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舞
2024-10-09 04:50:49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入睡後,我夢到過去。我的手被她的髮絲纏繞,谷地靜靜沉眠,孩子還沒醒來,鳥兒在彎曲的松林枝頭上休息。我除了她的呼吸、余火燃燒,什麼也聽不見。床有她的味道。不是花,不是香水,是她的皮膚,如大地那樣,質樸醇郁。她的髮絲染上我雙手的淡淡油膩,氣息烘暖我的臉頰。她的秀髮與我們的星球是同樣的顏色,和我一樣亂、一樣髒、一樣紅。外頭有隻小鳥不間斷地唱著響亮的歌,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我驚醒,聽見門外有人。
我踢開汗水濡濕的被子,坐在床墊邊緣:「顯示影像。」全息影像顯示出門外是野馬。我下意識起身開門,卻在門口停下腳步。我們已經討論出戰略,這時間應當沒有正事要做,而其餘的事,最後都不會導出什麼好結果。
我看著全息影像。她不停變換重心,手裡好像拿著什麼。假如我讓她進來……最後彼此都得付出代價。我已經傷了洛克,害死了奎茵、塔克特斯和帕克斯。這時候與她親近,非常自私。最好的情況是我沒害死她,但她遲早會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退後一步。
「戴羅,別裝了,開門讓我進去。」
我的手做出了選擇。
她的頭髮還沒幹,有些凌亂,身上換了一套黑色和服,站在拉格納旁邊,更顯柔弱。拉格納總是在我房間外面。
「我早就說了,」野馬轉頭對他說,然後回身看我,「我知道你一定醒著。拉格納很死腦筋,說你需要休息,連我給他帶吃的來也不肯收。」
「找我有事嗎?」我說話的語調比預期得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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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似緊張地扭了扭雙腳:「我……怕黑。」說完後,她逕自從我身旁穿過,拉格納在後面看著,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是要你去睡覺嗎,拉格納?」他還是不動,「拉格納,要是我在自己房間不安全,那這整艘船就沒什麼地方安全了。你快去休息。」
「閣下,我睡覺時眼睛也是睜開的。」
「是嗎?」
「是。」
「那就回自己床上去睜著眼睛睡。污印,這是我的命令。」我剛說完,就覺得用這種主子的態度講話不太妥。
拉格納不情願地點點頭,穿過走廊時完全沒有發出聲音。我目送他離去,房門噝的一聲關上了。我一轉身,看見野馬正在研究這個套房。房裡用的木材、石材比金屬多,牆上就有木板雕出的森林景色。說也奇怪,總有些人很努力在環境中營造歷史感,仿佛忘了自己本是屬於未來的一塊拼圖。
「已經不是只有塞弗羅躲在你身後,他應該很不開心。」
「塞弗羅跟之前比起來成熟不少,至少他現在會睡在床上。」
野馬一笑:「拉格納那麼堅持要我走,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房間裡有別人了。」
「你知道我不找粉種的。」
「真大,」她看著四周,「總共六個大房間,只有你一個小矮子用。不拿東西請我喝嗎?」
「你想——」
「不必客氣,謝謝。」她用聲控要求房間系統播放音樂。是莫扎特。「感覺你真的不太喜歡聽音樂?」
「比較少聽這種。感覺很……悶。」
「悶?莫扎特可是非常叛逆、非常獨樹一幟的!他打破了沉悶的傳統啊。」
我聳聳肩:「或許吧,但後來還是一些悶葫蘆才聽他的作品。」
「有時你還真的很沒素養呢。本以為你的管家狄奧多拉應該會灌輸些文化給你。那你喜歡聽什麼?」她輕撫著一幅巨狼領著狼群狩獵的浮雕,「該不會像號叫者那樣喜歡猛搖頭的電音吧?綠種沉迷那東西比較正常……可是聽起來很像機器人抽筋。」
