。不過,優先攻打愛琴城其實有另一個重要的理由——最高統治者就在那兒。」
「開什麼玩笑?」小丑訝異地咕噥著。
腐背抓抓腦袋:「這下可好了。」
「在城市裡面嗎?」卵石很興奮,用膝蓋蹭蹭看來十分焦慮的野草。
「概率相當高。我在木衛二使用的炸彈有輻射標記,我們追蹤標記,發現艾迦到了這裡。因此事前擬定戰略時,我希望通過攻擊其他都市,以分散敵人軍力,製造機會攻進愛琴城,搶在灰燼之王帶著艦隊主力抵達前,先俘虜奧克塔維亞。」倘若阿瑞斯之子達成承諾,我們應當不必對付十萬大軍就可以入城。
「卡西烏斯也在城裡吧?」塞弗羅問。
野馬點點頭。
「果然。」他嘴角一揚。
「遇上卡西烏斯的話,不要跟他糾纏,」我吩咐,「遇上卡努斯或艾迦也一樣。」
「你要我們逃跑?」小丑似乎覺得受辱。
「我要你們活著,」我回答,「目標只有最高統治者一個人,不要為了復仇或為了證明自己實力而冒險。各位請想想,只要捉住奧克塔維亞,我們就會成為太陽系的一股新勢力。」
號叫者露出獸性的笑容,塞弗羅挺起肩膀:「那就別再嘀咕了。」
「說得真是太好了。」
我方鐮翼艇帶頭清出一條路。
全軍沿著青綠的谷地移動,無須隱匿蹤跡,純粹追求速度。一些灰種騎著比星戰機甲更有機動性的浮空機車,還有一些搭乘蜘蛛坦克,也跟著鐮翼艇先行。許多飛船預備將人直接載到更接近城牆的位置。前方有火光,若不是有人觸發地雷,就是我們的掃雷部隊正在執行任務,但目前很難判斷。峽谷逐漸收窄,兩側的高聳峭壁上覆蓋植物,看起來實在太壯觀、太不真實了,仿佛有比人類更巨大的種族在這兒生活。我無法一眼望盡部隊全貌,只能看見冰山一角。我們跟在快速移動的灰種後面,穿著黑色機甲的他們完全是令人生畏的騎士。天上的炮火攻擊更猛烈了。坦克和步兵搭乘小型浮空艇跟在後方,這種輕裝甲載具一次可以運送百人。步兵團預計在城牆外一公里處落地進攻,洛恩應該也會用類似的戰術。
「無人機!」塞弗羅的叫聲通過頻道傳來,金屬凝聚的雲朵從山谷東面某個哨站湧出,朝我們撲來。號叫者率先反應,以遠距離武器撕開空中的敵陣,不過無人機的掃射還是奪走了一隊正在飛行的黑曜種性命。他們墜落地面,血肉模糊,難以辨認身份。我們繼續前進,周圍出現小市鎮、遊憩地、各種山莊、農莊之類的建築,然後繞過一片大湖。一道閃電劈過天空,每個人都成了只有輪廓的影子。
現在已經可以看見地平線如同一道鐵幕的城牆。與峽谷這側接壤的牆面寬九十公里,高度將近兩百米,與防護罩接軌。河川或湖水不受城牆阻擋,轉進錯綜複雜的地下水道,但水道的柵欄使用強化鋼材,與戰艦外殼不相上下,需要一百人花十小時才有可能突破。
多數都市無法負擔成本這麼高的防禦設計,只在愛琴城和寇林思城看得見。其實我方可以從火星地底連接各地的礦坑隧道進攻,但我放棄那個戰術。一方面是要保留些手段,另一方面是要樹立典範。
大軍圍城時間不可能拖太久,歷史曾印證過這點。進攻的一方總會暴躁、瘋狂,就算軍心沒有因此渙散,也不太可能有科技武器對付不了的靜態物體。曾有一段時間,只要守軍有一定水平,圍城就會演變成消耗戰。勝利的代價太大,幾乎等於是吃敗仗,總要等到守軍資源耗盡,主動投降。不過這年代大家已經沒有那種耐性了。
愛琴城有兩千萬居民,其中有多少人真正在意誰勝誰負?對他們來說,統治者是貝婁那家族或奧古斯都家族,根本沒有分別。或許銀種與赤銅種會有些感覺,可是在紅種、棕種、粉種眼裡,差異僅僅是由誰牽起那條狗鏈。
看見天空中布滿戰艦,感受爆炸的威力,平民只能相互依偎,躲在小公寓裡,擔心隨時會有陌生人闖入打劫。人類的歷史上,攻占城市就意味著燒殺擄掠。儘管聖痕者自詡有格調、不缺那點小錢,但若以武力奪下都市,根據金種勝者為王的文化,城市裡包括人民在內的一切,都會淪為戰利品。有些金種會網開一面,但也有些金種會將城市開放給黑曜種和灰種,任他們胡來,當作打勝仗的獎賞。
倘若我能保住愛琴城的和平,就能彰顯人類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也許還能贏得人民的心。先奪取,然後保護,讓居民愛戴我,就像這支軍隊,但重點是先攻進去。
廣闊的金屬城牆遭受炮火猛烈轟炸,九十公里寬的灰色牆面上爆出一朵又一朵轉瞬即逝的花。我左右兩側各有一支部隊進行佯攻,鐮翼艇裝載電磁炮,不停在天空繞圈發射。敵軍的炮塔展開還擊,轟隆聲震得我鼓膜顫動、耳鳴連連。我想抓住野馬的手,她只要點個頭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但也只能穩定情緒而已。
