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茶 會
2024-10-09 04:50:55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們持續躲在貨艙里,直到接近希爾達族小行星。我們的目標是之前屬於奧古斯都、如今落入普林尼手中的旗艦無敵號。鐮翼艇從旁邊掠過,要求起降許可暗號。駕駛員傳送暗號後,由鐮翼艇陪同,與其他貨船一起排隊,魚貫進入無敵號的機棚。乍看之下,此情此景很像古代的沙漠都市,城外有一輛輛貨車等著進城,只不過,現今時時刻刻都有炮口對準。
我們砰一聲落地。駕駛員打開尾側艙門,我帶著大家跳出去。機棚內一名橙種女工的目光從數據終端挪到這兒,訝異地發現我們不是棕種搬運工,而是全副武裝的戰鬥部隊。她毫不遲疑地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塞弗羅笑了,過去輕拍她的頭:「比金種聰明多了。」
無敵號的機棚里相當混亂。燈光從超高屋頂往下打,橙種、紅種四處奔波,拿著焊接噴燈修補船殼,互相吆喝。我帶隊穿過機棚,走向升降梯。從這兒可以通往戰艦各部位。
我們所經之處,沉默皆如燎原野火,連噴燈也不再閃爍,所有大呼小叫全數停止。他們目瞪口呆。隊伍以我和洛恩為首,野馬與卡琺克斯陪在兩旁,第二排是洛克、塞弗羅以及戴克索,第三排是維克翠與號叫者,拉格納殿後,仿佛一名蒼白高大的牧羊人。
他終究走出了冰櫃,加入我們。我們交換了眼神,對彼此點點頭。這場革命又多了一名將領,我越來越有信心。
看我們的裝扮就知道來意不善,但沒人敢出面攔阻。我的黑色護甲上雕出咆哮的獅子,覆蓋薄薄一層脈衝護罩,左手上的神盾啟動,藍色表面仿佛將周圍的光線盡數吸入,白色銳蛇纏在臂上。一行人的軍靴在金屬甲板踩出沉重步伐,卵石與她的綠種團隊先行動,任務是破壞戰艦的通訊系統。
有個赤銅種發現我們,拿起數據終端想要報警,拉格納瞬間竄到他身邊,拍肩的力道逼得那人跪到地上。「別亂動。」
進入升降梯等於深入敵艦,目前還不需要動武。我們直接到指揮中樞的上面一層,升降梯門開啟,我們馬上面對一支灰種陸戰隊。
「隊長,麻煩你帶大家跟著弗吉尼婭·歐·奧古斯都小姐去一趟工程區。」我先開口。對方的領袖視線一掃,明白事態嚴重,稍微遲疑後行禮答應。他的部下一頭霧水,不過仍乖乖隨著野馬及忒勒瑪納斯父子快步離去。
撐到此時,警笛還是響了。
號叫者散開,準備拿下引擎室以及維生系統。我帶著其他人繼續前進,並不急著前往指揮中心,普林尼此刻正在那兒招待新黨羽。現在要先處理的是禁閉室。洛克、維克翠、洛恩、塞弗羅以及拉格納飛竄上前,我還沒進去,裡面所有守衛都已失去行動能力。
被囚禁於此的人中,約四十名是對奧古斯都家族效忠的聖痕者。牢房不大,以特殊玻璃材質包圍。塞弗羅上前,拿出數據鑰匙一間一間打開。
「對收割者說謝謝。」他對每個人都這麼講。有一名高大、有些歲數的女聖痕者聽他講了四次後才意識到不跟塞弗羅一起玩這遊戲就沒法子出去。聖痕者一個個翻了白眼,依他吩咐這麼說。「就一個又高又老的聖痕者而言,你可真乖。好棒好棒,」塞弗羅釋放對方,「洛恩!給你找到老伴了!」他再走幾步,停在胡狼的牢房前。
「我的小眼睛看見一個東西!」塞弗羅開心地叫,「等等!現在我又有兩顆眼珠子了!」
「放我出去,」胡狼語調平淡,「我懶得和你玩,矮子精。」
「快說『謝謝收割者』。還有,我知道你一定記得我的名字叫塞弗羅。」
