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分裂

2024-10-09 04:48:0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儘管我們依然睡在同一個屋檐下,短短几天,分院就分裂成了四個小部族。安東尼婭的家族似乎擁有一個相當大的星系旋臂,她把中等學生拉攏了起來——誇誇其談的人,叫苦連天的人,深思熟慮的人,依賴他人、怯懦畏縮以及玩弄權術的人。

  提圖斯的追隨者大都是優等或中等學生,體格強健、熱衷暴力、跑得快、英勇無畏,典型的智將,野心勃勃的人,還有投機分子。顯而易見,都是馬爾斯分院會選中的典型。卡珊德拉,一位出類拔萃的鋼琴家也加入了他的團體。還有脾氣暴躁的波拉克斯和瘋瘋癲癲的維克瑟斯,後者一想到把金屬刺進人的血肉里,就會愉悅得發起抖來。

  如果卡西烏斯和我更懂得權謀,本可以把提圖斯的優等生弄到我們這邊來。該死,如果我們要他們服從,所有人都會跟隨我們的。不管怎樣,卡西烏斯和我曾是最強大的,但我們給了提圖斯恫嚇他們的機會,給了安東尼婭巧言迷惑他們的機會。

  

  「該死的安東尼婭。」我說。

  卡西烏斯笑了,搖了搖他長滿金髮的腦袋。我們在高地一路向東,尋找被藏起的物資。我的長腿一分鐘內就能輕鬆跑完一公里的路。

  「哦,你終於開始明白她是怎麼樣的人了。要是小時候我和她的家族沒有一起度過假,我大概也會把她當作一個民主派。但她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她更像獨裁者,或者……那個詞怎麼說來著,更像總統。披著必然性外衣的暴君。」

  「她是泔水桶里的一堆狗屎。」我說。

  「天啊,這話是什麼意思?」卡西烏斯放聲大笑。

  納羅叔叔可沒教過他這句話。

  「什麼?哦。我在約克敦的時候聽一個高等紅種人這麼說過。意思是掉在一杯好酒里的蒼蠅。」

  「高等紅種人?」卡西烏斯哼了一聲,「我的一個保姆是紅種人。我知道他們。真奇怪,本應該找棕種人的。我睡覺的時候那女人總給我講故事。」

  「真好。」我說。

  「我倒是覺得她傲慢又煩人。我跟我媽說過,我想讓她閉嘴,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因為她老講什麼山谷啊、無聊的愛情故事什麼的,結尾都有點悲傷。讓人心情鬱悶。」

  「你抱怨之後,你媽媽是怎麼做的?」

  「她?哈!她在我頭上拍了一下,說我們總能從各種各樣的人身上學到些什麼,就算對方是高等紅種人。她和父親都喜歡裝出一副先進分子的樣子。我真是搞不懂。」他搖了搖頭,「但約克敦。朱利安不相信你是從約克敦來的。」

  我心中的黑暗回來了。連伊歐都無法將它驅除。我高尚的任務,由此而得到正當化的一切都無法消除我的負罪感。在入學儀式里,我是唯一一個不應有任何罪惡感的人。但除了洛克,我想我是唯一一個感到愧疚的。我看著自己的手,想起了朱利安的血。

  卡西烏斯突然指了指西南方的天空:「這該死的是什麼?」

  幾十個醫療機器人一閃一閃地從飄浮的奧林匹斯城堡飛涌而出。遠處傳來哀號聲。學監緊隨其後,像火焰箭一樣飛快地向南部的山區衝去。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不管發生了什麼,南部陷入了混亂。

  我們的小部族依然睡在城堡里,但從高塔搬到了門樓。我們不想和提圖斯那伙人碰頭。為了保證安全,做飯的事我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們在北部高地的一個湖邊碰頭,一起吃晚飯。我們的人並不都是優等生。除了卡西烏斯和洛克,還有中等的奎茵和莉婭,剩下的都是劣等——小丑,苦臉,野草,卵石,薊草。這讓卡西烏斯很不爽,雖然他們之中最差的和其他色種相比,依然超凡脫俗。他們健壯、堅韌,聽過的話絕對不需要重複第二遍,除非他們想表達自己的想法。他們服從我的指揮,甚至能料到我下一步的要求。我把這歸功於他們相對不那麼優越的生長環境。