「你很了解機器人嗎?」我問。她走到玄關旁,看著凱旋護甲。那是灰燼之王炸掉土衛五後最高統治者頒贈的紀念品。野馬的手指掠過光澤如霜的金屬鎧甲。
「以前我父親的橙種和綠種在工程實驗室裡面有幾台,很古老,都生鏽了。我爸找人整修後放到博物館。」她笑了起來,「那時我還會穿裙子呢。我母親還沒走時,他會帶我們過去看看。不過他非常討厭機器人。我記得,母親以前老笑他有妄想症,尤其阿德里烏斯有次居然啟動了歐亞大陸撿回來的戰鬥型機器人,他就更緊張。我父親堅信,要不是當初摧毀了地球上的國家,機器人一定會推翻人類,成為太陽系主宰。」
我撲哧一笑。
「怎麼了?」她問。
「只是……」我嘆了口氣,「很難想像奧古斯都首席執政官居然這麼怕機器人,」我又忍不住笑著說,「他是不是覺得機器人會吵著要更多油?或者想休假?」
野馬望著我,露出一臉笑意:「你腦袋沒事嗎?」
「沒事,」雖然忍住笑,但我還是抱著肚子,「沒事……」嘴角卻壓不下來,「他該不會也怕外星人吧?」
「這倒沒問過,」她指尖輕輕敲著鎧甲,「不過我知道有外星人存在。」
我瞪著野馬:「資料庫可沒提過這件事。」
「噢,我不是說發現外星人。但德瑞克-羅登貝瑞方程式計算過可能性,N = R*×fp ×ne ×fl ×fi ×fc×L。第一個R*代表銀河系誕生恆星的平均數量,fp是隨恆星出現行星系統的比例……喂,你根本沒在聽吧?」
「你覺得外星人會怎樣看我們?」我問,「會怎樣看人類?」
「應該覺得我們美麗又詭異,而且對彼此之殘酷,難以解釋。」她指著另外一頭,「那兒是訓練室嗎?」她甩掉拖鞋,穿過大理石走廊,不忘回頭瞟我一眼,我只好跟過去。燈光自動亮起。她腳步很快、開開心心。訓練室呈圓形,地上的白色軟墊很有彈性,牆上也有木雕。「葛里穆斯也是歷史悠久的家族,」她指著柱上的裝飾,「這是灰燼之王一家的老祖宗,叫奧可斯·歐·葛里穆斯。他是當初攻擊美洲東岸的鐵雨里最早降落到地面的人。在此之前是卡西烏斯的祖先,我忘記名字了,他先擊破大西洋艦隊。那邊的是維泰莉婭·歐·葛里穆斯,外號超魔女。」野馬轉身,「你知不知道自己想對抗的事物有怎樣的歷史?」
「擊敗大西洋艦隊的人叫西皮歐·歐·貝婁那。」
「是嗎?」她問。
「我讀過歷史,」我回答,「讀得和你一樣多。
「但你卻與歷史保持距離,不是嗎?」她在我身邊轉了轉,「你一直都這樣,永遠像個局外人。是因為你和父母在遙遠不知名的小行星上長大嗎?所以才會好奇外星人對人類有什麼想法?」
「你自己也和我一樣喜歡從外部觀察。我讀過你的論文。」
「哦?」野馬有點兒訝異。
「信不信由你,但我也是會看書的。」我搖搖頭,「大家好像都忘記了,學院入學考時外擴式思維法測試我只錯了一題。」
「哦,居然還錯一題啊?」她鼻子一皺,從旁邊凳子取來一把練習用的銳蛇,「大概就是這樣才沒進我們密涅瓦分院。」
「那帕克斯是怎麼進去的?我後來想想覺得奇怪,他……不是學者類的人。」
「那洛克為什麼會在馬爾斯?」她聳聳肩,「每個人都有隱藏的部分。帕克斯或許不像戴克索那樣精明,不過真正的智慧是在心裡,不是腦里。這也是帕克斯教我的。」野馬的笑容有點兒遙遠,「還好我母親走了以後,父親讓我去忒勒瑪納斯家裡玩。為了避免我們同時被暗殺,他把我和阿德里烏斯拆開,我還能有那家人當朋友算很幸運。只不過,要是沒和我那麼熟,帕克斯或許就不會那樣忠心,不會被放在米涅瓦,就還有機會活下來……抱歉,我離題了。」她搖搖頭,甩開悲傷情緒,重新擠出微笑看我,「那你對我的論文有什麼看法?」
「哪一篇?」
「挑篇讓我意外的吧。」
「昆蟲與高度分工。」啪。練習用的銳蛇打在我手臂,挺痛的。我驚呼一聲,「你幹什麼?」
野馬一臉無辜,站在那兒轉著銳蛇:「確定你有專心啊。」
「專心?我不是正在回答你的問題嗎!」
她又聳聳肩:「也對。那可能我只是想找藉口打你吧。」她又揮劍。
這次我閃開了:「沒事打我做什麼?」
「不需要什麼理由吧。」她繼續出招,我繼續躲。「有人說,不管多笨的人,被打幾次總是會學起來的。」