胡狼也翻了白眼:「謝啦,收割者。」
「像個奴才乖乖鞠躬行禮。」
「懶得理你。」
「快把人放出來。」洛恩低吼。
「得讓他陪我玩一玩!」塞弗羅堅持,「不乖怎麼可以出來呢!好吧,不然來猜謎,我口袋裡有什麼?」
但我也膩了,站在塞弗羅後面指指自己的眼睛。
「一顆眼珠。」胡狼說。
「該死,是誰泄的密?」
洛克從塞弗羅手裡接過鑰匙在機器上掃描,胡狼加入隊伍。「塞弗羅,你也該成熟點了。」洛克低聲道。
「你們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毛病?」塞弗羅問,「反正我們不急著走,幹嗎不打發一下時間?」
我們刻意放慢節奏,才能對普林尼製造更多心理壓力,使他懷疑自己的部下是否倒戈。當然,他一定安排了收錢辦事的殺人部隊,多半是傭兵團,然後自己躲在人牆後面,不會輕易露臉。
「你父親在哪兒?」我問。
「不知道,」胡狼說,「我猜他根本就不在這艘船上。我妹妹平安抵達了?」
「對。」
「那就好。」他轉頭與洛恩寒暄,「好久不見,阿寇斯先生。小時候我父親不准我讀你的故事,但我還是自己偷偷看了一些。石腸那個故事真是讓我晚上睡不著覺。」
「你在學院裡的表現也一樣,」洛恩冷笑著偷偷瞥我一眼,「看過你的手段以後我也嚇得睡不著。」
胡狼咯咯笑:「看來你在木衛二的任務相當成功,戴羅。」
「對方如預期踏進陷阱,艾迦逃走了。」
「那就修正這個問題,繼續這場戰爭。」
洛克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回,似乎發現我們談話有某種默契。又是一件我沒告訴他的事,我們的鴻溝越來越難跨越。
我們進入低等色族的食堂,此時正好是午餐時間,野馬已經先一步到達。裡面有幾百個負責船隻與電機的橙種、在廠房工作的紅種,以及擔任門房的棕種。他們本來在交頭接耳,塑料餐具和金屬桌椅咚咚響,一看見拉格納走進來就全呆住了。死寂之中,只有一個慌亂到還沒察覺異狀的棕種保安放聲大叫,但立刻被同事捂住嘴巴。
拉格納走到房間中央,不等那些人起身就直接搬起桌子,將金屬螺栓硬生生拔斷。桌子發出吱吱嘎嘎聲被拖走,那些勞工還坐在連接著的椅子上,一個個瞪大眼睛,不敢動作。他們盯著我們這群約五十名的金種,不知該如何是好。
忒勒瑪納斯父子搬了直徑兩米、厚度一米的圓形金屬物體過來,他們去工程區就是為了找這玩意兒。儘管手臂被護甲包住,但仍能看得見筋脈鼓起。可見這塊東西有多重。野馬對照數據終端,指點他們該放哪裡:「就這兒。」兩人將那塊金屬丟在她指定的位置,灰種跟著抬進一個很大的電源機組,安置在旁邊桌上。
「號叫者,弄點聲音。」我通過通訊器下令。
「抱歉,對不起,借過一下。」卵石揮著小胖手,拉著電線連接電源與巨型金屬碟。
廣播系統啟動。「普林尼。」語調有點兒太親密。我轉頭一看,果然是塞弗羅帶著兩個綠種在通訊站前搞鬼。
「塞弗羅!」我和野馬呵斥他。
他比了比手指,要我們別礙事。
「就快……」綠種客氣地說,「連上了。」
「親愛的普林尼。」塞弗羅通過廣播,開始唱歌。
要是你心跳像打鼓,
腿上有點兒濕,
那是因為收割者,
找你有事——
他這句歌詞唱了三遍後,拉格納忍不住抓起一張桌子丟過去。桌子砸出火花,塞弗羅緩緩抬頭,發現桌子打在離自己不遠處,氣得猛轉過身:「你這王八蛋是哪根筋有毛病!你這山里野人反應過火了!」
「那押韻……唔。」拉格納發出煩躁的呻吟。
「這你找來的?」野馬和我互望一眼。
「你說哪個?」我剛說完,塞弗羅又對拉格納痛罵,最後狠狠用手比了髒話。