  他們大都比我聰明,但我有一種被他們稱作草莽智慧的能力,我在擴展性智力測試中的高分可以證明。除此之外,我還有硫磺火柴,這使我成了普羅米修斯。據我所知,安東尼婭和提圖斯都沒有火。於是我成了唯一能餵飽他們的人。我要求部族成員們獵殺山羊或綿羊,誰都不許光吃不干,儘管苦臉想盡辦法鑽空子。他們沒有注意到,用刀割斷第一頭山羊的喉嚨時,我的手在發抖。那頭羊的眼神充滿信任,然後變成迷惑,在死去的時候還以為我是朋友。它的血很溫暖,和朱利安的一樣。它脖子的肌肉很硬,我只能用一把鈍刀把它鋸開,和莉婭殺死她的第一頭綿羊時一樣。她一邊殺一邊尖叫。我命令她在薊草的幫助下把羊皮也剝掉。她不知該怎麼做,我就抓住她的手引導她,給她力量。

  「要不要爸爸幫你把肉切開?」薊草嘲笑地說。

  「閉嘴。」洛克說。

  「她能自己搞定,洛克。莉婭,薊草在問你問題。」莉婭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再問她一個問題,薊草。」

  「要是我們跟提圖斯的人對上了,你該怎麼做?尖叫嗎,孩子?」薊草明白我想讓她做什麼。把羊交給莉婭前半小時,我跟她交代過了。

  我朝莉婭側側頭,示意薊草。

  「你打算哭嗎?」薊草問,「抹著眼淚……」

  莉婭尖叫著跳起來,撲向薊草。兩個女孩滾成一團,捶打著對方的臉。不一會兒,薊草就勒住了莉婭的喉嚨。洛克不安地走到我身邊。奎茵把他拉了回去。莉婭的臉變成了紫色,用手拍打著薊草,然後昏了過去。我向薊草點點頭表示感謝。面色陰沉的女孩緩緩向我點了點頭。

  但第二天早晨,莉婭的肩膀挺得更直了。她甚至鼓起勇氣抓住了洛克的手。她自稱是個比我們都要好的廚師,但實際上並不是。洛克自己動手試了試,結果不比她好多少。吃他們做的食物,像是吞噬纖維,或者干海綿。就連什麼都懂的奎茵都搞不出一道像樣的菜來。

  我們在離城堡六公里外的營地廚房裡燒熟山羊肉和鹿肉。這些都是在夜裡,在一條乾燥的峽谷里完成的,這樣誰都不會看到火光和煙霧。我們不殺綿羊,而是把它們趕攏,養在北部高地的一個要塞里以保安全。我可以用食物吸引更多人加入我的團體,但食物有多大的好處,就會帶來多大的危險。要是知道我們有火、食物和乾淨的飲用水,難說提圖斯和他的殺手們會做出什麼來呢……

  我和洛克在南邊探查一番後,在返回城堡的路上,聽見一片小樹叢里傳來騷動聲。我們悄悄靠近,聽到了咕噥和猛擊的聲音。我們以為遇到了分食山羊的狼群,從灌木縫隙間望去,卻看到四個提圖斯的手下蹲在一頭死鹿旁邊。他們臉上全是血,眼睛昏暗而貪婪,正用小刀割著鹿肉。只不過五天沒有火,只不過吃了五天壞掉的漿果,他們就變成了野蠻人。

  「我們得給他們火柴。」之後,洛克對我說。

  「不。要是我們給他們火柴,提圖斯的勢力會變得更大。」

  「到這份上,這些還重要嗎?再吃生肉的話他們會生病的。他們已經病了!」

  「讓他們把屎拉在自己褲子裡好了,」我哼了一聲,「還有更糟的呢。」

  「告訴我,戴羅。讓提圖斯主宰一個強大的馬爾斯分院,或者戴羅主宰一個弱小的馬爾斯分院,哪一個比較好?」

  「對誰來說比較好?」我暴躁地問。

  他只是搖搖頭。

  「讓他們吃壞肚子吧,」卡西烏斯表態,「這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讓他們承受後果吧。」

  我的隊伍表示同意。

  我喜歡這支差等生組成的軍隊。他們不像優等生那樣出身優越,受過良好教育。大多數人在我分發食物時都沒忘記說謝謝——一開始他們可不這樣。他們不會貪圖刺激,跟著提圖斯搞什麼午夜斧頭突襲。不,他們之所以跟隨我們,是因為卡西烏斯的非凡魅力有如陽光,在他的光芒之下,我充當影子,看似適得其所。實際則不是這樣,我的影子和我一樣,誕生在礦坑中。

