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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歃血為盟

2024-10-09 04:50:52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洛恩的偵察兵攔截到貨船,上面載著給普林尼的食物。他的艦隊停在希爾達太空站周邊,位於火星與木星中間的小行星帶邊緣,是貿易、通訊的樞紐,外觀呈星形。十五小時的航程中,我與洛克、維克翠、塞弗羅和號叫者、忒勒瑪納斯父子、洛恩、野馬以及拉格納,一同躲在一箱箱真空包裝的原纖維形態食物里。起初拉格納坐上箱子,居然把箱子壓壞了,食物散落一地,他只好離開這個潮濕貨艙,躲到零攝氏度以下的冷凍艙。

  塞弗羅開了五六包東西試吃,也拿給忒勒瑪納斯父子和號叫者成員。洛克與維克翠縮在角落聊天,野馬靠著戴克索,和他們父子說起帕克斯的事,一直不與我目光交匯。

  登船前我本想道歉,但她立刻打斷:「沒什麼好抱歉,我們都是成年人,別像小孩一樣鬧彆扭。先處理正事。」

  我反覆回想,不禁對這番話的感受越來越冷。洛恩用靴子抵我一下:「孩子,別這麼明顯,你根本一直在盯著人家。」

  「狀況有點兒複雜。」

  「愛情和戰爭就像硬幣的兩面。不過我倒是年紀大到兩件事情都不適合了。」

  「也許上上戰場,你的老骨頭反而會多點活力。」

  

  「呵,上個月我才試過另外那種『戰場』,」他湊近,「也是不如以往。」

  「你還真老實啊,洛恩。」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悶哼一聲,身子在箱上扭動,調整姿勢,背上忽然啪嚓一聲,他微微呻吟:「兜了一大圈,就是為了替可憐的老洛恩增加點運動量,」他還在生悶氣,不意外,「那我也該回報一下。記住,行動關鍵在於你有多圓滑。你想拉攏的是軍事執行官、使節以及藩主,這些人都不傻,也最討厭傻子。普林尼給他們的條件一定很合理,也能結合雙方利益,你必須用同樣的手段去對付。」

  「普林尼跟只水蛭沒兩樣,」我說,「你有多誠實,他就有多虛偽。」

  「正因如此,他才難纏。騙子最明白什麼承諾能打動人。」洛恩轉著手上的獅鷲戒指,無疑正思念著伊卡洛斯和留在艦隊的兒女。他將木衛二上各色族總計三百萬人,加上獅鷲,全都帶上艦隊。「我不能拋下他們,」離開那個海洋世界時,我注意到艦隊規模龐大,他向我解釋,「一旦沒人防守,奧克塔維亞一定會派人摧毀木衛二所有的都市和聚落。」因此,結論就是所有人放棄漂浮於海上的家園,全部加入星際旅行。過一陣子,他會將平民分散出去,躲到行星間廣闊的黑暗地帶,由他三位兒媳負責指揮領導。

  「加上普林尼背後有最高統治者的勢力支撐,」洛恩繼續說,「想要策反並不容易。說到最高統治者……我注意到她有樣東西到了你這兒。」

  「和平號?」

  「小一點兒的——但也不是真的那么小。我說的是那個污印。」

  「拉格納?」

  「原來那東西也有名字。」洛恩說。

  「他是人,當然有名字,」我回答,「他本來是裘利家族背叛奧古斯都獲得的獎賞。」

  「以前我在月球城塞競技場看過那東西打鬥,與木衛二深海里的生物一樣恐怖。」

  「雖是黑曜種,也是人類。」

  「生理上或許如此,但他誕生的目的只有一個,你最好別忘記這一點。」

  「你對自己家裡僕人很好,我還以為也會對我的部下好。」

  「我對人都很好。粉種、棕種、紅種都是人。你的拉格納只是武器。」

  「他選擇追隨我。如果他只是工具,就不會有自由意志。」

  「你要這麼想也行,但記住,所有選擇都有必須承擔的後果。」洛恩聳聳肩,低聲嘀咕。

  「想說什麼可以直說。」

  「你會開始認為規則有例外,那就代表可以創造新規則。這想法會害慘你。你相信壞人會變好,只因為他說他會,或者在你看到的時候他真的變好了,但那是假的。人不會真正改變,否則我就不必殺死那個瓦里家的小伙子。你最好從現在就認清這一點,免得之後被人從背後捅一刀,才記住這件事。色族有它的意義,名聲也有其意義。」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洛恩顯得瘦小、衰老。這與他的皺紋無關,是他話中隱含的情緒。洛恩已經算是上個世代的金種,屬於我想毀滅的那個世代。他無法改變成見,也沒見過我所見過的一切。他不像我出生在地底,沒有伊歐那樣的人推一把,沒有舞者那樣的人指引方向,更沒有野馬可以帶來希望。洛恩在聯合會建構的文明中成長,那個社會裡的感情與信任,仿佛沙漠中的小草那樣罕見。他其實一直期盼擁有兩者,所以願意播種,耐心守候嫩苗長成大樹,卻沒想到被鄰居砍倒。可是這次不同。要是一切順利的話,我會為他奪回孫子的。