「你……好像雞在叫。」拉格納回他。
「還輪得到你嫌我?」塞弗羅錯愕地朝我看過來,「你管一管他!」
我可不想蹚渾水。
「可以干正事了嗎?」洛恩說。
「說得好,大家正經點。」
我們戴上頭盔,從顯示屏可以看見電力與溫度數值。「動手吧。」我對野馬說。
她啟動蛭附艇的高溫鑽頭。蛭附艇是為了將登陸隊伍送入敵艦設計的,因此鑽頭足以在船殼上開出大洞,要破壞內部地板當然是小事一樁。我們就在指揮中心正上方。我索性跳上鑽頭。
無論對於地獄掘進者、軍事行動,還是我們的生命來說,衝勁代表一切。移動,不停移動,將路徑上的一切阻礙全部撞開。
「你還記得我先前說過的話吧?」洛恩問。
「要圓滑點?」我問。
他的鬍子底下露出帶著邪氣的笑容:「我開玩笑的。嚇死他們。」
我往野馬瞥一眼:「沖。」
她按下開關,鑽頭髮出紅光,熱度傳了過來。低等色族看了紛紛丟了食物,往外逃竄,地板如沙漏內的沙子,往下熔解凹陷。轟一聲,鑽頭從破洞墜入下層。站在上面的我仿佛又成為地獄掘進者,但僅是匆匆一瞬。
鑽頭打穿本屬於奧古斯都的巨大木桌中段,如隕石擊中大理石地板,還在繼續往下熔。我的銳蛇劃出,削斷電線,從煙霧中飛身而出,桌子燙得起火。
上百個聯合會的金種望著我——有軍事執行官、使節、審判官和幾個強大家族的騎士。人人帶著銳蛇。他們曾效忠奧古斯都,如今全與普林尼狼狽為奸。所謂牆頭草指的就是這些人。
他坐在長桌最前面,已經一臉慘白。容貌美麗、頭腦精明的普林尼,只剩一隻眼,安裝了臨時的生化眼球。普林尼右邊是三御史中的政治官莫依拉,她比艾迦白胖,但臉上那抹燦笑可能比艾迦的銳蛇還銳利。她旁邊則是來自地球日本群島的風暴騎士。
「各位先生女士!」我用頭盔內的擴音器大聲說,「我想與普林尼談談。」我跳下鑽頭,收回頭盔,讓眾人看清我的面孔。我直朝他走去,其他人從天花板的破洞跟來。先是洛恩,接著是野馬和塞弗羅。
「你不是說他死了嗎?」我左側有人的銳蛇抽出一半,朝普林尼咆哮。
「洛恩·歐·阿寇斯?」開始有人竊竊私語。這名字如漣漪般蕩漾。塞弗羅與洛克封鎖了房間門口。
「別忘了卡琺克斯·歐·忒勒瑪納斯!」他跳下時叫得響亮。帕克斯的習慣果然是家族傳承。
「收割者還好好的,」野馬躍下鑽頭,「我和我哥哥也都還活著。我們要來討回屬於我父親的東西。」
在場的聖痕者不知所措。
「一群騙子!」普林尼大叫,「你們背叛最高統治者。大家快把叛徒拿下!」
洛恩平淡地說:「有人靠近戴羅兩米內,我就殺光這裡所有人。」
沒人想知道他是否虛張聲勢。當我上前,大家都退開了。洛恩單靠名號就為我開通靠近普林尼的路。我一步也沒停下。
「普林尼,」我說,「我們該談談了。」
「快殺了他!」他不死心地大叫,「殺了收割者!」
一個年輕人衝過來,卻被另一人從背後刺死。動手的人望著洛恩,神情極度畏懼。
「二點三米,」洛恩開口,「差一點兒。」
「殺了他!」普林尼如喪家之犬般狂吠,「他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我沒刻意提高音量,但所有人都能聽見。
「普林尼·歐·斐洛西特,你才是真正背叛尼祿·歐·奧古斯都首席執政官的人。你以陰謀詭計分化家族內部,想要強娶首席執政官的千金,暗殺少爺。明知最高統治者將首席執政官視為眼中釘,還與她暗中串通,條件交換。首席執政官提拔你,卻遭你這樣回報,為求個人利益,不惜出賣他對你的信任。當然,最糟糕的是,你這些伎倆都失敗了。」
「快阻止他!」普林尼發瘋似的朝我一指再指,尖叫狂喊,「莫依拉!」