穿著戰鬥服的灰種像往前沖的螞蟻大軍。火箭部隊快速就位,將致命兵器射向敵陣。戰況複雜混亂,一如先前的太空交戰,雙方你來我往、一波接一波,而且現在聽得見聲音,所以更難掌握全局。
地雷引爆,炸出許多缺口。貝婁那同盟的地面部隊從一百米高的牆上大舉衝出,揮舞金光閃閃的旗幟,陷入火網後護盾不停閃爍。我注意到其中一面旗子畫著老鷹圖案,暗忖是卡西烏斯來了,準備迎戰,可是被野馬拉住手臂。
「按照計劃進行!」野馬指著旁邊的河流,「否則我們都會死在城牆外。一定要照計劃來。」
我很難記清楚計劃細節。戰場太亂、干擾太多。現在的重點是這條河,如果沒有意外,阿瑞斯之子已在夜裡做了部署。河道流經城牆下,寬一百米、深度更不只如此,已經有些屍體被水流帶進城裡了。
我跳進水中,感覺到水流的阻力,然後加速前進。魚群散開,在機甲內感受不到水的沁涼,有點兒奇怪。號叫者在我身邊如魚雷穿梭,拉格納帶著黑曜種,連朱庇特也下了水。野馬靠在我身邊,掃描前方,我在我們激起的泥沙中找到阿瑞斯留下的禮物。
就在那兒。我在一百米深的河床上找到了。紅種或許沒有別的長處,但鑽地絕對不輸別的色族。阿瑞斯之子花了一整晚為我準備進城的捷徑,我的軍隊大概會以為有一支獵犬特種部隊,搶在主陣前方暗中執行任務,鑽開一個大洞。沒有人會多心,也沒有人會懷疑為何守軍的計算機系統沒偵測到城牆受損。
「朋友,再沖一回吧![5]」我喃喃道出,仿佛洛克、維克翠或者塔克特斯能聽見。我啟動反重力靴,疾速向前。
水道在城牆底下,空間本就狹隘,只能兩人一組並肩前進,我找最強悍的拉格納同行。通過通訊器,我聽見上頭的戰況變化,我軍已經顯出敗象。
拉格納與我一起衝過出口,原以為會遭到貝婁那的成員奇襲,沒想到另一頭很平靜,看來阿瑞斯之子下足了功夫。我們已進入城牆彼端,只是還在一百米深的河底。其他人也跟來了。野馬、塞弗羅、號叫者,其餘金種約五十名,黑曜種與灰種人數大概是金種的三倍。
我們在水底全體集合,我通過通訊器對所有人說話:「你們應該很清楚自己的任務。」
塞弗羅舉起包著機甲的拳頭,野馬照做。拉格納握拳,壓在心窩上行禮。朱庇特對著通訊器打了個呵欠,小丑、卵石、野草帶著號叫者騷動,激起河床的泥巴。分秒流逝。我的手臂纏著銳蛇,左拳配備重力手套,感受著自己的脈搏,胸口有著飛馬項鍊的冰涼觸感,耳中充斥著外界的紛擾。最後,我握起屬於地獄掘進者的拳頭,閉眼稍微沉澱情緒。塞弗羅送出探測器,確認前方河道沒有威脅。
我一定要逮到最高統治者。
拉格納負責開門。
野馬負責解除防護罩,方便洛克派出的增援部隊一舉攻堅。我不希望她離開身邊,但這件事情只有她可以信任。
信任。我必須相信她會活著回來,相信她的能力再加上黑曜種的護衛,必定不會出錯。我覺得心頭好像壓著一塊大石,擔心她再也回不來。我越是這麼想,就越覺得野馬好像已墜入無底深淵。假使她死在這兒,就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對自己許下諾言,只要這一戰結束,而且我們都能生還,我就會對她吐露實情。我不可以再辜負她了。
活下來!活下來!你們每一個都要想辦法活下來。
野馬向前移動,目標是前方幾公里外的發電機組。我目送她離去,像一個想要抓緊東西、尋求祈禱對象的溺水者。我意識到父親將與我同在,伊歐也會眷顧我。我在自己的心跳里感覺到了他們。
我又閉起眼睛。
塞弗羅回收探測器,表示附近沒有可疑狀況,除了我們上方有個小女孩在玩泥巴之外。
「好好照應彼此,」我對還在身邊的人說,「跟我來!」
我們啟動反重力靴,衝出水面,仿佛怪物現身。黑色機甲嘩啦嘩啦滴著水,水裡夾雜泥巴。愛琴城升起防護罩前,暴雨已將河水打得混濁。塞弗羅說的棕種女孩站在岸邊,沒有武裝,腳踝陷進泥里。
我的視線穿過這頂可怕的黑色頭盔,望著女孩,不禁心想:她應該要與家人一起避難,怎會在遭到圍攻的城市裡晃蕩?狀況不對。
女孩看見我們,伸手從籃子掏出一個小小的球形裝置。一道閃電竄過,她的裙邊沾上泥巴,顏色比皮膚更深。
「殺了她!」塞弗羅失聲大叫。
我撥開他的手,女孩沒事,塞弗羅只炸斷了旁邊的樹。我望向前方,在塞弗羅的探測器和女孩手中的電磁脈衝裝置影響範圍外,一群貝婁那家族的騎士帶著黑曜種守株待兔。
女孩按下球上的按鈕,為我們的死期揭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