  「洛恩,你曾是我的老師,我也獲益良多。不過,現在或許輪到我來教你一些東西——人是可以改變的。為了改變,有些人必須摔倒,有些人必須鼓起勇氣往前跳。」我拍拍他膝蓋,站起來,「在你離開這世界之前,應該會發現自己不該殺死塔克特斯,因為那等於讓他根本沒有機會相信自己是好人。」

  我走進冷凍貨櫃,看見拉格納躺在地上。儘管環境是一片惡寒,他仍一樣自在,甚至脫下上衣。他的身體除了壯碩得嚇人的肌肉,還有密密麻麻刺滿刺青,每個符文都有各自的意義,例如背上的符號,代表「保護」,雙手上的是「惡意」,咽喉的是「母親」,腳掌的是「父親」,耳朵上的代表「姐妹」,最後是臉上象徵污印的神秘骷髏圖案。

  「拉格納,」我叫喚他後坐下,「你不太喜歡有人陪?」

  他搖搖頭,白色馬尾垂在地上,蜷成一圈,雙眼像兩團焦油般打量我。拉格納的眼瞼上以刺青畫出另一雙形狀類似龍或蛇的眼睛,因此就算他眨眼,也能通過獸靈繼續觀察周圍。

  我坐著凝視他,暗忖自己究竟該怎樣表述我的想法。各色族中,最特殊、最與世隔絕的就是黑曜種。

  「你將污印獻給我,然後依附著我。對你而言代表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會服從。」

  「毫無條件嗎?」他沒答腔,「即使我要你殺死自己的姐妹或兄弟?」

  「你要我這麼做嗎?」

  「只是假設。」我沒想到他不懂什麼叫假設,只好先對他解釋。

  「為什麼要猜?」他問,「你想,你決定。而我去做,或者不做。不必猜。」但他下一句話的語氣很小心,「多想的人將死千次,服從的人只死一次。」

  「你想要什麼?」我問,拉格納沒有反應,「污印,我在問你話。」

  「『要』,」他咯咯笑,「什麼是『要』?」他聲音里的輕蔑仿佛來自一個比我們這個缺少神明的國度深遠很多的地方。在我們的世界,黑曜種就像外地人,因為他們被限制在充滿冰雪、怪獸以及古老神明的領域裡。金種栽下這樣的種,自然只會得到這樣的果。「你以為你解釋後我就會懂嗎?『要』?」

  「你不和我兜圈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拉格納,」我等了好一會兒,「需要我重複一遍嗎?」

  「金種『想』,金種『要』,」他的聲音仿佛悶雷,每句之間都停頓片刻,「你們的每一下脈搏都要追求些什麼。我們生於萬物之母,我們不『要』,我們只服從。」

  「跪下來服從?」他沒回答。我繼續說:「你曾經被銬上枷鎖,拉格納,現在你已經沒有枷鎖的束縛,你想要什麼?」他仍不說話。是因為彆扭嗎?「你一定也有想要的東西。」

  「你打碎別人給我的枷鎖,再用捆綁你自己的枷鎖束縛我。你『要』,你夢想。我,我不要,」拉格納說,「也不做夢。我是污印,萬物之母派我執行她應允所有生命的死亡。」他臉上毫無情緒,但我卻感受得到那股隱藏的狂傲。「你不知道嗎?」

  我露出厭煩的眼神:「你故意裝傻。」

  「很好。」他猝然起身,我來不及退後。該死,他動作實在太快了。拉格納取出一把短刀,在手掌上輕輕划過:「我獻上污印,將自己交給你,直到永遠,直到虛空。」

  我知道這是黑曜種受的教育,也明白能成為污印的人是經過怎樣恐怖的考驗。拉格納說到就會做到,毫無保留。生為黑曜種,就註定體驗苦痛。成為污印,就是自己化身為苦痛。在他們眼中,能夠服侍金種這樣的神——例如像我這樣的人,就是莫大的幸運。金種奪走他們之中的強者,留下孱弱者自生自滅。他們派紫種用科技裝置在山上製造雷電,故意引發饑荒,之後賜予食物,故意散布瘟疫,然後派黃種治好病患和盲人。他們雕塑怪物放進海洋,在山區養殖獅鷲與龍。金種只要不高興就從太空軌道進行轟炸,摧毀黑曜種的城市。這一切只為證明金種是神,好在往後的日子將他們帶在身邊,滿足私慾。我們的欲望由他們服從執行。拉格納能夠成為我想像的模樣嗎?