「別……」她往我一劈,我扭開身子,「別以為我……沒讀過荷馬。」
「你為什麼喜歡那篇?」她淡淡問著,手上沒停。練習用的銳蛇雖沒開鋒,但也像木棒一樣堅硬。我踏著萊科斯的舞步轉出去。
「因為……」我又閃過一招。
「站穩時就有心思說謊,要躲的話就只能說實話,」她一劍接著一劍,「快說啊!」我的膝蓋被戳中一記,滾到旁邊想拿另一把劍防禦,野馬立刻使出連環刺,不讓我得逞。「快說!」
「我喜歡這篇……」我往後一跳,「因為你說『高度分工形態於人類與昆蟲無異,過度單純,受到局限,即便是……金種也……會受到影響。』」
她停下攻勢,眼中帶著不悅。我意識到自己中計了。
「既然你同意這句話,為什麼堅持只當戰士?」
「我就是戰士。」
「只是戰士嗎?」野馬哼哼笑,「你願意相信裘利家的人,願意相信塔克特斯,甚至願意採納橙種的戰術意見,將主艦交給一個工友等級的人,而且也不在乎身邊有青銅種存在?」她搖搖手指,「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不要這麼虛偽。假如你真心認為每個人都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那你就該以身作則。」
她太聰明了,沒法瞞她。每次她問我問題、刺探一些我難以解釋的事,我都很不自在。假如我真的姓安德洛墨德斯,來自偏遠的小行星礦區,根本無法解釋我的各種言行。野馬注意到我根本沒有相對應的背景和動機……對她而言,只能認為是我太有野心,也太好勇鬥狠。若不是因為伊歐,這些形容其實沒錯。
「又是那個眼神,」野馬退開一步,「你對我露出這個眼神時心思都飄去哪兒了?」她臉色稍微變白,笑容也僵硬了些,「是維克翠嗎?」
「維克翠?」我差點兒兒笑出來,「不是。」
「那就是她了,你失去的那個女孩。」
我沒講話。
以往她從未探問,從不想知道伊歐的事。學院訓練結束後,我們一起相處時她沒有,就算騎馬出去晃蕩,在火星城市的花園散步,或躲在珊瑚礁下嬉戲,她都沒問過。我以為她早就忘了這件事。我果然太傻。那時躺在雪地上,意識不清,我總叫喚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以野馬的細膩心思,怎麼可能忘記?這疑問一定梗在她心上很久了。即使靠在我胸口,聽著我心跳,她也不知道那顆心是否還惦記著另一個人。一個死去的女孩。
「沉默並非正確答案,戴羅。」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去,腳步聲逐漸遠離,莫扎特的樂曲安靜下來。
我追過去,在她衝出房門前抓住她手腕。野馬將我甩開。
「別這樣!」
我被她一吼退開,非常錯愕。
「你為什麼要這樣?」她問,「每次把我拉回去都只是要再將我推開?」她握緊拳頭,像是要打我,「這根本不公平,你懂不懂?我和你不一樣,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學你那樣隨時封閉自己。」
「我沒有封閉自己。」
「你明明就對我關上心扉。儘管你為了維克翠講過那番話……說什麼友誼多重要……」她在我面前彈響手指,「你還不是簡簡單單把我排斥在外。一下子很在意,一下子不當一回事。大概就是這樣他才喜歡你的。」
「誰?」
「我父親。」
「他才不喜歡我。」
「他哪裡不喜歡你?你們根本一個樣兒。」
我也退開,靠著床角:「我跟你父親不一樣。」
「我知道。」她態度稍微緩和,「雖然這麼說對你不公平,可是,你要是繼續一個人走在那條路上,最後就會變成另一個他,」野馬的手放上開關,「所以就看你要不要叫我留下。」
我該讓她留下嗎?要是她真的將心交給我,也只會因我心碎。關於我的謊言已經太多太龐大,支撐不起愛情的重量。等野馬知道我的真實出身,一樣會排斥抗拒。就算她熬得過那種痛苦,我卻不行。我看著自己雙手,仿佛那兒會有答案似的。
「戴羅,叫我留下吧。」
等我再度抬起頭,野馬已經不在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