莫依拉對風暴騎士耳語,兩個人一齊退開。
「你怎麼還活著?」普林尼低聲說,「艾迦明明說過一定會在木衛二上收拾你。」
「你認識的人中到底有誰有辦法殺死我?」我回答時,讓屬於金種的那股荒謬怒意滲入聲音,周遭這些貪婪饑渴的靈魂都能聽見召喚,「胡狼失敗了,安東尼婭·歐·西弗勒斯-裘利失敗了,阿波羅與朱庇特分院的學監失敗了,卡西烏斯·歐·貝婁那失敗了,他們家的卡努斯與凱格妮失敗了,艾迦·歐·葛里穆斯以及她率領的禁衛軍也一樣失敗了。」地底的坑蛇、絞刑台上的士兵,也都沒有成功。「現在,輪到你了。」
我倏地上前,手比坑蛇還快,飛速賞了普林尼一巴掌。他像片葉子那樣從座位摔到旁邊,撞在一個金種身上,那女人朝他啐了一口,往我這邊挪來。
「你是條蟲,但因為在地上蠕動不停,就妄想自己變成一條蛇。你以為你握有力量,但那只是在做白日夢,普林尼。現在你得清醒過來。」
普林尼爬起來閃得遠遠的,精心梳理的頭髮已經亂七八糟,右頰上有大片紅腫。我走過去,更用力地又摑一巴掌。他完全嚇壞了,無法集中注意力。畢竟他從未進過學院,從未在第一天晚上就被黑曜種驚醒痛毆,也從未全副武裝,隨著軍隊馳騁在覆蓋著積雪的灣岸。普林尼甚至沒挨過餓。此時此刻,他只懂得在地上打滾,還有痛哭流涕。
我雙手揪住他舉到半空,卻已經懶得再動手。這時不需要學卡努斯或提圖斯,以過度的暴力彰顯自己的威風。事實上,輕蔑才是我的武器。因此,我將他放回屬於首席執政官的椅子上,為他拉好那個蜻蜓模樣的族徽,甚至如慈母一般為他將頭髮撥整齊,然後拍拍他滿布淚痕的臉頰,伸出了手。我的手上有馬爾斯分院的戒指。
不用我開口他就乖乖親吻戒指。
「再會,普林尼。接下來由你的朋友招待你。」
所有聖痕者的視線都在我身上,我掉頭離去,背後傳來撲哧一聲。我不必回頭也明白那是銳蛇奪人性命的旋律。他們連這點時間也不想等,急著要把普林尼拋諸腦後。
聖痕者捶胸向我行禮。這些人根本是禽獸,只知道往權威的一方靠攏。但他們的理解並不真切,力量並不會動搖。力量不是任性的風,而是剛毅的山。輕易倒戈就不足信賴。而守護我直到今時今日的,就是信賴。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相信我。
最高統治者同樣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培養三御史。她們願意為奧克塔維亞犧牲性命,一如我的朋友願意為我犧牲性命。就算擁有世上最大的權位,身邊最親近的人卻背叛你,那還有什麼意義?奧克塔維亞的父親被女兒砍頭時,才領悟到這一點。普林尼剛剛也用自己的性命印證了這件事。我也差點兒兒忘記這件事,與朋友漸行漸遠。正因如此,塔克特斯將我看作壓在頭上的陰影,他與自己哥哥之間的隔閡也蔓延到我們之間,導致我差點兒失去一切。所以我選擇與維克翠建立全新的情誼,將真相告訴拉格納,也準備修補自己和洛恩、洛克之間的關係。
紅種若還有重生機會,必定源自於相互信任。我們通過歌唱、舞蹈以及血脈親族的傳承緊密結合,不像那些金種只是出於需求而依附彼此。
看著他們,我想像著他們那一顆顆頑固僵硬的心靈彼此撞擊,化為碎片。但碎裂的原因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
我踏著反重力靴微微飄起:「傳令給願意跟隨我的人:收割者即將航向火星,降下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