  「假如我要你自由呢?」

  他稍微往後一縮,眼中藏著巨大的恐懼:「人會在自由中溺斃。」

  「那麼就去學游泳,」我搭上他寬厚的肩膀,皮膚底下的肌肉堅硬如岩石,「把我當成兄弟。」

  「太陽之子,我們不會是兄弟,」拉格納的語氣有些動搖,「你是主宰,為什麼不懂?我只能服從,而你必須下令。」

  我告訴他,是他自己選擇我做主人,不是他想的那樣,他不是被我奪過來的。還有,他沒得到我或任一個金種的命令,就獨自帶隊攻下凱蘭·歐·貝婁那的戰艦。那完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可是我知道這些理由還不夠。假如伊歐在會說些什麼?假如舞者在會告訴他什麼?

  「我們其實是同一種顏色。」我說。但拉格納不明白,所以我在手指上切個傷口,往他手上的黑曜種印記抹了一下,又拉著他的手掌在我的手背抹了一下。

  「你看,我們是兄弟,都是血肉做的,最後也都要歸於塵土。」

  「我不懂,」他恐懼地退開,像個被逼到死角的小孩,「我們不一樣,你是從太陽來的。」

  「其實不是。我也同樣是從母親身體出生。拉格納·佛勒洛,無論你願意與否,從此刻開始你不是我的奴僕,不再依附於我。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個冰櫃裡,到你有膽量決定自己要什麼,再出去。你可以開槍射自己腦袋,可以在這兒等到凍死,那都是你的自由。不過你要記住,無論你怎麼做,都是因為你自己的決定。也許你會決定繼續跟著我,又或者你會想要殺死我,總之,任何舉動都是你為自己做的決定。」

  他瞪著我,眼神恐慌。

  「為什麼?」他低吼,「為什麼這樣羞辱我?世上沒有人會拒絕黑曜種的服侍。我選擇獻上自己,你卻不屑一顧。我做錯什麼?」

  「你獻上自己的同時,等於承認兄弟姐妹和所有同胞都受到奴役。」

  「你不懂,」拉格納憤憤不平,「我們為了服從而生,否則金種會消滅所有黑曜種,所有人都會死。我親眼看過從天而降的火雨。」

  幾百年前的黑色叛亂後,九成黑曜種被消滅,仿佛人類用宰殺來控制野生動物數量。之後的黑曜種只知道這個歷史,金種也只想要他們從歷史中學會一件事:恐懼。

  「拉格納,其實你並不知道人類歷史的真相。金種說你們自古以來就是奴隸,黑曜種存在的意義是服從和殺人。但事實上,曾有過一段時間,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每個人?」他問。

  「對,每個人。你們並非生來服侍金種。」

  「不可能,」他悶吼,「這是陷阱,是引誘,我以前看過,是虛偽欺詐的言語。我,我們早就知道真相了,是從母親傳下的。『恐懼金種,服侍金種,否則他們將帶著鋼鐵降下。他們生於太陽,會以烈焰焚燒我們。金種心中無愛無懼,不受天、地、太陽的限制。畏懼他們,服侍他們。』」

  「我並不服侍他們。」

  「因為你是其中之一。」

  「假如我說我不是呢?」

  拉格納瞪著我,沒有響應也沒有動作,什麼也沒有,只有困惑。於是我就說了。我在冷凍櫃裡告訴他一切,就像當年舞者在閣樓上告訴我一切。我們都一樣,我們都被騙了。「我以前結過婚,」我連這件事情也說了,「但是妻子的性命被他們奪走。是被吊死的。他們甚至要我自己去拉她的腳,不然她脖子一直不斷,就會持續受苦。事後我萬念俱灰,覺得就讓他們去得意吧。所以我違反規定,偷偷埋了妻子,準備也一起被吊死。那時我整個人淹沒在悲傷里。」然後我說出阿瑞斯之子的事,「阿瑞斯給我重生的機會。你也一樣,你也有機會去做點什麼。

  「拉格納,七百年來,我們一直受到奴役。你的同胞被奴役,我的同胞也被奴役,而且我們都被蒙蔽。但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回到陽光下。但是這不能靠金種的憐憫,或等待命運慢慢轉動,而是要靠所有願意努力的人,依循自由意志去打破枷鎖。你也一樣,必須為自己做出抉擇。你願意踏上這條艱苦的路嗎?你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嗎?你願意和我一起往上爬嗎?或者,你還是想要跟著母親、父親、兄弟姐妹的腳步,至死都不知道其實還有其他可能?」

  說完後,我起身離開,沒要他發誓保密或給我答覆。當初舞者也沒要求我什麼,而是要我自己決定。假如我是被逼的,那麼,從那時到現在我可能會有上千次熬不過去。只要心還是奴隸,就跨不出那一步,必須重獲自由才能鼓起勇氣。所以金種才會對低等紅種撒下彌天大謊,騙他們以為自己很勇敢,又捏造黑曜種的宗教與歷史,騙他們相信自己服侍的是神明,極其榮耀。假象比真相好接受,但只要一句真話就足以推翻以謊言堆砌的文明。

  拉格納必須加入,只靠紅種是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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