  話說回來,我還是自有一套策略。我們在一條河谷底部一個浸了水的地窖里找到一些信息終端,我讓我的人用它製作地圖。但我們還是沒有武器,只有我的鐮刀、幾把匕首和一些削尖的棍棒。因此,我們的一切策略都以搜集情報為基礎。

  有趣的是,只有一個小團體看似過得不錯。不是我們,不是安東尼婭他們,更不可能是提圖斯,是塞弗羅。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小團體只有他一個人,除非他收養了狼群,很難說他有沒有這麼做。我們的分院從不集體進餐,但夜裡我偶爾能看到他順著山坡疾跑,身上披著狼皮。對此,卡西烏斯形容得非常準確:「看上去像祭靈節前夜出現的毛蓬蓬小鬼。」有一次,洛克聽到有什麼東西在霧氣籠罩的高地上嗥叫,但不是狼。有時他和平時一樣走來走去,咒罵所有能動的東西,除了奎茵。他對奎茵另眼相待,他不辱罵她,相反,還送給她肉和可食的蘑菇。我想他是愛上奎茵了,儘管奎茵愛的是卡西烏斯。

  我們請求奎茵把他的故事講給我們聽,她沒有答應。她很忠誠,也許因為這一點,她才總讓我回想起家鄉。她一直在講精彩的故事,幾乎全都是鍍了金的歡顏。她身上閃爍著某種靈光,和我妻子一樣。她是我們這群人里最後一個管矮子精叫「塞弗羅」的人。她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住處的人。不管怎麼搜索,我們都找不到他的蹤跡。我只知道他跑到高地以外的地方尋找獵物了。我知道提圖斯派出斥候跟蹤他,但我覺得他們不會成功。他們連我都跟蹤不好。我知道這件事讓提圖斯很不高興。

  「我想他正在樹叢里手淫呢,」卡西烏斯咯咯笑著說,「邊干邊等我們開始自相殘殺。」

  莉婭回到城堡時一瘸一拐的。洛克找來了卡西烏斯和我。

  「他們打她,」他說,「不厲害,但踢了她的肚子,還搶走了她一天的收成。」

  「誰?」卡西烏斯生氣了,「是哪個雜種乾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挨餓。別玩什麼以牙還牙的把戲了。這種事不能再發生了。」洛克說,「提圖斯手下的男孩們正在一點點餓死。你覺得他們會幹什麼?該死,那個野蠻的大塊頭到處搜捕矮子精,因為他需要火,還有食物。把這兩樣東西給他,我們就能讓分院重新團結起來,恢復文明秩序。也許安東尼婭也會讓她的小團體恢復理智。」

  「安東尼婭?理智?」卡西烏斯狂笑著反問。

  「就算我們這麼做了,提圖斯依然是最有權勢的人,」我說,「這解決不了全部問題。」

  「啊。沒錯。你們受不了這個。受不了別人強過你。好吧。」洛克使勁拽著他的長髮,「跟維克瑟斯或波拉克斯談談。挖走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有必要的話。但分院必須恢復元氣,戴羅。不然,等到另一個分院攻過來的時候,我們就輸定了。」

  第六天,我接受了他的建議。趁提圖斯外出奔襲,我冒險去主樓尋找維克瑟斯。不巧的是,提圖斯回來得比我預估的早了一點。

  「你看上去活蹦亂跳的。」他對我說。我沒來得及在石廳里找到維克瑟斯。他用龐大的身軀攔住了我的去路——他的肩膀幾乎和牆的厚度一樣。我感覺到我身後的走廊里還有別人,是維克瑟斯和其他兩個人。我的心往下一沉,這麼做太蠢了。「請問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如果你方便回答的話?」

  「我想把我們偵察到的地圖和指揮部的大地圖對比一下。」我撒謊說。我口袋裡有一塊數碼板。

  「哦,你想把偵察到的地圖和指揮部的大地圖對比一下,為了馬爾斯分院,對嗎,高尚的戴羅?」

  「還能為了誰?」我問,「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不是嗎?」

  「哦,我們在同一條船上。」提圖斯說完,爆發出一陣假笑,「維克瑟斯,要是我們是一夥的,我們難道不應該把他的地圖跟咱們大家分享一下嗎?」

  「那是再好不過了,」維克瑟斯表示贊同,「蘑菇也好,地圖也好,都一樣。」這麼說來,是他打了莉婭。他的眼睛死氣沉沉,好像烏鴉眼睛。

  「沒錯。我幫你看一眼吧,戴羅。」提圖斯一把搶走了我的地圖。我無法阻止他。

  「歡迎,」我說,「順便告訴你,東邊遠處有敵人的煙火,南邊的大森林裡好像也有敵人。你喜歡的話可以儘管去襲擊。只是要小心,別來不及提上褲子就被逮住了。」

  提圖斯嗅著空氣,沒有聽我說話。

  「既然我們開始分享了,戴羅,」他湊近我的脖子,又抽了抽鼻子,「也許你願意告訴我們,為什麼你身上有燒木頭的煙味。」

  我一僵,不知該怎麼做。

  「瞧瞧他多麼不安。瞧瞧他是怎麼撒謊的。」提圖斯的聲音充滿厭惡,「我能嗅出你的謊言。它們都從你身上滴滴答答地淌下來了。」

  「活像個覺得熱的娘們。」波拉克斯嘲弄地說。他帶著歉意沖我聳了聳肩。

  「令人作嘔。」維克瑟斯冷笑,「一個卑鄙無恥、讓人厭惡的娘們兒。」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能說動他,讓他背叛提圖斯。

  「你是個可憐的寄生蟲,」提圖斯接著說,「不肯服從命令,一點點蠶食著我們的鬥志,等著看我們的男孩和女孩慢慢餓死。」他們從後面和兩側圍了上來。魁梧的提圖斯,還有冷酷的波拉克斯和維克瑟斯,身高几乎不比我矮。「你是個卑鄙的雜種,蛀蝕梁木的蟲子。」

  我輕鬆地聳聳肩,試圖讓他們覺得我並不害怕。

  「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我說。

  「哦?」提圖斯問。

  「很簡單,大塊頭朋友,」我提出建議,「把你的男孩和女孩們叫回來。在別的分院的人跑來把你們殺光之前,停止對刻瑞斯突襲。然後我們來談火,還有食物的事。」

  「你以為你能對我們發號施令嗎,戴羅?你以為我們會信任你?」維克瑟斯問,「在一個愚蠢的考試里得了高分,就覺得自己比我們強?因為學監先選了你?」

  「沒錯,」提圖斯咯咯笑道,「他覺得自己該做學級長。」

  維克瑟斯把猛禽般的面孔湊到我跟前,嘴唇上帶著蔑視的笑,一字一頓地說著。靜止不動時端正的嘴唇殘忍地向後剝去,一邊噴吐著惡臭的氣息,一邊看著我,打量著我,竭力讓我覺得他對我不以為然。他輕蔑地大笑了一聲。我看到他抬了一下頭,預備往我臉上吐口水。我沒躲。一口痰落在我臉上,緩慢地流到我嘴上。

  提圖斯在一旁看著,臉上帶著狼一般猙獰的微笑,眼睛閃閃發光。維克瑟斯尋求鼓勵一般向他望去。波拉克斯走上前來。

  「你是個被慣壞了的小玩意兒,」維克瑟斯說著,他的鼻子幾乎蹭到了我的臉,「那麼我就把你兩腿之間的那個小玩意兒拿走吧,朋友。」

  「或者讓我離開,」我說,「你好像把門擋住了。」

  「哦,不!」他大笑起來,看看他的主子,「他裝著一點都不怕,提圖斯。想避免一場戰鬥。」他用他那雙毫無生氣的金色眼睛看著我:「在決鬥俱樂部,我弄殘過一千個你這樣傲慢的小子。」

  「真的嗎?」我懷疑地問。

  「像折小樹枝一樣。然後拿他們的女人尋開心。當著他們的父親,我讓他們多麼丟臉啊!我也曾讓你這樣的小子哭了個夠。」

  「哦,維克瑟斯。」我嘆了口氣,抑制著憤怒和恐懼,不讓自己的聲音發起顫來,「維克瑟斯,維克瑟斯,維克瑟斯。我可不是什麼尋常小子。」

  我向提圖斯望去,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後,我不經意地,像是跳舞一樣,用我地獄掘進者的手畫出一個半圓,狠狠打在維克瑟斯脖子的一側。這一下的力量不遜於大錘的重擊。他被打垮了。我又用臂肘猛擊了他一下,然後是我的膝頭和另一隻手。要是他站得更穩些,他的脖子早就在挨第一下時斷成兩截了。他在低於地球的重力中像車輪一樣轉了半圈,摔倒在地。我的拳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哆嗦著,眼睛翻了白。一陣恐懼湧上我的心頭。我的身體太強壯了。

  提圖斯被突如其來的暴力嚇呆了,沒能攔住我。我從他伸出的手旁逃脫,跑進了大廳。

  我沒有殺死他。

  我沒有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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